三十里铺是西出长安的第一个大集镇。叶十朋与周洛然赶到那里时,已经是申末时分了。这一趟如果扑了个空,当晚他们也没有办法在关城门前赶回长安。
如意交代的地址非常详细,也许是因为太详细了,反倒引起了叶十朋的疑虑。
三十里铺东街的百顺衣肆后面有一条长长的夹弄,看到夹弄中的一株老槐树时再向西走,第四个门就是了。这是如意的原话,听上去好像她常住在此,而根据叶十朋的调查,这如意在长安城中长大,从懂事起就帮着她的养父开酒店,没有在其他地方居住过。
“看上去像是座废宅,不过,门从里边插上了,一定有人在里面。”周洛然轻手轻脚地回到槐树边,面有喜色。
“有人就好办。你翻墙进去把门打开。”
“那门一脚就能踢散。”周洛然跃跃欲试,像是要大显身手的样子。
“别废这没用的力气。要是东西真在里面,他还能背上跑了不成?”叶十朋的笑容有些苦涩。“再说,我还想关起门来好好看看那些东西。”
肥记酒店的老板果然就在这房中,他那肥大的身躯宛若一座可观
叶十朋将马匹拉进院中时惊醒了巴塞里。一见周洛然如鹞鹰般向他猛扑过来,老胡连忙摇手止住他,不满道:“你们两个怎么慢得像是乌龟爬?我算着你们午时就该到了。”
这倒大出叶十朋和周洛然的意料之外,两人对视一眼,周洛然问:“是你让如意故意告诉我们的?”
“谁知道那丫头怎么说的?我让她早上一见到你们就让你们过来。”巴塞里摇晃着烧牛头一样的大脑袋,堆起一脸像模像样的不屑。“这一觉睡得还真是舒坦。来吧,小子们。咱们把钱分了,回家享福去吧。如意那丫头说得对,一个人独吞不下这些钱,还是找两个坏小子分分,也可以帮着挡些灾祸。”
“慢着。”叶十朋一生办案无数,他不想在这老胡儿面前放松警觉,虽然这老胡儿方才那一招确实不同寻常。“阿喀巴留下的档案呢?”
“你说的是不是那两箱子烂绢轴,就在夹墙里边。早知道你们要的是那些没用的东西,我早交给你们了,何必还要跟你们分钱?你们的汉字我一个也不识得,留着那些个烂玩意儿也不过是烧火。”
武三思的档案确实让人触目惊心。
叶十朋虽曾听说过武三思的种种恶行,但从未曾亲眼见过这一代权臣。从档案上看,武三思是个细致,有条理的人,他的档案按天干、地支排序,从皇上、皇后到朝中重臣、地方刺史,无所不包。
天字号下的几十只卷轴当然是有关皇室成员的。外戚则是地字号,有关他们武家的其他成员和韦皇后一族的情况最详实,但这已经没有什么大用了,这两个风云一时的权势之家如今活着的也是在边远苦恶之地为奴。这就是政治斗争的残酷性。
档案中最有价值的是有关朝臣和禁军的部分。
虽然武三思是个公认的阴险狡诈的权臣,但他敏锐的洞察力和对朝臣前途的预见力却让叶十朋佩服得五体投地。此时朝中一半以上的重臣都与武三思的档案有着这样那样的瓜葛,而其中大多数人在武三思被杀的时候不过是六七品的小京官。
人在向上爬的时候总有一些不便为人所知的隐私,甚至做过一些并不光彩的事情。这些事情在他们人微言轻,无足轻重的时候无关紧要,然而,一旦当他们因为某种机缘也好,或是经过了顽强不息的努力也好,终于成为有身份,有权力的大人先生时,往日必须的不光彩却成为今日的隐忧与把柄。
老院主确是有见识。叶十朋暗想,如果自己用手中掌握的这些东西进行要挟,说不定三五年之内就会被人捧为金吾卫大将军。但是,如果是职位更高,权力更大的人拿到这些东西,那对大唐朝刚刚稳定的政局却是大为不利。
“怎么样?”叶十朋想听听周洛然的观感。
“精彩,太精彩了。”周洛然抖着手中一卷地字号的案卷,高声道。“武三思竟把他与韦皇后私通的事情做了详细的记载。这卷留给我好不好,太有意思了。”
周洛然的兴奋让叶十朋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看来,这傻小子还不懂得权力的重要性。
“阿喀巴的钱在哪?”老胡儿这时又睡了过去。叶十朋用脚将他踢醒,问道。
巴塞里从怀中摸索了半天,取出一只方方正正的布包。“这是阿喀巴的账簿和存单。不过先说好了,是咱们三个人分。”
账簿是一叠被棉线仔细钉好的笺纸,外面还包了两张羊皮纸的外皮。这种样式的账簿叶十朋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唐商人们用的账簿都是可以折叠的页子账,使用起来很方便。
幸好叶十朋识得波斯文字,要不,对着账簿上一群弯弯曲曲的符号,他也只好干瞪眼睛。
阿喀巴把账记到他被杀的那一天——二月十六日。叶十朋瞟了老胡儿一眼,他的一双黄眼珠正目不转睛地盯在他脸上。虽然叶十朋分不清前后记账的笔迹有何不同之处,但二月十六日这一天的账肯定是假的。阿喀巴是在正午时分在城中被杀,没有哪一个波斯商人会在一大早就将全天的账目预先做好。而且,十六日前面一页便是十二日,少了三天的账目。不过,这账上的结余与波斯邸的存单倒是数目相符,合计九十三万余缗的现钱,也就是说,阿喀巴有九亿多文铜钱。
看来这老胡儿真是不算太贪心,他只转移走了阿喀巴财产中的一部分。算了吧,看在他主动交出这一切的份上,不和他计较了。
“小周,这些东西咱们不能贸然交上去,那样对你我可能会有危险。”叶十朋在不觉间改变了对周洛然的态度。“我得回城里一趟,先见一见太上皇。如果可能的话,
“路上走好,不送了。”周洛然斜倚在坐席上,完全被档案中的故事迷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