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粮食的卡车回到部队后,炊事班长没让赵海民等人卸车,而是告诉他们,连长刚才过来交待了,让他们回来后马上到连部去。

显然连长已经知道了所发生的事情。一定是纠察队的人把电话打过来了。进到连部后,赵海民、马春光、李胜利、黄小川和三名新兵低头站在那儿。梁连长脸色铁青,背着手在他们面前来回走动。

赵海民先把情况汇报了一遍,并且说:“连长,是我没带好队,责任在我。”

黄小川抢着说:“连长,事情是我引起的。”

马春光说:“没你的事黄小川,连长,打架的就是我和赵海民两人,他们几个并没动手。”

梁连长说:“都给我住嘴!”

梁连长让他们回去好好反思一下,他们便离开了。

下午,召开军人大会,指导员讲了讲政治学习的情况,梁连长接着讲,他说:“今天上午,我们连几名同志在大街上打架,被纠察,事情大家都听说了,刚才我们支部也研究了处理意见,但现在我想听听大家怎么看待这个问题。无论谁,有什么话都可以畅所欲言。”

张社会第一个站起来,说:“六个人里有五个是我们三班的战士,临走之前,是我同意他们去商场买东西的。追根溯源,责任在我,怎么处理,支部研究吧。”

何涛第二个站起来,大声说:“既然连长让大伙畅所欲言,那我就说实话,那帮王八蛋该揍!要说我的看法,就俩字:后悔!后悔这么好的事没让我何涛赶上。”

队列里有人笑起来。

何涛说:“你们笑什么?等着他们挨处分,你们看笑话是不是?这也太不仗义了吧?对了连长,我想问问,如果有人抢了你的军帽,你怎么办?”

梁连长一愣,大概没想到何涛会说出这话:“你说说,我会怎么办?”

“我估计,你也会揍他们。”

这一次,所有人都笑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梁连长扫视着众人,正色道:“不是估计,是肯定!我相信侦察连的每一个战士,相信所有军人在面临这种情况时,都会像赵海民、马春光那样去做。军帽是军人的尊严,军帽上的五角星是人民军队的标志,是我们的前辈用鲜血染红。我们必须捍卫它,绝不允许任何人对它有丝毫的玷污……但是,今天的事情我看完全可以避免。不去商场就不会出这事,遇到这帮痞子,料敌在前,有所防备也不会出这事!连这点把戏都看不出来,还当什么侦察兵?作为带队的人,这个责任应该由赵海民来承担。马春光私自外出,严重违犯纪律。经连党支部研究,决定给赵海民、马春光行政记过处分一次。”

队列里一阵轻微的骚动。

何涛满脸的不服气。

赵海民和马春光面无表情。

李胜利连忙低下头,生怕连长点到他的名字。

梁连长继续道:“但是,在几名新战士的军帽被哄抢之后,赵海民和马春光同志,沉着冷静,组织指挥得当,对流氓地痞采取的措施是果断的、必要的、正确的!尤其是在关键时刻,两人冲锋在前,很好地保护了其它战友。为此,我宣布,给予马春光同志连嘉奖一次!”

全连又是一阵强烈的骚动。

“同志们!军里进行军事大比武的通知已经正式下达了,时间定在八一前后。侦察兵这一块,将由我们连派出一个班代表全师参加比武。老规矩:各班下去比,全连第一的班就是最后的参赛班。为了搞好下一步的训练,连队将对部分班长、副班长进行适当调整。下面由指导员宣读命令。”

范指导员走上前,打开文件夹:“命令!”

部队全体立正。

“经侦察连党支部研究决定:免去吴长顺八班班长职务;任命三班副班长肖有才为八班班长,赵海民为三班副班长……命令宣读完毕。”

赵海民愣了。李胜利也愣了。全连人都有些发愣。

马春光突然一声报告,说:“指导员,连长,我不要嘉奖。”

范指导员说:“说出你的理由!”

马春光恳切地:“让我参加训练吧……我没别的想法,我就是想把全部精力都用到训练上,指导员,连长,我不要嘉奖,再给我个处分都行,只要能让我像别人一样正常训练,让我干什么都行!”

范指导员看看连长,连长微微点了点头。范指导员说:“好吧!从即日起,马春光同志不再担任饲养员一职,由炊事班调二排四班。”

马春光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

方敏也要回通信连上班了,张桂芳连长安排了两个新分来的女兵接替她当饲养员。那两个新兵一个黑胖,姓巩;一个高大结实,姓丁。小巩小丁她们两个来喂猪,身体上不会吃不消。

方敏带着她们两个来到饲养场。方敏不放心,一点一点地交待,生怕有什么遗漏。她反复地教她们,怎样喂食,每次的食量是多少,怎样给猪冲澡,怎样清扫猪圈,等等等等。她还指着一头花猪交待说:“这头花猪胆小,喂食时,经常被挤到一边,每天想着多给它两勺。”

小巩小丁一边点头,一边叹气。她们的眼圈红红的,显然也是不愿意来干这种活。方敏爱惜地对她们说:“记住,要想早点离开这儿,就得踏踏实实地把猪喂好。”

两个女兵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交待完了,该回连队了,方敏心里却恋恋不舍。她望着侦察连的猪圈,望着猪圈旁边的那间小屋。那里没人,马春光不知干什么去了。她要回连队参加值班了,以后来这儿的次数就少了,在这里呆了两年多,毕竟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往事,结识了马春光这样一个有性格的大哥哥,那么多次听他吹奏口琴,听他唱歌,这种生活不知以后会不会再有?……

方敏眼睛湿润了。

方敏走了,一步三回头。

下午,马春光兴冲冲来到猪圈收拾东西,他看见两个陌生的女兵,面对一圈嗷嗷直叫的猪,站在那儿手足无措,一副茫然若失的表情。他走过去,旁若无人地提起猪食桶,帮她们倒进猪食槽。黑胖的那个小心翼翼地说:“谢谢班长。”

他这才想起方敏,就问:“方敏呢?”

高大结实的那个说:“回连队了,以后就不来了。”

马春光一愣:“不来了?”

黑胖的那个说:“是的,不来了……你就是马春光马班长吧?”

马春光说:“我是马春光,不是马班长。”

高大结实的那个说:“方敏说了,以后有困难,让我们找你。”

黑胖的那个说:“她还说,希望你早点上训练场。”

马春光笑起来:“是啊,我就要回连队了,我去参加军事训练。”

两个女兵便有些失望。马春光用兄长般的口气说:“好好喂,两个人的活儿,别你推我我推你。刚来这地方,不习惯是正常的,两个月后,说不定就会喜欢上这里。”

他到小屋里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一下,临走时又对两个女兵说:“你们见了方敏告诉她一下我的情况,好不好?”

他走了,他是欣喜的。他同时也是怅惘的——以后再想见方敏,就不那么容易了!

方敏当然很快就知道了马春光的变化,同时还知道他因为打架受处分的事。她惦记着他,夜里值夜班时,电话少,她忍不住就问身边的刘越:“你说,一个人受了处分,这一辈子是不是就完了?”

刘越意味深长地一笑:“那要看什么人,是什么处分。像我爸当年,打一仗,换一个处分,却又提一级。我爸总结,处分就像战马的嚼口和鞭子。有些处分就是专门给优秀男人的,平庸之辈才不配呢……怎么了?”

“没怎么,随便问问你。”

“噢,我知道了,你是替马春光担心?”

“瞎说啥呀,不理你了。”方敏嗔怪。

刘越心里有底了,两个人嘻嘻笑着,寂寞的夜晚显得充实了一些。

赵海民当上副班长,对李胜利是个很大的刺激。当上副班长后,赵海民的铺位换到了门口,每天晚上和早晨负责拉灯绳,站队时他站在最后面,全班所有人的动作他都能看在眼里。

最重要的是,他率先一步当上副班长,如果不出意外,就意味着他下一步能当班长。班长是铁定的骨干,只有骨干才能有提干的机会,这说明,赵海民把李胜利甩下了。想追上去,需要费更大的力气!

李胜利有了强烈的危机感。他没敢把这个消息写信告诉家里,他怕父亲骂他。

赵海民也看出来了,李胜利表面上恭维他,心里面是不服气的。每天晚上,熄灯号一响,他拉灯绳时,李胜利的目光总是盯着他的手,仿佛他拉的是炸药包上的导火索。李胜利也向他表过决心,说:“以后你咋要求别人,也咋要求咱,你放心,这点觉悟咱还是有的。”

赵海民善意地提醒他,说只要有耐心,你也会成为副班长、班长。

李胜利的表现没有出乎赵海民的意料,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刘越也通过黄小川,向他表示了真诚的祝贺,还就当初在他清晨喊口令时女兵们对他的嘲笑进行了道歉。同时还让小川告诉他,她也当上副班长了,是同年兵里进步最快的。

赵海民拿不准刘越为何这样友好地对待他。

最令赵海民感慨不已的是,班长张社会选择一个星期天的傍晚,神秘兮兮地把他叫到了营外的沙丘上,这是当年城市兵和农村兵打架的地方,也是马春光喜欢来的地方。站在沙丘顶上,可以望见远处的营盘,在夕阳下好大的一片。

晚霞染红了天边,周围渐渐暗了下来。赵海民按照张社会指令,盘腿坐在沙丘顶上。张社会也坐下,把军用挎包放在地上。

“班长,到底什么事呀?”赵海民如坠五里雾中,不知道张社会要干什么。

“先别慌。”张社会把一张报纸摊在面前,“在我们老家,徒弟出师的时候都要请师傅。部队不兴这个,咱们的关系也不是师徒。不过,我带的兵,每个提副班长的人,我都要让他请我一次。”

他从挎包里朝外掏着东西,放在摊开的报纸上,是两瓶水果罐头,一块囟牛肉,一只酱猪蹄,一瓶酒和一个刷牙缸子。

赵海民更糊涂了:“可是班长,我请你,该我买这些东西呀?”

张社会笑一笑:“在我们老家,上饭馆喝酒都是年龄大的掏钱。我买东西,算你请客总行了吧?”

赵海民摇摇头,对于张社会的这套理论,想不执行也不行。

罐头和酒已经打开,张社会将酒倒一半在刷牙缸子里,自己端着,将酒瓶递给赵海民。赵海民接过瓶子。

张社会郑重地望着他,说:“从我手下提副班长的,你是第七个。四个后来当了班长,有两个当排长了,一个在九团,一个到军区教导队去了。海民,好好干,别让班长失望,来,干!”

两人碰一下,喝下一大口酒。

赵海民说:“班长,以前你也是这样请的?”

张社会说:“你以为就你特殊啊?谁让你们年龄都比我小呢。喝!”

赵海民又一口酒下去,抹着嘴,笑着:“那我以后当班长了,先去买酒,好好请你一次。”

张社会摇摇头,认真地:“从新兵到副班长,这一段是我带的,说培养也行,喝口酒咱心安理得。可是从副班长到班长,那全是自己的努力,工作上人家还要配合你当班长的,再喝人家的酒,就不是这个味儿了。”

两人同时碰一下,又一口酒喝下去。

张社会说:“同年兵中你是第一个提副班长的,这第一条就是要谦虚,不敢太张狂了。肯定有不服气的,为啥?因为人家觉得不比你差,实际情况也是,论表现、论军事技能,和你旗鼓相当的,甚至比你强的,都有,你得真比人家高出一大截,就没有人不服了,你说是不是?”

赵海民诚恳地点点头。

“这第二嘛,班长是兵头将尾,副班长就更是尾巴的尾巴,世界上再没比这更小的官了。可想当好这个官也不容易。说句不中听的话,啥官都有糊弄事的余地,就是这班长、副班长不行。为啥?因为整天吃喝拉撒在一起、摸爬滚打在一块,十几双眼睛天天盯着你。向右看齐看的是班长,向左看齐人家看的就是你副班长,你若站不直,全班都得跟着歪。”

“班长,你说得太对了。我以前也琢磨过这个,但没你琢磨的深。今天你又给我上了一课。”

“先别给我戴高帽。我就顺着思路往下说了,所以啥时候你都得挺着胸脯子站直了,站稳了。啥苦你都得吃在前面,啥工作你都得干在前面。作风、纪律、军事技能,凡是该硬的地方你都得比人家过硬!”

张社会一仰脖子把缸子里的酒喝完了,把空缸子朝赵海民伸过来:“再给我匀点。”

赵海民看一眼张社会有些发红了的眼睛,有些犹豫:“班长……”

“没事,这点酒还撂不倒我……这第三吗,就是当副班长最要紧的,你脑子里、心里要时时刻刻装着你的兵!”

赵海民往张社会的缸子里倒了一点酒,郑重地点点头:“班长,我记住了。”

“还有几句话我得说……穿上军装后,不想四个兜、不想当军官的,少!当排长,当连长,营长、团长就那么一路当下去才好呢!可想归想,得踏踏实实地来。当着副班长,就先把副班长的工作做好了,最多盯着班长的位置,能把班长当好了你再去想排长的事。班长还没当好就想去当将军、当司令员,那是扯淡!”

“班长,有件事我一直不太明白,咱侦察连的班长里你是资格最老的了,也是最出色,可是……”

“为啥没提干是不是?”

赵海民点点头。

张社会醉眼朦胧地四下里看看,用手指了指一篷篷、一丛丛低矮的沙蒿:“看到没?这些沙蒿、骆驼刺、红柳,长的再好、再茂盛,可它一万年也长不成大树。能把一个班带得呱呱叫的好班长,不等于就能当排长。十几个兵还行,再多了,就管不好了……我就是块当班长的料,眼界就这么宽,胸怀里只能容下十几个兵。想想这些年带过的兵,一茬茬加起来,差不多也有一个连了。复员了好几年的兵还想着我,不给连长、排长写信,年年给我写,还叫我班长。我知足了,这个班长没白当……来,干了这些!”

二人把酒喝净,张社会的眼睛湿润了。赵海民劝他吃了点东西,他才平静下来。侦察连里谁都看出来了,张社会年年有提干的希望,年年都落空了,希望越来越渺茫,下一步肯定面临复员了。他提不了干,现成的理由是:文化太低。他只上过一年小学,如果他是个初中生,最起码是小学毕业,也许早就提干了。除此之外,可能还有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上头没人替他说话。提干的名额少,年年打破头,虽然他工作出色,别人想挤掉他,用“文化水平偏低”这个理由,就堂而皇之地把他挤到一边了。侦察连还有两个像他这样的班长,比如四班长王得文,也属于同样的情况。他们面临的命运差不多。

赵海民不想再揭班长的疮疤,就换了个话题,说起家里的事。说有好久没收到父亲的信了。张社会说,你写个信,问问情况。平时没事,就得多写信,免得家里挂着。

暮色苍茫,沙丘、红柳、骆驼刺显得更加凝重。他们该回去了。

自从“文革”开始以来,上面几乎没搞过大比武。这次大比武,由军里组织,军区首长将莅临观摩,据说规模很大,各单位异常重视,都想摘金夺银。从六月份起,各参演单位投入迎接军里大比武的专项训练。先由师里进行动员,再由各连开大会进行补充动员,然后是各排进行动员,最后是班里动员。层层动员,是老规矩了。可是张社会决定把班里的动员会拉到操场上进行,所以,各班开始训练后,张社会开始面对十一个弟兄讲话。

张社会说:“看看今天的训练场,听听这声音,看看这人,练得都红眼了!谁都想去军区参加大比武,可最后只能去一个班。其它班都是关起门来搞动员,可我张社会遇上这事从来不谦虚,大话就是要往大处说,就是要让全连都听明白了:这次去军区的还是我们三班!回答我,有没有信心?”

全班高喊:“有!”

训练场上,所有的目光都看过来。

张社会说:“我再问一次,有没有信心?”

全班的回答近似于怒吼了:“有!”

吃午饭时,梁连长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拿着馒头,来到三班的饭桌上,跟战士们挤一挤坐下了,边吃边和张社会聊起来:“你今天的动员有点意思。”

何涛说:“那是!别人也想说这个大话,他敢吗?”

梁连长嚼着馒头:“效果不错,就得有这股老子天下第一的劲头……张社会你说说,有什么具体措施没有?”

张社会放下碗:“最后定下某个班参加比武后,连里是不是给调整一下新兵?”

梁连长说:“别打歪主意,参赛的必须是健制班,四个新兵是铁定的,到时候得带着档案去。”

张社会说:“也没啥新鲜措施,劈柴劈小头,问路问老头,训练得抓两头。我跟赵海民分析过了,新兵这一块肯定都是各参赛队的软肋,我们想把新兵拿出来,由我来训,重点是基础和单兵能力,赵海民负责老兵那一块。”

梁连长说:“我看行!你们先摸索,效果好,全连推广,何涛、黄小川,你们得抓紧啊!”

何涛不高兴了:“连长,你啥意思啊?训练上我可从来不打马虎眼!”

梁连长说:“我可警告你们,不管哪个班去,最后的人员都有可能调整,老兵不行换老兵,新兵不行换新兵,总之,差的得换下来!”

黄小川紧张地看着连长,仿佛要换他似的。

天气渐渐热了,训练是异常艰苦的。荒原上,烈日炎炎,张社会带领全副武装的四名新兵练习跑步。休息时,他们在一处沙丘上坐下来,解开腿上的沙袋,脱掉胶鞋,从鞋里哗哗地倒出汗水。张社会告诉他们,侦察兵首先要的就是过硬的身体素质,战场上真刀真枪,谁身体好谁就先机在握,胆量、耐力、韧性、坚强的意志都得靠一副好的身体作保证,包括人的智慧,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人,脑子一片空白,东西南北都分不清,还怎么去机智勇敢?……

只休息了五分钟,张社会就命令四名新兵套上沙袋、套上鞋,扛起枪和背包朝戈壁深处跑去。

赵海民负责在操场上训练老兵。他注意到,其它班主要是新兵在训练,老兵们偷懒的多,磨洋工的多,这样他就对本班老兵的训练更有把握了。他要求很严格,有时便遭致李胜利、何涛等老兵的抵触。他对黄小川的要求更加严格,小川能理解,很配合,这使他感到欣慰。

这天,在操场一角,随着赵海民的口令,黄小川提枪奔跑着,突然一个卧倒,身体急速朝前驰去,在平整的沙土地上划出一道烟尘。

赵海民皱了皱眉头,又摇摇头。黄小川爬起来,满身汗水,胳膊上的衣袖处被血染红了,他望着赵海民,等待着赵海民的评判。赵海民面无表情地说:“冲刺的速度不够,出枪拖泥带水。”

他突然停下不说了,顺着黄小川走神儿的目光看去,刘越站在训练场边的小路上,正默默地往这边看。何涛故意大大咧咧地:“班副,今天就到这儿吧。”李胜利不满地嘟囔:“其它班的老兵谁练呀?”有个兵说:“何涛,那女的又来找你比木马了。”引起一阵哄笑。赵海民口气严厉地:“训练当中不许乱说话!”

都不吭气了。赵海民犹豫着看一眼刘越,对黄小川下达口令,小川出列,向右转,跑步,直奔刘越去了。

其它人继续操练。

全连收操回宿舍好一阵之后,黄小川才回来。原来是刘越到邮局取回巧克力之类的食品,路过操场,顺便就送给他一些。二人又聊了一会,才各自回连。黄小川拿着一包巧克力前脚进屋,李胜利、何涛后脚端着脸盆洗完澡回来。黄小川抓两把糖果放到李胜利和何涛的床板上,然后把剩下的放进床头柜里。他问:“海民呢?”李胜利酸溜溜地说:“什么海民,人家是班副了。他还没洗完呢。”何涛剥一块巧克力放进嘴里,忍不住又道:“小川,你小子到底跟刘越什么关系?她对你这么好,超出一般战友关系了吧?”

黄小川站在那儿,不知如何回答。他最烦别人问这些,却又经常听到这样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回答,任人猜想。

偏偏赶上今天何涛嘴巴犯贱,不停地唠叨,越说越出格:“你叫她姐……还姐呢,你姓黄,她姓刘,姐个屁!是不是家里给你定的媳妇啊?别说,你这媳妇还真疼你,不过,这可是在部队,你小子哪天可别走火啊……”

黄小川觉得脑袋都大了,他想都没想后果,就大叫一声,朝何涛扑过去,两人扭打在一起。李胜利拼命拉架。这时赵海民冲进屋里,“哐”地一声扔掉脸盆,一声怒吼:“住手!”

李胜利一把抱住愤怒不休的黄小川。何涛摸着后脑勺,呲牙咧嘴地吸着凉气。黄小川嘴角流着血,忍着泪对何涛怒目而视。

两人打架的事没有反映到连里,让赵海民压下了。张社会回来问起,他轻描淡写地几句就应付过去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不训练。上午九点多钟,黄小川呆呆地坐在铺板上,何涛还在睡懒觉。其它人都不在。马春光突然来了,他看一眼黄小川抹了紫药水的嘴角,走到何涛的床前,一把拉开被子:“何涛,起来!”

何涛胆怯地:“干吗呀?大星期天的,我要睡觉!”

马春光一把将何涛拉起来,然后对黄小川说:“你过来。”

黄小川默默地走过来,站在何涛的铺板前。马春光对何涛严厉地说:“向小川道歉!”

“你们还有完没完呀?张班长、赵海民,他妈的都让我道歉,我已经道过八回了,不信你问他。”

“小川,这小子是不是给你认错了?”

黄小川点点头。

马春光一推何涛:“对小川你也下得了手,再有下次,看我怎么收拾你!”

何涛哭丧着脸:“小川,你凭良心说我冤不冤?就跟你开几句玩笑,我这张破嘴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是你先动的手,这会我后脑勺子还木呢。算我倒楣!”

黄小川真诚地说:“何涛……对不起,昨天我不该急。”

何涛得意地看着马春光:“怎么样,是小川的错吧?”

三个人都笑起来。

这个时候,赵海民正在营外他练口令的地方等刘越。他硬着头皮给刘越打了个电话,约她出来,说有急事,刘越就跑来了。刘越跑到他身边,犹犹豫豫地站住了,深感意外地望着赵海民:“今天你怎么……找我啊?”

赵海民点点头。

刘越见他一脸严肃,马上担心起来:“是不是小川有啥事?……”

“小川没事。我是想告诉你,以后最好不要再去找小川了。我们训练的时候更不要去打扰他。还有,我们侦察连伙食不错,别再给小川送吃的东西。”

“为什么?”刘越越听越糊涂。

“为了不影响他的训练、生活……总之,这是为他好。”

“为小川好?我影响小川?……是不是又有人胡说八道?谁爱说什么让他说去,我根本不在乎,身正不怕影子斜,我还就是要去找小川!我不管他谁管他?”

“你这是害他!”

刘越不认识似地看着他,愤怒里带着嘲讽:“赵海民,你是不是也认为我和小川的关系不正常?”

赵海民不做回答。

“想不到你也和那些人一样……”刘越说着,泪水竟一下子充满了眼眶。

赵海民依然面无表情地说:“你和小川是什么关系我没兴趣,也不想知道,但作为小川的副班长,我必须对他负责!”

刘越背过身去,冷静一下,说:“你要对他负责?是的,我知道有人老是拿我和他做文章,说三道四。我是影响他了。你是为他好,才来找我的。可是,你根本不了解小川一家的事,换上你,也会像我一样,忍不住就会来看看他,不来看他一眼,我不放心啊……说实在的,入伍以来,我考虑自己的事情少,考虑小川的事情多……”

刘越停下来,信任地望着赵海民。赵海民从小川以前的表现里,结合刘越的叙述,大致已经猜到了:小川的身世是个谜,小川来部队,一定是迫不得已。小川身上藏着一个大秘密!

他愣怔着,不知该说什么了。刘越四下看看,终于是忍不住,竹筒里倒豆子一样,讲了起来。她说——

唉,我本来不想讲的,永远都不想讲,可那些事情老憋在心里,时间长了不倒一倒,难受……我老爸和小川他爸是一对同生死,共患难的老战友,他们一入伍就在一个连队,打淮海战役时,小川他爸黄叔叔曾救过我爸的命。在朝鲜战场上时,我爸是师长,他爸是师政委,两人共同指挥了好多次战斗。这么多年来,他们简直就跟亲兄弟一样。从朝鲜回国后,我爸继续在部队干,他爸脱下军装,到西北的一个省当了地委书记,后来又当省委副书记。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小川他爸和他妈妈双双被打成反革命,遭到批判和人身摧残,给关进了监狱,后来就断绝了音讯,生死不明。小川的几个哥哥姐姐有的下了乡,有的被红卫兵打成了残废,有的下落不明。家被抄了,亲人失散了,当时只有十岁出头的小川被扫地出门,到处流浪,吃尽了苦头。太凄惨了!咱们入伍的那一年,我爸费尽了周折,才在青海的一个农场里找到了他,想法设法把他弄到部队,算是帮他捡回了一条命。可是,他的心灵受过深深的伤害,他是天底下最孤独的孩子。我们离开家时,我向爸爸保证,自己也发过誓——到了部队,一定要对小川好,尽最大能力保护他,哪怕自己受苦受罪受打击受连累,也不能让小川受委屈。可小川呢,得把这一切埋在心里,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夹着尾巴做人……

刘越的眼角挂着泪珠。

随着刘越的诉说,赵海民受到了极大震动,他把拳头握得紧紧的,双眉紧锁。等刘越说完了,他真诚地说:“刘越,谢谢你这么信任我……可是,正因为这样,我觉得你更应该离小川远一点。我知道你是真正关心小川,怕他孤单,要让他感受到关心、感受到温暖。可是你想过没有,你越是这样,小川就越摆脱不掉家庭给他带来的压力。现在的小川更需要忘了这些,忘掉怜悯、同情,忘掉是别人在庇护他。穿着军装就是战士,得让他明白他和所有战士都是一样的,没必要夹着尾巴做人,他得勇敢地面对这一些……这一关小川必须得过。其实小川不比任何人差,刻苦、悟性好,差的恰恰就是自信!”

刘越信服地点点头:“你跟小川说,这阵子,我不去找他了。”

“现在是关键时刻,为了参加大比武,每个人都在拼。小川得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行。其实,很多人都非常关心小川,我也会照顾好他的……只不过不会像你那样去护着他。”

刘越不好意思地笑了,钦佩地看着赵海民:“哎,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下这么大的工夫练口令?”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喊好口令,当好兵。”

训练最要紧的关口,赵海民老家来了一封电报。连队通信员来班里叫他,他跟着通信员到了连部。连长、指导员、排长都在,几人的脸色都有些沉重。

梁连长把一封没拆开的电报递给他,他犹犹豫豫接过来,手突然颤抖起来,似乎没有勇气拆开。梁连长说:“根据以往的经验,家里突然来电报肯定有问题,你要有思想准备。”

范指导员轻声道:“三班副,拆开看看吧。”

赵海民颤抖着手撕开电报,只看了一眼,泪水便夺眶而出。

范指导员接过电报,见是一行醒目的电文:“父病危速归。”

梁连长一使眼色,通信员赶紧扶着赵海民坐下。几个人安慰了一番。指导员又把张社会叫来,让他照顾好赵海民,如果他想回,连里就放他走。

下午,三班专门开了个班务会,研究赵海民是否回的问题,当然,主要在赵海民。侦察连是个讲情面的连队,战士家里来了要紧的电报,一般情况下都会放行。

但是,张社会有点想法,他试图劝说赵海民留下。张社会选择着合适的词汇,显得极其为难地说:“……我的意思,别回了。班里的工作都好说,别说十天半月,就是一年半载,我都扛得住,影响不了。我是怕影响你个人……你刚当副班长,又赶上军里的大比武,我不说你心里也有数,咱三班十拿九稳。先不说去了能不能拿名次,能去就是胜利,就是成绩,多好的机会呀!和平年代上不了战场,能赶上这样的大比武,也算是千载难逢了。按说我这个当班长的也是个出成绩的好机会,可再大的成绩对我都没用了,今年怎么着都该脱军装了……你就不一样,正是爬坡的时候……”

赵海民坐在那儿,眼睛红着,竭力忍着泪水。

张社会又说:“连队哪年不接到好几封战士父母病重、去世的电报?好多战士都不回,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班副,要不先寄点钱,我知道你没多少,我这儿还有,全给你爸寄回去……”

李胜利这时候脑子没闲着,他在打自己的小算盘。他几天前刚接到父亲的来信。父亲已经知道赵海民当副班长的事儿了,显然是从赵海民家的人那里听说的。父亲说:儿子啊,他当副班长,你就要争取当班长,你爸这一辈子没输给过赵瘸子,你要是输给他,爸这张老脸还朝哪儿放?还有你一辈子的前途更输不起呀!……

李胜利就觉得,眼下是一个机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赵海民如果硬要回家,连首长、班长,肯定会心里不高兴。果然,班长态度已经明确了……于是,他清清嗓子,看一眼张社会,说:“班长,我不这样想。你们不知道,海民和他爸感情很深,他爸又是个要强的人,不到紧要关头,不会发这个电报。这说明啥?说明老人家已经是……唉,总得让人家父子见最后一面吧?我支持海民回!”

黄小川也说:“海民该回去……如果能见父母一眼,就是耽误点工作,也是值得。”

赵海民啥也不说,泪水不停地流出来。

张社会一声叹息:“你自己拿主意吧!”

赵海民最终还是决定回去。张社会陪他去找连长、指导员。他说:“我了解我爸,不到最坏的时候,他不会让我回去……连长,指导员,给我准假吧!”

梁连长看着张社会。张社会说:“既然他下决心要回去,就让他回吧。班里的工作你们放心,有我呢!”

梁连长和范指导员互相看看,点头了。梁连长说:“好吧,去收拾一下,马上走!”

火车是半夜的。吃罢晚饭,赵海民收拾东西,李胜利在一旁帮着。他生怕赵海民突然不走了一般,不时朝窗外看一眼,说:“连长不是联系车了吗?怎么还不来?”

马春光也站在旁边,乘赵海民不注意将什么东西塞进他的包里。

张社会从外边进屋,将一个信封交给赵海民:“班副,提前领了你几个月的津贴,又借了一百,装好!”

黄小川拿出一张和赵海民的合影照片,说:“海民,把这个带给你爸。”

赵海民收下了。马春光离开后,他从提包里掏出一叠钱,交给何涛:“我走了以后,还给马春光。”

何涛一看是钱,连忙推给赵海民:“你这不是让他骂我吗?他的心意你就领了吧。”

赵海民把钱又推给何涛:“告诉马春光,他的心意我已经领了。”

何涛只好收起信封:“哼,我他妈明天拿去买烟抽!”

十点多钟时,一辆卡车驶进门前。连长、指导员、排长、张社会和三班的全体战士们站在卡车边为赵海民送行。梁连长将一封封好口的信交给他:“把这封信带给你爸……好了,路上小心,走吧。”

赵海民向连长、指导员、排长敬一个军礼,坐进驾驶室里。

车走了。张社会说:“我送送他。”说着突然一个箭步蹿上卡车,一伸手抓住驾驶室的窗口,跳到了脚踏板上,就那么站在驾驶室外。卡车在营区里急驶而去。驶到大门外,车停下了。张社会跳下来,赵海民也从驾驶室里下来,两人站在那儿,赵海民有些内疚地看着张社会说:“班长,对不起!”

张社会说:“别说了,你是对的,该回!别像我……一辈子都会遗憾。走吧!”

说着重重地在赵海民肩上拍一掌。

卡车鸣一声喇叭,急驶而去。

张社会久久地站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