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小姐如约带着念哥儿坐上了开往京城的火车。想必是第一次见到那呜呜作响的庞然大物,念哥儿忍不住坐在车厢里好奇地东张西望,却在触及蕙小姐忧愁的神情后静默下来。

蕙小姐无法不忧心忡忡。来到林城的时候,她无论如何想不到当自己回去之时,会是这样的局面。离开盛家大宅前,被关在家里的盛广芸买通下人,终于得见了蕙小姐一面,哭着恳求她一定要想办法营救盛广哲。蕙小姐虽然心里也没底,却不忍心对悲伤欲绝的盛广芸说出一个不字。可是,她自己心里的怀疑和脆弱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倾诉。

“蕙小姐……”念哥儿忽然开口,见蕙小姐没听见,放大音量又唤了一声。

“嗯?”蕙小姐心不在焉地应道。

“到了北京后,你若是想要我帮忙,可以来我哥哥住的地方找我……”念哥儿说到这里,大着胆子把一张纸递到蕙小姐面前,“这是地址。”

蕙小姐又应了一声,随意瞄了一眼,把纸条塞进箱子。心乱如麻之下,她根本没有情绪和坐在对面的念哥儿答话,只是转过头怔怔地看着车窗外面飞逝的景物,心里翻来覆去地回想着和盛广哲相处的点点滴滴,有时候泪水便不知不觉地落下来,浸湿了她一直握在掌心中的手帕。

她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一路,全然没有注意到,念哥儿也怔怔地看了她一路,眼中满是忧伤。

车到北京,蕙小姐匆匆走出火车站,除了一声告别没有再和念哥儿说什么。念哥儿迟疑着似乎想要开口,蕙小姐却已匆匆坐上了家人雇来的黄包车,消失在滚滚人流中。对于年轻的蕙小姐来说,虽然她相信念哥儿没有出卖盛广哲,但对他怯弱苟安的作为始终耿耿于怀。

回到家里,她只是刚把盛广哲的事情说了个开头,早有准备的父亲就把话题岔了开去,告诫她不要再和任何有赤化嫌疑的人往来,否则全家都会受到牵连。

见父亲执意不肯援手,蕙小姐一气之下独自联系京中大小熟人,希望他们能从中斡旋,开释盛广哲。然而自邵飘萍一案后北京城中人人自危,哪里有人肯为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报主编去得罪权倾一时的军阀,因此蕙小姐数日奔波不仅毫无结果,还被震怒的父亲狠狠训斥之后,严令不得再擅自走出家门。

四处碰壁之下,蕙小姐第一次感到了无助的绝望。一想起多耽搁一天,盛广哲就在监狱中多受一天苦楚,她坐在自己房间里,锁上门不住地流泪。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蕙小姐赌气不肯答应。一会儿,母亲王太太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蕙儿,我跟你说句话。”

蕙小姐无奈,走到门前,哽咽道:“你说吧。”

“开开门,妈给你出主意。”王太太低声隔着门缝说出这句话,果然让蕙小姐听话地开了门。

“后天你萱表姐开订婚舞会,我带你一起去。”王太太笑吟吟地刚说到这里,蕙小姐的脸便蓦地沉下来,“我没心思去。”

“傻孩子,你可不知道男方家有亲戚在宪兵司令部当差……”王太太慧黠一笑,看到女儿原本泪蒙蒙的眼睛倏地发出光来,“好了好了,别再哭了,去试试妈给你做的新衣服。”

蕙小姐果然去参加了表姐家举办的舞会,然而她目标中的那位宪兵司令部军官却迟迟未至。于是蕙小姐拒绝了几位男士的邀舞,恹恹地坐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喝着果汁。

“蕙儿,我给你引见一位青年才俊。”王太太见女儿一直闷闷不乐,走过来笑道,“你不是很快要念大学了吗,人家是燕京大学的高材生,你好好请教请教。”说着,让出身后一个西服革履的年轻男子来。

蕙小姐厌倦地抬起眼睛,忽然猛地怔住了,耳中也不知是谁在热情地插话介绍:“这位张先生现在铁路公署供职,家世才学都是极好的,蕙儿你们多谈谈……”

见蕙小姐还是愣在原地没有任何表示,那个年轻男子微笑着走上来道:“王小姐幸会,鄙人张念祖。”说着伸出手来。

“张念祖。”蕙小姐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假装没有看见对方尴尬悬在半空的手,指着身边的座位微微一笑,“请坐。”

“年轻人谈话,我们就不打扰了。”王太太见女儿似乎没有太大反感,笑着拉了身边的女伴走开了。

“王小姐怎么不去跳舞?”张念祖搭讪道。

“没有兴趣。”蕙小姐敷衍了一句,努力平复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终于可以鼓起勇气看向对方——那是和念哥儿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身材,甚至连眉间的小痣都分毫不差。唯一不同的,是对方带着审视的目光——分明野心勃勃却又极力掩饰,不像另一双眼眸,清澈得如同流动的水晶。

“张先生是哪里人?”蕙小姐不待对方开口,抢先问道。她记得念哥儿要求和她一起回北京是为了照顾生病的“哥哥”,可此刻这个“哥哥”张念祖却安然无恙地四处钻营,如果不是他在说谎就是念哥儿在说谎。

“哦,鄙人祖籍林城邵县。”张念祖不知蕙小姐心头转过的念想,泰然回答。

“林城我也去过,也认识一些邵县的人。”蕙小姐微笑着说到这里,蓦地话锋一转,带着洞彻的讥诮,“可是没有听说过那里有什么姓张的世家大族。”

“王小姐快人快语,鄙人十分欣赏。”张念祖脸上的不悦一闪而过,笑了两声,悠然看着舞池里游鱼般穿梭的红男绿女道,“其实家世门第无非是个噱头,当今世上,有钱就可以买到一切,否则我怎么能成为这些京城名流的座上宾呢?”

“看张先生年纪轻轻,怎么能赚到这么多钱?”蕙小姐盯着张念祖身穿的价格不菲的西服,忽然想起念哥儿伤病交加躺在小黑屋里的情形,恨不得眼里喷出火来把那身衣服烧个干净。

张念祖见蕙小姐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自己的服饰,只当这不更事的少女也为自己的财富所吸引,当下弯下腰凑到蕙小姐面前,故作神秘地笑道:“王小姐可曾听说过阿拉丁神灯的故事?”

“天方夜谈?”蕙小姐料不到张念祖竟然说到这个话题上,不由有些意外。

“没错,就是说一个穷小子得到一盏神灯,灯神可以满足他的愿望,最终财色双收的故事。”张念祖哈哈一笑,半真半假地道,“我的奇遇,比起这个阿拉丁来,也丝毫不逊色呢。”

蕙小姐心里咯噔了一下,隐隐有了某种猜测,然而表面上却只是摆出将信将疑的好奇神情,催促张念祖说下去。

“我那个时候还是个穷学生,虽然考上了燕京大学,家里却连路费都出不起。直到有一天——”张念祖的叙述行云流水般毫无窒碍,成功地将蕙小姐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甚至旁座的客人也忍不住凑过来倾听。

“好不容易给亲戚借到了上京的盘缠,我却依然为没着落的学费和生活费担心,傍晚躺在村外的河边出神,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忽然,一种怪异的感觉让我醒了过来,似乎有人在说着什么,我睁开眼却见不到一个人。我正有些害怕,那个声音却又响了起来,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得到,‘它’就在我的脑中说话!我大着胆子吼了一声,那个声音便又大了一些,清晰地说着:‘请给我……一滴血……’……”

“啊!”张念祖刚说到这里,邻座一位太太已掩着嘴惊叫了一声,埋怨道,“原来张先生你在说鬼故事,吓死人了。”

“不是鬼故事,是我的亲身经历。”张念祖神秘地朝听众们笑笑,似乎对成为众人的焦点而得意。他故意停顿了一会,直到旁人忍不住催促才又慢条斯理地讲下去。

“我当时不明白对方的意思,吓得拔腿就跑,可那个声音却一直在我脑海里盘踞不去。于是我心想完了,我肯定是被鬼魂附了身,反倒大着胆气说道:‘我张念祖从来没做过亏心事,也不怕你这些妖魔鬼怪!你给我站出来!’那个声音似乎被吓到了,停息了一会儿才又说:‘我只要一滴血就能现身,我会报答你的。’我看它始终纠缠不放,索性大着胆子回答:‘一滴血就一滴血,我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说着我果然找了根草刺扎破手指,伸出手叫它快出来。说来也怪,我指尖上那滴血珠就像凭空被人吸了去,很快竟丝毫不剩,我盯着手指看了半天,方一抬起头,立时把我几乎吓死!”

张念祖绘声绘色地说到这里,邻座的太太已忍不住再度“密斯特张”地叫出来,其他的听众却早已如痴如醉,不住地催促张念祖说下去。

“你们猜我那个时候看见了什么?”张念祖故意卖了个关子,方才慢吞吞地继续道,“我看到我面前站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自己!当下我对着那人大喝一声:‘你究竟是谁?’那个人却为难地看着我,就像个被遗弃的小狗一样说:‘我……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你们这样的发声器官,我没办法说出我的名字来……’

“‘那么,你来这里做什么?’我问。

“‘我看到你们的世界有很多光亮,很暖和,就进来了。’他说着举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微笑起来,‘您看,连你们的血都是温暖的,真好。’

“‘你以前的地方没有光和热吗?’我又问。

“‘有啊,可那些都不属于我……’他说到这里,快乐地动了动手脚,仿佛这个身体给他带来了无穷的乐趣,‘穿越屏障的时候,我无意中坠落在您这里,真是多谢您赐给我一个身体,从此以后,您就是我的主人,我会报答您的。’

“‘你能怎样报答我呢?’我好奇地问。

“‘您需要什么,我都会为您取得。’他谦恭地弯下腰去,‘主人,我会努力为您效劳,直到您赐给我的血液干涸的那一天。’”张念祖说到这里,看着四周听众情不自禁地张开的嘴,彬彬有礼地一笑,“一滴血换来一个神奇的仆人,女士们,先生们,这就是我从一个穷光蛋变得能够站在你们中间的原因——后面的故事,就真的和阿拉丁神灯的传说一样,不用我再说了。”

不,后面的故事并不是这样的!蕙小姐正想反驳,四周却已经响起了礼貌的掌声。舞会的女主角萱表姐款款走过来笑道:“张先生的故事很精彩吧,希望大家对这次晚会有一个美好的回忆。”

“蕙儿,以后还有机会见面的。”众人渐渐散去,王太太见女儿还在追寻着张念祖的身影,走过来轻轻提醒。

“妈,他刚才说的是真的吗?”蕙小姐不甘地追问道。

“傻丫头,人家随口说个故事,你怎么就信以为真了呢?”王太太又气又笑地戳了戳女儿的脑门,“我早打听清楚啦,这个张先生直到几个月前还是穷学生,后来是突然继承了一大笔遗产才变成了富家公子。他刚才说的故事那么玄乎,任谁都不会信呀。”

果真只是张念祖为了哗众取宠编的故事吗?蕙小姐暗地里摇了摇头,先前对念哥儿的种种猜疑,在张念祖的故事里反倒得到了映证。何况,现在念哥儿想必就和他在一起。可是张念祖贸然把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念哥儿叫到北京来,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