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记酒店的胡女本名叫黛洛丝,汉名叫做“如意”。她喜欢自己这个汉名,因为,这个名字不但暗示她的柔情似水,也有诸事顺遂的吉祥征兆。

“黛洛丝……”

“你怎么没有记性,叫我如意。”在长安出生的如意已经成功地将自己变成为一名长安土著,但她却没有接受过大唐人的传统教育,所以,对她的养父巴塞里,她仍是一副波斯泼辣女人的态度。

“好吧,好吧!你想把自己变成一个汉人我也拦不住。可你的绿眼珠却不是汉人应该有的。”巴塞里肥硕如球的胖大身躯,将厨房后面那间狭窄的杂物间挤得是严丝合缝,即使想转侧一下身体,或是弯下腰去搔一搔他的痒脚也是天大困难。“再有两天,我在城外的事情就能安排好了。在这两天里,你一定要把那两个家伙稳住,不能让他们有一丝一毫的疑心。”

“阿喀巴真有那么多钱么?”如意正用一把银柄的波斯小弯刀将盘中的烤羊腿切割成手指大小的肉条,以免养父将羊肉狼吞虎咽地塞入口中时噎住了喉咙,目光却盯住巴塞里深嵌在肉中的一双狡黠的小眼睛。

“贪心的小妖精,那些东西都是你的。我已经老得回不了波斯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俺有啥不放心的?俺是怕你这个老笨蛋非但发不了财,反而把命搭上。”如意虽然言语尖刻,但对她的这位老父流露的却是一份真情。“阿喀巴那里要是真有值钱的东西,你多抓上两把回来,够你养老的就得了。剩下的那些给那个大滑头叶十朋一点由头,你还怕他找不着么?我看你是越老越糊涂,越老越贪心。还说我贪心!”

“你以为阿喀巴的钱都堆在家里?要弄到那笔钱得费不少的周折。你现在去给我拿壶酒来,我有好东西给你。”

“别做梦了,我不要你的什么好东西。你的东西,包括这身肥肉和这个大笨脑袋原本都是我的。”说话间,如意突然有些伤心。“你要是不再出去了,也不再想什么阿喀巴的宝藏了,你想喝多少酒都可以。如果你一定要去冒险,我可不想让你像个酒鬼一样迷迷糊糊地被人杀了。”

“再有两天,后天的午后,你就对叶十朋讲,告诉他我回来过,现在正在三十里铺。关于阿喀巴的宝藏,你是不是照我说的给他们露了一点点口风?”

“那还用说!可我担心的是,他要是带着人去抓你怎么办?”

“他如果不去,咱爷俩永远也别想安全地享用这笔财富。还有,”巴塞里指着墙角处一块尚未干透的泥壁,将大脑袋凑到如意的耳边,轻声道:“这里面有我送给你的东西,等我回来以后,在最安全的时候再把它取出来。”

临出门时,巴塞里好像是无意间想起一件事,随口对如意道:“那个叶十朋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千万别小看他,如果你能有这样一个丈夫,那你就可以不再为自己操心了。”

一连几天过去了,事情没有一点进展,性急的周洛然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每日泡在酒店里,与如意打情骂俏地过日子,这让他感到自己十分的堕落和无能。他最喜欢的事情是行动,哪怕是如以往那样每日跨马在街上巡视,也比这种不死不活的日子要强得多。

同时,他对叶十朋也有不满意的地方,他认为,自己虽然参与了这桩案子,但并不像叶十朋那样了解实情,至少有许多情况叶十朋心里清楚,却没有讲出来与他共享。

他道:“咱们相处这么多天了,你也知道我不是个挑剔的人。我是抱着一种诚恳的态度来向你学习,并没有因为我的官职比你高而摆架子。”周洛然白晰的面容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他是为了他的自尊而战,自尊是他的生命。“我并没有过分的要求,我只要求你给我相应的尊重,就如同我尊重你一样。这个案子不是你一个人的,我也有份,我不想像个没脑子的木偶一样任人摆布。”

虽然两个有身份的体面人站在大街上争吵并不雅观,但叶十朋并没有因周洛然的恼怒而生气。关于周洛然在这桩案子里的地位,特别是参与的深度问题,正是叶十朋大感头痛的事。所谓阿喀巴的宝藏,最珍贵的并非钱财,而是武三思留下的档案。这一点,叶十朋在独自拜访无尽藏院老院主时已经了解得非常清楚。老院主的态度很明确,他只想要阿喀巴的命,以证明自己在商场上也是一个胜利者。他既不贪图阿喀巴的钱财,更不想与武三思的档案有一丝一毫的瓜葛。

“武三思的档案就如同一包点燃的火药,不论谁想占有它,都会被炸得粉身碎骨。如果可能的话,你最好离这个案子远一些。”谈到这件事情时,老院主的神色出人意料地郑重。“实在万不得已,也可以把自己装扮得愚笨一些,不要处处都显得比别人精明,这样反而容易招来祸事。”

“如果不去管它,那些东西早晚会被人发现。”叶十朋虽然玩世不恭,但在这等大事上绝不放松。

“被发现得越晚越好。如果几十年过去了,当事人死的死,老的老,那档案也就没有了价值。如果现在就被人找出来,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会怎样?”

“会流血,流很多的血。不论是谁,一旦他掌握了这些东西,那就意味着他掌握着类似于皇上的权力。”看到叶十朋目光中略有一丝疑问,老院主道:“当你能够毁掉朝中半数以上大臣的前程时,你是不是会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万幸的是,当年档案落在了阿喀巴的手中,阿喀巴只想要钱,他没有入朝为官的可能。如果是落入权臣之手,必将会掀起一场灾难性的政治风波。”

叶十朋以他多年的经验,早便在这桩案子中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要解决这桩案子,他确实需要一个能干的好帮手,而周洛然正是这样一个好帮手。唯一不幸的是,叶十朋越来越喜欢这个坦荡可爱的小伙子。

此时他对这件事情的考虑已经从根本上发生了变化。周洛然虽然很能干,由于两个人的感情日益深厚,使得周洛然已经成为一个不可牺牲的帮手。经验告诉叶十朋,在如此危险的案子中,办案人的生命就变得无足轻重了,那些可能会从中获利的权贵们随时可以将办案人牺牲掉。叶十朋有办法在危难之中逃脱性命,但他没有能力兼顾到自己的帮手。以往的教训早已证明了这一点,叶十朋至今仍在为死去的几名老友而难过。这也正是他近几年一直单独行动的原因。

“老弟。”叶十朋觉得站在大街上谈如此重要的事情十分的不妥,但看到周洛然如此的激动他又不能不有所解释。“你是我的好朋友,这一点请你不要怀疑。说到这桩案子,我不让你了解详情是因为这案子有危险,非常大的危险。你爹娘只有你一个儿子,我不想你冒险。所以,我正在想办法让你退出这桩案子。”

叶十朋知道这番话并没有说服力,但他一时也没有更好的说辞。

“我知道你对我很好,所以我才不会认为你是为了独占功劳才排斥我的。”周洛然也是个辞锋尖利的人。“但是,如果你真的当我是好朋友,那你就应当让我和你一同面对危难。你现在把我推开,自己去冒险,这说明你仍然十分地看不起我。这样的朋友,我可不愿意当。”

在这个以义字为最高人生境界的时代,周洛然完全有理由将叶十朋这番好意当作一种绝大的污辱,没有一个真正的男儿会畏惧危难而临阵脱逃。

“那好吧!你说咱们是画地绝交,还是割袍断义?”叶十朋的冲天怒气之中隐含着一丝欣慰,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像周洛然这样的少爷,绝不会容忍这样的侮辱。

周洛然像是在鉴赏一件宝物一样很仔细地对叶十朋打量了一番,语音平静地说:“你别再打这种主意。就算是要绝交,也等案子办完了再说。像你这种黄土埋了半截的老汉,要是当真有危险,我还得背着你逃命。你说你给我添了多大的累坠?”

叶十朋突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老了,要么就是年轻一代人太厉害了。他只好苦笑着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