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春光很快就适应了饲养员的生活,干起来得心应手了。他觉得这个地方安静,自由,烦心事少,虽然累一点,但这点活对于他来说,不算什么。连里本打算再派一个人来协助他,他拒绝了,说自己一个人,能行。

他和胡小梅、方敏的关系,也渐渐地熟悉、融洽了。

这天上午八点多钟,他清扫完猪圈,跳出来,脱去工作服,只穿着裤衩,站在一块石头上,提起水桶兜头浇在身上,被冷水激得呵呵地大叫着。他感觉痛快极了,心中郁积的不快似乎一扫而光。恰在这时,方敏挑着猪食桶,胡小梅快步跟在后面,二人在拐角处出现了,她们一眼看到马春光的样子,“啊”地一声尖叫,急忙背过身去。胡小梅闭眼高声叫道:“马春光,干什么你?”

马春光急忙跑回小屋,再出来时已套上衣裤:“行了!”

方敏和胡小梅这才红着脸走过来。马春光感到奇怪,因为早上她们已经喂过一遍了,这才几点钟,就给猪吃午饭了?积极得没边了吧?胡小梅兴奋地解释:“马春光,找你帮忙呢!我们要去打靶,方敏怕中午回来的晚,让猪饿着了,那,我们把猪食先放在这儿,中午你替我们喂一下。”

方敏已放下猪食桶,不好意思地:“谢谢了。”

马春光说:“嗨,打个靶至于这么激动吗?”

她们两个嘻嘻哈哈跑走了。马春光高声在后面嘱咐:“哎,别剃光头啊!”他望着她们走远,眼里是羡慕的神色。他已经有好久没摸枪了!

靶场在军营西南面的山脚下,离营院有三里多远。通信连组织打靶,侦察连派张社会带着几名老兵前来协助、指导。赵海民虽然不是老兵,张社会还是把他带来了,可见他的水平不比老兵差。队列中的刘越望着赵海民,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了。

张社会等人趴在地上验枪完毕,张桂芳连长上前讲话,先说了几句对侦察连感激之类的话,然后说:“从现在开始到打靶结束,由侦察连的同志来指挥,希望大家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严格纪律。下面请张班长给我们讲话。”

张社会走到队列前,一声口令:“立正!”女兵队伍为之一振。张社会说:“请稍息。有人说,女兵打靶是图个高兴,过一回枪瘾,我不这么看。靶场就是战场,战场上没有男女之分,只有战士。在我们侦察连有一句话,一个战士可以不知道自己的脑袋有多重,但必须知道手中的枪有多少分量。因此,希望大家珍惜这次机会,珍惜每一粒子弹,打出最好的成绩!下面开始,一班出列!”

随着一阵阵枪声,靶标被一颗颗子弹洞穿,七环、八环、九环,很少有十环。打完了的女兵站起来,另一个小组的女兵走上去,卧倒、验枪、装子弹,每一个女兵的身旁都有一名侦察连的战士在负责指导。张社会站在一旁指挥着。打靶进行得井井有条……

又一个小组上去了,站在赵海民身后的是刘越。

张社会一声令下,六个女兵进入射击位置。刘越趴在地上,与身旁的赵海民只隔着枪托。瞬间的对视,两人的目光都迅速转移到了枪上。刘越暗自笑了一下。赵海民毫无表情地说:“请验枪!”刘越有些生硬地:“是!”她哗地拉开枪栓。赵海民又说:“装子弹!”刘越一边熟练地朝弹仓里压着子弹,一边不屑地小声嘟囔:“你才打过几发子弹呀。”

赵海民低声严厉地:“注意靶场纪律,不许讲话!”

刘越仿佛较劲般,扣动扳机,一枪、两枪……五枪。她最先一个打完,老练地一拉枪栓,关上保险,率先站了起来。赵海民不易觉察地皱皱眉头,站起来,看着远处的靶牌。一声哨音,报靶员验靶,打着旗语。随着旗语,一声声叹息,一阵阵叽笑,一声声夸张的惊喜,紧接着是轰然而起的一阵惊叹。旗语打出了42环,是刘越的。

张社会说:“有上40环的了,不错!”

王惠摇晃着刘越的肩膀说:“刘越,你太棒了,能当侦察兵了!”

刘越用眼角的余光有些得意地看一下赵海民。赵海民认真地看着打旗语的战士,仿佛什么都没看到听到一般。刘越轻轻地不屑地转过头去。

女兵们都打过了,随着值班员的口令,她们重新排好队。张连长提着子弹箱走过来,剩余的子弹在箱子里哗哗地响着。她笑着走到张社会面前说:“张班长,你们几位辛苦了,这还剩下点子弹,你们一人打几发,算是我们的战士向你们表示感谢。”

张社会笑道:“张连长,还是你们打吧,我们打靶是家常便饭,就像你们的兵打电话。”

队列中的女兵们嚷嚷起来——

“就是,连长,人家经常打,耳朵都震坏了。”

“还是让我们打吧,一人一发也行,不够就抓阄。”

…………

女兵们吵吵起来没个完。胡小梅突然举起手:“报告连长,我和方敏喂猪,怪辛苦的,就奖励我们两个吧!”

男兵、女兵们一阵哄笑。

张连长一挥手,部队安静下来。她说:“别这么没出息,这样吧,我们也不说感谢人家了,这点子弹,请侦察连的同志给咱们表演表演,让咱们开开眼界,好不好?”

众女兵这回都同意了,一阵欢呼鼓掌。张社会回头看看几个兵。几个人动手将子弹压进两支枪里。张社会看着靶标处,吹一声哨子,挥手。正在收拾靶标的两名战士重新插好几个靶标,躲进了掩体。张社会这才看着女兵们,道:“表演谈不上,算是向大家汇报汇报我们的训练成果吧。老兵就算了,我看这个任务就交给我们的新战士赵海民同志……赵海民!”

赵海民大声地:“到!”

“单发、点射、卧姿、立姿,你自己掌握,开始!”

“是!”话音未落,赵海民已接过枪,朝前奔去。离打靶的位置还有好几米时,一个鱼跃倒地前冲,驰向射击位置。没等瞄准,枪已响了……女兵们慢了半拍的惊叹被枪声淹没了。队伍动了,不由自主地跟在张连长的身后慢慢朝前移动着……

只有刘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几个单发之后,是一阵点射。清脆的枪声嘎然而止,嗡嗡的枪声还在回荡着,赵海民一个翻滚站起来,将空枪推向一个老兵的同时,接住了另一个老兵扔过来的枪。转身,就那么站着,一拉枪栓,枪里的子弹已倾泄而出……

在久久回荡的枪声中,是女兵们如梦初醒般的叫好声。

一阵哨响,人们重新安静了。旗语打出了十环、十环、九环、九环……

惊叫声、叫好声再次爆发出来。刘越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沉默着。她终于相信了,这个叫赵海民的兵,不简单。

队伍唱着歌回营房了,胡小梅和方敏从靶场直接到了饲养场。她们看到,两个猪圈的猪都喂饱了,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打呼噜。方敏感激地对马春光:“谢谢了。”

马春光说:“能不能别再谢了?……怎么样,你们两个没剃光头吧?”

胡小梅有点沮丧:“我打了26环。”

马春光说:“五发子弹,五五二十五,还说得过去。方敏,你呢?”

方敏说:“32环,有一发子弹还脱靶了。”

马春光说:“行!比胡小梅强!”

胡小梅生气地:“方敏比我强,你高兴什么?”

马春光笑道:“我当然高兴,谁让你老欺负人家方敏?”

胡小梅突然想起什么,兴奋地说:“马春光,你们连的赵海民,真叫棒!卧着,跪着,站着,枪枪八九不离十,把我们连的人震的一蹋糊涂!”

马春光蹲下:“他呀?……不光是他,我们侦察连随便拉出去一个,震你们还不是小意思!”

胡小梅说:“你和他比,怎么样?”

马春光神往地:“现在喂猪手生了,不然和他有一拼……”

说完,他感到了失落……

正说着话,通信连的猪圈被猪拱开一道豁口,一头猪跑了出来。方敏和胡小梅一人一根棍子到处撵猪,眼看着猪要进豁口时,一个回头又跑了。马春光靠在猪圈小屋的门边笑着看热闹。胡小梅生气地说:“马春光,你帮一下忙好不好?”

马春光还是不动。胡小梅捡起一块石头朝猪扔过去,猪跑的更远了。方敏冷冷地看一眼马春光,急得不行。胡小梅说:“方敏,别赶了,他不帮忙拉倒,我回连里叫人去!”

马春光这才说:“着什么急呀?让它多活动活动呗。”他说着,抓几把青草放进一只竹筐里,不紧不慢地朝那头猪走过去,唤几声丢一把猪草,慢慢将猪引到豁口处,待猪的半个身子探进豁口时,一脚把猪蹬进圈里。成了,就这么简单。紧接着,他又指导胡小梅和方敏和泥,自己到一旁搬来砖,很快就把那个豁口堵上了。方敏洗干净手,提半桶水过来,让马春光洗手。

胡小梅说:“马春光,你真行啊,什么都会干。”

马春光说:“就这点活,只要是不嫌脏不嫌累,你也会干!”

胡小梅说:“我是说刚才赶猪,你真聪明。”

马春光自嘲地道:“那是,没猪那么笨吧!”

胡小梅愣一下反应过来,踢一下水桶,水溅到马春光脸上。她嗔怒道:“方敏,他骂咱俩比猪还笨!”

马春光抹着脸上的水,愉快地笑着:“不是,不是!我那是骂自己呢!”

方敏轻轻地笑着,真诚地对马春光道:“你给我们帮忙把衣服都弄脏了,我们把衣服给你洗洗吧?”

马春光急忙道:“不用,不用……”

仿佛是被方敏的温柔和真诚触动了,马春光一瞬间竟有些拘束和慌乱了。

星期天上午,风和日丽。仿佛约好了,几个班的门前都有人在理发。新老战士们互相剃着头有说有笑。何涛刚理完,他从别人手中接过推子站在那儿,要给谁理谁赶紧躲开。最后他一把拉住李胜利强行按到凳子上,李胜利又挣扎着跑掉了。

马春光也从菜地赶来凑热闹,他笑道:“何涛,看你小子这人缘,做好事都没有人接受。”

李胜利又折过来:“你们不知道,上次我好心好意让他练回手艺,狗啃的一样不说,剃了半边他丢下推子就跑了。”

众人一阵哄笑。这时,张社会阴沉着脸过来,不声不响地坐到了凳子上。张社会的头发有些乱,有些长,胡子也像是好几天没刮了。何涛一看急忙把理发推子塞到了赵海民手里。赵海民说:“刚才还到处追人呢,怎么了?”

何涛嘿嘿地笑着:“班长的头咱不敢动!”

赵海民抖开围布系在班长的脖子上,几推子下去,竟然发现张社会泪流满面!人们面面相觑,鸦雀无声。赵海民停下来,不解地:“班长……你怎么了?”

四班长走过来,默默接过理发推子,轻轻推着:“你们班长的父亲,去世了……”

所有人都愣在了那里。

黄昏,赵海民、马春光、黄小川、何涛、李胜利陪着张社会来到营区外面的沙丘上,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班长。张社会叹口气:“……按我们老家的规矩,父亲死了,七七四十九天不动头发……”

赵海民红着眼睛说:“班长,你怎么不请假回去?”

张社会摇摇头:“我爹临死前交待我娘和我哥,不让我回去,怕影响我进步,下葬后七七四十九天我哥才给我来的信,其实早一点知道,我真应该回去看看。”

黄小川抹起了眼泪:“班长,那你快跟连里请假回去一趟吧,回去看看你妈妈……安慰安慰她老人家……”

张社会再次坚决地摇摇头:“我爹不让回,回去反倒违背了他老人家一片苦心!”

几个兵都沉默了,好一阵都不说话。何涛突然拖着哭腔:“昨天我还跟你顶嘴呢,班长……”说着,“啪唧”一声在自己嘴上掴了一巴掌。

马春光用胳膊撞一下何涛:“干吗你!”

何涛哭着:“我又不对了?我这不是安慰班长吗?”

张社会点点头:“何涛,入伍都快一年了,新兵一来你就是老兵,别人该喊你班长了,该有个老兵的样子了。”

何涛听话地点点头。张社会又说:“还有马春光,虽然现在我不是你班长了,可我还得说你,你把猪喂的都像啥了?瘦得像一群野狗……破罐子破摔不行,连长本来想磨磨你的性子,你倒好,趴下去就不想着朝起站了。”

马春光觉得脸发烫,低下头:“班长……你别说了。”

赵海民敬佩地望着张社会:“班长,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是光想着别人……”

他说不下去,鼻子里酸涩得很,那一定是眼泪流到了鼻腔里。人们又都不说话了,风声隐隐传来,仿佛大海的涛声。那晚,他们在沙丘上呆到很晚才回去,张社会说,弟兄们跟他的心相通,他心里好受多了。

不久,侦察连组织了一次夜间紧急集合,所有人员都参加了,马春光这个喂猪的也不例外。结果,张社会和赵海民速度最快,只用了三分零五秒,而马春光差不多是最慢了,和几个炊事员一样,四秒多。梁连长表扬了赵海民,批评了马春光。马春光沉默不语。

回到菜地,方敏和胡小梅知道这个情况后,胡小梅打抱不平:“四分多钟就不错了,你们连长可真是吹毛求疵!”

马春光窝囊地:“丢人啊!我马春光也有今天。四分多钟,天大的笑话!”

胡小梅说:“有什么了不起的呀!这回四分钟,下回三分钟撵上去不就得了?你马春光肯定还是侦察连最棒的兵,对吧方敏?”

方敏连忙说:“对!”

马春光神情沉重:“这样子,连长更不会让我回去参加训练了!”

胡小梅笑了:“不让训练更好呀,你傻!那就这样玩几年,复员回去!”

马春光用力摇头:“我做梦都想当个好侦察兵!连长不让我参加军事训练,这比不让我吃饭还难受……我不像你们,能穿上军装的女孩,有几个不是当官的孩子,一个个娇生惯养,所以你们根本不懂什么叫吃苦、什么叫当兵。”

“你说女兵家里都有背景,那可不一定,像方敏……”

方敏轻轻碰碰胡小梅,不让她说下去。胡小梅说:“都怪我爸我妈,我都报名了要去延安插队,他们死活不让。”

马春光哼一声:“你这样的人插队还不是走过场,转上一圈,要么回城,要么上大学,想来当兵还不是一句话?有几个人老老实实在广阔天地呆着的?”

胡小梅继续追着问他:“哎,你是怎么当兵的?”

“知青点排队,贫下中牧推荐,嘎查审查,苏木复审,县里筛选,然后就是体检了。”

“这么复杂呀?”

“哼,复杂的还没告诉你呢!”

胡小梅不停地说,方敏却很少吭声,只是饶有兴味地听着。胡小梅又问:“你有女朋友吗?听说知青都偷偷摸摸谈恋爱,你谈过没有?”

没想到马春光突然火了:“你这人还有完没完?呱唧呱唧不停地说不停地问,什么都想知道,你学学方敏好不好,你看人家说过一句话没有?”

胡小梅尴尬地一时愣在那儿。方敏知道,马春光是心里不痛快,火气才这样大。

她拉拉胡小梅的衣服,轻声道:“小梅,咱走吧。”

她们回到了自己的猪圈前。过了一会,马春光却又转悠过来,对胡小梅和方敏说:“刚才对不起啊……我的老班长,他父亲去世了,我心情不好。”

方敏关切地望着马春光,仿佛是马春光家里遭了灾。

胡小梅却不依不饶:“我又不知道这事,你冲我发什么火!”

“我这不是给你们道歉吗!”

胡小梅噘起秀气的小嘴:“没这么便宜!”

马春光挠挠头:“那怎么办?今天,你们连的猪圈没坏,猪又没跑。”

“那我不管,你想法子让我和方敏高兴一下。”

马春光突然想起什么,笑了:“那我今天就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吧,我们连的兵给你们女兵差不多每个人都取了外号。”

胡小梅更兴奋了:“真的?快说!”

马春光犹豫着:“先说你们张连长吧,外号叫大马哈鱼!”

胡小梅和方敏互相看一眼,会意地笑了。胡小梅说:“还有呢?”

“指导员叫戈壁滩。”

“戈壁滩什么意思呀?”胡小梅不解。

“整天皱着脸,苦巴巴的没表情呗。”

胡小梅卟哧一声乐了:“太准确了,还有呢?”

“多了,有阿庆嫂、胡蝶迷、向日葵、保温桶。是谁就不跟你们说了,免得你们瞎叫,破坏团结……胡小梅,数你的外号好听,又洋气又雅致,想不想知道?”

“想!你快说!”

马春光故意卖关子,不说。胡小梅再三催促,他才说:“你嘛,胡广林子……怎么样?”

胡小梅轻声重复着,望一眼始终微笑着的方敏,然后看着马春光:“胡广林子是什么意思呀?”

马春光笑而不答。方敏也是弄不懂的样子。胡小梅焦急地催问:“快说嘛,到底什么意思?”

马春光忍住笑:“说出来就没意思了,自己慢慢想。”

“那,方敏呢?”

马春光看着方敏,半晌道:“方敏人缘好,没外号。”

方敏眼睛眨巴着,轻轻一笑。

当晚回到连队,胡小梅把起外号的事讲给大伙听,女兵们一阵哈哈大笑。胡小梅说:“你们再帮我想想,胡广林子到底什么意思呀?”

王惠说:“好像是日本的一个女演员吧?”

毛桂萍说:“不对,好像是天皇的老婆。”

李凤香说:“什么呀,人家叫皇后,土老冒!”

胡小梅兴奋得满脸通红,鼻梁上的几粒雀斑更加明显了。刘越看着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大笑起来。众人都莫名其妙地望着刘越。刘越止住笑:“胡小梅,那家伙在骂你呢!”

胡小梅更加糊涂了:“骂我?他骂我什么呀?”

刘越道:“你说,中间俩字放一起,念什么呀?”

王惠念叨:“广林……麻?……”

毛桂萍脱口而出:“胡麻子!天哪!”

李凤香正喝着水,一口水喷出来。众女兵随即哄然大笑乱作一团。胡小梅尴尬地笑着,恨恨地骂道:“这个混蛋!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他!”

胡小梅气得一夜没睡。第二天上午,到了饲养场,她见方敏挑着空桶离去,就咬牙切齿地站在马春光面前,杏眼圆睁,怒目而视。马春光勉强笑着,装糊涂的样子。突然间,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愤怒、怨恨、委屈和伤心混杂在一起,她道:“马春光,你也太坏了!干嘛叫我胡麻子……”

马春光仿佛没料到一般,内疚而慌乱地:“胡小梅……胡小梅……别哭,我该死,我就想跟你开个玩笑,别哭了好不好……胡小梅……”

胡小梅伤心极了,孩子般嚎啕大哭。马春光更加不知所措了。

胡小梅真正喜欢马春光,其实就是从这次大哭开始的。一个女人对着你哭泣,要么是她爱你,要么是她恨你。马春光当时还不懂这些。

刘越渐渐发现,黄小川老爱躲着她。有时从饭堂出来,在小路上相遇,本来可以上前说几句话,可小川却装作没看见她,扭头就拐向另一条路。有时在军人服务社里遇见,他也是说不上两句话,就借故溜走。

这天在营区门口的照像馆前,刘越又碰到了黄小川。黄小川爱照相,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有这个爱好。只有刘越清楚,他是想照给父母看,而他的父母却又暂时看不到,小川就把照片保存起来,盼望着父母能够欣赏他照片的那一天早日到来。

见到刘越,黄小川四下里看看,很紧张的样子。刘越把他叫到路边,拿过他的照片,看了看,还给他,道:“小川,你干吗老躲着我?”

“小越姐,我……”

“又是怕别人说闲话?谁爱说什么说去,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是不是那个何涛又欺负你了?”

黄小川急忙摇头:“没有……小越姐,我不是想躲你,我是怕。万一有一天我爸妈的事让人知道了,会连累到你。我是刘伯伯悄悄弄来当兵的,连档案都是假的,让人知道了,刘伯伯和阿姨就会受到牵连。你没看,现在风声又紧了,批林批孔,批得人心惶惶……”

刘越轻松地:“嗨,没事,我都给你说过多少回了,我爸那么大的官,又是老革命,谁敢把他怎么样!”

黄小川点点头:“小心点,总没有错。”

“哎,你的训练能跟上吗?上次我到师医院去,看到你们侦察连好几个兵都在那儿治伤,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有一个胳膊上还打着绷带,你没事吧?”

“我挺好的,训练场上,班长他们都帮我,经常给我开小灶。”

“你是说那个赵海民吧?哼,我训过他,叫他不要学何涛。”

“我知道,海民都跟我讲了……小越姐,你误会海民了,他是真心帮我。海民的军事素质那么好,节假日还带我去训练,其实他全是为了我。”

“他军事技术是不错,打靶的时候给我们表演过。”

黄小川高兴地:“对了,海民告诉我,你打了42环,是你们连最好的。”

刘越有些得意地:“小意思……哎,我们经常见他早晨一个人在那儿喊口令,他可真有毅力。我们连的人挖苦过他,说他是疯子,看来,是不理解他……”

刘越忽然有些惭愧了。

不久之后的一天早晨,刘越和几个女兵又去野外背记代码,赵海民喊口令的声音如约传来,她们又唧唧喳喳议论,刘越就有点烦,站出来说,行了,咱们别再去打扰人家好不好?这么长时间了,人家理过咱们,正眼看过咱们吗?从今天起,咱们别朝这边来了,换地方,各找各的地方练去!

刘越几句话,把大伙弄得莫名其妙。

又过了几天,夜里下了大雨,刘越五点多钟就起床了,似乎想验证什么,她披上雨衣就独自出门了,她满以为这样的天气,赵海民不会来了,哪知刚出营门不远,就听到了赵海民风雨中发出的口令声,苍凉中带着浑雄,如鼓如涛……她心里一阵阵发涨,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他。此时,天空中阴云如铅,细雨霏霏,赵海民身姿挺拔地站在风雨中,喊着口令,他全身早就湿透了,脸上的雨水汨汨流下……

突然,赵海民的口令声停止了,天地间顿时一片沉寂。两人目光相遇的一刹那,刘越的眼中猛然有些慌乱。赵海民礼貌性地冲她点一下头,抹一把脸上的雨水,转身朝营区跑去……

起床的军号响起来。刘越久久地站在荒原上,望着远方出神……

又一个夏天来到了,大地变绿了,头顶上鸟儿的叫声也婉转了许多。

师里下发通知,要搞卫生大检查。各单位都积极行动起来,营区到处是打扫卫生的战士。

猪圈是这次检查的重点,各连队都派人把猪圈的墙壁粉刷了一遍。但基本的清扫要由饲养员来完成。方敏和胡小梅一连干了两天,里里外外进行扫除,累了个臭死,总算干完了。而马春光只用了一个下午,就交了差。

正式检查之前,直属队先进行预检,师参谋长率领着各直属分队的连长、指导员,一大群人轰轰隆隆来到菜地。方敏、胡小梅、马春光,还有其它连队的饲养员恭恭敬敬地各自站在自己的猪圈前等候着。

首先检查的是侦察连的猪圈,猪圈旁的小屋里里外外整整洁洁,墙外面堆着一捆鲜嫩的猪草,猪圈里的地被水冲过了,地面连一点猪粪也看不到,十几头大大小小的猪干干净净地躺在那儿,很响地打着呼噜……

参谋长等人纷纷赞赏着。参谋长说:“到底是侦察连啊,不简单!圈里面的卫生向来是老大难,咱们全师的猪要是都喂成这样,猪圈都搞这么干净,那该多好!军区再来检查团,咱们就不怕了!梁东!”

梁连长急忙上前:“到!”

参谋长说:“把你们的饲养员叫来。”

梁连长叫过马春光,参谋长笑眯眯望着马春光,赞赏地点点头:“小伙子,猪喂的不错,就得这样,干一行爱一行。给我们说说,你这猪是怎么喂的?”

马春光犹豫着,很为难的样子:“报告首长,其实也没啥……就是每天多喂几遍,吃饱了,猪就老老实实呆着了,就长膘……再有就是勤打扫,过两天用水管子把猪身上冲一冲,给它们洗洗澡……”

胡小梅在那边撇撇嘴,嘀咕道:“我从来没看他冲过,一天到晚猪饿的嗷嗷叫,还多喂几遍,说谎也不脸红。”

方敏急忙碰碰胡小梅,制止她再说。

这边,马春光还在继续介绍经验:“我们连有个叫李胜利的战士,每天都帮我打一捆猪草来,喂完猪食,再喂青草,利于猪的成长。”

参谋长一拍巴掌:“好,看来这是条经验。据我所知,好多连队都有打猪草的,打来了朝猪圈一扔就不管了。先喂猪食再喂青草,搭配着来,即省了饲料,又养膘。”

正说着,通信连的猪一阵乱叫,几头猪互相撕咬着,把刚打扫过的猪圈弄得一团糟。胡小梅方敏急忙拿起棍子去打猪。

参谋长等人走了过来。圈里的猪见这么多人围过来,吓得四处乱跑。刚冲过水的地面上重新有了不少猪粪猪尿,被乱跑乱跳的猪给溅起来。参谋长一行纷纷躲开了。张连长翻一眼胡小梅和方敏,很尴尬。参谋长也皱起了眉头:“这是通信连的吧?”张连长上前敬礼,底气不足地:“报告首长,是我们的。”

参谋长脸上带着不悦:“小张啊……差距在哪儿我就不细说了,让你们的饲养员自己看看,多向侦察连的小马取取经,后天就要正式检查,希望不再是这个样子……”参谋长走到胡小梅、方敏面前,语重心长地说,“小鬼,是不是不太愿意喂猪啊?喂猪同样是革命工作,要认真对待,不能马虎啊!”

两人都低下了头。胡小梅咬着牙,很不服气的样子。方敏眼圈红了……

当天晚饭前,梁东在食堂门前讲话,他除了表扬马春光,还特别表扬了李胜利表扬他不仅坚持每天打猪草、做好事,更重要的是,最近他在训练上非常刻苦,非常努力,进步很大……

梁东一声解散,兵们抢着进了食堂。李胜利抑制不住兴奋,把马春光拉到一边,对马春光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马春光说,是你坚持割猪草,你应该受这个表扬。马春光一边和李胜利说话,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瞄着通信连那边的情况。

通信连那边,张桂芳也在讲话,她拉长了脸,道:“我和指导员个人难堪点,没关系,但一个猪圈拖了全连的后退,让全连跟着难堪、丢人,说得过去吗?……不想喂猪没关系,你可以脱了军装走人。想当兵,首先得把猪喂好!……我哪次表扬没有你们?这活太脏,说出来不好听,是很多人不愿干的工作,所以要给你们更多的鼓励,但你们太让我失望了!”

队列中的方敏终于忍不住掉泪了。

当晚,方敏和胡小梅都没有吃饭。快熄灯时,排长和刘越一块来到勤杂班宿舍安慰二人。她们进门时,方敏正坐在马扎上默默流泪,胡小梅噘着嘴靠在墙上,眼睛望着天花板。排长说:“方敏,小梅,洗一洗睡吧,马上就吹熄灯号了。”

方敏更委屈,泪水流得更欢了:“排长,我没不安心,我一直都想把猪喂好!”

排长点点头:“我知道,你的工作大家都看在眼里,可是今天这事让连长多没面子!他能不生气吗?”

胡小梅气呼呼地站起来:“还不是让侦察连给比的!平时他们的猪嗷嗷乱叫,吵死人,站在那儿瘦的像鬼一样,可躺在那儿光看见猪肚子,当然比我们的肥。我们这些该死的猪偏偏那时候又咬又叫,我跟方敏有什么办法!”

排长说:“胡小梅,多找找主观原因……不管怎么说,后天师里正式检查,再不能像今天这样了。”

胡小梅生气地:“方敏,咱们现在就去喂,一直喂到后天检查团来,撑死那些该死的猪,看它们还叫不叫!”

排长责怪地看着胡小梅:“说气话管什么用?好了,抓紧洗漱,睡觉!”

刘越上前,抚弄着方敏的肩膀,无言地安慰着她。

次日一大早,胡小梅和方敏就来到猪圈,没想到马春光比她们还早。马春光得意地吹着口哨,胡小梅瞪他一眼,道:“昨天一表扬你,还真管用啊,什么时候这么早来喂过猪啊!”

马春光不理胡小梅,有些负疚地看着方敏。方敏红肿着双眼,像是怕被马春光看见似的,侧着身子,一瓢瓢地将桶里的猪食舀到猪食槽里去。

胡小梅斜眼看着马春光圈里四处走动的猪:“你的猪真会拍马屁啊,睡觉都会挑时间,也跟你一样会做表面文章。昨天你说,每天多喂它们几遍。你什么时候比我们多喂了?给猪冲澡,你冲过吗?说的像真的一样,哪天我告诉你们连长去,全是骗人的!”

马春光突然笑了,恢复了往日的样子:“二位,生这么大气干嘛?”

胡小梅撇嘴:“哼,你害死我们了!”

她抓过水龙头,哗哗地冲刷着猪圈,方敏拿根棍子赶着猪,二人的架式,像是在和猪打仗。二十几头猪被冲得尖叫着四处奔跑,每当有猪跑到跟前时,方敏急忙用棍子赶开。两人的身上溅满了泥水。

马春光边看边笑:“哎,听我的,别费劲了,到时候我替你们给猪冲澡吧。”

胡小梅头也不抬:“你别想再害我们了。”

一头猪受惊一般突然冲过来,在两人中间横冲直撞,她们惊叫着扔掉手里的东西,急忙跳到猪圈外面。

猪圈里一片狼籍,猪身上更脏了。两人直想哭。胡小梅跺着脚:“干脆让连长派人来吧,我不干了!让我复员都行!”

马春光走到两人跟前,一脸庄重:“真的,你们别管了,到时候我帮你们收拾。”

二人似信非信。马春光又说:“方敏……我从来没跟你开过玩笑,是吧?你们真的别瞎折腾了。昨天的事我很抱歉,我本来是想应付应付领导,没想到无意中把你们害了。其实你们也不能怪我,那么多人一下子围过来,猪能不害怕,能不乱跑乱叫吗?后天检查团来,我保证让你们的猪老老实实,猪圈里干干净净……你们两人就相信我一次吧!”

方敏信了,冲马春光点一下头。马春光看一眼方敏,赶紧把脸扭开了。近来不知为什么,他特别想帮助这个瘦小的女孩做点事情,在她面前,他觉得自己应该有个大哥哥的样子。

两天很快就过去了。胡小梅和方敏忐忑不安地度过了两天。

正式检查卫生的那天上午,胡小梅和方敏按照马春光的吩咐,到远处的荒滩上割青草,由马春光留下来帮她们收拾猪圈。她们很快割了两小捆,往回赶。胡小梅念叨,马春光神神道道的,他能有什么好办法?方敏说,既然他大前天做的那么好,这回也就不会差。

她们气喘吁吁地赶回猪圈,看到圈里面干净整洁,马春光军装的外面是一身洁白的工作服,戴着白色的套袖,根本不像干过脏活的样子。她们刚要问什么,检查团一行人已经朝这边走过来了。

两个干净整洁的猪圈。两圈安安静静睡着觉的猪。检查团的领导们赞赏地点着头,师长、政委等首长满意地竖起大拇指,参谋长冲张桂芳会意地一笑,张连长又冲胡小梅和方敏晃晃拳头。

两块印着“标杆饲养场”的小铁牌钉到了两个猪圈上。

张桂芳微笑着,梁东走过去,友好地一笑:“行啊,学的够快的。”

张桂芳说:“那当然,本来就是俩好兵。”

检查团走了。领导们都远去了。胡小梅和方敏突然醒悟过来一般,重新望着一圈的猪,仍有些不相信似地睁大眼睛。胡小梅来不及跟马春光说话,找根棍子捅捅躺在那儿的猪,猪们哼哼着不动。胡小梅又使劲捅捅猪:“嗨!嗨!检查团走了,你们自由了!”

方敏和马春光都笑起来。胡小梅也笑了,这才扔了棍子,一脸钦佩地望着马春光说:“你太了不起了!你是怎么弄的,猪这么听你的话?”

马春光笑而不答。胡小梅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快告诉我们,下次来检查,我们也用你的办法。”

方敏也真诚地看着他:“是啊,马春光你快说呀!”

马春光想了想:“告诉你们可以,但得答应我一件事。”

胡小梅爽快地:“没问题,快说!”

马春光微笑着去看方敏,等着方敏的回答。方敏轻轻对马春光点点头。

马春光说:“你们得唱歌给我听。”

胡小梅高兴地:“行,唱多少都行。”

方敏说:“马春光,我们唱,你也得唱,要不你吹口琴也行。”

马春光郑重地点一下头,他四下看看,然后俯在胡小梅耳朵上一阵低语。胡小梅听着,突然大叫起来:“方敏,他在猪饲料里放安眠药了!”

原来是这样!方敏和胡小梅都服气了,他们好一阵笑闹。马春光说,你们赶紧找个地方唱歌吧。胡小梅抬头看天,日头已近正午,该吃午饭了,就说,下午吧,一定会唱的,我的嗓子早就痒痒了。

半下午时,他们往远处走了一段,来到荒原上的沙丘那儿。高高的沙丘上,风儿拂动,细沙如银,三个身影叠在夕阳中,梦境一般。

胡小梅亮开嗓子,唱了好几首动听的民歌。胡小梅的嗓音确实甜美,马春光觉得,她真应该到一个文工团去,多才多艺的她不应该来这儿喂猪……一瞬间他有点走神。直到胡小梅说:“马春光,该你了。”他才清醒过来,飞快地看一眼方敏,清清嗓子。他本来打算让方敏唱完自己再唱,可他有些动情了,憋不住了,胸间似有清泉掠过,便微闭着眼睛,唱起了蒙古族歌曲“嘎达梅林”——

天上的大雁从北往南飞,

是为了寻找太阳的温暖。

要说造反的嘎达梅林,

是为了蒙古人民的土地。

南方飞来的小鸿雁,

不落长河不起飞。

要说造反的嘎达梅林,

是为了蒙古人民的土地……

高亢激越的弦律在天地间久久飘荡,胡小梅和方敏被他的歌声打动,胡小梅一脸痴迷,方敏眼里闪着泪光……

他唱完了,愣了足有一分钟,胡小梅用力鼓掌:“好听!真好听……马春光,你真是全才!”

马春光有点不好意思:“千万别这么说,草原上的知青除了哑叭都会唱歌,可惜我的蒙语不好,要是能用蒙语唱‘嘎达梅林’,开头再用上‘呼麦’,你们不听晕了才怪呢!”

方敏月牙儿般的眼睛一直闪着泪光,她恳求说:“再唱一个吧。”

“好象该你唱了吧?”马春光笑盈盈地望着她。

“我怕唱不好。”方敏犹豫着。

胡小梅说:“方敏,我们嗓子都唱疼了。你也答应人家了,唱吧,这里又没别人。”

方敏看着马春光:“会唱的歌,小梅都唱过了,我就唱一首小时候外婆教给我的摇篮曲吧。”说罢,方敏已扭过脸去,不看马春光,也不看胡小梅,痴痴的望着远处。歌声慢慢地起来了,很轻,像是从远处随风飘过来一般。重复的曲调,重复的词,却一点也不让人感到单调,像波浪一般起起伏伏,无边无际;像雾气一样丝丝缕缕,游游移移,温柔地滋润着人的心田……

这个时刻,胡小梅安静得如同换了个人。马春光的眼窝里竟有了泪水,他仿佛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无忧无虑的从前……不知不觉间,他从军装口袋里掏出口琴,配合着方敏的歌声,吹了起来。

歌声如水,琴声如诉,晚霞飘荡,天地一色。起起伏伏的歌声被琴声托着,久久地弥漫着,飘荡着……

那个夜晚,方敏躺在通信连勤杂班的宿舍里,久久无法入睡,她失眠了。

胡小梅也难以入眠。

两人仿佛都知晓对方醒着,又都怕对方洞悉了什么一般,静静地躺着,不弄出任何声音。

那个夜晚,马春光也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方敏的歌声,不断地在他耳边回荡;方敏娇小的身段,方敏月牙儿一般水汪汪的眼睛,不停地在他脑海里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