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洛然从未想到,在宰相、阁臣聚居的永宁坊中还有这样一条幽深狭窄的小巷,小巷两面的高墙,东面是祁国公王仁皎的宅邸,西面是平卢节度使的行辕。

巷子最深处有一个小小的门户,这是巷中唯一的人家,门墙破败得很。在周洛然即将把门敲散了的时候,才有一个身高不足四尺,模样丑怪的老仆来应门。

“敲个啥子?大清早地撞丧喽?”老仆满口的蜀地口音,用手中的扫把柄毫不客气地指点着周洛然的小腹。

若在往日,似这样的人家,周洛然可以仗着金吾卫的身份一脚踢开拦在门首的人,直闯进去。不过今日他是与叶十朋一起来寻人的,必须得耐住性子。于是他问老仆:“我问你,化度寺无尽藏院的老院主是不是住在这里?”

“啥子‘化度寺’?烤白薯在东坊门有得卖,跑到这里敲七敲八的。长得好长的身子,没有脑壳。”老仆像是耳音不好,脾气又大,说话间就要关门。

“嗨,嗨,越装越像了。”叶十朋从周洛然身后走了出来,屈起手指在老仆的额头上敲了两下,跟着手一张,十几枚铜钱便轻巧地落在了老仆早已等在那的手掌心里。

“叶相公,好久莫得来喽。老爷正在上房里吃茶,您老径自去吧。”老仆立刻变得耳聪目明。

周洛然心道,不经通报就直接闯到上房,叶十朋与老院主的关系可想而知。但叶十朋没有理会他吃惊而又充满疑虑的眼神,当先走了进去。

原来,这个破败的大门和里边同样破败的小院子只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穿过另一个角门,他们便来到一座精美的庭院。院中有几株深红色的海棠,此时已是繁花满树,周洛然走在青砖铺就的甬道上,时时感到幽香袭人。一个体态丰盈,身着华丽锦裙的少妇手提花篮,脚踏木屐,正指点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为她攀折花枝。

这哪里像是老和尚的归隐之所,简直就是众香极乐之地!周洛然不喜欢这种超出常规的事情。

“老强盗,你好自在!”叶十朋一见老院主便高声叫道。

所谓化度寺无尽藏院的老院主看上去竟似个告老的高官,衣饰虽不华丽却极昂贵,身材高瘦,二目精光四射。“臭小子,又到我这里干什么来了?我的好东西早让你吃光喝光了,什么也没有了。”

“你用不着这么害怕,今天我害口,嘴里边没有味道。”

“上次你也这么说,结果吃光了我一坛西凉葡萄酒。”老院主口中虽在笑骂,但目光却如利刃般盯在周洛然的身上,问:“这小子是谁?”

“这是我的一个小兄弟,现在跟着我办案。”叶十朋用力一挥手,将站在廊下的周洛然召入堂中。“给老和尚见个礼。”

“坐一边吧!”老院主显没把他当一回事,这让周洛然心里很不痛快。接着老院主对叶十朋道:“阿喀巴真的死了?那可真是大快人心。听到这个消息,怕是没有人会比我更高兴。”

“你跟阿喀巴的死有关系么?”周洛然对眼前这个不僧不俗,自以为是的老家伙十分有气,便有意刺激他一下。

“当然有关系。”老院主瘦骨棱棱的脸上泛起激动的红光。“这长安城里哪一个不知道我是他的死对头?我现在只想到这个老胡儿的坟上去跳一曲高丽舞,这家伙活着的时候最受不了的就是高丽舞。”

周洛然紧盯不放:“这么说,真的是你买凶刺杀的阿喀巴?”

老院主听到周洛然的这个问题时,突然像个小孩子一样笑得前仰后合。“你难道是来抓我的吗?那你最好还是去左金吾卫大将军府,见了程伍那老小子的面,先揍他两个耳光,再扯住他的胡须告诉他这件事。说不定,那老小子会给你升官。”

“算了,算了。”叶十朋连忙替周洛然打圆场。“我们俩过来是想打听些事情,你知道阿喀巴的窝儿在什么地方?”

“干什么?”老院主的神气一下子凝重起来。

“这次派下来的活儿就是查清与阿喀巴有关的一切,事无巨细。”

“你小子要惹麻烦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阿喀巴是个马蜂窝,你根本不知道可能会弄出些什么祸事来。还是算了吧!”老院主知道劝阻叶十朋是徒劳的,但他不想这个非常有趣的小朋友有麻烦。

“这是程伍和左街使赵宏运交代下来的活儿,听说皇上也在过问这件事。再说,阿喀巴身上要是真有什么麻烦事,落在我手上总比落在别人手上要好一点。”叶十朋知道,老院主掌握着阿喀巴的许多秘密,阿喀巴也同样掌握着老院主的许多隐私。

“这话也有道理。”老院主手捻颏下长须,沉吟半晌方道,“去年腊月里阿喀巴和一个羌人住在西城永平坊的一所旧宅子里,那时他们正在策划对化度寺的攻势。我也是那个时候离开化度寺的,那以后直到他死,他又到西市的肥记酒店去过几次,不过他不住在那里。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那么,你怎么知道他会到松鹤楼去呢?”

“这条毒蛇是个老馋猫,他最喜欢的就是松鹤楼的烧羊尾。再有,他有一个恶毒的习惯,最热衷的就是看着被他利用过的人死去。常白食被处斩,他一定要到东市去看,最好的落脚点当然就是松鹤楼了。所以,他遭此恶报也入情入理。”虽然阿喀巴已经死了,但老院主的恨恨之意仍然溢于言表。

“看来,人还真不能有嗜好。”叶十朋的话中隐含着一丝恭维。“一旦被人掌握了生活规律,那可太危险了!”

“所以,你小子有一天可能会被淹死在兰熏馆的木桶里。”老院主哈哈大笑道。

告辞出门时,一直心怀不满的周洛然对老院主道:“你这里又是香茶,又是美酒,还有美女相伴,老和尚艳福不浅!”

老院主没有回嘴,只是那看似老迈的身躯突然暴发出少年人的敏捷,两只如铁钳般的大手,一只扭住周洛然的手臂,一只挽住他的腰带,没容他有半点挣扎,便将他从堂上丢入阶下的凤仙花丛中。

“有空来吃茶,小伙子。”老院主抖了抖衣袖,转到后堂去了,留下周洛然坐在泥水中发呆。

叶十朋强忍住笑把周洛然拉到大街上。

“你别不服气,这老头儿一定是喜欢你。二十年前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一脚踢得我躺了十天,当时我和你一样,也不服气。”

“这种人会是和尚?”

“他年轻时是在高丽打仗的府兵,后来做了几十年驰骋大漠的强盗头子,再后来才当了和尚。其实,他当和尚的时间还没有当强盗的时间长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