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爷,周将军,有位贵人想和二位谈谈。”

来人是个神色如鹰的汉子,手中拉着两匹驽马。

“哪位贵人?”周洛然对此大不以为然。

“小的不清楚,只知道把两位接到春明门外,说是和一桩什么案子有关。”

长安城郊五月的天气,风光无限,官道两边高大的柳树焕发出了一片诱人的新绿。终日在城中忙碌的人们多半享受不到这种散放胸臆的好机会。

由于惴惴于这莫名的相邀,一向醉心于畋猎的叶十朋也没了欣赏佳景的兴味。出了春明门不远,见道左停了一辆精美的油壁绢窗的马车,车边立着一个体格粗壮,年纪在五十开外的大汉,他一手扶住车门,正向这边张望。

叶十朋与周洛然相视一眼,都想到了一件可笑的事情。常听人讲有富贵人家的女子耐不住深闺的孤寂,私自出门,邀城中的贵游公子同乐。他们此刻忙得焦头烂额,要是遇上这等不懂事的女人,那可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了。

“请两位上车。”见叶十朋他们离鞍下马,守在车边的壮汉麻利地拉开了车门。

叶十朋发现,此人双手筋骨虬结,左手的拇指上戴了一只镔铁环。不用问,这人一定是一个左式的弓箭手,而且是一把好手。这种镔铁环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戴的,普通的弓箭手只配戴一只乌铁环,让他们拉弓时避免弓弦割伤手指。这种镔铁环却是一份特殊的荣耀,只有在边军中切实射杀过三十名敌人的神箭手才会被驻军的节度使颁发这么一枚。叶十朋决定不再费心思,养一养神,对一会儿要见的人物他心中已大约有了个数。

与叶十朋心思相同,周洛然也在这个大汉的身上发现了一点特别的东西。这人穿了一双半旧的胡式牛皮靴,就是那种靴尖上卷,靴腰却很柔软的靴子。这种靴子是七八年前流行的式样,所不同的是,这人的靴子并不是通常所见的那种软底靴,而是靴尖和靴跟都包铁的硬底靴。七八年前,周洛然的年纪还小,但他最向往的就是能够得到这样一双靴子,只可惜,那是当时高贵的相王私人卫队独特的标志之一,常人不敢穿用。

以这个人的年龄和模样看,这人一定是当年相王的卫士。莫非今天召见他们二人的竟然是当年的相王,如今的太上皇?望着将头倚在车壁上打瞌睡的叶十朋,周洛然不觉对他越发的钦佩。叶十朋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如果今日见到的是太上皇,这个案子说不定真有大风险。

太上皇并不是人们想象中那样一个衰迈的老人,他只有六十几岁的年纪,身体虽瘦,却有着很好的气色,只是身上没有皇上应有的那种令人颤抖的威严,他那高贵温和的仪态倒很像一名退居林下、衣食俱丰、弄诗调文的退休官员。

叶十朋与周洛然向太上皇行过礼,竟被赏了一张坐榻。这让叶十朋不禁暗笑,不知程大将军要是知道了他的两名暗探如今竟能与太上皇对榻而坐,他会是什么脸色。

“你们二人自认为是什么样的人?”出身高贵,一生下来就被封为亲王的太上皇显然不懂得常人应有的客套,他提出的问题有着皇族出身的人特有的那种一针见血的率直。

“首先我们忠实于大唐,”周洛然退下坐榻,叉手正色答道。“其次,我们还算诚实,具有好人应有的良心。”

叶十朋接着周洛然的话头儿道:“第三,我们二人家境都还不错,并不十分贪图财物;第四,我们也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们也怕死,尤其惧怕无谓的牺牲。”

“你们两个人对自己的评价很高,如今这朝中能够达到这个标准的人可不多,虽然他们口头上的自我标榜要炫目得多。”这两个人的话深深地引起了太上皇的兴趣,也让太上皇为自己在此事上的正确判断感到欣慰。敢于在皇上面前大胆承认自己有缺点的人可不多。

“当然,我们还有些枝节上的优点和缺点,这些有可能会影响到我们的能力,但不会影响我们的品质。”叶十朋心中非常清楚,太上皇也一定是为了阿喀巴的事才找到他们。为皇家尽忠是他的本分,但他自知此事有可能失败,所以,在太上皇面前显得过于自信或吹牛都是不明智的。

“关于阿喀巴的事情你们了解了多少?”

太上皇的平静和轻描淡写的口气反而让叶十朋的心中紧张起来。以叶十朋的经验看来,当一个大人物以这样的口吻催问一件重要的事情时,便意味着这件事对这位大人物非常重要。真正有身份的人在小事上反而容易激动,一旦遇到大事,他们却出奇地沉着。

“叶十朋和小人已经调查了几天,虽然有一些进展,但成果不大。”周洛然为人的坦诚可爱在此显露得一览无余。

叶十朋插言道:“太上皇能够关心这件事,说明此事一定很重要。如果太上皇能给微臣一点提示,也许我们的进展会快一些。”

周洛然对叶十朋用这种口气对太上皇讲话大为不满,但以他宽容的天性,他认为叶十朋也许有非常重要的原因促使他如此的冒失。

太上皇对叶十朋的无礼并没有在意。这种混迹于市井间的小臣怎会懂得朝臣的礼仪呢?

“阿喀巴的遗物中有一批文书档案,本是武三思的遗物,你们要抢在其他人前边找到这批档案。”太上皇将双手合在一起握紧,由于不自觉间的用力,指节有些发白。“我本来不想对你们许愿,因为,许了愿也多半难以实现,但是……”

叶十朋道:“现在有许多有权势的人都在盯着这批档案,我们要想独占这批遗物,恐怕得请太上皇赏下一件信物才好办事。”

太上皇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他能对世人表明这是为太上皇办事,他就能够得到极大的便利。“这正是事情为难的地方。当年丢失这批档案的是我,我要单独了结这件事,不能给我的儿子留下任何隐患和受人攻击的口实。”

讲到这里,太上皇略微停了一下,见叶十朋与周洛然都在正色倾听,他叹了一口气,方道:“你们也知道,我如今是太上皇,并不是皇上。我希望你们两个能够理解这种差别。所以,你们在办这件事的时候,我不能给你们提供任何便利,也不能给你们任何特殊的权力,甚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与此事的关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当然,事成之后,为了避免引起朝臣和皇上的注意,我也没有办法立刻给你们赏赐。在这种情况下,你们还想干么?”

“档案到手后,太上皇打算怎么办?”

“拿来交给我!”

“知道了。我们一定会尽力去办。”两人同声道。

从太上皇颐养天年的大明宫出来,周洛然在车中对叶十朋笑嘻嘻地说:“有太上皇的圣谕,这下子你甩不掉我了。”

“你小子什么时候能够正经一点?再这么嘻嘻哈哈的,过不了几天,你的命就会给哈哈掉。”叶十朋的眉头紧锁,面上原本强健的肌肉此时僵硬得如一块块生铁。叶十朋相信太上皇的话全都是真的,因为,太上皇言行中深深的忧虑说明了一切。然而,为什么这件事情太上皇不愿意皇上知晓?叶十朋有些不明白。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只能说明你懂得的事情还太少。”

老院主是个很会享受的人,院中的春花虽已谢了,但紫藤却正当盛时。此刻他坐在藤萝架下,手持前朝诗人庾信的诗卷,品酒吟诗。

“你们知道太上皇为什么要禅位吗?”老院主为能够有机会教训一下自高自大的叶十朋而兴高采烈。“你知道么,姓周的小子?”

“别倚老卖老了,我们还有正事要办。”叶十朋今天当真没有兴致与老院主逗趣,太上皇的召见给他心头压了一块大石头。

“说起来不过是五年前的事。当时太上皇刚即位不久,立他的三儿子,也就是当今万岁为皇太子。这件事情引起了不小的争议,因为,长子李成器忠厚稳重,原本是皇太子的当然人选,只是由于太上皇的皇位是由李隆基发动政变夺来的,所以,因为这天大的功劳,这才废长立幼。”老院主像个说书人一样,口中滔滔不绝,却也没忘记乘间饮上一盏美酒。“这件事情引起了太上皇的妹妹太平公主的不满。太平公主当时大权独揽,她可不想要一个精明强干的皇太子。说起来也奇怪,当初推举太上皇登基的政变原本就是太平公主与皇太子合谋而成的,谁想同谋成了冤家,太上皇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想,太上皇是为了大唐的江山才禅位给皇太子的,他的用意也许是让太平公主觉得大局已定,一家人还是和睦为上。”

“结果皇上还是把太平公主给杀了。”周洛然不想让老院主当他是块木头,便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嘴。

“是的。这样就留下了一个难题,当年迫使太上皇退位的起因已经消除了,有许多恋旧的人就在想,是不是皇上应当重新请太上皇登基,自己仍为皇太子,等太上皇驾崩之后再承继大宝也还不迟。”

“你是说,父子之间起了猜疑?”叶十朋对政事并不十分在行,听了老院主的一番开导,方才有所醒悟。

“这是庸人之见。太上皇与皇上之间本不应有猜疑,怕的是有人别有用心,在里边兴风作浪。武三思的档案就如同一堆烂屎,一旦抖搂出来,朝中必然大乱,就怕这个时候有人会动皇位的心思。”老院主此时已经丢开了诗卷,手持一柄拂尘,指点挥洒,宛若一位大彻大悟的先知。

“什么人会有这等野心?”

“要论起可能性来,那就太多了。皇上的兄弟们理所当然地可以有这个想头,还有功高镇主的权臣,或者居心叵测的阴谋家,甚至你们的那位程大将军,这都有可能。当然,可能性最大的还是皇上和太上皇这两位,皇上得到了这些东西,可以就此消除了一大隐患;太上皇得到了这些档案,说不定会重登大宝。像贪欲这样的东西,谁也说不清楚,谁也不能说自己干净,人们需要的是机会。”老院主的目光突然盯住叶十朋,面上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当你真的看到那些档案时,难保你自己不会动心。”

“你这不是胡说八道么?难道十爷也想当皇上?”周洛然觉得有些好笑。

“不是皇位,是权力。武三思的档案意味着绝大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