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出访回到家中,鲁淮成疲惫地仰靠在沙发上。谢庭群赶紧给他泡了一杯茶,跑到沙发后想给他捏捏肩。“你忙你的去吧!”鲁淮成好像已经知道了他要干什么,闭着眼睛道。

谢庭群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过了一会儿,谢庭群把一个鼓囊囊的信封放在他面前,“这是什么?”鲁淮成睁开眼问。“潜艇支队的刘铁钢参谋长来过了。”谢庭群小心翼翼地说。鲁淮成拿起信封看了看:“这有三千多吧?”

“五千!”

“他要干什么?”

“他……他要转业您没同意……”

“没同意送礼我就同意了?”

谢庭群忙解释:“他不想转业了,代理支队长要调离他……他希望他能接任支队长。”

“啪!”鲁淮成猛地把信封摔在了桌上,怒道:“你打电话告诉他,我同意他转业了!”谢庭群吓得一哆嗦,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现在就告诉他。”鲁淮成吼着。

“是……”谢庭群转身要走。

“等等!”鲁淮成指着桌上的信封,“给他拿回去!”谢庭群赶紧拿起信封匆忙离去。

看着谢庭群离开了,鲁淮成从沙发上站起来,来到窗前,气哼哼地推开窗户,嘟囔着:“连点清净空气都没有,乌七八糟。”

2

梅杏儿把一个装钱的信封放在于季东办公桌上:“于大哥,我是来还你钱的。”

“什么钱?”于季东一脸惊讶。“您当初帮我还柱子的钱啊!”于季东打开信封:“梅杏儿,我当初就说了,这钱是帮你的,不要了。”

“那怎么行,你当初帮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怎么能不还钱呢?”

于季东把钱推回她面前:“你每月就那么点工资,攒这些钱不容易。”

“不光是我攒的,还有郑大哥的。”梅杏儿把钱又推了回去。

“你见到远海了?”

“嗯!”梅杏儿兴奋地说:“他特地从巴黎赶到布雷斯特军港去看我们,他还问起你呢!我告诉他你现在已经是大老板了。”

于季东呵呵笑着:“真想远海呀!”停了一下又道,“梅杏儿,你们当兵的都不容易,远海还在国外,这钱我真的不要了。”

“不行于大哥,这钱你一定要拿着,要不我心里会不安的。”梅杏儿执著地说。于季东想了想:“好吧!你要非还,那我就先拿着,以后有什么事儿就来找我,我是真心拿你当亲妹妹看。”梅杏儿高兴地道:“好。”

“对了,思婷……还好吧?”于季东提到了秦思婷。梅杏儿一听,随口答道:“挺好的,还总提起你呢……”

“是吗?”于季东立即眼里放出光彩:“思婷真的总提起我?”梅杏儿意识到失言,只得无奈地应付着:“啊!是!”于季东高兴地道:“这几天我实在是忙得脱不开身,等一有空儿,我马上去看她。”

晚上吃饭的时候,梅杏儿端着饭盒凑到了秦思婷面前:“思婷姐,你猜我今天见到谁了?”秦思婷停下送到嘴边的饭,看着她。“于大哥。”梅杏儿得意地说。秦思婷把饭放进嘴里,心不在焉地说:“我以为谁呢。”

“于大哥对你多好啊,你怎么一点儿感觉没有啊?”

“对我好的人多了。”

梅杏儿噘起嘴:“哼,我知道,要不一轮到你当班病号怎么那么多呢!还全是年轻干部。”

“哎!哎!”秦思婷用筷子另一端敲着桌子,“别光说我啊!到你那泡病号的都排队了。”

梅杏儿笑了:“我还真想找个部队干部,嗯!像郑大哥那样的……”

秦思婷停住嘴,愣了半晌道:“我吃饱了!”起身走了。

梅杏儿笑了一下,低头吃起饭来。

3

鲁淮成面对着一张转业干部名单眉头紧蹙,刘铁钢的名字赫然在上。那天鲁淮成说同意刘铁钢转业只是一时气话,他知道刘铁钢是个人才。可眼下舰队干部处通知将对潜艇支队长的人选做出新的安排,已经到了最高年限的刘铁钢只能面临转业。

鲁淮成心急如焚,拨通了陈敬国的电话又失望地放下了,陈副司令去北京开会去了。鲁淮成第一次在干部任用上感到绝望,无奈。过了一会儿,他猛然推开名单,拿了帽子,起身向外走去。

火车站人流如梭,刘铁钢领着一家老小刚下出租车就惊讶地看见鲁淮成站在那里等他。此时的刘铁钢依旧穿着军装,只是去掉了领花肩章。鲁淮成突然间感慨万端,他看见了一个当年驾潜艇骑鲸蹈海、驰骋大洋的勇士正在经历着痛苦的蜕变,由一名军人变成了一个普通百姓,由一座山峰变成一道坡岭,由一棵大树变成一株野草。卸去了领花肩章,就像生命逝去了光环,他想象不出这个把大半生都交给部队的人脱下军装能干什么?鲁淮成看着他心里一热,不知道涌起的到底是悲哀,还是悲壮。

刘铁钢向他立正:“参谋长!”

“支队没派车送你啊?”

“训练挺紧的,我没告诉他们今天走。”

“几点的火车?”

“十一点。”

鲁淮成看看表:“还有些时间,我……能不能请你到旁边茶馆坐一会儿?”

小茶馆内,铁钢端起茶杯说道:“参谋长,做梦也没想到你会来送我,谢谢您!”

鲁淮成喝了一口茶慢慢品着。他觉得这是他喝过的最苦的茶了,难以下咽,一如他此时的心情。

许久,鲁淮成才开口道:“铁钢,作为基地主管训练的参谋长,我得向你道歉。”叹了口气又道,“说实话,我是真不想让你走啊!可对你的职务我又无能为力。”

“参谋长,没关系,我有心理准备。”

“你是一名优秀的军人,我代表军队感谢你,来,以茶代酒,我敬你。”

一口苦茶下肚,刘铁钢眼圈红了:“参谋长,说句心里话,我也真舍不得离开部队。”

“我知道。”鲁淮成的声音不大,却透着无奈与悲凉。

刘铁钢沉默半晌又道:“参谋长,我知道那件事让你很生气。”

“别人怂恿你去给我送礼的吧?”他太了解刘铁钢的为人了。

“我说了你别生气,有一回往你办公室打电话,谢秘书接的,他告诉我……让我会来点儿事儿。”

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掠过鲁淮成的脸庞。

刘铁钢继续道:“实话实说,自古仕途官场就有潜规则,我和您一样,对此深恶痛绝。但我为什么还选择给您送礼,因为我太想当这个支队长了,哪怕送礼能当上也值,因为我当上了,我就有权力说不,就会从我这里彻底改变这种令人不耻的行为。只是……我明知道您不可能要还去送,太天真了。”

鲁淮成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如果领导不能一碗水端平,那么倾斜流下的必定是部下的泪水。明知转业对刘铁钢不公,却无力为其撑腰说话,此时鲁淮成内心的郁闷是可想而知的。

“兄弟,对不起了。”

刘铁钢眼睛湿润了,二十九年了,波涛汹涌踏浪行,金戈铁马唱大风。二十九年的军旅征程经历了太多的辛酸苦辣,艰难险阻,铮铮铁汉有泪也大笑着往肚里咽。而今,将军的一句话令七尺男儿情思潮涌,心绪难平。

刘铁钢稳定了一下情绪说:“参谋长,我想求您件事儿?”

鲁淮成抬起头来。

“南克江念了四年大学,无论业务还是思想都很过硬的,这个人是块好料,他提航海长是我坚持的,那次紧急拉动他喝酒是谢秘书硬拉他去的,希望您能把他再调回到潜艇上……”

“南克江?他去哪儿了?”鲁淮成一脸惊讶,刘铁钢比他还惊讶,说道:“您不知道?”

4

军用越野车飞驰在公路上,车内的鲁淮成闭上了眼睛,头脑里萦绕着车站分别的一幕。刘铁钢踏上列车的一刻,回身庄重地向鲁淮成敬了最后一个军礼,对军营的留恋、壮志未酬的遗憾和对强大海军的梦想与期盼,都无声消逝在礼毕的一瞬间。

回到办公室,看见谢庭群正在擦桌子收拾文件,鲁淮成把军帽往桌上使劲一扔,这个举动让整个办公室瞬间无声无息。

谢庭群小心翼翼地道:“参谋长,您去哪儿啦?舰队陈副司令员来了几次电话找您?”

鲁淮成瞪他一眼反问:“我们出访你休假了吗?”

“休了。”

“从明天开始,继续休。”

“我休完了。”

“接着休!”鲁淮成的火气爆裂开来。

谢庭群不敢再争辩了,不解地看着他。

鲁淮成拿起电话:“给我接舰队陈副司令员。”

电话里陈敬国的声音像炸弹爆炸的冲击波直抵鲁淮成的耳根子:“我去北京开会刚回来,看见你们基地预任干部名单,潜艇支队支队长是舰队派去的?”

“为这事儿我打电话找过您,说您去北京开会去了。”

陈敬国怒气冲冲:“你为什么不给我顶住?你这个参谋长是干什么吃的?摆设吗?”

鲁淮成头脑里瞬间一片空白,一个直觉由心里迅速膨胀到全身,他意识到转机来了。

陈敬国缓和了下口气又道:“淮成啊!当初在基地的时候我们就讨论过,最怕上级机关往下派干部,作为基地负责人如果对此无动于衷,今后谁还会积极主动地干工作,我们又怎么面对基层的同志们?”

鲁淮成急忙追问:“首长您的意思?”

“我已经和舰队司令员和政委汇报过了,这种风气不可长,谁的关系也不行,人选你们自己考虑,要选最合适的,对部队建设有用的……”

鲁淮成大喜过望:“首长,没时间了,我回头再给您做检查。”挂断电话转身直奔干部处处长办公室。

“刘铁钢的档案发走了吗?”干部处长摇了摇头:“还没有。”

“太好了。”鲁淮成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别发了,你去,你亲自去,现在就去,赶到刘铁钢家,把他给我追回来。”

事情的变化让鲁淮成快意于胸,连日的压抑瞬间释然,但当他迈着轻松的步子回到办公室看到谢庭群正拿着他的军帽往衣帽架上挂时,胸中刚熄的怒火腾地余烬复燃。

“谢庭群!”

“到!”谢庭群转身向他立正。

鲁淮成坐到办公桌前:“把我的帽子摆到桌子上。”谢庭群把军帽放在他面前。

“帽徽冲我!”谢庭群急忙把军帽调了个个。

鲁淮成双眉紧锁:“知道为什么吗?”

谢庭群心里打鼓,鲁淮成发火绝不是无源之水,难道……他不敢再往下想,连忙摇了摇头。

鲁淮成正色道:“因为军帽上有军徽,时刻面对它,时刻提醒自己,我们不是普通老百姓,是一名军人,心底无私胸怀坦荡的军人!”

谢庭群连大气都不敢出。

“说吧!南克江的事是怎么回事?”

谢庭群恍然大悟,额头上的汗立刻冒了出来,他知道这种情况下继续辩解只能让鲁淮成更为恼怒,低下头说:“参谋长,我错了。”

“错哪儿了?”

“我不该向李副支队长说那番话。”

“你胆子也太大了!”

“那天南克江喝多了,我看您那天特别生气……”

“喝酒不是你拉他去的吗?”

“是,我没想到他会喝多,犯了那么大的错误……”

“那也轮不到你管啊?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你是秘书!”停了一下又大喊,“把头抬起来,你有点儿军人的样子,行吗?”

谢庭群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鲁淮成,“参谋长您消消气,以后我一定改正错误。”说着端起水和药递上去,“您该吃药了。”

鲁淮成看他一眼没出声儿,也没接药,谢庭群难堪地站在那儿,鲁淮成扭脸看着窗口说了句:“我想静一会儿,你先回去吧!”

“那……我先走了!”谢庭群把药放在桌上,“您记得按时吃药。”

“等等,把门上的钥匙留下。”

“没事儿,我只是利用业余时间来给您打扫卫生,我不累……”

鲁淮成怒吼一声:“放下!”谢庭群恋恋不舍地把钥匙放在桌上,就像放下了一种权力,放下了一种荣耀,留恋地看了一眼,转身走出办公室。

5

太平洋酒吧内,几杯酒下肚,谢庭群已经有些醉意。三天了,鲁淮成对他一直不冷不热,这令他内心惶恐不安,借着酒劲,他开始向郑秀竹诉苦:“我一天到晚不遗余力地侍候他,说话做事全都看他的脸色行事,可他说翻脸就翻脸,真是伴君如伴虎。”

郑秀竹在一旁安慰他:“参谋长到底因为什么生你的气啊?”

“还能因为什么?看我不顺眼呗!”谢庭群喝了一口酒接着道,“其实这事也不能全怪参谋长,我也是,一天到晚老往你这儿跑,他找不到我,肯定就不高兴了。”

郑秀竹满含内疚地说道:“都是我不好,以后你别来了。”

谢庭群心中暗喜,郑秀竹的这种反应正是他所期盼的:“不行,秀竹,为了你我宁愿舍弃一切。”说着用迷蒙的眼神望着她,“秀竹……”突然,他愣住了,他以为自己喝多了,摇头定神看了看,没错,是南克江。

南克江没想到他的命运竟然是这样大起大落,一个多月前失落地来到小岛,仅仅一个多月就又要回到他心爱的潜艇上,心情兴奋地难以抑制,回到潜艇支队放下行装就跑来找秀竹,他要和她一起分享重逢的喜悦,可眼前的一幕让他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郑秀竹见到南克江本能地露出了一丝惊喜,但像过眼烟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张令她心碎的照片,刺痛着她的心,撕扯着她的神经。

秀竹冷脸相向,谢庭群一脸得意,让南克江的心一下子抽紧了,冷气从脚下迅速向上升,仿佛掉进了冰窟窿。

“哟!克江!”谢庭群很快掩饰掉自己的惊讶,故作热情地说道,“你调回来了,这可是好事啊!来来来,今晚我们好好庆祝一下。”

“秀竹,这是怎么回事?”南克江急急问。

“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郑秀竹冷冷地答。

“秀竹!”谢庭群的表情令人难以捉摸,“克江好不容易回来了,咱们怎么能这样对待人家。”故意把“咱们”和“人家”咬得很重。

南克江明白了,半晌说道:“对不起,打扰了。”转身离去。

6

潜艇码头戒备森严,072号新型潜艇静静地停靠在码头上,一场充满极度危险的深潜试验即将开始。

两辆越野车驶上码头,鲁淮成和政委王宏业分别从自己的车上下来,刘铁钢迎上前去。

“都准备好了吗?”鲁淮成问。“准备好了,全体参试人员决心不辱使命,坚决完成任务!”刘铁刚高声回答。

鲁淮成笑了,向王宏业道:“看看,铁钢刚当了支队长,就学会喊口号了。”口气轻松得不像是要去经历一场生死考验,倒像是去旅游。

王宏业和刘铁钢都笑了。

一辆救护车开来停在不远处,梅杏儿和一两个男医生跳下车开始搬运救护器材。

鲁淮成收起笑容:“她怎么来了?”

“医院派来随艇救护的。”刘铁钢道。

“男的留下,女的回去。”参谋长命令。“是!”刘铁钢向身边的参谋使了下眼色,参谋向梅杏儿跑去。

不一会儿,梅杏儿跑到鲁淮成身边:“首长,让我去吧。”

“不行!”在梅杏儿的记忆中,鲁淮成还是第一次用这样严厉的目光看着自己,她不甘心地上前:“是我们院长派我来的!”

“这里不需要你!”鲁淮成的口气不容置疑。

“为什么?”梅杏儿不理解。谢庭群怕鲁淮成再发火,赶紧小声向梅杏儿道:“快走吧!”梅杏儿生气地嘟囔着:“哼!重男轻女。”就在她转身离去的一瞬间,却瞥见鲁淮成眼中那种熟悉的慈爱目光。

潜艇内,全体官兵神情肃穆,依次将写好的遗书交到一个中校手中。南克江没有再回614艇,作为骨干被直接任命为新潜艇的航海长,中校走到他面前时,南克江表情平静地说:“我没写。”

恰好鲁淮成王宏业和刘铁钢三人走进潜艇,闻声抬头看着他。

“我坚信我们会活着回来。”南克江一脸自信。

鲁淮成暗暗点了点头。

王宏业向鲁淮成道:“老鲁,讲几句吧?”

鲁淮成环视了一下众人:“同志们,这是新型潜艇,技术参数都是理论上的,我们要从实践中去印证它,因为这对将来的实战至关重要,大家都非常关心,我们今天到底要潜入水下多少米?我想这样回答你们,当你们留下遗书的时候,就应该已经想到了,今天你们将冲击我军深潜极限。”

南克江等人神色凝重地听着。

鲁淮成继续说道:“我们每一个人都清楚,深海的压力很有可能会把潜艇压得粉身碎骨,我不想在这里搞什么动员,给大家讲豪言壮语,我只说一句话,我,鲁淮成还有你们支队长刘铁钢,也向组织写了遗书,和大家生死在一起!”

所有的人都愣了,空气凝结了一般。

跟在鲁淮成身后的谢庭群一脸紧张的表情:“参谋长,太危险了,您……您不能去。”鲁淮成看都没看他:“人的生命价值都是一样的,不管他是将军还是一个士兵!”南克江冷眼看着谢庭群,嘴角挂着轻蔑的冷笑:“胆小鬼是上不了战场的。”谢庭群顾不上和他理论,走到鲁淮成身边:“参谋长,您真的不能去。”鲁淮成看他一眼:“害怕了?害怕你可以回去!”

“我是您的秘书,我得对您的安全负责,您是参谋长……”

“我说过了,一个将军和一个列兵,生命的价值是一样的!”鲁淮成转向刘铁钢,“准备起航!”

王宏业向大家道:“同志们,我等待你们胜利返航的好消息!”举起右手向众官兵庄严敬礼。

7

茫茫大海上,072潜艇在186舰、614潜艇的护卫下向预定海域驶去。

186舰医疗舱内,梅杏儿正在那儿发牢骚:“院长让我上潜艇,我还高兴呢!谁知道又让参谋长给撵回来了,幸亏院长又要我上186舰参加水面救护了。”

“深潜极限多危险啊,首长怕你有危险,关心你。”秦思婷接着道。

“谁要他关心啊?不过他撵我回来的时候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好像……好像……”

秦思婷奇怪地看着她,问道:“好像什么?”

“好像一个慈祥的父亲!思婷姐,你说怪不怪?人人都怕他,我怎么就一点儿都不怕他。”

秦思婷看着梅杏儿歪头的调皮样子笑了:“要我说你赶紧认他干爹算了,没准儿我们还能跟着借借光呢!”

“去你的吧!”

这时,扬声器传出陈建军的声音:“各组报告情况。”

秦思婷对着通话器回答:“救护组准备完毕!”

各部门准备完毕后,072潜艇开始下潜。海面上,水花翻腾气流喷涌,巨大的潜艇犹如一只巨鲸开始缓缓下潜,渐渐消失在海面。

梅杏儿默默地注视着潜艇消失,一种奇怪的念头涌上心头,她好像格外为鲁淮成担心,就像一个女儿在为一个父亲担心。怎么会有这种念头?梅杏儿摇了摇头笑了,也许是自己太紧张了吧。

8

注水阀打开后,潜艇呈三十度角迅速下潜。

一百米、一百四十米、一百六十米、一百八十米、二百米……数据不断通过扬声器报上来。

潜深二百二十米后,潜艇下沉的速度开始减缓,但压力却陡然增大,三舱已经开始有了轻微响动。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紧张的气氛笼罩在潜艇内每一个角落,似乎随时都会有海水挤破钢板涌进来。

“二百八十六米,角度十五!”

突然,人们听到了潜艇因被挤压而发出的声响。

“三舱管道出现渗水。”扬声器中传来急促的报告声,紧张的气氛立即弥漫整个潜艇,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谢庭群努力抑制着自己紧张的情绪,可嘴唇还是不听话地哆嗦着,低头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鲁淮成,鲁淮成平静得出奇,脸上不但没有任何异样的变化,甚至有一种悠然自得的神情。谢庭群抬头时无意中与南克江对视了一眼,下意识地咬了下嘴唇,强制自己冷静下来,他不想让南克江瞧不起自己,更忍受不了他嘲讽的眼神。

“各舱严密监视仪表和设施状态,随时报告情况,保持匀速继续下潜!”指挥员下达的命令让谢庭群很失望,他多么希望听到停止下潜的命令。

当潜艇下潜至三百八十五米后,海水挤压钢板的声音不断传来,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潜艇钢板上的焊缝哪怕有一个针尖大的瑕疵,都可能成为海水巨大压力下的突破口,危险也许就在下一秒来临。

紧张,极度的紧张,紧张到每个人的汗毛孔里都在向外冒着凉气。

潜艇仍在下潜,三百九十五米、四百米、四百零五米……

谢庭群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恐惧了,转向身边的艇长小声道:“艇长,不能再潜了。”南克江向他笑了一下:“别紧张,这是新型潜艇,理论上我们还可以再潜五十五米。”谢庭群声音颤抖着:“那只是理论。”

“理论也是有事实依据的。”南克江声音平静。“你……你在拿两百多条人命开玩笑。”谢庭群声音不自觉大了起来。“南克江……”刘铁钢无法说谢庭群,便用眼神制止南克江。

谢庭群悻悻回到鲁淮成身后,见鲁淮成仍在那儿闭目养神,生死攸关,顾不了那么多了,蹲下身刚要劝鲁淮成下令停止下潜,没想到鲁淮成却抢先开了口:“小声点,我在听鱼唱歌。”声音小得只有他能听得到。谢庭群只好把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突然,一声巨响传来,潜艇震动起来。

四舱内,一名新战士极度紧张的神经已接近崩溃,大喊着:“不,我不想死,我要上去……”拉开舱门要向外跑,部门长一把抱住他:“这是三百米水下,你往哪儿跑?”

医生急忙赶过来,安慰着他,为他做藏书网着身体放松。

很快,新战士平静下来:“对不起部门长,我太紧张了。”

部门长转向众人道:“任何走动都可能影响潜艇平衡,全部坚守岗位,没有命令不许随意移动。”

一舱内,鲁淮成竟然把南克江拉到身边下起棋来,你来我往杀得难分难解,好像眼前的极度危险境地跟他们毫无干系。

潜艇继续下潜,到达四百一十五米时,传来报告,仪表负载,压力超过正常值。

艇长终于下达命令:“停止下潜,角度零,保持自由悬停状态!”

就像一个身处寒冷黑夜濒临绝望的人突然看到了一个燃烧的火炬一样,谢庭群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作训服内的衬衣已经被汗水湿透。

各舱迅速报上来各种仪表数据,刘铁钢和艇长根据报上来的数据悄声商量着。在谢庭群看来,潜艇马上就要上浮,一种死里逃生的快感在心里蔓延开来,兴奋的神经开始在脸上跳动。

“角度三十,继续下潜!”

尽管舰长的口令清晰准确,谢庭群还是以为自己听错了。接下来各舱传来的操作口令却让他失望了,不,是绝望。刚才紧张出了一身汗,现在开始变成冷汗。不管他意识内多么抗拒不愿接受,潜艇依然在下潜,数据不断通过扬声器传出来……

四百一十五米、四百二十米、四百二十五米、四百三十米……

谢庭群觉得潜艇不像是在水下,倒像是被压在了喜马拉雅山下。空气紧张得令人窒息,每个人的表情都格外专注,任何一个小的响动都可能令神经崩溃。

四百四十五米、四百四十八米、四百五十二米……

一声巨响伴着剧烈的振动传来,所有人的心都像正在经历蹦极一样,坠向无底的深渊。然而,接下来的却是平静,隐藏巨大危险的平静。

潜艇还在下潜,缓缓下潜……

谢庭群偷眼扫视了一眼鲁淮成,他像没听见一样只顾和南克江专注地下棋。疯子,简直是疯子,这里面一群疯子……他心里暗暗骂着。他想起了秀竹,此时秀竹一定在为他担心,如果……万一……他不敢再想下去,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四百六十米,潜艇终于停止下潜。四百六十米,已经超越了理论深度,潜艇内静得出奇,空气仿佛被压成了一块铁,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甚至连四肢都无法活动。

“啪!”一枚棋子重重落在棋盘上。

所有人的心一下子被抽紧了,谢庭群更是觉得血管仿佛都凝固了,身体的所有部件都失灵了,眼睛想睁也睁不开了。

紧接着传来鲁淮成爽朗的笑声:“我赢了!”

072潜艇出水的瞬间,186舰甲板上变成了欢乐的海洋,官兵们激动得欢呼着,呐喊着……梅杏儿紧紧地抱住秦思婷,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9

劫后余生的快感还没等在谢庭群心里站稳,另一种“劫难”已经悄然逼近——鲁淮成把他的名字已列入干部转业名单中。

谢庭群听到这一消息,当下便慌了,心急火燎地跑来向陈建军求救:“舰长,别的我不多说了,看在你提舰长的时候我在鲁淮成面前没少说你好话的分上,你帮帮我。”

“你……不是犯啥错误了?”陈建军皱着眉头问。

“没有!我一个当秘书的,平时谨小慎微的,连大气都不敢在他面前喘一下,我能犯什么错误啊?”见陈建军沉默着,谢庭群继续嘟囔着:“别人的秘书都能提个一官半职,我辛辛苦苦侍候了他几年,落了这么个下场。我没黑天没白天的忙,各项工作不说都出色完成,也挑不出啥毛病吧?他就这么翻脸不认人。”

“这里面肯定有别的原因,参谋长这人我了解,从来是对事不对人,别说你,对所有不称职的人他可都不含糊,哪怕是他身边的人也绝不手软。”

“我不称职吗?我看他这是卸磨杀驴。舰长,你得帮我啊!”

陈建军犹豫着:“参谋长决定的事……一般不会改变的,叫我怎么帮你啊?”

“你去帮我求求陈副司令员,参谋长是您父亲的老部下……”

“我爸是他的老上级,可有的时候……你知道鲁淮成是个敢抗上的人。”

谢庭群急得快哭了:“舰长,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尽管他也想到鲁淮成可能不会买陈敬国的账,可这也是他目前唯一能抓得住的一根救命稻草。

“好了,好了,我去帮你找我爸说说看,可不一定行啊!”陈建军想了想,是该回次家了。

陈建军突然回家,令陈敬国心生疑问:“连周末都不回来,今天太阳又是打哪边出来了?”陈建军笑笑:“爸,听说您感冒了,没上班,我回来看看您。”陈敬国用不相信的眼光看着儿子:“你什么时候还有这份孝心?”

“这不就有了吗?”突然回过味儿来:“哎?我什么时候给您留下这么个印象啊?我就是回来少那也是因为工作忙。”

“没给我买酒吧?”

“买酒?都感冒了我给你买什么酒啊?”

“没买就好,一买酒准有事儿求我。”

陈建军笑了,知子莫若父,看来这句话没错。

“我可告诉你啊!马上就要舰长全训考核了,你作为东江基地最好的舰,考不好我会叫鲁淮成停你的职。”

“您放心吧!您儿子我的技术还没听说整个海军谁比我强呢!”

“吹牛!”陈敬国接着问道,“出访到法国见到小晴了吗?”

“见到了!”

“这些年你白等了吧?”

陈建军嘿嘿笑了,内心却在隐隐作痛。

“你妈可又来电话问了啊!你得赶紧给她个交代!”陈敬国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穷追猛打。

“急什么呀?”

陈敬国故意叹了口气说:“唉!舰队副司令员的儿子连个对象都找不着,脸上无光啊!”

陈建军嬉皮笑脸:“你应该说教子无方!”

“好!”陈敬国从沙发上坐直身子,“只要你权力上交,明天我就发动人给你找对象。”

“哎哎哎,打住。爸,那么多保卫祖国的事等着您,这点小事还是别劳您大驾了。”

陈敬国瞪他一眼:“都当舰长了还打光棍,也不嫌丢人。”

陈建军嘟囔着:“舰艇条令也没规定舰长必须结婚呀?”见陈敬国还要说什么,急忙岔开话题,“爸,您觉得谢庭群这人怎么样?”

“干吗?”陈敬国在儿子面前永远是一副警惕上当的口气。

“怎么样啊?”

“不错!大学毕业,脑子灵,用好了将来会有发展的。”

“我觉得他给鲁淮成当秘书,限制了他的发挥,要不这样您帮他换个地方?”

“怎么?不想在鲁淮成那儿干了?”陈敬国接着说,“好啊!正好我的秘书下基层锻炼了,让他来给我当秘书吧!”

“给你?”陈建军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他给你当秘书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了?”

“他……太能说,太会来事儿了。”

“能说会来事儿还不好啊?”

“有时候……也不一定是好事儿。”

“瞎说,我看比你强多了。”陈敬国又说,“就怕他鲁淮成不忍割爱呀!”

陈建军一脸苦笑地自言自语:“能,一定能!”

当谢庭群知道陈敬国有意调自己给他当秘书时,不由得心花怒放,连日来的抑郁一扫而光,绝处逢生的幸福感在心中扩散开来。接连几天兴奋得夜不能寐,飘飘然一种成就感涌上心头,自我感叹着,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鲁淮成,别看你是基地参谋长,我还不愿侍候你了呢!

然而,令谢庭群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竟然态度坚决地抗命不遵,非但不同意放他走,还执意坚持让他转业。谢庭群傻眼了,他已经清醒地意识到鲁“屠夫”的刀既然已经举起来了,就不会再轻易放下,想到这儿只觉得脖子后面飕飕地冒着凉风。

但谢庭群毕竟是谢庭群,他不会乖乖地引颈受戮,为了能和秀竹有个美好的将来,更为了自己的前途命运,他决定铤而走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