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功快走近家门时听见了哀乐声,凄厉的唢呐像人尖着嗓子号哭。他大吃一惊,难道是他父母有了闪失?这不可能啊,他们年纪不大,身体健旺,平时连头疼脑热都少有,咋会冷不丁地出事呢?饥饿更不可能难为他们,家里粮食多得是。可万一呢?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死亡这事谁能说得准呢?周立功心里顿时抽紧了。

可就在这一瞬间,周立功又蓦然一阵轻松。要是去世的是他爹呢?他爹没有了,那粮食就该由他做主了!

周立功加快脚步。他来到家门口,门上的白色挽联赫然在目,上书:如此韶华青犹未老,何来噩耗人竟云亡。横批:此恨难消。这字龙飞凤舞,一看就是他爹的狂草。他一下子疑惑了:从挽联的词意来看,显然是一个年轻人夭折了。他是谁?难道是大哥?他是当兵的,本来就在枪林弹雨中讨生活!

周立功悲从中来,他哭进家门,直奔院中的灵堂,当他跪在灵桌前焚香烧纸时,才看见了摆在桌上的三弟相片。周立功吃惊得哭不出声来,怎么会是三弟呢?

周立德把三弟遇难的事情告诉了周立功。又是因为粮食!周立功气愤地问大哥,你咋不给三弟报仇?我们就咽下这口气吗?周立功对西北军恨之入骨。

周立德说,我饶过他们就不是男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们放心,我有法子收拾他们。

周梁氏哭成泪人,她说,你们弟兄三个都回来了,咱家总算团圆了。

儿子的死讯对周克文的打击已经平缓下去了,他经的事多,不像老婆那样脆弱。他知道自己是全家的主心骨,不能乱了方寸,眼下一大堆事情都要他拿主意呢。给老三讨说法的事情他不逼老大,老大是有主意的人,相信他有办法报仇雪恨。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赈灾。他对两个儿子说,你们回来得正好,我赈灾正需要人手,老三就是为这事死的,你们要协助爹把这事做好,也算是给老三一个安慰。他给他们说了自己为啥要赈灾的道理。

周立功一听就傻了。他爹铁了心要赈灾,现在三弟又因为这个出了事,他的要求怎么开口呢?可再难也要迎难而上,他没有退路。

周立功说了自己回家的目的。

不行!周克文断然拒绝。

爹,您老先不要着急,周立功耐着性子说,听我给您仔细分析。

周立功把办工厂的好处详细描绘了一遍,那是在信里没办法说清的。他从英国工业革命讲到了现代化,从实业救国讲到了中国的出路。他特别强调了这既是利家更是利民,他知道他爹更看重后者。周立功说,爹,你想想,有了纺织厂棉花就有出路了,种棉花有利可图农民就不会再种大烟了,您老人家不是最恨大烟吗?我现在做的就是禁烟的事。不光是禁烟,还要让农民挣大钱呢。咱的工厂办起来,棉花就值钱了,咱陕西是最适宜种棉花的地方,大家都种棉花,农村就富有了,您的桃花源就美梦成真了。周立功把自己的道理尽量往他爹的理想上贴近,把工业带动农业的前景描画得活灵活现。咱要救就应该救长远,周立功最后强调,长远看,工业才是出路。

周立功一番话把周克文说得心里毛乱乱的。他一时没有了主意。你让我想想,他说。

周立功暗喜,看来秦山魁的话没错,他爹被他说动了。

周梁氏这时招呼大家吃饭。老二回来了,她做了他爱吃的油泼面。周立功确实饿了,再加上心情不错,一口气吃了两老碗。他对老娘说,还是我妈的饭香!周立德把头埋在碗里,应了一声,那还用说,天底下没得比。周梁氏听了咧嘴一笑,却笑出一脸眼泪来。三个儿子是她一手喂大的,从小吃饭都狼吞虎咽的,可现在有两个在她跟前撒娇,另一个却永远离开她了。周梁氏抹着眼泪,另盛了一碗香喷喷的油泼面,颤巍巍地给老三端过去,供在灵位前。

周立德吃完了,舀了一碗面汤,边喝边说,兄弟,别忘了原汤化原食。先给咱爹舀嘛,周立功边说边舀了一碗面汤给他爹端过去。这时候他得巴结老头子。

周克文觉得老二懂事多了,他喝了一口酽酽的面汤,冲着周立功点点头。周立功觉得他爹要开口了,而且看神情,应该要答应他了。

周克文果然说话了,可他却说,不对,还得赈灾。

这完全出乎周立功的意料。

为什么?周立功心里刚冒出的火苗被他爹浇灭了,他焦急地问。

咱得顾眼前,眼下人都要饿死了,还谈啥长远呢?周克文说,就算饿不死,剩下的都变成二毛子了,华夏变成夷狄了,要说长远,这才是长远,可怕得很。

咱们饿不死就行了,周立功烦躁地说,都成了二毛子又怎样?不关咱们的事!

胡说!周克文眼睛瞪圆了,他没想到老二竟说出这样的混账话。亏你还是读书人!读书人要守住根本,啥是根本?中国的根本就是圣贤之道,叫洋人把咱的根刨了,这个国家迟早要亡。

爹,周立功说,你看现在谁还管这个国家?蒋介石是国民政府主席,冯玉祥是西北军总司令,他们整天只想着争地盘,死多少人都不在乎,你一个平头老百姓操啥闲心呢!

我就要管!周克文说,圣人曰,礼失求诸野,历朝历代,圣贤都在草莽中。我没官没位,没权没势,可我是圣人的弟子,不能眼看着道统绝了。我能管多少算多少,大家都不管,那我们还要这个国家不?

大哥,周立功说,你劝劝咱爹,你是出过远门见过世面的。周立功把希望寄托在他大哥身上,在这个家里,大哥一直是支持他的。他爹是个土财东,没有见识。

周立德说,二弟,你开始不也说是利国利民吗?咋越说越不像了呢?

周立功说话不连贯了,我……是利国利民的嘛。

既然大家都是救国救民的,那就不要争了。周立德说,爹是救眼下,二弟是救将来,叫我看,还是要先救眼下,救眼下才能收人心。我是军人,希望国家强大,不受洋人欺负,爹这一点让我佩服!

大哥也不支持他,这叫周立功很伤心。开工厂明明是天大的好事,这事搁在谁身上都会动心的,可他们偏偏不开窍!

周立功气死了。

他还要争辩,周克文说,这事不要再说了,眼下的急事是安葬老三。葬礼要隆重,钱让那个刘营长多花,这才能让我心里好受一点儿。

你要是不给我粮食,就把我也埋了去!周立功再也忍不住,终于爆发了。

周克文和周立德都愣住了。

你是啥意思?周立德赶紧问。

老三已经送了命,爹就不怕我也为粮食送了命?周立功狠狠地说。

周克文冷笑了一声,你看你这出息!吓唬你爹呢?崖没栏杆井没盖,你去跳吧!

你真狠心!周立功说,你会后悔的。说着他就往外冲,周立德赶紧拉住他。周梁氏也过来拽住儿子,骂老汉说,就你的心硬,你是石头人!

周立功向外扑了几次,每次都惹得他哥他妈手忙脚乱。周克文火了,说你们撒手,看他能咋的!他知道老二的性子,他没有那个胆量。

周克文把阻拦的人豁开,周立功反而被将住了。他确实没有那个胆量,只不过是要挟他爹罢了,这是秦山魁的主意。秦山魁的主意都灵,可这一招看来不灵了。

第二天周立功就去绛帐镇找秦山魁。秦山魁听了周立功的介绍,摇了摇头说,看来是没办法了,你爹真是一个瓜!秦山魁想不通他秀才哥这到底是为啥呢?他家老二明明是给家里办大事呢,他不把钱花在刀刃上却要去救灾?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秀才真是把书念到尻眼去了。可粮食是人家的,秀才哥不给,他有啥办法呢?

秦山魁原先安排了抢劫这一手,可他没想到周立德带着队伍回来了。人家兵强马壮的,他还敢抢吗?那不是拿鸡蛋碰石头,找死吗?

秦山魁绝望了,他说,没戏了,我回去了。

周立功急了,他不愿放弃,恳求秦山魁说,你别走,再等等,我再想办法。你走了我要来粮食也运不回去呀。

秦山魁也不甘心,毕竟这是一笔大买卖啊,他愿意再等几天。

同样不甘心的还有刘风林,他没有想到周家有这么多的粮食!在荒年这简直是奇迹,太招人眼了。刘风林想,如果把这些粮食全部弄到西安去,那宋哲元不知道该咋夸奖他呢,他留在后方当军需官的事肯定砸实了。打定这个主意,他找到周立德,希望他主动捐献军粮,说这对打仗太重要了,并且说只要这么做了,周立德一定会得到宋哲元的赏识。可周立德拒绝了,他说这粮食是他爹的,他做不了主,他爹要拿它救灾。

刘风林惊讶地说,救灾?不会吧?旱灾关他啥事?你的前程要紧还是灾民要紧?

周立德说,啥事要紧我爹有他的主意。

刘风林赶紧说,我买,我出钱行不行?

周立德说,要是愿意卖,我爹早卖了。

刘风林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的瓜。他没辙了,可他也不愿让这样的好机会在自己眼皮底下白白溜走,谁知道这一路上还能不能碰到粮食呢,灾年碰粮食比瞎子捡钱还难!他想冒一次险,把这粮食弄过来。

办法是有的,来硬的!只要控制周立德,这粮食就弄到手了,他家老爷子不用管,大不了到时候给他一点儿钱。他不怕得罪周立德,这人没有背景,就一个扛枪卖命的,能把自己咋样?他已经把他三弟打死了,这事不也是不了了之?当然了,这样做不仗义,毕竟他们相处这么久了,人家帮了他那么多,况且他还刚刚打死了他兄弟。可这种负疚跟他上前线挨枪子的害怕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他可以考虑的是,只要周立德不反抗,他在行动中尽量不伤害他们一家人。等生米做成熟饭,到西安就放了周立德,在宋哲元面前为他请功,就说他是自愿捐献粮食的,那时候周立德再不情愿也只能认了。有这么多粮食垫底,他肯定留在后方了,周立德必定去前线,他们从此分手,说不定一辈子都不见面了。既然如此,还顾虑啥呢?

刘风林决定当天晚上就动手,因为拖到后面,周立言的丧事一结束就要放赈了,一旦开了粥棚,粮食就要损耗了。

刘风林知道这事情只能秘密进行,他依靠的是卫士班。这些人都是他的亲信,绝对可靠。他放出麻子,让他召集人暗中准备,后半夜动手。

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三连长那里。三连长耿良忠是中共地下党,潜入军队搞兵运的,他发展了一个同志,就在卫士班。那人赶紧联系上耿良忠,因为周立德是他们争取的对象,他们必须确保他的安全。

耿良忠立即去找周立德,周立德不相信,他笑着说,借给刘风林一个胆,看他敢不敢!

那天晚上周立德就在家里东厢房歇息。到了后半夜,果然外面有人动弹,他躺在炕上一动不动,生怕惊动了外面拿刀子拨门闩的人。门一拨开,一行黑影呼啦一下拥进屋子。这时周立德刺啦一声划亮洋火,点亮煤油灯。那些人大吃一惊,他们面前站了一排人,手里都端着枪,同时他们的后背也被硬邦邦的东西顶住了。周立德从炕上溜下来,说刘营长,夜闯民宅是犯法的,你们还要抢人?枪都给我!

这些人全部被缴了枪。

周立德本来不信刘风林会这么做,一是认为他不敢,二是觉得他总会讲一点儿袍泽之情。可他也想试探一下刘风林,就把春娥娘儿俩打发到别处安歇,在屋里布了埋伏。三连长带了十几个人,一半藏在他住的东厢房南间,一半藏在北间。这厢房里面被隔成一明两暗,明的是厅堂,暗的是侧房。刘风林他们一进来,就被前后堵住了。

刘风林的行动是秘密的,他不敢惊动部队,因为他不知道队伍里有多少人拥戴周立德,怕引起哗变。周立德平时爱护士兵,在队伍里很有威信。同样的,周立德抓捕刘风林也是秘密的,因为他也不敢保证士兵绝对听他的。周立德把刘风林一帮人押到隔壁周拴成家关起来。那里面的房间没有门窗,为防止逃跑,俘虏都被捆住手脚。对刘风林另有优待,他一个人待在一间屋里,被绑在一把椅子上,可以坐着休息。

周立德离开时指着刘风林说,姓刘的,你太过分了。你指使人打死我三弟,这笔血债还没有算,你竟然又来这一手。你狗日的还是人不?

刘风林无话可说。

周立德继续说,我破死忘生帮助你,你咋是个白眼狼呢?没有我,你在太白县能站住脚吗?

刘风林向周立德求饶。周立德冷笑一声说,饶了你?饶了你还让你再来害我吗?休想!

周立德离开时给周拴成家门口放了双岗,告诉哨兵,除了送饭的,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出。哨兵都是三连长的人,他们锁了大门,荷枪实弹守在门口。

第二天天亮,周立德命令所有的部队都在村外扎营,没有命令不许进村,以免骚扰民众。部队都知道周立德治军严谨,没有想到另有缘故。私下里周立德让三连长抽出一个排,驻在寨墙上,晚上守在寨门口,以防万一。

周立德把给俘虏送饭的事交给自家人,这是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名义上说周拴成家住了做道场的僧人。周立功知道这事后大吃一惊,他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人惦记着他们家的粮食呢!

那天上午送饭是周立功带着长工去的,这事挺费时间的。那些人手脚绑着,送饭的人要给他们一个个喂到嘴里。给刘风林喂饭的是周立功,他走近这个人时闻到了一股尿臊味。刘风林吓得尿裤子了,哪里还有胃口吃饭?他不知道周立德咋收拾他,先杀人后绑架,哪一件都是死罪,搁在他身上他会饶过对手吗?周立德不来见他,他知道凶多吉少。

现在看到周立功了,刘风林觉得这是一根救命稻草。他对周立功说,二少爷,求求你,你救救我。

周立功问,咋救?

刘风林说,你给你大哥说,我没有想害他呀,我对天发誓,谁有这个歹心让雷劈了。

那打死我三弟呢?抢我家粮食呢?周立功说,就凭这些,我哥打死你一点儿都不过分!

那些都是误会啊。刘风林几乎是哭腔了。

趁刘风林张开嘴,周立功把稀糁子从他喉咙往下灌,呛得刘风林眼泪都出来了。灌完饭周立功要离开,刘风林哭着说,二少爷,你救救我,你救了我,我会报答你的,你要啥我给啥。

我要你的命,周立功说,给我三弟报仇!

话虽这么说,可周立功心里一阵瞀乱。是不是挣钱的机会送上门了?他爹不给他粮食,他从别处筹不到钱,咋办呢?

不,不!周立功否定了。这事不能做,做了对不起大哥,对不起三弟。

就在这种熬煎中天黑了,又到了送晚饭的时间。周立功本来不想去,他怕自己稳不住做了错事,可周克文支派他说,你不送谁送?总不能叫我老汉去伺候那些王八蛋吧?周立功没办法只得去了。

又是周立功招待刘风林。刘风林一见周立功,急切地问,二少爷,你给你大哥说了没有?

说了,周立功说。

你大哥咋说?刘风林满怀希望。

明天安葬我三弟,周立功说,拿你陪葬!

啊?刘风林吓傻了。

其实周立功是吓唬刘风林的,他根本就没有去问周立德。周立德也没有打算现在处置刘风林。他虽然恨死刘风林了,可他不是鲁莽的人,报仇要讲究策略。刘风林是宋哲元的亲戚,他不能明火执仗地收拾他。他打算借用宋哲元处置花豹子的办法,在战场上打他的黑枪。眼下他只是暂时控制住刘风林,把他押送到西安,交给宋哲元处理。宋哲元是场面上的人,刘风林这样欺负人,明显不在理,他不好过分偏袒刘风林,因此也就不好怎么怪罪他。至于打死刘风林,他相信只要自己有枪在手,那是迟早的事。

周立功这么吓唬刘风林当然是有用意的。刘风林果然魂都快没有了。他知道今天晚上是最后的机会了。他恳求周立功,二少爷,你救救我,你是我的救命大恩人啊!

周立功说,闭上你的臭嘴。他从这个屋子走出来,来到关押卫士班的那个房间,看着长工给那些人一个个灌饱饭,然后把长工打发走了。等长工出了大门,周立功又回到刘风林身边,他问,我救了你,你拿啥报答我?

我有钱,刘风林喜出望外。

钱在哪里?周立功问。

你解开我的外衣,刘风林说,在我衬衣口袋里。

周立功拿出来一看,是几张纸,看不清楚。银票?他问。

是的。刘风林说,是五万大洋。刘风林这些年到处敲诈勒索,积累了一大笔财富,他全部存在钱庄里,银票就藏在贴肉的地方,这样踏实。

是假的吧?周立功问。

我拿脑袋担保,是真的。刘风林说。

周立功相信,这节骨眼上他不敢蒙人。太少了!周立功说。

其实不少。王八蛋,周立功心里骂道,一个小小的营长就有这么多不义之财,这个国家不烂掉才怪呢。有这些钱,跟秦山魁的合在一起,开工厂的费用就差不多了。可他还要诈刘风林一下。

你放我出去,刘风林说,你要多少我给多少。我西安有房产,老家有地,我卖房卖地,一定报答你。

周立功不会相信这些空头支票。他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他现在就把这银票拿跑,刘风林能把他咋样?这个人大哥肯定会收拾掉的,何不让他人财两空?

可这仅仅是一闪念。他不能当这样没信义的人,再说了,万一刘风林把这事告诉了他大哥怎么办?他们总会见面的。

或者,周立功想,他干脆把这王八蛋弄死算了,这样谁也不知道他拿了钱。可这也只是一闪念。他没有弄死人的胆量,别说杀人,从小到大他连鸡都不敢杀。再说了,杀人灭口这不光是没信义,简直是没人性了,这事他做不来。

此时此刻,周立功心里矛盾极了。要不要拿这钱?拿了钱要不要放人?他拿不定主意。周立功捏着银票走到院子里,刘风林以为周立功要黑了他,在里面喊道,二少爷,你不能这样啊,你放了我吧。

周立功没有理他。院子里黑乎乎的,却很嘈杂。院墙挡住了隔壁的光亮,可挡不住声音。那边的道场彻夜不散,唢呐胡琴笛子锣鼓各不相让,热烈地纠缠着。明天就要举行葬礼了,安葬了三弟,他爹就要去绛帐镇上放赈了。没有人能挡住他爹。

可我怎么办呢?周立功问自己。你们一个一个都活得人模人样的,大哥在军界混得如鱼得水,爹一门心思要当万人景仰的善人,那我呢?

你们不帮我,那就不要怪我!

没有多少时间了。天亮安葬了三弟,大哥就带领队伍开拔了,到时候他想挣这个钱也挣不到了。

放了刘风林!周立功觉得这不会有啥了不得的。顶多是三弟的仇没有报而已,在给三弟报仇和自己开工厂之间,周立功当然选择后者,活人总比死人要紧嘛。只要刘风林悄悄逃走了,啥事都没有,他大哥要追究,也不会首先怀疑到他头上。犯人逃跑了,总有看管疏忽的地方,怎么会想到是他放跑的呢?要知道刘风林可是他们家共同的仇人!

周立功回到屋里,给刘风林解开绳子。

刘风林激动得不知说啥好,二少爷,你是我亲爷。

周立功催促刘风林,赶紧走,不要惊动人。

可刘风林并没有自己跑,却拐进卫士班的屋子里,给那些人解绳子。周立功立即制止,他说,我就放你一个人。

刘风林说,这些人都是我的好兄弟,我不能一个人走。他已经解开了一个人,这个人又去解其他人,很快所有人都被解开了。

周立功愕然了,他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事到如今他也没办法,只得说,也行,也行,你们都走,悄悄地。

我们咋走?刘风林说,大门外面有哨兵呢,你得帮我们。

周立功愣了。他问,怎么帮?

刘风林说,你把他们引进来,我们下了他们的枪。

你们不会伤人吧?周立功害怕了。

不会,刘风林说,我一直就没打算伤人。你出去告诉哨兵,就说有一个卫士死了,尸体快臭了,叫他们进来抬。

周立功犹犹豫豫地出去了。他得帮这些人,他们逃不掉他就有麻烦。

那两个哨兵刚走进大门,就被藏在门背后的人拿砖头砸倒了。这些人抢了他们的枪,刘风林命令说,三秃子,你赶快去外面搬兵,叫他们包围周家大院,其余的人跟我进去,控制周立德和他的家人!

刘风林在解开的那一刻就想好了,他不能空手逃跑。他空手跑去见宋哲元,宋哲元保不住会枪毙他,他要是跑到没人的地方躲起来,从此隐姓埋名,那又太窝囊了。他必须扳回一局。扳回一局最好的方式是把粮食弄到西安去。这是要冒险的,但不冒险就得认栽。他觉得胜算的把握比较大,周立德不会想到他会出来,没有防备的,他们的行动很突然,在睡梦中活捉他们是完全可能的,再加上外面部队的接应,应该一举成功。

周立功这时完全傻了。他后悔了,张嘴就喊,喂——他想通知家里人,可一声还没有喊完,就被麻子卡住脖子。麻子恶狠狠地说,你再出声,看我掐死你!周立功噤声了。

其实那样的喊声根本没用,道场的乐器把它盖住了。刘风林说,二少爷,你老实点儿,我不想伤害你。

麻子说,这种人,捏死算了。

刘风林说,他是挡箭牌,留着。

这些人溜进周家大院,做道场的人没有在意他们,继续念经。刘风林说,快去找枪。这些人在西厢房找到了他们的枪。也是周立德大意,昨天缴了他们的枪就堆在这里,没有拿到军营里去,他怕那样会引人怀疑。

一有了枪这些人就胆壮了。他们立即兵分两路,一路去东厢房找周立德,一路去明德堂抓周克文两口子。

就在这时,叭的一声枪响了。这是卫士班那个地下党发出的警报。他一直很着急,想弄出些响声惊醒熟睡的人,可道场的声音太大了,现在这些人要扑向目标了,再不惊醒周立德,他们一家人就完了。他装作手枪走火,打了一枪。

你他妈的找死啊,麻子骂道,抬手就给了这人一枪。我早就看你小子鬼鬼祟祟的,不是好货。那人应声倒地。

清脆的枪声吵醒了周立德。周立德一猛子从炕上蹦起来,在摸出手枪的同时已经跳到地下了。抱上娃娃,趴到地下!他高声指点春娥,然后一个翻滚就到屋门口了。从门槛下面一望,外面灯光明晃晃的,几个穿军鞋的脚快速地朝这边移动。周立德的枪从门槛下扫过去,当下就撂倒了几个。

周立德的枪法谁都害怕,那些人吓得要死,赶紧藏了起来。刘风林喊道,快,进大屋,抓住老人!

刘风林的呼喊给周立德指示了方向,他的枪立即打向跑在最前面的人,那几个人在明德堂的门槛跟前栽倒了。后面的人吓得改变了方向,跟刘风林一窝蜂退出大门。

这边的枪一响,寨门口的卫兵立即警觉起来。刘风林派出去搬兵的三秃子在寨子里找不到队伍,懵里懵懂地摸到了寨门口,被哨兵逼了回来,迎头正撞上刘风林。听了三秃子的报告,刘风林慌了,村里没有队伍,谁来接应他?周立德仗着地形熟悉,藏在旮旯犄角里打他,他却看不见他的影子。现在后有追兵,前有堵截,他成了瓮中之鳖。唯一的生路是冲出寨子。可咋冲出去呢?

幸亏他有人质!刘风林对后面追击的周立德喊道,周营副,你兄弟在我手上,子弹不长眼睛!周立德奇怪了,这些人是咋逃出来的?二弟又咋会落在他们手里?你狗日的讹我!他吆喝道。刘风林给麻子说,叫他听听声音,麻子把周立功的胳膊一扭,扭得周立功呀呀呀地叫唤。周立德一听,是二弟的声音。他不敢开枪了,他枪法再准,黑暗中也难免误伤。

退到寨门口,刘风林朝寨墙上面喊道,三连长,耿良忠,开门!

三连长回应道,刘风林,有本事你飞出去!

刘风林说,你听着,周立功在我们手里,麻子的枪口点着他的头,我数十下,你不开门,我就打死他。

刘风林开始数了。他数到三,周立德在后面高声命令,三连长,放他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