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拴成的烟馆经过几个月的筹备,在这年的腊月开张了。烟馆设在绛帐镇,起名赛仙堂。

周拴成开烟馆名义上是为了赚钱,其实是为了省钱。是以卖养吸,填补儿子周宝根这个黑窟窿。周宝根是个嗜烟如命的瘾君子。

按照周拴成的脾气,无论如何是不能允许儿子吸烟的。尽管周拴成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咋娇惯都不觉得过分,但他不会让他吸烟,吸烟不光是名声不好,而且是烧钱呢。他这么节俭的人,咋能叫儿子这么糟蹋银子?

其实这吸烟还真不是儿子挑头的,怪只能怪周拴成自己。周宝根自小身体弱,患有凉病,稍受风寒就咳嗽不止,一咳起来喉咙抽得像风箱一样,青筋暴凸,面色酱红,浑身狂抖,内脏随时都可能喷出来,这样子很吓人的,好像一口气喘不过来就没命了。周拴成让儿子吓怕了,带儿子四处求医,喝了一渭河的中药汤,可一点儿疗效都没有。一年中天热的时候还好一些,一到天凉这病就三天两头发作。在北方,夏季短,秋冬春季长,漫长的凉季是周拴成两口子的徒刑,他们提心吊胆,战战兢兢,麻绳偏从细处断的咒语让他们心惊胆寒。后来有人告诉他们一个偏方,说大烟膏可治凉病,而且效果奇好。

得到这个偏方后周拴成两口子犯了难。吸烟很可能染上烟瘾,不吸儿子的病又好不了。两害相权取其轻吧,保住儿子的性命要紧,别的暂且放下。

这吸烟治病,周拴成想了,结果不外乎三种:一是最好的,吸了烟,治好了病却没有染上烟瘾;二是最差的,吸了烟,染上了烟瘾,却没有治好病;三是中间的,吸了烟,治好病,同时染上了烟瘾。周拴成觉得自己不是瞎,运气不至于坏到碰上最差的。也许还会碰上最好的呢。周郭氏为此每天求神,还忌了口。这忌口不是说不吃肉,周拴成平时哪里舍得沾荤带腥,就过年时割些肉哄哄肚子而已。这忌口是指不骂人,特别是指不骂引娃,这在平时是很难做到的。

最后的结果不偏不倚,周宝根摊上了中间的。这虽然让周拴成有些遗憾,但他还是欣然接受了,毕竟这治好了儿子的顽疾,给他留下了香火。

周宝根由此吸上了烟。他开始吸烟时是在牲口棚里,他爹虽然允许他吸烟,但不愿看见他吸烟,他理解他爹矛盾的心情。牲口棚环境很不好,气味难闻,但为了治病他也忍了。到了后来烟瘾一发作,他立即钻进牲口棚,根本就闻不见臭味了,满鼻子满嘴满肚子全是令人陶醉的馨香。

周宝根吸烟时那些牲口就望着他,它们大概觉得好奇,这周家的宝贝少爷咋总爱跟我们凑在一起啊。后来这牲口也闻惯了大烟味,只要周宝根往牲口棚钻,这些牲口只要看见了,哪怕是在外面干啥,都会拼命地往牲口棚奔,跟周拴成分享大烟的美味。到后来这些牲口也染上了烟瘾,周宝根要是今天不去牲口棚吸烟,它们就呵欠鼻涕的没精神,拉出去干活也是软塌塌的。只要周宝根朝它们喷两口烟,它们就亢奋得大声嘶吼,尥蹶子甩尾巴,干起活来跟疯了一样。

周宝根的烟瘾越来越大。尽管他吸烟时是背着他爹的,但周拴成有一次还是目睹了儿子烟瘾发作后的情景。那天由塬下往塬上运肥,长工一人一辆手推车,周拴成跟儿子俩人合一辆,儿子驾辕在后面推,他拿襻绳在前头拉。他们俩正走到坡中腰,周拴成骤然觉得襻绳加重了,勒得他当下走不动,车子开始往下滑。他不知道出了啥事,回头一看,只见周宝根张大嘴巴打哈欠,鼻涕眼泪齐刷刷掉下来。周拴成问儿子,你咋啦?周宝根喘着气说,我烟瘾犯了,没劲儿了。周拴成吓得要死,这是在陡坡上呀,你不往上推车子就往下坠,他在前面还好办,把襻绳丢掉就没事了,可儿子在车辕里,如果车子急速下滑,他根本没机会从车辕里钻出来,会被车子带着一起滚到塬下,后果不堪设想!

周拴成急中生智,大喊一声,宝根扛住,爹给你吃烟泡!这一声真灵,周宝根瞬间一个激灵,他拿肩膀抵住推车,周拴成乘机从地上抓起一粒羊粪蛋,塞到儿子嘴里,说大烟泡来了!

周宝根把这东西噙在嘴里嚼碎咽下,立即两眼放光,精神抖擞。他说,爹,咱走!周拴成这次拉上襻绳几乎没有感觉,那车子呼呼呼地就上了塬顶。到地里卸了粪,周宝根觉得奇怪,问他爹,哎,你身上咋带着烟泡?

周拴成没有解释,只是问道,这烟泡咋样?周宝根说,劲儿够大的,就是味道有点怪,一股臊气。

周拴成真是觉得后怕啊,他没有想到儿子烟瘾竟然这么大。长此以往咋办?

周拴成之所以一开始敢接受偏方,除了无路可走的原因外,心里还有一个底,这就是鸦片他不发愁,自家就是种大烟的嘛。可是他没有想到这鸦片一旦吸上就不得了,烟瘾越来越大,吸量节节攀升,这账一细算下来,就吓了周拴成一跳。他有心叫儿子戒烟,又担心万一这烟戒了那凉病又犯了咋办,况且戒烟又谈何容易,多少大烟鬼把万贯家产都化成了灰烬,卖儿卖女男盗女娼,要是好戒的话他们早戒了。

不能戒那也不能坐抽山空啊,得想一个办法弥补一下,最后周拴成想到了开烟馆。这开烟馆有三利:第一,本儿小,主要是租门面添烟具,烟膏是自产的,不花钱,大头免了;第二,利大,直接卖烟膏就像直接卖粮食,利润小,把烟膏加工好了放在自家的烟馆卖,利润翻几番;第三,发挥了儿子的专长。尽管可能有这么多好处,但周拴成比较现实,他不求多赚,但求少亏,最理想的是儿子把自己的烟钱挣回来。

赛仙堂开张那天大家都去祝贺,作为亲哥哥,周克文不能不去,可是去了又违背他的意愿,他对抽大烟是深恶痛绝的,咋能向烟馆贺喜?想了又想,无奈地叹道,人情大于礼法啊!

周克文去了。别人都送了礼,封了红包,有的还外带一挂鞭炮,在门口噼里啪啦点燃了,炸出满地红屑,给主人讨一个开门红的彩头。周克文只带了一幅裱糊好的条幅,一进门就招呼周宝根,寻一个敞亮的地方,把伯这字挂起来。他不跟周拴成照面,怕热脸去蹭冷尻蛋。

周宝根把大伯的字挂在了中堂的位置上,大家都围上去看,只见一手颜体端端正正地写着:道人劝饮鸡苏水,童子能煎莺粟汤。落款:苏东坡。这两句诗把周克文想说的都表达出来了,他对自己这个主意颇为得意。道人对应的是赛仙堂,只有道士才追求成仙,而求仙不是抽大烟泡,而是喝莺粟(罂粟)汤。表面上事景相符,实际上劝人戒烟,这意思又是借古人之口道出,雅而隐,很符合他的身份。

有人笑着说,秀才叔,你也太抠了吧,你亲兄弟开业,你就送一张纸?

周宝根很会说话,他急忙纠正,我大伯的字那是宝贝,值钱着呢,县长都求不来。

周宝根说的大抵是事实,不过周克文还是要顺着竹竿往上爬,他说,县长就不该来求,高山流水遇知音,我的字岂是送给俗人的?

这话的意思既显摆了自己也抬高了对方,双方都爱听。

祝贺的客人都要被主人留下酒席招待,但周克文坚决要走。周宝根挡不住,就说,大伯,你不吃饭总要喝杯茶吧?

周宝根到后面给周克文倒茶,周拴成塞给他一杯冷茶,周宝根说,这不合适吧,伸手不打送礼客嘛。

周拴成说,他送的是啥烂礼,当手纸上面还有墨呢,怕把人尻蛋子染黑了。

周宝根说,给人喝凉茶?我不去,要去你端去。

周拴成哼了一声,说我去伺候他?他吆喝了一声,引娃,给你大伯端茶去。

引娃不明就里,把那杯冷茶端了出去。周克文一接杯子就奇怪,大冬天的咋给人喝凉茶?再一看两位男主人都不露面,就知道啥意思了。

还跟我记着仇呢。周克文嘀咕着。

赛仙堂在年节前开张,正是人们的消闲期,无论是干啥的人,这时候都有几个闲钱,生意格外好。

这一天烟馆里来了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一看就是大烟鬼。他刚要进门就被周拴成挡住了,他知道潦倒到这份儿上的人根本就没钱,到烟馆纯粹是为了蹭烟。

蹭烟就是一些既没钱买烟又戒不掉烟瘾的大烟鬼到烟馆向别人讨烟吃。这种乞丐做法有软讨和硬讨两种,软讨就是说吉利话,唱喜歌,比如说快板:一进门,喜气生,炕上躺个吕洞宾,虽然不是真神仙,脸前摆着照佛灯。如果那人是个啬皮,不为所动,讨烟的就会恶语相向,变成硬讨,口念咒语:一进门,怒气升,炕上躺个活死人,虽然没有进棺材,脸前摆着照死灯。不管是软讨硬讨,无非是死乞白赖地让别人赏他一口烟。

这人赶紧说他不是蹭烟的,是给掌柜的当伙计的,并且说他有一手烧烟泡的好本事,还不要工钱。赛仙堂刚刚开张,人手确实有些紧,如今有这样的便宜事,周拴成自然是要试试的。他把那人放了进来,那人一进门就急速翕动鼻子,像溺水的人浮出水面一样,闻声出来的周宝根一看就知道这人几天没有吃烟了。周拴成对儿子说,你试试他的本事。

周宝根端出一盘烟具,拿出烟膏,自己躺在烟榻上,点燃烟灯,对那人说,来吧。那人打开包烟的蜡纸,先不忙着动作,却把头俯下来对着烟膏深深地吸几口气,然后把蜡纸放在舌头上反复舔。周宝根催他快点儿,他一手执烟扦一手拿烟板,左右开弓,徐疾相间,为周宝根烧出了美女脱衣、蛤蟆晒肚、金蝉脱壳、官上加官、狮子头等华丽的烟泡。

这人果然身手不凡,应该留下来。不过周宝根奇怪的是,此人有如此手段,绛帐镇的烟馆好几家呢,为啥别人不要他?对这种蹊跷的人还是小心些为好,不要轻易招惹,给人付工钱吧。

可是周拴成坚决不同意,说那是他自己应承的,又不是我们逼他。他愿干就干,不干走人!

那人赶紧说我干,我干,只要有饭吃就好。

周拴成父子绝对没有想到的是,这人进馆三天后死在了赛仙堂!

这人其实不是来吃饭的,是吃烟的,而且是偷吃,一次吃多了,撑死了。他本来不是凡人,是绛帐镇驻军的一个排长的内弟,因为染上大烟被他姐夫撵了出来。他生活无着,先是在各个烟馆蹭烟,后来凭着一手烧烟泡的本事在镇上多家烟馆当过免费伙计,但都因为偷吸行为被人赶走了。赛仙堂刚刚开业,不明就里雇了他,他由于熬了多日才逮到机会,一次偷吸过量毒死了。

这其实要怪周拴成。如果依了周宝根的建议,给他工钱,他很可能就拿这钱来买烟抽,也就不会出事了。偷吸是有上顿没下顿,只要逮住机会就要吃饱,以支撑下来没有烟抽的日子,稍不留神就会过量。用钱买是细水长流,他不会有断顿的恐慌。

那时候烟鬼吃死是常见的事,况且这人还是偷吃。但这要看是啥人,一般烟鬼死了,有人管的给装一口薄棺材埋了,没人管的抬出去扔了喂狗。绛帐镇南门外的土壕里见天都有,肠肚撕得满地都是。

可这人是排长的小舅子,活的时候排长不认,死了他却认了。这事情麻烦大了!

排长提出公了私了两条路:公了是告他谋害人命,蹲监狱受大刑甚至枪毙;私了好说,赔一千块银圆。

无论公了私了,对周拴成来说都是死路。他没办法打赢官司,也赔不起这么多钱。

在他们快要愁死的时候,引娃给他们出了一个主意:找周立德。

周立德当军官的消息早被周克文卖弄出去了,而且说是给冯玉祥当副官,这是多大的官啊,周家寨的人连想都不敢想!

这确实是一条路,冯玉祥管着陕甘两省呢,他的副官还管不了一个小小的排长?

不过这周立德不是他们能直接找的,必须先拜他老爷子。求人的口谁去开呢?他们犯了难。

引娃说,我去,我一个女娃娃,我大伯能把我咋的?

周宝根说,还是我去吧,我姐去了我大伯会说咱不看重他。

周拴成叹口气说,算了吧,你们谁去说都不行,你大伯这人我还不知道,他是专等我给他下话哩。

周拴成提上两斤好茶叶,觍着老脸走到了隔壁。他刚走进大门,就听见周克文在院子葡萄架下唱秦腔《金沙滩》里的杨继业呢:

事急了才想起把佛念,

口内含冰满腹寒。

在大佛殿里拿本谏,

为臣还要苦谏言。

我主不该去还愿,

为臣也曾拿本参。

龙头出水遇风险,

惊动了圣驾非等闲。

周拴成知道是说他呢,他没言传。事把人箍住了,你脖颈再硬也得低头。他把茶叶放下,操起门边搁着的头,朝院墙上砸过去,扑通一声把堵塞着的窟窿砸透了。

周克文说,这就对了么,我马上给老大写信,屁大的事情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