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认真的思索后,胡小梅决定做一件大事:她要把马春光和自己一块调走,离开这个地方,到一个新的单位去。她早就知道,马春光在石家庄的父母亲身体不好,尤其是他母亲,经常生病住院,而又没人照顾,恐怕他做梦都想调回石家庄。

马春光这个人万事不求人,凭他个人的能力,他是永远调不回家门口的。胡小梅也是在石家庄长大的,按说他们是老乡,一块调回家门口,那是再好不过了。她想给他一个惊喜。从哪个方面来说,这都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

其实,当兵不久,她母亲就曾考虑把她调回到石家庄,调到北京也行,离家近,又是首都,因为她不愿意走,才一直没调成。现在,她愿意走,她的父母亲也为此高兴。

核计好之后,胡小梅开始秘密行动。她给母亲打电话,谈了打算,并且说,不是她一个,而是两个人!母亲多少知道一些马春光的事情,胡小梅以前没少念叨过,既然女儿愿意,当父母的就不过多干涉了。

胡小梅提出来,她和马春光必须到大单位去,而且是要害部门,边边角角的小单位,不行!还要抓紧办,一个月内最好办成,免得夜长梦多。母亲来电话和她商量了几个单位,最后确定,双双调到河北省军区机关,胡小梅到政治部宣传处当干事,马春光到司令部作战处当参谋。

这是最好的安排了。

果然一个月后,母亲就把事情办妥了,调令直接寄到了她的手上。她把调令揣好,打电话到侦察连,说有紧急情况,把马春光约到营区外面马春光爱去的沙丘旁。马春光磨磨蹭蹭过了好半天才露面,她兴冲冲迎上去,笑而不语。马春光说,你怎么神秘兮兮的,到底想干啥。她说,我给你送东西来了。马春光不明白,东西?啥东西?她逗他说,你猜猜。马春光不感兴趣,根本不去猜,说我怎么能猜到。

胡小梅就把两张表格拿出来,递给马春光:“你看看吧。”

马春光愣了:“调令?”

胡小梅喜滋滋地:“是啊!没想到吧?”

马春光苦笑一下,表情急剧变化片刻,又平静了。他把调令递给胡小梅。

胡小梅说:“马春光,你笑啥?不好吗?”

马春光说:“胡小梅,我这么个大活人,不能说走就走啊,想把我调走,你总得问问我吧?”

胡小梅不解地望着他:“春光,多少人想走走不了啊,我是想给你一个惊喜。不行吗?”

马春光愣了很长时间,似乎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找个地方坐下,胡小梅也挨着他坐下。他说:“你看,当年我上山下乡,算是被城市赶出来了,到了草原,然后又到了这儿,我早习惯了,可能过不惯城里人的生活了,我不留恋城市,真的!”

胡小梅赶紧说:“那,要不我让家里重新办,我们到内蒙大草原去,好不好?对,就到你的草原去!”

马春光摇头:“胡小梅,我哪儿都不想去了,谢谢你的好意,我也明白你的意思……我一直怕伤你,不想说出口,今天,我不说不行了。”

胡小梅站起来,紧张地望着他。

马春光也站起来,不敢看她的眼睛:“胡小梅,我说这话你别生气……我们两个在一块,不合适……我心里想的是……是方敏。真是对不起了,胡小梅,请你原谅……”

胡小梅眼泪突然滚滚流下。

马春光递给他手绢,她推开了:“马春光,今天你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我也知道,你心里没我,可我心里一直装着你,长这么大,我没爱过别人,只爱你,我以为慢慢就能打动你的心,可还是不行……”

她慢慢地把两份调令撕碎,丢到沙地上。风吹来,一点一点地,把碎片刮跑了。

她哭泣着,跑远了。

马春光一屁股坐在沙丘上。

胡小梅当天就病倒了,不吃不喝。她躺在床上,像是变了个人,有了一种沧桑感,目光冰冷。

连里虽然没人知道她办调动的事,但女兵们多多少少猜到了,她是因为马春光才生病的,谁都看出来了,她的心思全在马春光身上。上夜班时,女兵们悄悄议论——

“哎,你们知道吗?胡技师病了。”

“什么病啊?”

“相思病!”

“嗨,还不都是让侦察连的那个马春光给闹的!”

“胡技师也真够痴情的,看样子这回病的不轻,瘦了一圈,都快垮掉了。”

“你看咱们胡技师要家庭有家庭,要长相有长相,能歌善舞,多才多艺的,到哪儿找啊!可那个马春光偏偏看不上人家,真要命!”

“我看不是那么简单,据说马春光迷上了别人……”

“谁啊?”

“你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接下来是一阵轻轻的笑声。

值夜班的方敏走到门口,听到了女兵们的议论,她皱起眉头,慢慢离开机房,走到外面,望着灿烂的夜空出神……

她觉得,她该给马春光一个说法了,老是这样拖下去,对谁都不好。

这天中午,方敏看见连部没人,就钻进去给马春光打了个电话,约他傍晚到菜地见面。这可是方敏头一次约见马春光,马春光电话里很兴奋。

吃过晚饭,马春光就赶去了。几个连队的猪圈都重新改造过,和他们当初喂猪时相比,显得“豪华”了,猪圈的墙上刷着反击右倾翻案风、批林批孔之类的标语,马春光觉得这些标语挺没劲。为了避开饲养员的耳目,方敏中午在电话里特意交待马春光尽量离猪圈远一点,反正菜地挺大,不难找到清静的地方。

马春光以为自己到的挺早,没想到方敏比他到的还早。方敏站在一棵枣树下面,娇小的身影在晚霞的衬托下,显得流光溢彩。方敏似乎比以前丰满了一些,也比以前更耐看了,她是那种需要仔细品味的女人,交往越久,越能发现她身上蕴藏的魅力,她和胡小梅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女人,一个是月亮,一个是太阳;一个是朴素的小花蕾,一个是艳丽的大花朵。相比之下,马春光更喜欢方敏这种外柔内刚的性格,在方敏面前,他更有一种男人的阳刚之气……

马春光内心怀着柔情和温暖,走近了方敏。他克制着兴奋,却看到方敏面无表情,并且有意回避他的目光。他说:“方敏,好久没见到你了,你好吗?……”

方敏没顺着他的话,而是说:“马春光,你知道吗,胡小梅病了。”

马春光一愣。

方敏说:“告诉我,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马春光摇摇头:“方敏,你约我来,就想说这些吗?”

方敏点点头:“马春光,我想对你说,胡小梅她确实很爱你,我很理解她,也知道有时候,爱情的滋味,并不好受。你不要辜负她……”

马春光仿佛下了决心,表情凝重:“我心里的人,不是她,是你!”

方敏固执地摇摇头:“马春光,胡小梅多好的条件啊,和她结合,你的前途会光明得多!你以后的路会顺利的多!你还有什么犹豫的……我呢?是个孤儿,长得不漂亮,无才无艺,啥也帮不上你,也许还会拖累你,你不要犯糊涂啊……马春光,我就想说这些,我走了!”

马春光完全懵了!方敏约他来,居然就为了说这些绝情的话!

他轻轻呼喊着她,可她已经跑远了。

马春光倍感孤独地坐在菜地的田梗上,他不相信方敏会离他而去,更不相信方敏心里没他。凭他的感觉,他知道方敏是喜欢他的,她为什么要这样?

马春光脑袋都快要裂开了。

他想找个机会,再和方敏好好谈一次。但是几天后,侦察连要到东面的大山里搞秋季野外训练,为期一个月,他不能不去,所以只能回来后再和她谈了。

胡小梅站在窗前,忧郁地望着窗外。她身体上的病基本上好了,心里的病一直无法痊愈。她把马春光当成生命中的惟一,马春光却视而不见,对她的打击实在太大了!自从提干之后,不知有多少人打过她的主意,她一律拒绝了,但是,她等来的却是马春光无情的拒绝!

她决定探家。回到父母身边呆一段时间,或许能够调整一下心态,不然她就要垮了。

她在房间里收拾东西时,连里的文书刘金凤推门进来说:“胡技师,楼下有个男的找你。”

“不见!”她烦躁地说。提干以后,差不多每天都有男的点名要见她,她烦死了。

刘金凤走了。几分钟后却又回来了:“胡技师,他说他是边防五团的,探家路过这里,非要见你一面。”

胡小梅纳闷:“边防五团的人?我不认识那里的人啊。”

“要不,我再去赶他走。”刘金凤转身要走。

胡小梅想了想:“我还是去看看吧。”

她简单拢了拢头发,来到连队值班室,一名陌生的年轻军官在里面。她问道:“这位同志,是你找我吗?”

年轻军官急忙说:“是我。我叫于明涛……”

胡小梅打量着他,仍然想不起是谁。

年轻军官说:“胡小梅同志,你可能不记得我了,可我一直记着你……我就是那个……那个当年给你写情诗的战士、师部原来的公务员。”

胡小梅终于想起来了:“你找我,有事吗?”

于明涛有些不好意思了,脸红了。他说:“是这样,我现在在边防团当排长,回去探家,特意在这儿停一下,只是想见你一面,我没有别的目的……我知道自己不配、不可能得到你的爱,但我只想了却一个愿望——向自己最初、也是惟一喜欢过的女人说一声:我仍然记着你!……我的爱,难以改变。就这些。”

胡小梅有些被打动了:“于明涛同志……对不起,那时候我太年轻,有些事情不明白,做得过份了……我愿意向你道歉。”

于明涛摇摇头:“胡小梅,我从来没有怪过你。能够再次见到你,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的爱,也是难以改变。你能理解吗?”她又想起了马春光。侦察连这时候已经到一百多里外的山地搞训练了,不知他还好吗?

于明涛说:“我能理解!”他向胡小梅庄重地敬礼,“胡小梅同志,再见!”

胡小梅眼圈红了,她正正规规地还了一个礼。于明涛大步走出值班室,她从窗子里望着他渐渐走远……

于明涛不见了,方敏的身影却又出现了。方敏从外面进来,与胡小梅飞快地对视一下,急忙低下了头。胡小梅冷冷地望着她的背影,她怎么也搞不明白,自己在马春光的心目中,为什么就不如方敏?她哪方面都比方敏强啊……

方敏刚才也是突然地发现,胡小梅憔悴多了。几天没见她,她仿佛大病了一场。

胡小梅那么出色,那么优秀,她应该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包括理想的爱情。方敏真的不想卷进她和马春光之间去,方敏感到心累,这样下去,她或许也会像胡小梅那样,要垮掉的……

胡小梅探家期间,大青山通信站又出现过几次故障。方敏随即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她向上级递交了“请调报告”,她愿意调到大青山去,长期在那儿维护年久失修的线路。

很多人都劝她,不要冲动,这毕竟是大事,多少人想调出来啊,她却自投罗网!刘越也反对她去,说:“方敏,你不觉得自己,那个决定太仓促吗?”

方敏摇头:“刘越,我没那样想。我觉得大青山更适合我。我去过一次,就喜欢上那个地方了。”

“可是那个地方太艰苦了,你身体这么弱,受不了怎么办?”

“别人能行,我也能行,没事的,刘越。”

刘越叹口气:“方敏,你这一走,马春光会很失落的……”

方敏顿时沉默了。

张桂芳连长和她谈心,她提出,希望连里帮她催一下,既然决定了,她想早点过去。张连长打内心里舍不得她离开,审视着她,说:“方敏,我一直想问你一句,你心里是不是藏着什么事情?”

方敏坚决地:“没有!”

张连长说:“方敏,这样也好。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挫折,逃避只是一种,是最后的一种。但愿你遇到的,不叫挫折……什么时候想回来,告诉连队,大家会为你想办法。”

方敏感动得要哭了:“谢谢你,连长。我会坚持住的,请你放心。”

张连长帮她抻平军装的领子:“噢,方敏,顺便告诉你,我也要调到师里去了。”

方敏高兴了:“连长,祝贺你高升!”

在等待调走的日子里,方敏仍在十分投入地勾那只衬领。其实她勾了拆,拆了又勾,反复过好几次了,不知是她嫌没勾好,还是闲得无聊,她总是在和那只衬领过不去。

到这时候,她也不回避了,旁若无人地勾织着,双手灵巧,神情安详。两个小女兵凑过来看。兵们都是新面孔了,当年她们那批兵都走了,留下的只有她、刘越和胡小梅。在小女兵面前,她们都是干部,年龄虽相差不大,但身份完全不同。

一个小女兵问她:“方技师,你这不是给自己勾的吧?”

方敏诚实地回答:“不是给自己。”

“那是给谁的?”

“给、给一个大哥哥……”

“哪里的大哥哥?”

“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

“是啊,我不知道这个大哥哥,他还会不会来……”

两个小女兵更是摸不着头脑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方敏织着,织着,眼睛不觉湿润了……

调动的手续办好了。她勾好最后一针,把洁白的衬领拿在手里,不知怎么办好。晚上,她一个人默默地收拾东西,隐约传来女兵们在俱乐部唱歌的声音。她又把那只衬领拿在手里,久久地端详着。最后,她狠了狠心,走到门后,把它丢到废纸篓里。

她做梦都没有想到,刘越后来把那只衬领捡到了。刘越仔细地把它夹在一本书里,锁进床头柜。它就这样变成了一件珍贵的纪念品。

临走的头一天晚上,刘越手里拿着个布包,进到方敏宿舍。刘越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条崭新的毛裤,是机器织的。刘越说,这是妈妈刚给她邮来的,市面上买不到。她让方敏拿上。

方敏不要。刘越坚决地说:“拿上,那边冷,夜里值班时穿。”

方敏眼睛湿润了,点点头,接过来:“谢谢你,刘越。从入伍到现在,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了,我祝愿你幸福!”

二人眼里含着泪,都笑了。

第二天一大早,一辆拉器材的解放牌老式卡车开到通信连门前,方敏要搭这个便车到大青山去。全连的人都出来了,为方敏送行。女兵们列成两队,鼓掌欢送。方敏在张连长、刘越等人陪同下,从她们面前走过。方敏眼里含着泪,挥手道别:“战友们,再见!战友们,再见!……”

一个小女兵动情地说:“方技师,别忘了我们……”她说不下去了,捂住了眼睛。

方敏在上车之前,冲人群敬礼。战士们“刷刷”地还礼。

方敏跨进驾驶室,开车的老兵发动汽车。汽车在鸣了两下喇叭之后,驶向营门口。方敏克制着,不让眼泪落下来。卡车驶过营门口时,值勤的哨兵冲她敬礼,她的眼泪终于没能克制住,流到了衣襟上……

卡车经过菜地和饲养场,方敏突然想到什么,让司机停一下车。她下来,走到菜地里,望着不远处的猪圈,眼前不由闪现出当初喂猪的情形。她深情地望着面前熟悉的景物,耳边恍惚传来口琴的曲调,是她最喜欢的摇篮曲……

离军营越来越远了,解放牌汽车孤独地在荒原上行驶。方敏仍然沉浸在深深的离愁别绪之中……口琴的声音一直陪伴着她……

突然,远处传来鸟的鸣叫声。她终于平静下来,甜甜地笑了。

司机松了口气,也憨憨地跟着笑。汽车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半个多月后,侦察连从外地训练回来,马春光往通信连打电话找方敏,接电话的人告诉他,方敏调到大青山了。

马春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是听错了,只到对方挂断了电话,他才清醒过来。他几乎是狂奔着出了营门,跑到外面的沙丘上,喘着粗气登上沙丘的顶部,向着远方的大路张望。

目力所及,没有一个人影。头顶上,有大雁飞过。

他久久地张望。此时夕阳西下,遍地生晖。他的耳边想起方敏快乐的笑声,眼前幻化出方敏柔弱飘逸的身影……他心潮起伏,感慨万千。

笑声远去了。身影模糊了。马春光的眼圈红了。

他坐下,颤抖着手,从衣兜里摸出口琴,吹奏起来,忧伤而深情的旋律奔涌而出,在辽阔的荒原上流淌……

那天晚上,他孤零零地坐在沙丘上,一直到天明。

从此以后,他常常一个人来沙丘这儿,向着远方张望。

有一天晚上,赵海民出来寻找他。赵海民奋力地爬上沙丘,来到马春光身边,坐下,马春光哀哀地说:“……方敏走了,我觉得,她把我的心也带走了……”

他的胡子变长了,人仿佛被抽走了筋骨,这个样子的马春光,赵海民以前从不曾见过。他陪着他,默默地坐着,许久才说:“春光,听我说一句,真正的爱情,是可遇不可求的,真正属于你的爱情,别人也是抢不走的。退一步讲,即便你和你所爱的人,没有能够结合,但最起码曾经在心里爱过,这就够了!……”

马春光摇摇头,把矛头对准了他,道:“海民,你的意思是,要学会退缩,对不对?你就是一直退缩的,刘越心里明明装着你,你心里也明明装着刘越,可你为什么不大胆去爱?”

赵海民急忙说:“春光,别说我了。”

“你退缩,我不会退缩。刚才我想好了,我要去大青山看方敏。”

“你去大青山?”赵海民瞪着他。

“是的,我要当面告诉她,我爱她,她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仍然会爱她!再说,那地方很艰苦,她到那儿,我也不放心,总要去看一眼吧?”

“春光,你得冷静一下。”

“你不要劝我了,我已经想好了!”

马春光站起来,走了,把赵海民丢在了身后。

马春光说走就走,他向连里请假,连长林勇也感到突兀:“二排长,那地方连车都不通,没有便车,你怎么去?”

马春光态度坚决地:“连长,我有办法!”

“要是师直属队不批准你外出呢?”

马春光红着眼睛:“那我也要走!”

林勇软下来,和新任指导员陈德康商量一下,想办法给马春光请好了假。

次日一大早,起床号还没响,马春光就出发了。

从师部到大青山,几乎没什么好路,都是荒原上的砾石路,而且不通车,马春光决定步行前往。他背着行囊,顺着电线杆子,迈着大步往前走。他走过戈壁,翻过高山,涉过河流,穿越荆丛,渴了,就仰起脖子,喝军用水壶里的水。水壶干了,就到低洼地里灌满它。饿了,就啃几口随身带的馒头和咸菜。累了困了就找个地方睡一觉。他走啊,走啊,离大青山越来越近了……

前面那一片苍翠的山峦是不是大青山?有个放羊的儿童告诉他,正是。他笑了,加快脚步往前走……

五天后,马春光出现在大青山通信站的门口,值勤的哨兵问他是什么人时,他都快说不出话了,他的嗓子哑了,嘴唇上起了泡。他费了好大的劲,才让哨兵弄明白,他是来找方敏的。

方敏从房子里出来,一下子愣在那里。显得苍老、疲惫、削瘦的马春光站在大门口,正冲她微笑呢。马春光满足地微笑着,望着她。方敏顿时感动了,眼角渐渐洇出泪。

没有上前,他们只是久久地对望着,对望着……

方敏把马春光领进自己的单身宿舍。他走路一瘸一拐的,方敏逼他脱下鞋子。那双解放鞋都快散架了,方敏帮他扯下来。他疵牙咧嘴地直吸凉气,哑着嗓子,没忘了幽默一句:“这双坏了,我背包里还有一双。”

展现在方敏面前的,是一双磨出很多血泡的大脚。

方敏心疼地望着那一双大脚,马春光没事似的,笑着。方敏从针线盒里拿出一根针,试探着,慢慢地挑开一个血泡,血水流出来。马春光眉头都不皱一下。

她用棉球仔细地擦拭,鼻子里酸酸的……

马春光在大青山住了七天,住在通信站的客房里,客房的被褥不干净,方敏把自己的一床簇新的被子抱过去。夜晚,马春光拥着散发清香的棉被,仿佛拥抱着方敏,幸福感极其的强烈。

这天的傍晚,二人站在山顶上,脚下就是通信站的小院子。一杆红旗迎风飘扬。远处的景色宁静和谐。

方敏说:“春光,我在这儿很好,你都看到了,条件虽然艰苦一些,但我心里安宁,这也正是我喜欢的环境。你就放心走吧,你是男子汉,啥时候都应该以工作为重。我是真心实意地希望你将来能有出息,为我们这一茬军人增光!”

马春光点点头:“方敏,来了一趟,我就放心了,心里也踏实了。我知道以后该怎么做。”

方敏信任地望着他。

这时,通信站的站长和几个士兵高高兴兴地从山顶上下来。站长大声说:“方技师、马排长!快看,我们捉到两只野兔,明天吃红烧野兔啊!”

人们都笑了。

马春光走前的晚上,通信站为他饯行,餐桌上,几样菜中间,是一大盆冒着热气的红烧野兔肉。没有杯子,就用大碗喝酒,每个人的碗里倒上了半碗当地产的烈性白酒,气味浓郁,清香扑鼻。

通信站站长举起碗,说:“马排长,我说两句吧。方技师在我们这,你就放心吧!我们会把她当宝贝疙瘩供着!欢迎你以后再来,更希望你们将来能早日团聚。来,我们共同举杯,干了!”

众人举碗相碰,一饮而尽。方敏喝的是汽水,她呛得直咳嗽。

马春光和方敏目光相遇,甜美地笑了。

这一次的大青山之行,是马春光和方敏生命中难以忘怀的事件,就像当年拉练时,马春光背她过河一样。

胡小梅回石家庄休假,因为心情郁闷,身体不适,中间又续了几次假,冬天过去后,直到1975年的初秋,她才回到部队。她在家里一共呆了十个多月。

她原本不想回老部队了,她的母亲帮她联系好了上学的事,到北京师范大学当工农兵大学生。手续都办好了,她却又变了卦,坚持回到了老部队。

她还是放不下。

通信连的干部战士热情地迎接她回来,就连刘越也是热情有加。她笑着说:“不好意思了,我在家里呆的时间太长了。”

没人说她的闲话。人们都觉得,她能够回来,就很不错了。多少高干子弟,说走就走了,说消失就消失了,一点痕迹都不留下。像胡小梅这样的家庭,她就是想吃天鹅肉,你也得给她弄啊!

回到部队的第二天,李胜利就来看他了。谁都知道,马春光和胡小梅的事情彻底结束了,胡小梅待字闺中,李胜利心痒痒了。李胜利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和胡小梅也还是有交情的,胡小梅并没流露出对他的反感。在胡小梅痛苦的时刻,他如果伸出手去,也许能意外地获得她的青睐。他已经把马华忘到脑后了,和胡小梅比,马华太不值一提了。

李胜利提着一网兜水果罐头之类的食品,来到通信连门口,他犹豫一下,咬咬牙进去了。在胡小梅宿舍门口,他敲门,胡小梅拉开门,有些吃惊,犹豫着:“李胜利,是你啊,请进来吧。”

李胜利进屋,把东西放下。

胡小梅热情地说:“请坐吧。”

李胜利听话地坐下了:“胡小梅,你走了这么久,回来就好,大伙都很牵挂你……”

“我挺好,谢谢你还想着我。”

李胜利有些语无伦次:“胡小梅,前段时间,我可真是为你担心……你呀,千万别老想着在一棵树上吊死……好男人有的是,对不对?眼光要放远一点……”

胡小梅长长的眼睫毛垂下来:“谢谢,我知道。”

李胜利脑门上沁出了汗珠:“胡小梅,我……我想请你看场电影,陪你散散心,你看好吗?咱去看《卖花姑娘》!”

胡小梅明白了什么,笑笑:“李胜利,咱们算是老战友了,你心里想的什么,我都知道了。你不是家里有未婚妻吗,叫马华,对吧?”

李胜利有些不知所措:“那是以前,家里给定的,我和她几乎没来往……只能算是一般的女朋友,不能叫未婚妻……况且她没文化,我们也没有共同语言……嗨,我跟你都说不清了……”

“李胜利,你来看我,我很感激你。借这个机会,我也送你一句话吧:好好珍惜你已经拥有的,脚踏实地的去生活,好吗?”

李胜利支支吾吾。

说话的过程中,胡小梅已经削好了一个苹果,她递给李胜利:“给!”

李胜利接过,狠狠地咬了一口。

李胜利在胡小梅那里碰了个软钉子,回到宿舍后,有些气馁。他突然又觉得马华不错,马华对他百依百顺,什么时候也不敢让他下不来台,这样的女人有什么不好?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给马华写信了,就点上一支烟,拿出纸和笔,给马华写信。但是写了没几句,脑子里老是出现胡小梅妖艳的面容,弄得他心痒难耐。他怎么也写不下去了,于是,烦躁地把信纸揉成团,扔到地上。

黄叶飘零。秋风起了,卷起地上的落叶。这时节,晴天劈雷一般传来消息:党中央一举粉碎了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四人帮”反革命集团!

部队进入了一级战备。那几天,气氛格外紧张,连续搞了几次紧急集合。通信连的任务尤其重,上情下达,下情上报,弄得人心里慌慌的,刘越、胡小梅这些技术骨干经常加班加点,生怕出一点纰漏。

但是有一天,胡小梅值班时,却被杜连长、黄指导员叫到了连部!胡小梅这些天一直心神不定,因为有个亲戚来电话告诉她,她父亲可能有重大问题!

果然,她来到连部后,杜连长、黄指导员异常严肃地通知她,连里对部分干部的工作要做些调整,让她暂时到后勤协助副连长和司务长搞伙食,从今天起,不要到机房上班了!她倔犟地望着连长、指导员,已经意识到什么。指导员还想解释什么。她打断她们:“连长,指导员,你们不用说了……”

得知胡小梅突然调离值班室,刘越跑来问情况,杜连长说:“给你透露一下吧,胡小梅的父亲与四人帮有牵连,正在接受隔离审查。”

刘越愣怔着:“她爸是她爸,她是她,两码事呀!”

杜连长表情严峻:“这是上级的指示,我们也知道这样对待胡小梅不大妥,但目前部队正处于一级战备状态,通信连执行的是保密性很强的工作,在这种特殊情况下,只能让她暂时离开岗位。她是个党员,我相信她能理解组织上的决定。”

刘越无言了。

晚上在值班室,一群女兵悄悄议论道——

“哎,这下胡技师家里完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能想到啊。”

“听说她父亲这下轻不了。”

“就怕胡技师受连累……”

“肯定会受牵连的,怪可惜的。”

刘越进来了,她生气地望着她们,她们赶紧住了口。

刘越板着脸说:“你们听着,以后,谁也不许再议论这事!”刘越以前不怎么喜欢胡小梅,但仔细想想,胡小梅除了任性一点,在方敏和马春光的问题上自私一点外,没什么大不了的缺点,她如今一落难,刘越反而觉得怪难过的。

这天,有个女兵把一封信递给胡小梅,接着就跑开了。胡小梅颤抖着手,撕开信。只有几个大字:“小梅,以后要靠你自己了,你一定要坚强。妈妈。”

她闭上眼睛,但没有流泪。

当天下午,师保卫科的于科长和一个姓杨的干事来到通信连,告诉杜连长她们,地方组织部门来了信,让师里协助调查胡小梅在部队的情况,请通信连配合一下。

杜连长生气地说,胡小梅是师里的文体骨干,工作一直积极主动,在我们这一贯表现很好,有什么好调查的!

于科长说,既然人家地方上来了信,例行公事,我们总得给人家回函吧?

杜连长说,那好吧,我们全力配合。怎么调查?

于科长说,你们连队干部先谈谈,我们再找几个人谈话。先把她的档案拿过来。

连里布置,让每个熟悉胡小梅的女兵写一份材料。没想到,全连的女兵都愿意提供材料。大家用一个下午时间,每人都写了好几页。拿到连部后,杜连长领着刘越翻看了一遍,发现同志们大都说了些胡小梅的优点。杜连长感慨道:“没想到胡小梅以前做过这么多好事,大家都还记着。”

刘越说:“是啊,战友们不会抛弃她的。”

这时,胡小梅站在了连部门口。

杜连长热情地说:“小梅,请进来吧。”

胡小梅眼圈红红的,说:“连长,这是我的转业报告,我请求师里早一点批下来。”

杜连长和刘越都愣了。刘越上前,扶住胡小梅的肩膀:“小梅,你到底怎么了?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

胡小梅摇摇头:“是的。可是我,再也找不到先前的那种感觉了……”

刘越急了:“小梅,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是部队亏待你了吗?”

胡小梅克制住泪水:“绝不是那个意思!部队丝毫没有亏待我!是我自己不愿意再呆下去了!我想换个环境……连长,请快点给我个回话。”

杜连长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从那天起,胡小梅就不再出房间。本来她和林小燕技师合住,林技师回山东老家生孩子,房间里就剩她一个人了。傍晚,她久久地坐在窗前。外面,传来小女兵打羽毛球的声音,以及她们青春的笑声。她真羡慕她们啊!当年刚入伍时,她不也是这样青春勃发吗?……

早晨,她站在窗前,晨曦透进窗口,照亮了她。外面,是出操的声音,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口号声,哨子声……

后来,刘越来到门口敲门:“小梅!小梅!我是刘越,你开一下门好不好?”

屋内,她一动不动。

刘越声音柔柔的:“小梅,你听我的,大伙都替你写证明了,同志们的眼睛是亮的,你不会有事的,开开门,吃点东西,啊?”

屋内,她仍然是一动不动。刘越的声音多好听啊!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刘越真是个好姐姐,以前没和她搞好关系,真后悔啊……

刘越走了。太阳西斜了。她坐在床头。窗外的空地上,女兵们在进行拔河比赛,声音嘈杂,透着喜兴。

傍晚,马春光突然来到她门前敲门。亲爱的人啊,你终于来了,可是已经晚了……

“胡小梅,我是马春光!你开开门啊!”

屋内,她浑身一震。亲爱的人啊,你就是不报名字,我也知道是你,你的脚步声我太熟悉了,可是,以后或许我再也听不见你的脚步声了……她愣怔着,犹豫着,仍旧是没有起身开门。

马春光的声音传进来:“胡小梅,再不开门,我可要踹门了啊!”

胡小梅泪水滚滚而下,她仍然一动不动。

马春光的声音:“我到外面沙丘上等你,好吗?我想跟你好好聊聊,我就在那儿等你了,不见不散。”

说完,马春光走了。马春光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她眼如雨下……

那天晚上,马春光坐在沙丘上等她,一直等到半夜。他吹起了口琴。月光如水,月亮又大又圆。天快亮了,胡小梅肯定不会来了,马春光却仍然坐在沙丘上痴痴地等待她。他在反思,以前对她是不是过于冷淡了?……

方敏从大青山打来了电话。电话是刘越接的。方敏说,请你一定替我问候一下胡小梅,让她不要着急,注意身体,千万别病了。

刘越跑到胡小梅的门前,告诉她,方敏来电话了。胡小梅哽咽着点点头。她对不起方敏啊!方敏身体那么柔软,但方敏内心是坚强的,她哪一点都比不上方敏啊!现在,她只能默默地替方敏祝福,祝福她早日收获马春光的爱情……

李胜利也来了。李胜利来之前,先拿着一把镰刀来到菜地里,他面前的韭菜不到一指高。他蹲下,一点点割韭菜。回到食堂后,他把韭菜洗净,仔细地切碎,打进一个鸡蛋,拌好馅,开始包包子。炊事员们不解,他什么也不说,而且不让任何人插手,说,你们的手脏,滚一边去!他一共包了八个包子,把它们放到笼屉里,他亲自烧火,蒸熟后,小心翼翼把它们捡到一个铝饭盒里,装进一个网兜,这才来到通信连。在胡小梅门前,他说:“胡小梅,人是铁饭是钢,我给你包了几个韭菜馅的包子,你肯定爱吃,快起来吃吧,一会就凉了……”

胡小梅躺在床上,仍然没动。

“胡小梅,我把包子放到你门口了,你一会拿进去,一定要吃,啊?我走了。”

一阵脚步声远去。李胜利走了。

那个网兜在门把手上轻轻晃动着。

这天下午,杜连长走到胡小梅门前,轻轻敲门,说:“胡小梅,胡小梅,你的转业报告批下来了。”

片刻之后,门终于缓缓地打开了。

胡小梅站在门口,她憔悴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