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师医院像过节一样,热闹得很。拉练回来后,病的、伤的要来治疗,没病没伤的也想借机查查身体,所以,快把师医院的门挤破了。

师首长批示,通信连凡参加拉练的女兵,不管身体有没有病,都要查一遍身体。这是首长对女兵格外的关照。

检查了整整一天,好不容易查完了。师医院的江院长向张桂芳连长“汇报”,女兵们个个都很健康,看上去比拉练前更结实了,看来这一趟通信连收获不小。

张连长高高兴兴带领女兵们往外走时,突然在一间病房里看到了李胜利,他躺在病床上输液,一双脚露在外面,包裹着纱布,显然冻伤了。

刘越眼尖:“这不是李胜利吗?李胜利你怎么啦?”

刘越喊着,和张连长等人涌进病房里。面对这么多香喷喷的女兵,李胜利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嗓子哑了,说不出话,只是咧开干裂的嘴唇笑着,很感动的样子。张连长看着李胜利的脚,担心地问江院长:“他伤的是不是很严重呀?”

江院长说:“脚伤倒没什么大事,主要是重感冒引起的肺炎,昨天夜里烧到四十度。”

张连长说:“江院长,你们可得好好给他治,这次拉练,我们多亏了侦察连的同志。你看,我们这些娇生惯养的女兵都没事,他们倒又是病又是伤的。”

刘越抢着说:“江院长,你不知道,我们每到一地,李胜利都给我们送熬好的姜汤喝,还给我们送大蒜,所以我们全连没一个感冒,没一个拉肚子的。”

胡小梅说:“他还帮我们捡过柴禾呢。”

江院长点点头:“大家放心,我们一定让李胜利同志早日康复。”

那段时间,很多人都关心李胜利的病情,因为他在拉练路上做得太出色了。

李胜利住院后,连里搞评功评奖,何司务长组织炊事班的人开会,会上气氛热烈。有的炊事员说,平时大家意见最多的就是咱炊事班。但这次拉练,从上到下,没一个人不称赞咱炊事班,要说成绩、功劳每人都有一份。但归根到底,是司务长领导的好,还有咱班长和上士……

炊事班长打断他,说:“大家就不要说我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什么我和大伙做什么,全连干部战士之所以满意,是因为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咱们没断过蔬菜,有肉吃,部队一到驻地就有开水喝、有热水洗、有姜汤、有大蒜,生的、熟的、烹的、烧的!这些才是咱的亮点,可这些亮点,是司务长和上士两人的。我的意思,集体方面咱们以后努力!立功也好,先进也好,放在个人身上,报司务长和上士!”

何司务长心里高兴,嘴上却说:“表扬我?你们的级别还不够!多表扬战士吧。”

众人都笑起来。

拉练路上和李胜利一起去买肉的炊事员小杨说:“说心里话,我觉得这次拉练功劳最大的就是上士!不说别的,这会儿我们好好的都坐在这儿,上士正躺在医院呢,咋病的我最清楚,那肉、姜,还有蒜哪来的?是上士用他的鞋、绒衣换来的;要是这次连里不给他记功就太不公平了!”

大家都同意给李胜利报功。何司务长说,他先给李胜利打个招呼,再正式向连里报。

当天晚上,何司务长跑到师医院。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来看李胜利了。他坐在病床边,削好一个苹果递给李胜利,然后看看李胜利的脚,难过地一声叹息。李胜利拿着苹果,感动得两眼潮湿。何司务长把大家要给他报功的事说给他听,他更感动了。兄弟们没忘记他,记着他做的那点好事,还要给他报功,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何司务长咬咬牙,突然说:“胜利呀,你自己琢磨琢磨,看这个功是要还是不要……要说这次拉练中的表现,没人能跟你比,全连就是只有一个立功名额,那也是你的,人人都认为该给你,必须给你,可是你自己不要呢?……”

不要?李胜利一愣,不明白司务长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只跟司务长干了一个多月,就深感此人老谋深算,虽是个小小的司务长,心眼多着呢!他半是糊涂半是明白地点一下头:“这里面的道理我不懂,您帮我拿个主意吧。”

“立不了这个功,大家就会觉得欠你的,对不起你,再有机会就想给你补上……根据我的经验,拉练结束了,要不多久提干的事该列上议事日程了,你能不能列为预提对象这才是最重要的。先进当着,功给你立了,提干指标还给你?那别人怎么办?好事全让咱一个人占?”

李胜利彻底明白了,这个小算盘司务长帮他拨拉得哗哗响,关键时候还是得听人家的。他就说:“司务长,我明白了,我不要功!”

何司务长把病房的门掩得更紧些,回到病床前:“胜利,我这个司务长已经当三年多了,师军需科早就想让我去。胜利啊,如果这次你接不了我,别人接我,你怎么办?再等三年?你肯定等不及了!有些事不争才是争,得学会吃亏,这道理你应该明白。”

李胜利彻底服气了:“我懂了,司务长,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您。”

何司务长站起来,用兄长般的口气说:“那就别谢,跟司务长用不着。”

李胜利要下床送司务长,被司务长按住了。看着离去的司务长,李胜利久久地感动着。

三班的评功评奖会上,大家一致认为,黄小川不错。副班长刘光林说,要说这一路上,士兵里面,骨干作用发挥最好的就是黄小川。

有个战士接话:“我同意,黄小川虽然说话不多,不引人注意,但不管什么时候,不管白天黑夜,遇到困难,哪有点响动,第一眼看过去,他总在那儿。”

又有人说:“还有,这次一路上,黄小川跟过去大不一样,一看他高兴,我们的心情一下就轻松了好多,这也算他的成绩吧。我建议,咱们尖刀班给黄小川报功!”

众人一致同意。赵海民和刘光林都高兴地笑着。赵海民说:“我看,小川的进步才是我们三班这次拉练最大的收获。”

黄小川站起来说:“谢谢大家,但别给我报功,我不要……”

刘光林说:“小川,那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你们能这样看我,鼓励我,这就足够了。”

说是这样说,三班还是把黄小川报到排里,再由排里报到连里,争取给黄小川立功。

一个星期后,全连召开军人大会。梁连长说,各班、排对这次拉练都进行了很好的总结,上报了立功受奖的单位和个人,个人有司务长何勇、三班战士黄小川、炊事班上士李胜利;立功的单位有在拉练中担任收容任务的四班和炊事班。公布的目的就是让大家再充分地议一议。立功受奖不是目的,目的是要通过评功评奖,更好地总结,把拉练中的好作风、好品质和好的工作经验在今后的工作中发扬光大!

梁连长话音刚落,李胜利一声“报告”。众人都回头,见他气喘吁吁站在俱乐部门口,肯定是刚从师医院跑回来的。范指导员招呼他进来坐下。他不坐,说要讲几句话。

梁连长说:“讲吧!”

李胜利运运气,道:“前几天搞评功评奖,我因为住在卫生队,耽误了,后来才知道炊事班、司务长他们给我报了三等功,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病了,大家同情我,但我还是要感谢他们。可是,这个功我不能要……大家都知道,拉练开始的时候我才接任上士,别说拉练中怎么搞伙食,就是平时怎么买菜,连队早中晚吃什么,怎么订菜谱我都不知道,连炊事班炒出来的菜叫什么名字我都犯糊涂。在拉练途中我是做了一些工作,像买猪肉,给大伙熬姜汤,逼着大伙烫脚,吃大蒜。这些面上的工作都是我跑前跑后地在做,大家看到了,所以把帐记到了我头上。其实,这都是司务长交待的,让我做,告诉我怎么去做的……”

坐在最后面的何司务长厉声道:“李胜利,坐下,别在这儿扯淡!”

李胜利仿佛委屈地:“我没别的意思……连长、指导员,还有大家都想想,我李胜利虽然不是特别笨的人,可也不会一下就变得那么聪明,一上任就无师自通,什么都会了……无论如何这个三等功我不能要,你们给炊事班长、给炊事班的任何一名战士都行……”

李胜利坐下了。他讲的头头是道,入情入理,充分显示了他的风格。范指导员带头鼓掌,紧接着掌声四起。

掌声未停,黄小川一声“报告”,也站了起来。

梁连长笑了:“呵,黄小川,你不会也不要吧?”

黄小川一梗脖子:“是,我也不要。”

梁连长笑了:“李胜利讲的很在理,那好,把你的理由也讲出来,让大家听听。”

黄小川立正:“是……我知道班里战友们要给我报功,并不是我比别人表现出色,是大家看我一路上高高兴兴,比过去开朗、快乐,战友们是爱护我、鼓励我,怕我又回到过去。本来作为尖刀班,三班是可以报个集体三等功的,可是为了给我报功,大家宁愿不报集体的……连长、指导员,这次的功我不要。要立功,我以后会通过自己的努力去争取的。还有,请战友们放心,我以后会每天都高高兴兴的……”

黄小川坐下了,愣了好久,掌声才突然爆发出来。

梁连长动情地:“黄小川,就冲这番话,这个功该给你!”

掌声再一次爆发而起,比刚才给李胜利的掌声还要热烈。

事情的结果是:司务长何勇、黄小川荣立了个人三等功;侦察连立了个集体三等功。

李胜利让功的做法,博得了上下一致的好评。没立上功,李胜利更感到开心。

黄小川立了功,却开心不起来,因为连里要给他家寄立功喜报,让他说地址,他却说不上来,神情紧张,指导员感到纳闷:“黄小川,你搞什么鬼啊!一说起家里,你就吞吞吐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还是你爸妈有什么问题?”

黄小川更紧张了:“没有……没有……指导员,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给你说……”

“你连自家的地址都不清楚吗?糊涂蛋一个嘛!”

“这样吧,指导员,你把喜报给我吧,我自己寄,行吗?”

指导员终于点头了。黄小川激动地:“谢谢你啊指导员!”

他拿过喜报,高兴地跑了。他没回宿舍,而是直接去了通信连,让值班的女战士把刘越喊了出来。刘越说,我正开着会,你有什么急事吗?快点说。

黄小川忍住笑:“小越姐,你猜猜。”

“嗨,你就快说吧!”

黄小川递过一张纸:“你看看这个。”

刘越接过,展开,眼睛一亮:“哇,三等功!”

黄小川说:“连里要寄喜报,被我要过来了,小越姐,你给刘伯伯他们寄去吧,刘伯伯和阿姨要是知道我立功了,肯定很高兴。”

刘越左右看看,想了想,说:“那当然!不过小川,喜报你还是留着吧,好好放着,等以后你亲手交给你爸爸妈妈。”

黄小川眼圈一红,点头同意了。刘越爱怜地望着他走向自己的营房。

好消息接踵而至。这天,李胜利正在食堂小仓库腌制咸菜,他干得满头大汗。何司务长兴冲冲走过来,一脚踢开门。李胜利以为他有什么好事了,因为他乐得快合不上嘴了。司务长说:“我是乐,但不是我有好事。”

李胜利不明白地望着司务长。何司务长左右看看,把门掩上:“小子,是你有好事!”

李胜利预感到了什么,脸憋得通红,心跳得厉害,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何司务长猛拍他一下:“小子,你被师里列为预提苗子了!”

“……准吗?”

“我的消息,还能有错?”

李胜利眼睛突然湿润了。他盼了三年多,不就是盼着这一天吗?他镇静一下:“太好了……司务长,还有谁?”

“不出所料,咱连就你们仨。”

“咱上头没人,原先老担心被人给顶了……上头还是很公正的嘛……”

他扭过脸,抹一下眼睛。

何司务长马上又提醒道:“哎,沉着气啊,还没宣布。”

“司务长,你这消息是从连长指导员那里听说的?”

何司务长有点不屑地:“哼!等他们知道,黄花菜都凉了!我是从师机关某个领导那里听说的,绝对准确!”

李胜利舒口气:“司务长,下一步,我该咋办?”

何司务长琢磨着:“你该咋办?……这样吧,你探家。”

李胜利犹豫着:“这个时候走,好吗?”

“好。等正式传达下来,你就不好走了,你得在这盯着啊!现在走,没事,反正你啥也不知道,对不对?”

李胜利忍住笑:“嗨,昨夜我还梦见我爹了呢,他抓住我的手不放,说这说那的。”

“那是老人想你了,入伍以后,你回过家吗?”

“这不参军都三年多了,一趟也没回。”

“听我的,抓紧走吧,我给你请假去!”

何司务长当天就把假请下来了。李胜利决定次日就动身。走前他和赵海民打了个招呼,听赵海民的口气,他尚不知道他们三个被列为预提对象的事。赵海民羡慕地说,他也想回去看看,他妈一个人在家,肯定有许多困难……可是暂时还走不开。他拿出四十块钱,让李胜利捎给他妈,让她该花就花,不要舍不得。

李胜利心情好,就开玩笑说:“还不是攒着给你娶媳妇?你找个城里家庭条件好的,全都省下了嘛!”

“胜利,别扯淡。”赵海民不愿说这个话题。

李胜利压低声音:“海民,我不在的时候,部队这边有什么急事,你可得帮我照应着点啊,要紧的话,马上给我拍电报!”

赵海民让他放心走。

离开赵海民,李胜利又到了何司务长那里。他想弄套四个兜的军装穿回去,让老人高兴高兴,也让村里人羡慕羡慕。那时,战士探家借干部衣服穿的现象很普遍。

何司务长问他还缺什么,尽管张嘴。他一下子说不出口,眼睛便不停地扫描司务长的上身。司务长明白了:“小子,盯上这身衣服了是不是?”

李胜利嘿嘿一笑,搔着头皮:“穿上它,走在人前,就是不一样嘛!”

“有的老兵回去穿上它,是为找媳妇方便!你不是早有了嘛。”

李胜利马上说:“司务长,我可不是回去耍威风,骗媳妇什么的!我就图个让我老爹老娘喜欢!他们可是做梦都想让我穿你这身衣裳!”

何司务长解开扣子往下脱:“那就穿上它!”想想不对,他又系上扣子,到衣柜里翻出一套新的,扔给李胜利。李胜利陶醉地接过来,两眼放光了。

从部队到伏牛山,途中要转两次车。两天两夜之后,李胜利乘坐的长途公共汽车到达了西王村的村口。离开家乡三年多,家乡几乎没有一点变化,他望着外面熟悉的景物,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滚落下来。

李胜利提着旅行袋下车。车子开走,荡起一股烟尘。他左右望望,见没人,迅速钻进路边一片小树林,打开袋子的拉链,掏出那件干部服,警惕地换上。恰在这时,一棵小树一阵晃动,吓了他一跳。仔细看,原来是一条狗。他晃晃拳头:“去!”狗“呜”一声,跑开了。他仔细地把四个口袋抚摸一下,正正帽徽,提起旅行袋,往外走。

再走出小树林时,他居然有点不会走路了。调整了好一阵,才调整好步伐,挺起腰板,颇像那么回事了。

前面就是村子。他提着旅行袋,背着军用挎包,意气风发地往前走,一群光屁股的孩子围上来,跟在他屁股后面,兴高采烈地捡拾他散发的糖果。他见了人就从挎包里抓糖果,远远地撒一把,大人孩子都高兴地咧着嘴笑。

有的孩子跟上李胜利,掀起李胜利的上衣,去摸他的腰间,叫嚷着:“枪,带枪吗了?”

于是,小孩子们的兴趣都从糖果上转移到枪上来,他们吵嚷着,要看李胜利的枪。有的还要翻他的旅行袋。他故意吓唬他们:“哎哎,当心走火啊……”

小孩子们闻言,急忙躲到一边。他得意地笑起来。

早有人飞跑着把他回家的消息告诉了他的父母。刚走到自己家所在的胡同,父亲李振发和母亲便迎出来,跑向他。李振发先是对小孩子们一瞪眼睛,孩子们吓得一哄而散。

他面对父母,先打了个敬礼。父亲扶着他的肩膀左右上下打量:“胜利呀,我的儿,可把你盼回来了。你可真是大有出息了!我都不敢认了……”

父亲眼睛湿润了。母亲拉住儿子一只手:“我儿壮实了,富态了,还是部队的饭养人啊。”

她高兴得落了泪。李胜利不好意思地红着脸,爸,妈,你们哭啥呀!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当天晚上,家里张灯结彩,一家人吃团圆饭。母亲和姐姐做了一饭桌丰盛的菜肴,一只烧鸡醒目地躺在桌子中央的大盘子里。一家人坐下后,李胜利却发现气氛有点凝重。

李振发先讲话,由于激动,李振发脖子都红了,说:“我前一阵子夜里老做梦,总是梦见床底下冒出一颗树来,树越长越高,顶翻了我的床,穿透了屋顶,长到半空里去了。我就纳闷,琢磨来琢磨去,就是解不开这个梦。胜利写信来,说是要成干部苗子了,我就解开那个梦了——是胜利要有出息了!咱老李家要出大人物了!”

李振发说完,眼睛红了。

母亲对他说,你那个对象马华,听说你成了干部苗苗,特意买两只鸡送来了。母亲边说边把一只带大冠子的鸡头夹给他,让他吃了将来当大官。

李振发挥挥手:“我仔仔细细数了一下,咱村解放一来,一共有19个人当兵吃粮,在胜利之前,还没有一个人提成干,全都灰溜溜跑回来了。胜利这是头一个!”

李胜利说,爸,别说这么多了,事情刚有一撇,还没正式下命令呢。

李振发端起酒杯:“反正八九不离十了,我找人掐算过,跑不了!胜利呀,我和你妈以后就指望你了!”

一家人喝酒吃菜。父亲又问他,老赵家的海民咋样?他说,海民干得也不错,也是苗子了。李振发说,我看赵海民心气儿比你高,手脚比你利索,你还是得当心点呀,可别让他跑到你前头去!李胜利喝一口酒,说爸,你放心,我干得不比他差啊,我们是半斤八量,谁也不敢小瞧了谁!

李振发又说,这还不够,你得想办法超过他!在咱这村里,咱家超过他家了,在部队上,你也得超过他!母亲提醒道,老头子你小声点!人家丁主任不是把玉秀说给海民了吗?要真成了,海民就是丁主任的女婿,你可不能乱说啊。

李胜利就与父亲对视一下:“海民和玉秀,不可能啊!”

李振发说:“我看也是。丁主任是剃头担子一头热。”

母亲叮嘱:“这话可不能让丁主任听到啊。”

李胜利透露说:“赵海民和我们部队一个女兵拉拉扯扯的,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李振发吃惊地放下筷子:“啥?”

李胜利就把他知道的都讲了。

回家第二天,李振发带着李胜利到胡同里和乡亲们见面。李振发哈哈笑着,李胜利动作夸张地往人群里面丢烟卷,人们有点诚惶诚恐地接烟。有人念叨着:“胜利,真给咱村争光了。队长啊,恭喜恭喜……”

当年一块玩的李黑子拍拍李胜利肩膀:“胜利,真提了?”

李胜利嘿嘿笑:“还是苗子,还是苗子,就算是预提吧。”

老光棍李广汉问:“啥叫预提?”

有人嘲笑道:“笨!预提就是准备提。对不对,胜利?”

李胜利笑着点头。

李姓里辈份最高的李传农老汉上前,抚摸着李胜利军上衣的口袋,说:“胜利大孙子呀,当兵的和当官的,是不是就差这两个口袋呀?”

没等李胜利回答,人们抢着说,是呀是呀!

李振发自豪地说:“胜利是咱村解放以来,头一个穿上四个兜军装的!”

李传农老汉又道:“多两个口袋,是不是可以多装钱呀?”

人们都开心地大笑起来。李胜利觉得,回来探家可真是个爽心的事。

当然,和乡亲们见面只是走走过场,和丁主任见面才是最主要的事情。一个时辰后,李振发领着李胜利走进丁主任家的院子,一进门李振发就高门大嗓地说:“丁大哥啊!你看谁来啦?”

“不用看我就知道,是胜利!”丁主任的声音隔着窗户传出来。

“你好眼神啊!”李振发大笑。

丁主任在屋门口出现:“他脚步咚咚的,当过兵的人才有这脚步声!”

李胜利上前,向丁主任敬了个礼。丁主任打量着李胜利,满意地点头。李胜利搀着丁主任的胳膊进屋。李振发把两瓶白酒,两盒点心放到桌子上:“胜利孝敬你的!”

丁主任哈哈笑着:“来看我一眼就行,还带啥东西。”

李胜利给丁主任和父亲敬烟。聊了没几句,丁主任就问,赵家的海民咋样了?李胜利如实地说,他也挺好的。丁主任说,进步的快吗?李胜利说,和我差不离吧。丁主任说,你们都进步了,是咱村的光荣,我也高兴……

李胜利灵机一动,神秘兮兮地道:“丁伯伯,玉秀和海民的事,得抓紧点啊……”

“你听到啥动静了?”丁主任似乎有点紧张了。

“倒是没听到啥……不过,我很少见海民收到玉秀的信,应该让玉秀多写几封信嘛。”

丁主任吸着烟,思忖着,点点头。

李胜利已经意识到,赵海民和玉秀的事,日后没准就能成为一根导火索……

回家的第三天,李胜利到了赵海民家,把那四十块钱交给赵母,同时还带去两盒点心。他见赵家院子里有点乱,不由分说帮赵家打扫起院子,赵母在一旁劝阻,他说:“婶,我和海民是战友,他回不来,你就让我替他干点。”

赵母欣喜地说:“你这孩子,真是懂事多了……海民他,忙不忙?”说到这里,她的眼圈红了。

李胜利忙说,他是班长,忙得很,要不就和我一块回来了。

赵母偷偷抹泪,说,也不知道他啥时候能回来看看。

李胜利说,婶,他提了干,就会回来。

赵母试探着问,能提他吗?

李胜利干脆地说,能!谁说不能!

二人笑了。李胜利放下扫帚,又挑起水桶,到村中心的井里挑水,赵母劝不下,只好给他煮了两个荷包蛋,逼他吃下去。

回家的第四天,李胜利见到了马华。他们约好,到镇上电影院看电影。马华比以前黑了,似乎也不如以前漂亮了,李胜利在部队时挺想她,夜里更想,但是见了她,却没怎么冲动。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是暗暗拿她和胡小梅、刘越那些漂亮的女兵比,觉得她差得太多的缘故吧?

李胜利心里变得复杂起来。马华似乎看出了什么,害羞地说:“胜利,你要是提了,就和以前不一样了。”

“嗨!有啥不一样的,还是一天三顿饭!”他有意不去看她的脸。

“你是军官了,哪能和以前一样。”

他不由挺了挺胸,伸手捏一下衣兜,没接话。

马华低下头:“……要是想吹灯,你可早点吱声啊。”

李胜利不想这时候和她闹别扭,她要是想不开,到部队上一闹,他提干的事准得泡汤,因此便说:“马华,看你想哪去了,我的觉悟还没那么低吧?”

马华这才掩饰着笑了。

一晃,李胜利在家住了半个月。他该归队了。

1974年初夏,边防三师的干部苗子全部集中到陆军第346医院体检。这所医院在一座中等城市,赵海民、马春光、李胜利、刘越、胡小梅、方敏他们坐师里派的一辆大轿车,赶了大半天的路,才赶到医院。一路上,几乎没人说话,大家突然显得矜持了。

当晚先住下,住在医院提供的招待所里。第二天一大早,参加体检。谁都知道,体验过不了关,就提不了干,所以人们都有些紧张。每年这时候,总有个别人因为身体原因提不成干。

苗子们在门诊楼前排队,每人手里拿一张表,成一路纵队往里走。赵海民下意识地把表格贴在胸口,神色庄严。他注意到,李胜利脸色蜡黄,想必也是紧张。刘越似乎很平静,她爸爸是军区副司令,她用不着紧张。她趁别人不注意,冲赵海民使个眼色,她是在鼓励他,或者说是安慰他,他不会有事的。胡小梅关心的是马春光,不住地瞅他。马春光却不领情,有意不与她对视。

方敏默默地望一眼马春光的背影,低下了头。

那天,确实有人搞砸了,八团有个学毛著积极分子,因为心律不齐,有心脏病的前兆,给淘汰了,他当场就昏了过去,好一阵抢救才救下他的命。醒来后反复唠叨,提不成干,真不如死了好……

一天下来,赵海民、马春光、刘越、胡小梅、方越都顺利过关了,只有李胜利遇到了一点麻烦。下午,在内科测量血压时,李胜利血压高!医生问他,是不是有点紧张啊?他抹一把脑门上的汗珠说,就是,就是,大夫,我太紧张了……不碍事吧?

医生不说话。李胜利更紧张了:“大夫,我平时啥事也没有,就是这会儿紧张……”

医生问:“你家是农村的吧?”

李胜利赶紧说:“是啊,我家三代贫农……大夫,没大事吧?”

医生又不说话了。汗水打湿了李胜利的后背,他真想给那个医生磕个头!……就在他觉得快要崩溃时,那位医生收起助听器:“行吧,让你过了!”

谢天谢地!李胜利这才长出一口气。其实前后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他仿佛死过一回似的,浑身好像抽空了一般,差点就没挺过来……

想想真是太可怕了!

傍晚,除了血液检查结果没出来,其他的项目都有结论了。大家的心踏实了许多。晚饭后,成群结伙到城里的街道上散步。一块出来的,走着走着就分成了若干个阵营。这个时候,即将提干,每个人都很兴奋,也都有了谈情说爱的好心情,可以由“地下”转入“地上”了。

马春光和胡小梅一起走着,他时而东张西望,时而低头沉思,显得焦躁,心不在焉又竭力回避着什么。其实他是在寻找方敏!方敏有意躲着他,和李胜利一起走到别处去了。

胡小梅也显得比往日严肃和郑重了许多,仿佛不敢轻易开口似的。走到一个人少的地方,胡小梅停下,大胆又略带害羞地看着马春光,说:“马春光……今年休假时,带我一块走,好吗?”

马春光支吾着说:“到时候再说吧。”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在一个街心小花园里,他们坐下来。胡小梅不想再吞吞吐吐,她逼视着马春光,说:“你为什么遮遮掩掩躲躲闪闪?现在你不再是战士,我也不再是战士了!再没有什么条令、纪律管着,没谁能阻拦我们相爱。”

马春光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你不会告诉我你爱的是方敏吧?”

马春光烦躁地:“胡小梅……我不想这么早谈个人问题。”

胡小梅审视着马春光,带着挑衅的口气,坚定地说:“那好,我等你!”

马春光真有点哭笑不得。

…………

那个傍晚,赵海民和刘越也是一块散步,他们在人民公园门口停下,坐在一张长椅上说话。赵海民突然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刘越说:“干嘛这么沉重,怕查血查出问题?”

赵海民没否认,也没肯定。

刘越说:“可以给你妈妈写封信了,把情况告诉老人家,免得她牵挂你。”

一提到老母亲,赵海民有些动情,他点点头,像是自言自语:“真想现在就见到我母亲。”

刘越突然盯着他的眼睛,深情地说:“赵海民……下次你探家,我跟你一起去看看你妈妈好吗?”

赵海民微微一愣,飞快地看一眼刘越,赶紧扭过脸。刘越的意思他再明白不过,可他拿不准,她为什么对自己这样。

刘越说:“赵海民,你怎么不回答我?”

赵海民心一横,口气变硬了:“刘越,我们之间有很大一段距离,我过不去,所以我压根也就不想。你现在还太天真,不听我的,以后你会后悔的。我和你,没法比,真的……”

刘越仿佛不认识他似的,审视他一眼:“赵海民,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你赵海民不是一个自卑的人。”

“人可以没有自卑,但不能不面对现实。你我虽然同样穿着军装,但我们的背后是两个世界。我们可以是战友,可以做最好的朋友,在我们之间会有最真挚、最纯洁的友谊……”赵海民费力地选择着合适的词汇。

刘越打断赵海民,自信地:“这就是产生爱情的基础。我说过,我的父母是军人,在本质上和你我没什么区别,都是兵……我心目中的偶像就是我爸爸,我梦想的就是找一个像我爸爸那样的真正的有情有意的军人……赵海民,我不是强迫你,我是在追求自己的爱情。你的想法也许有道理,但我想那不应该是爱情的障碍。”

刘越的表白够大胆了。赵海民摇摇头,刚要说什么,再次被刘越打断了,她柔情地说:“赵海民,你别说了,我不是让你现在就答应什么,承诺什么,我只是忍不住想把心里的话讲出来。也许是我太着急,太想说出来了……我们现在都还是战士呢,可能我真的不该现在就跟你说这些,不过既然说出来,我就不会再收回去了。”

说完,刘越捂着脸,站起来,跑了。

赵海民没喊她,一个人在那儿坐着,一直坐到很晚。

那晚,李胜利倍感孤独。马春光和胡小梅,刘越和赵海民,成双结对,对他是个刺激。可他不想表露出来。他和方敏散了一会儿步,一人吃了一根冰棍,就回招待所了。他感觉到,方敏和马春光也有扯不清的瓜葛,方敏情绪也不是很高。看来,谈情说爱是劳心费事的事情,他暂时丢开它,不一定就是坏事。

李胜利和赵海民、马春光三人住一个房间。趁马春光赵海民没回来,李胜利从军用挎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撕,给父亲写了一封信,他要把好消息尽快告诉家里。

他写道:“爸、妈,体检完身体,就快下命令了,儿子马上就是一名军官了。爸、妈,我已经想好了,等下了命令,第一个月的工资,我一分不少地都寄给你们,今后儿子一定要好好孝敬你们……”

快十点钟,赵、马二人才回来。

洗漱一下,躺下时都快十一点了。赵海民、马春光睡在两边的床上,李胜利在中间。左右看看,见两人都有些发呆,都想着心事。李胜利哧地笑了,打趣道:“爱情的力量这么大呀?让两位大班长魂不守舍的。”

李胜利的心里是有些酸楚的。

两人都看看李胜利,愣一下,淡淡地笑了笑。

李胜利又说:“一个是省革委会领导的千金,一个是军区司令的宝贝女儿,说起来吓死人!我早看出来了,追你们就像拼命地追狗一样,你们还扭扭捏捏的,大官家的孩子,女军官,人又漂亮,这多好啊!这种好事怎么就落不到我头上?唉!这辈子只有眼热的份了。”

马春光说:“李胜利,你小子别生在福中不知福,你那个马华多朴实,对你多好啊!说实话,我还真眼热你。找个老实人踏实,今后随军,一辈子把你当大救星似的供着,就像你小子当初伺候那些老兵,冷了给你端热的,热了给你吹凉,任劳任怨,忍辱负重,你就一辈子当班长吧!别看现在皮肤黑点、粗点,换个环境,到部队几天就养得水灵灵的了!哎,胜利,说真的,马华有妹妹没有?有,介绍给我算了!”

赵海民笑道:“春光你不知道,马华根本不用到部队来养着,她本来就水灵灵的,在我们那一片是有名的美人。胜利,我没说谎吧?”

李胜利高兴了:“还凑合吧!”

赵海民说:“凑合?这话不中听!我可写信告诉马华了啊!”

李胜利说:“你告诉她,她也不敢对我翻个白眼。照目前的情况看,这一辈子至少有一点我比你们强:不会怕老婆了!”

三个人都大笑起来。

次日上午,他们就坐大轿车回部队了。

回到部队时,是下午五点多。马春光说了句,晚饭不回食堂吃了,在大门口找个馆子吃一顿算了。胡小梅积极响应。于是,他们六个人就进了一家东北饭馆,找了个简陋的小单间坐下。李胜利负责点菜,马春光到柜台上拿酒,他一手提两瓶白酒,一手提两瓶葡萄酒走进来。赵海民、李胜利接过两瓶白酒打开,马春光拧开葡萄酒,放到刘越、胡小梅和方敏面前。

三个女兵各怀心事,却都竭力掩饰着。

马春光对三个女孩说:“怎么喝你们三个量力而行,不够再说。”

刘越说:“还不够?你想灌醉我们啊?”

李胜利说:“没事,喝醉了马春光背你们。”

把大伙给逗笑了。方敏脸红了。

马春光推李胜利一把:“你小子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众人表情各异地笑。马春光道:“没事,让他说,反正我身上没带钱,这顿饭钱算他李胜利的!”

李胜利急忙说:“哎,是你自己要请客的啊!”

胡小梅帮腔,说:“李胜利,马上你就是司务长了,连队的后勤部长,当然得你请客了。”

李胜利指指赵、马二人:“我天天请他们俩吃饭,这回要请,也只请你们三位女同胞。”

马春光一拍巴掌:“干脆,这顿饭咱俩一人一半!”

众人又笑,谈笑间,每人面前的酒都倒好了,都一起看着马春光,等着他说话。突然间,六个人都严肃起来了。

马春光定定神:“好,我先说两句。海民、胜利、我,我们仨从一个新兵班到现在,一起摸爬滚打走过来,看样子,今后的路还得一起走。还有你们三个……草原上有句话,在同一片天空飞过的大雁就是缘份。来,为了我们一起走过来的几年,还有在一起的将来,干!”

六个人举杯,同时站起来,互相碰一遍,一齐道:“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