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蕙小姐从第一眼看见盛广哲的时候,就认出他是一个新式青年,或者说,“赤化分子”。这并不是说盛广哲言行之中泄露了什么,只是蕙小姐原本在京城见的世面多了,对“赤化分子”有一种莫名的直觉。只要一个眼神,一种语气,一点面部表情微妙的变化,就能够让蕙小姐从人群中把他们认出来。

或许在那个时候蕙小姐的心目中,“赤化分子”是一个既危险又时髦的名词,统一成一个感觉就是——“刺激”。他们就像蕙小姐小时候评书里听来的侠客吕四娘,又像读书时历史教师描述的法国英雄马拉,都为了旁人的福祉而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这种神圣感和献身精神让十七岁的蕙小姐热血沸腾。因此,蕙小姐对盛广哲开始了密切的关注。

可惜,盛广哲仍然借口工作繁忙,绝少踏足家门。对这一点蕙小姐压根是不相信的,衙门里如何办差,她比任何一个盛家人都清楚。于是蕙小姐开始刻意地接近盛广芸,把自己偷偷带来的新派杂志借给她,有意无意地谈及一些敏感的政治话题,终于让原本戒心十足的盛广芸确认了蕙小姐的立场,答应带她出去参观盛广哲的住处。

盛广哲搬离盛家大宅后,独自住在状元街的“庆云堂”。那里原本是前清时盛家给参加科举的子弟闭门读书的地方,民国之后就荒废下来,直到盛广哲从英国回来之后才重新整理出来住人。

蕙小姐跟着盛广芸来到庆云堂的时候,看见两根白石拴马桩旁停了两辆自行车,显然有客人来访。蕙小姐正犹豫要不要进去,盛广芸却笑道:“既然来了,一并见见也好。”说着径直敲响了门环。

过了一会,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打开了门,看见盛广芸身旁的蕙小姐,不禁有些迟疑。盛广芸一把将半开的门推开,笑骂道:“阿四,怎么连我也信不过?”一边说,一边拉了蕙小姐往院内走。

“七少爷他们……他们正忙着……”阿四跟了两步,见盛广芸不睬,只好当前跑了开去,“我先去禀告七少爷。”

蕙小姐见阿四鬼鬼祟祟的模样,心头更是疑惑,眼里却只能顾着打量这庆云堂内的一切。无非是林城一贯的建筑式样,青石地板的两进院落,黑瓦斜檐下红木雕花的门窗,花坛里疯长着大蓬大蓬最容易成活的紫茉莉,可见这里的主人对伺弄花草毫无兴趣。

伸出食指竖在唇边,盛广芸拉着蕙小姐蹑手蹑脚地爬上了三级白石台阶。她正弯下腰想从门缝里偷看,冷不防房门猛地被人拉开,倒吓了盛广芸一跳。

“密斯王,你好。”盛广哲堵在门口,虽然没有掩饰惊讶之情,倒也临危不乱地先跟蕙小姐打了个招呼。蕙小姐甚至捕捉到那惊讶中的一丝戒备,只是淡笑着不曾点破。

见盛广哲不理睬自己,盛广芸气哼哼地道:“七哥,你不是准我来的吗?”

“我可没准你来添乱。”盛广哲见八妹恶狠狠地盯着蛰在一边的阿四,口气越发严厉了些,“你盯着阿四做什么?”

“你自己烦,可别拿我撒气。”盛广芸见盛广哲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沾成一绺一绺,身上穿的围裙上沾满了机油,原本修长白净的手指也黑乎乎的,不由笑道,“我知道了,机器又坏了,你这个半吊子的机械师没辙了吧。”

“就算是半吊子,在林城这个鬼地方我也是独一无二了。”盛广哲叹了口气,见蕙小姐一双灵活透亮的眼睛正含笑望着自己的狼狈样子,不由也笑了起来,“都进来吧。”

这个房间是整个庆云堂的正房,宽敞透亮,却密密麻麻地放着七八张书桌,上面乱七八糟地堆满了文稿和成捆的纸张。另有三四个男女坐在书桌后,见到蕙小姐,都面露惊讶之色。倒是盛广哲从容地给双方介绍了一下,说那些男女都是自己的同事。

“七哥,你忙你的,不用管我们。”盛广芸见盛广哲缀在自己和蕙小姐身后,有些不满地推了他一把。

盛广哲瞪了妹妹一眼,扯过一张废纸擦着手上的油墨,并不搭腔。倒是蕙小姐觉察这屋内并没有任何机械,不知方才盛广哲大动干戈维修的究竟是什么。东张西望了一阵,蕙小姐忽然问:“你们在办报?”

“你怎么看出来的?”盛广芸好奇地道。

“我同学的父亲是北京《京报》的主编,我去过他们报社,就像这个样子。”蕙小姐回答。

“你认识邵飘萍先生?”一个戴眼镜的男青年见蕙小姐点头,激动地站了起来,“邵先生主办的《京报》针砭时弊,不畏强权,正是我们《自立晚报》的楷模啊。”

“是啊,连冯玉祥将军也说‘飘萍一枝笔,胜抵十万军’,邵世伯的文笔之犀利,个个军阀都怕他呢。”蕙小姐兴奋地回答。

“广芸……”盛广哲见蕙小姐和自己同事们聊得兴起,皱了皱眉,将八妹拉到一边,低低问了句什么。

“阿蕙的思想比我们还进步呢,我带她来是想给七哥帮忙的。”盛广芸故意大声回答,让屋内的人都听了个清楚。

“上次丢书就给我惹了大麻烦,这次算什么?”盛广哲低声训斥了一句,见蕙小姐已经撑在桌前看同事手里编辑的报样,美好的侧面充满了青春的热情,他紧绷的唇角逐渐放松下来,眼里也多了一丝笑意,“就算要帮忙,也先等我把这老爷印刷机修好。”说着走到屋子后部的木墙前,弯腰在墙脚一抽,竟把那堵木墙从侧面推了开去,现出一间隐藏在墙后的密室。

盛广芸神秘地拍了拍蕙小姐的肩头,引着她跟盛广哲进去,赫然看见房间正中放着一台拆得七零八落的凸版印刷机,在头顶昏黄的灯光下静静地伫立,显然这就是庆云堂最大的秘密。盛家谨慎本分的家长们不会知道,他们在衙门里当差吃皇粮的儿子,竟然把住处办成了个隐蔽的报馆,书写和印刷着他们所不能明白却又本能畏惧的文字。

此刻,《自立晚报》的主编兼机械师盛广哲正小心翼翼地翻看满是英文的印刷机说明书,却始终不得要领。蕙小姐在一旁看了一会,见盛广哲蹲在机器前,额头上的汗珠一滴一滴地打在地上,与当日在盛家大宅中见到的书生形象大相径庭,却似乎更加真实可爱了些。虽然民国开了报禁,民间报纸遍地开花,可要做得像邵飘萍主办的《京报》那样发表政论,激越人心,必然要付出太多的心力和勇气。

“七哥,要不要喝点水?”见盛广哲忙得满头大汗,但那台不知哪里弄来的老爷印刷机仍是不肯运动,盛广芸忍不住有些心疼起来。

“好。”盛广哲一屁股坐在地上,就着妹妹的手喝了几口,闷闷地道,“再修不好,恐怕我们只有停刊了。”

“要不要找个机械师来看看?”蕙小姐说到这里,见盛广哲微微撇嘴,自然是指闭塞的林城没有这类人才,当下微笑道,“若是能找到电话,我就让同学请北京《京报》的机械师过来一趟,反正火车往返并不算远。”

“真的?”盛广哲眼中一亮,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我知道哪里有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