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关的水井是很深的,都在三十丈开外,井水清澈甘甜,喝一口五脏六腑都醉了。要问井水为啥这么好喝,水行的老板会告诉你,井深,打到老泉了!老泉埋在很深的地下,还隔着一层石板,钻一眼好井就得使劲儿往下挖直到打穿那层石板,这时冒出来的水就是老泉的水。按水行的说法,这老泉的水是龙脉,西安为啥能成为十三朝的都城,靠的就是这个!这水不光好喝,而且健体长寿,更重要的是能养龙子龙孙。其实这是水行在吹牛,为的是哄骗更多的人吃他们的水。这里的水井要真通到龙脉的话就会长流不息的,为啥还会有枯水期?西关水井打到老泉不假,可这老泉不是啥龙脉,说到底也是地下水,再深的地下水还是地下水。只要是地下水,就跟地面有关联,地面不下雨,没有渗漏,地下水也会枯竭的。

眼下的西关井水就碰到这麻烦了。大旱持续快一年了,井水越来越浅,越来越浑。这可急坏了水行老板们,要是再不想办法,供水就难以为继了。能想啥办法呢?最好的办法是叫老天爷下雨,可谁有管天的本事呢?天要是听人的,还会有这年馑吗?指望不了天,就只能指望人,淘井!

淘井就是清除井底的淤泥,疏通渗水的通道。水井下面潮湿,时间长了井壁就会坍塌,坍塌的泥土沉淀下去就成了淤泥。要是地下水充足,老泉喷口顶力大,淤泥一般盖不住泉口,井水不会受多大影响。可一旦天旱了,老泉水量不足,喷口顶力减弱,淤泥就会沉降在泉口,慢慢堵塞了泉眼,水井就进入枯水期了。

淘井的活儿是赌命的,它要把人降到井底去,在下面铲泥。井底深不可测,黑咕隆咚,谁知道都藏着啥凶险?下井跟下地狱差不多,稍不留神就会出人命。吊人的井绳会不会断了?井底有没有瘴气?井壁会不会忽然坍塌?这些事谁都不敢打包票,能不能遇上就看你的运气了。正因为这样,水行的规矩是,一旦淘井,凡水工轮流下井,哪怕你今天不干了,也得淘了井才能走人,否则押金概不退还。

引娃他们水行也要淘井了。那天是四月初八,天气已经开始燥热了,街上行人都穿着单衣,可水工们却抱着棉袄棉裤来到井边。他们今天要轮流下井了,井下的温度正好跟地面相反,冬季上面冷井下暖,夏季上面热井下冷,凡下井的人都得穿棉衣。穿棉衣当然是为了保暖,不过它还有另一个用处,防勒。淘井的人是拿绳子吊下去的,棉衣能防止勒伤。

淘井的工具都摆到了井边。一架风箱连着一根三十多丈的布管子,把布管子下到井里去,拉风箱给井底鼓气,以防闷死人。两面玻璃镜子,一个人站在井口,一个人站在太阳下,外面的人持镜把阳光反射到井口的镜子上,井口持镜的人掌握好角度,再把阳光反射到井底去,给下面照明。

准备工作就绪了,水行老板摆好香案,带领全体水工祭奠龙王,祈求神明保佑。祭拜一毕,把埋在香灰里面的纸团掏出来,这些祈了福的纸团写着数字,大家抓阄决定下井顺序。石猴抓了一个五号,引娃抓的是十二号。

淘井开始了。下井的人穿着棉衣,被绑得像粽子一样,用井绳吊着,慢慢往下放,直到放至井底。他到底后解开自己,然后摇晃井绳,那是信号,上面的人知道他已经妥当了,再把水桶铁铲吊下去,他就在下面干活了。淘井人把淤泥铲到水桶里,上面的人扳动辘轳,一趟又一趟地吊出倒掉,周而复始。这样的活一般只能干一个时辰就得换人,下面的人棉衣很快就湿透了,时间一长他冻得受不了。

第一天下午就轮到了石猴。石猴是老水工了,他以前淘过井,并不害怕,站在井口还说笑话。他说大家听过猴子捞月的故事吧,我今天就要捞月了。可引娃却很紧张,她来到井边要当把绳的。吊人的井绳要靠上面的人用手拽住往下放,井口跟前第一个拽绳人是关键,他掌握着绳子下放的速度,同时负责观察井里出现的突发情况,这人叫把绳的。别人朝她吼道,让开,大肚子女人,你开玩笑!这事确实不是闹着玩儿的,人命关天,别人没说错。

可引娃不干了,正因为人命关天,她才要当把绳的。她也吼道,你让开,老娘有的是力气,谁不信来把老娘扳开!这女人往那里一蹾跟碌碡一样踏实,谁能把她扳动?引娃是有蛮力的,平时挑水男人都跟不上。她把着绳,慢慢地往井下放,石猴的笑脸起先还看得清清楚楚的,一会儿就模糊了,好像他被一张大嘴吞没了,咽进了黑暗的肠肚里,不知道要送到哪里去。引娃感觉自己的心往下坠,她一边放绳一边呼唤石猴的名字,石猴也不断应答着,这样子很像叫魂。后来石猴觉得一呼一应太麻烦,干脆自己唱曲儿了,让上面的人放心。唱腔顺着井筒传上来,带着嗡嗡的回音,像戏文中的苦音慢板:

卖水人儿真可怜,

下磨脚底上磨肩。

脚底磨穿肩磨肿,

只为挣个糊口钱。

……

这是西关的《卖水谣》,这里的卖水人都会唱的。可从井里面唱出来,大家还是头一次听到,井场一时哑静下来,大家都有些愣怔。

老板不耐烦了,催促大家快点儿。可引娃不愿意放快,她觉得下降太快井里的人难受,手里的绳索依然捏得很紧。可放得太慢拽绳的人费力,他们难受,大家都叫快点儿。引娃不让,她说怕出力你们走开,我一个放。谁敢让她一个放?那是要出人命的。大家没法,只得陪着她。老板气得问,引娃,你是石猴他妈吗?

大家哄笑。

引娃说,咋的,你眼红了?

老板被逗笑了,他说,我眼红石猴他爹!

石猴不知道大家在上面编派他,他已经下到井底了。

第二天下午轮到引娃了,她犯了难,害怕了。按说引娃是不该怕的,她天生就是一个愣货,啥事都敢做的。她现在不是怕自己送命,是怕肚子里的娃娃受亏。如果她是一个单身子,不要说下井,就是下地狱她也不眨眼的。可眼下她肚里的娃娃已经四个月了,都显怀了。这娃娃是她的命,不,比她的命还贵重,她咋能带着他下井?下井的人要拿绳吊下去,吊人的绳子就勒在腰上,那还不把娃娃给勒出来?

引娃穿好棉衣,慢腾腾地走向井口,拽绳的人都等了好一会儿了。他们催促她快点儿,老板看到后问她,你能行不?淘井从来没有用过女人,何况还是一个孕妇。井是老板的,他是主事人,出了事他总有干系。引娃说,驴一杠马一杠,我也没办法呀。她这么说的时候眼睛看着井边的人,希望有人说一句话,免了她这趟差事。可大家都不愿跟她的眼睛对视,没有人开腔。

引娃没办法,只得拿起井绳往自己身上套,她反复尝试着,希望不要绑得太紧,可又不敢太松,就在她觉得把自己绑好了的时候,旁边拽绳的石猴忽然开腔了。他对老板说,女人不能下井。老板问,为啥?石猴说,不吉利,要得罪龙王爷的。

老板说,是呀,这是忌讳啊。老板也不想让引娃下去,正需要借口呢。

那你说咋办?她不下去大家就得多下去。老板问,大伙同意吗?

不同意,有人说了,谁提出这事谁替她去。

石猴说,我替,屁大点儿事嘛。他说着就从引娃身上解绳索,引娃感激地望着他,可石猴不看她的脸,权当她是旁人。

老板笑着说,石猴,你应该的,引娃可是你妈哦。

石猴朝引娃笑着说,那我可就占便宜了,儿子是要吃奶的。

大家全笑开了,就在这快活的笑声中石猴又下井了。

没入黑暗中的石猴在想着心事。他不知道上面的人会咋看他,大家一定觉得他是瓜。为这么一个带肚子的女人,他到底图啥呢?其实他也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要说他就是一个大好人,见谁帮谁,石猴自己也不信。他知道一开始他对引娃是有想法的。他是一个光棍,早就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可家里穷,父母几次托媒人提亲都空跑路了,他明白这事只能靠自己解决。他没有钱,长相也不咋的,凭啥赢得女人呢?只能靠人心!他起先看到引娃时她是一个人,而且也是外来户,跟他差不多,觉得有机可乘,就对她大献殷勤。引娃也不是没有看出他的心机,她说她有男人,可他不相信。哪有男人这么苛待自己媳妇的,让她一个人在外面干这么重的活?他总以为那是她的托词,这托词背后是引娃对他还不够放心。正因为这样,他才加倍帮衬她,他相信石头揣在怀里总会暖热的。

可是他傻眼了,引娃竟然怀孕了!她真是有男人的,没有骗他。

明白了这点让石猴透心凉。他该咋办呢?去骂她?那是没有道理的,人家一开始就说明了的,是你自己不信。从此坚决不理她了?那就显得他太势利了,太精于计较了。石猴觉得他不是那种人,做不到那么绝情。相反,一旦证实了引娃是有男人的,这让石猴觉得她更可怜了,天底下真有这么混账的男人,把自己的媳妇不当人!

人是有恻隐之心的。这女人活得太不容易了,就算她不能给自己当媳妇,当朋友总可以吧,而且还是好朋友。好朋友遇到难处,他该出手相助的。

帮也要帮得机巧,既不要给别人留下他为女人献殷勤的借口,也不要给引娃留下他有所求的印象。女人下井不吉利是最好的借口。

石猴为自己的聪明自豪,更为自己还这么善良而感动。

咚的一声,他到底了。他的感动泡到了凉水中,石猴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该干活了。

井淘过以后水旺了一些,可是没有能恢复以往的水位,那是没指望的,天还在旱着呢。这样打水就费劲儿多了,以前吊上一桶来,水是满满的,现在吊上来一次只有半桶水,扳两次辘轳才能打满一桶水。

打水费劲儿了,引娃的肚子也越来越大了。这两方面相加,引娃就觉得自己越来越笨了,有点儿力不从心了。引娃考虑自己是不是该收手了,不能再干这重活了?可她又有点儿不服输,在老家她见过的孕妇太多了,很多人肚子大得快要坠地上了还在劳碌。她眼下不过五个月,肚子也就刚刚鼓起,现在就歇下了,也未免太娇气了吧?她是苦出身,又不是孔太太那样的大家闺秀,咋能那样享福!

引娃抱着侥幸心继续撑着,直到五月初的那一天。那天早晨醒来引娃觉得不舒服,头蒙蒙的,胃也有点儿酸,浑身没有力气。她懒懒地躺在炕上,打算今天歇一歇,毕竟已经是大肚子了,不能把自己使唤得太狠了。可就在这时,没来由的,她忽然感觉到肚皮在跳动,五脏六腑也在摇晃。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体验,引娃一阵紧张,不知道是咋回事。她想用心揣摩一下,这动静却没有了。没有了引娃也就放心了,以为是肚子饿得胀气,她挣扎着准备起身下炕,给自己弄点儿吃的。她刚撑起身子,忽然那种动弹又来了,而且比刚才还厉害,好像有人在她肚里翻跟头,拳打脚踢。引娃这下感受真切了,是胎动?是的,是胎动!老家的那些孕妇就是这么告诉她的。

引娃高兴得快要喊出来了。这是她儿子给她打招呼呢!叫她妈呢!引娃的喜泪淌下来了。怀孕以后引娃一直高兴着呢,可那时候娃娃只是一个说法,她知道他在,可她感觉不到他在。只有今天,只有刚才,她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他是她身上的一块肉,他跟她血脉相连,他能跟她呼应呢!她早晨不舒服,没精神,儿子也感觉到了,他伸胳膊蹬腿给她鼓劲儿呢!

引娃一高兴,精神立即来了。她抚摩着自己的肚子给儿子说,乖娃娃,妈结实着呢,你就好好睡觉吧。娃娃真乖,果然不闹腾了。引娃赶紧下炕做早饭,她饿不得,这不是为了她,是为了肚里的娃娃。这一点引娃跟别的送水工不同,那些人早晨起来是空肚子干活的,直到半晌午才吃早饭,为的是把午饭往后推,推成晚饭。引娃不敢,尽管眼下的粮食贵得跟金子一样,她也得咬着牙买,现在光吃饭就几乎把她的工钱花完了,她轻易不敢停工。

吃了早饭引娃感觉自己完全恢复了,就挑上水桶出门。来到井台,她把水桶套到井绳的钩搭里,下到井底,扳着辘轳吊上了第一桶水。这是半桶,她又吊上一个半桶,两下折在一起才装满一大桶。第三个半桶吊上来时引娃已经吃力了,这比以前费劲儿多了,她把这个半桶倒在井边的一个水缸里,再去吊第四桶,等最后这个半桶上来,舀出水缸里的水,正好装满另一个大桶。

可是就在最后一趟扳辘轳时意外发生了。那桶水眼看要吊上来了,引娃却忽然一阵恶心,紧接着剧烈地呕吐起来,她眼前一黑,身子绵软,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辘轳把。辘轳上缠着井绳,井绳上吊着水桶,它像发条一样吃饱了劲,在引娃松开的一瞬间辘轳把猛地反弹回来,咣的一下打在了引娃身上,这一下有千钧的力量,当下把她打得昏了过去。

当引娃醒来时她已经躺在自己屋里了。石猴侧身坐在炕沿上焦急地看着她。见她醒了,他竟然高兴得落了泪,和着眼泪说,妹子,你两天没睁眼了,吓死人了。引娃闻见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她知道自己流血了,头像裂口子一样疼,她明白伤在了脑袋上。引娃想摸摸自己的头,却找不到手,她转动眼珠,发现她的手握在石猴的手掌中,他给她按摩呢。石猴把引娃的手搓得有感觉了,引娃拿它哆哆嗦嗦地去摸她的头。

这一摸让她大吃一惊,头上没有伤!

引娃当下意识到什么了,她赶紧去摸自己的肚子。肚子的疼痛一下子被摸醒了,那是一种塌陷的疼,剥离的疼。

我的娃娃!引娃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痛哭起来。

石猴安慰说,妹子,你不要难过了,应该高兴才对,你算是捡了一条命啊。你倒的地方离井口就差几寸,再往前一点儿就跌井里去了!

引娃哭着说,我宁愿自己死,只要能保住我娃娃!她忽然质问石猴,你把我娃娃弄到哪里去了?你说,你说!

石猴告诉她,她倒在井台上后工友们把她抬了回来,然后他才知道的。她当时血不拉唧的,他慌了,不知道咋办,想起她是孕妇,就赶紧找到了西关的接生婆崔妈。崔妈看了以后说是小产了,娃娃已经打下来了。她让他把那团肉疙瘩埋了去,然后把引娃清理干净交给了他。

石猴没有告诉引娃崔妈当时跟他发了脾气,说你这个娃他爹是咋当的,媳妇都是双身子还叫她挑水,真狠心啊!

引娃听了哭得更厉害了,要石猴现在带她去,她要看看她娃娃。

这不是胡闹嘛,可石猴容忍这种胡闹,他知道这女人的内心。她是一个很皮实很通达的人,不疼到心碎她是不会这样的。

石猴说,好吧,不过你得吃点儿东西,攒点儿劲儿,要不你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

引娃点点头。

石猴赶紧点火做饭,他想给引娃做点儿好吃的,补补身子。他听说女人坐月子是很伤身体的,何况引娃是小产。可引娃这里除了玉米糁子啥也没有,到他那里去拿吧,他还不如引娃呢。石猴将就这些给引娃做了一碗稠糁子,一筷子能挖一疙瘩,这样的稠糁子在年馑里太难得了,引娃平时哪敢这么吃?

石猴给引娃喂完饭,引娃立即就要去。石猴说,你试一试,看能下炕不?引娃动了一下,肚子钻心地疼,她强忍着,还想爬起来。石猴赶紧制止她说,你这样不行,就算能下来,你能走得动吗?

引娃咬咬牙说,你背我。

啥?石猴说,凭啥我背你?我又不是你男人!

石猴不是不肯背,是不能背。引娃现在要是见了她娃娃,还不难过死?就她现在的身子,能经得起这么折腾吗?石猴要断了引娃这个念头,等她身体恢复以后再说。

引娃无话可说了。

石猴说,你好好歇息,好好吃饭,有劲了我立即带你去。说完他跟引娃告辞,就走了。

石猴知道引娃暂时没事了,她已经吃过饭了,难过劲儿也发泄出来了,大大咧咧的人只要把气撒出来了就不要紧了。他要立即去办一件事。

可是石猴想错了,直性子人不会憋屈,但直性子人也可能遇事不拐弯。引娃就是这样的。

石猴走了后引娃一个人躺在炕上,窗纸由白慢慢变灰,最终屋里黑得严严实实的。引娃睁大眼睛,跟黑暗对峙着。忽然她看见一道亮光闪烁,一个娃娃从墙壁上跳了下来,咯咯咯笑着钻进她的怀中。这不是墙上年画中的那个胖小子吗?噢,这是观音送给她的宝贝!她的宝贝就是这样的,光瓢头,大耳朵,重下巴,肉鼓鼓的胳膊腿,最喜人的是那根像蚕宝宝一样肥胖的小牛牛!引娃高兴地去抱他,可她扑空了,伸出的胳膊碰到了肚子上,一阵钻心的刺疼让她一个激灵。她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哪里有娃娃呀?

引娃泪如雨下。

这个梦是重新出现的。引娃记得第一次做这个梦是在孔先生家。那时她跟她立功哥分别差不多一个月,正是要来月信的日子,做了那个梦后月信就没有了。她相信神是灵验的,观音真的给她送子了。她那个高兴啊,走路时脚下连颠带跳的,干活时都哼着戏文。孔先生见了很惊讶,他从来没有见过引娃这么开心过,就问她啥事嘛,乐成这样了。引娃只是瓜笑不说话,孔先生说,也罢,那你把哼的戏唱给我听听总可以吧。引娃就给他唱了一段《三娘教子》,孔先生赞叹道,这秦腔就是有味,南戏比不了的。其实这戏引娃不是唱给孔先生的,而是唱给自己听的,她沉浸在戏文中,想象着自己教娃娃识字念书,那种幸福难以言表。她那时就立下志愿,一定要让自己的娃娃上学念书,就在西安念最好的学校,为此她哪怕当牛做马都愿意。她这一辈子亏在没文化上,她立功哥才看不上她,她要让儿子给她争气,这样的事情戏文上演得多了,儿子中了状元他妈就要被封为诰命夫人的!她以后就靠儿子了,他是她的指望,她的命!

可是这指望一眨眼就没有了!

我的命咋这么苦呢?引娃泣不成声。我一生下来就被亲爹妈送人了,在养父母家受尽折磨,出嫁是被人卖了的,嫁了人却死了丈夫,找了一个我喜欢的人可人家不喜欢我,想有一个儿子跟自己相依为命,就这点儿可怜的念头老天爷也不答应,一巴掌给打没了!我这人是啥命嘛!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呢?

引娃真的不想活了。黑暗中她踅摸着了断的法子,跳井她走不动,上吊她没力气,只有案板上放着一把菜刀,她就奔那个吧。引娃不怕流血,她已经流了那么多血了,不在乎把血流干。

引娃挣扎着侧过身来,向炕边爬。她打算爬到炕边溜下去,再爬到案板跟前去拿刀。可她太虚弱了,爬到炕边已经精疲力竭了,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再加上挪动让她的肚子剧烈疼痛,她眼前一黑,一头栽到地上……

第二天一大早石猴就来看引娃,面前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引娃面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石猴慌了,赶紧去抱她,她浑身冰凉,软绵绵的。石猴把她放到炕上,试试鼻息,还有气儿。赶紧烧一点儿热水给她热敷,同时掐她的人中。经过一阵折腾,引娃终于醒过来了。

石猴责备她说,你咋这么不小心呢,大人睡觉还能掉下炕?

引娃叹口气说,你跑来干啥呀?我想死都死不了。

石猴忽然明白是咋回事了。他当下火了,骂道,你是个啥人呀,还有良心不?我不说你这么折腾对得起你父母,对得起你男人,我问你对得起我吗?我是你啥人?八竿子打不到的过路人,为了救你我犯了多大的难?我不怕别人笑话,把工停了,跑前跑后给你找郎中,伺候你,给你做饭,给你洗血衣服。就是昨晚上我也一夜没睡,到城外去打狗,回来褪毛剥皮洗干净给你炖狗肉汤,天一明就给你端过来。我这么做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叫你好好活下来。可你在干啥呢?你寻了短见不是把我闪了吗?不是故意打我的脸吗?不是叫别人笑话我拿热脸贴冷尻子吗?你这人咋这么自私,光想自己不想别人呢?

引娃被骂呆了。她一想确实是这样,石猴跟她非亲非故的,人家这么救她,她却要拧着来,真有点儿对不起人。

石猴看见引娃不吭声,知道她已经有点儿心动了,接着再说,你怕啥?你还年轻,只要人好了,再怀一个娃娃容易得很。关键是你要活着,有妈就有儿!

引娃一听这话又伤心了,她说,我……怀不了啦!

石猴说,我不信,你知道大家咋说你吗?他们说你尻蛋肥奶子大,是养娃的好身坯。

引娃说,我不是指我,是指……唉……她叹了口气,没有说下去。

石猴心里一动,同时又有些疑惑,她不是说自己有男人吗?不过他没有把自己的意思流露出来,而是顺着引娃的话往下说,这么好的女人,愁啥呢!他边说边揭开盛狗肉的瓦罐,一股浓香扑鼻而来。

来,吃狗肉,大补的!石猴招呼着。

石猴每隔三五天就去郊外找狗。这时节野狗多得很,也肥得很。城外到处都是乱坟岗,饿死的人太多了,有些埋了,有些抬出来就扔了。死人肉是野狗的美餐,它们食物丰盛,繁殖得很快,荒年是人的荒年,野狗的肥年。这些野狗膘肥体壮,跑起来健步如飞,一般人拿它们没办法,可碰见石猴它们就碰见克星了。石猴一声吆喝,它们就像被点了穴,直愣愣站着不敢动,乖乖让他抹了脖子。

在石猴的狗肉汤滋养下,引娃十几天就恢复了。

那一天石猴起了一个大早,送完水后就陪引娃去城外上坟。引娃买了香表纸钱,在石猴的带领下来到儿子坟前。

这坟是石猴撮起来的,它静静地躺在沣河岸边。这里地势高翘,近可以看沣河,远可以观秦岭,风水很好。引娃一看见坟墓,立即泣不成声,坐在那里起不来,石猴替她插上香,点上火,焚烧纸钱。

河滩风很大,引娃哭完了,纸钱的灰烬也被刮完了。它们像黑蝴蝶一样随风飘舞,消逝在苍茫的原野上。引娃心想,这难道是天意吗?娃娃没有了,她跟那个男人就彻底断绝了,一切都像梦一样消失了?

她难道又要重新开始吗?

引娃不由得看看身边的男人。

石猴伸出手,把她从地上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