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冬天是那样的漫长。在这个黑夜多于白昼乌云多于阳光的季节里,人们的心情很容易变得忧郁沉闷。而对于于小蔓来说,这个寒冬简直就是一个大灾难。当然,她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王景方没有将她赶出家门,相反,真的让刘丽萍给她每月增加了一百元工资,也就是说,她现在每月可以拿到六百元钱,这对一个保姆来说,的确是一笔可观的收入。但在拿到这笔钱后,于小蔓却一点也兴奋不起来,这一切丝毫不能减弱她心底的苦痛。在这些刮着西北风阴霾重重的天气里,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完全失去了往日曾有过的亮色。无边的孤独和寂寞,就像这难以见到阳光的天气一样包围着她,她被压抑得透不过气来。尤其到了周末,她还是禁不住会想起王亮。尽管,江梅朵在她心中的神秘感已荡然无存,甚至一想到“爱情”这个字眼她就感到厌恶,但她还是听从了江梅朵的劝告,不再去追寻王亮的下落。可那个潇洒男孩的面容仍会出现在她的梦中。人啊,为什么要这样无情无义呢?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王亮难道真的会为了金钱而把她忘得净光吗?

阿慧也仍然没有消息,刘丽萍对于阿慧的失踪急得有些发疯,每次见到于小蔓,都要把阿慧骂个狗血喷头。刘丽萍在骂人时,完全变成了一个让于小蔓看着害怕的陌生人,活脱脱一个泼妇,脸上全没有了平日的温情,五官都挪了位,杏眼瞪得像鸡蛋,眉毛吊到了额角,嗓音吱吱地响着,听上去十分刺耳。她说,如果能逮着阿慧,非把阿慧的脸打肿,然后再送公安局不可。听着刘丽萍的话,看着刘丽萍脸上那骇人的表情,于小蔓坚信她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的。因此,在她的心底不由泛起了一种对那个欠债不还的阿慧的同情,她们毕竟有着同样的命运,也就免不了要同病相怜。现在,于小蔓已不似从前那样关注阿慧失踪的事了。首先,她并不指望阿慧会还她钱,其次,她很害怕阿慧真的会被刘丽萍送进公安局。再者,江梅朵对那五千块钱的借期没有任何限制,这无形中减轻了她的心理压力,这样一来,她可以一点一点地攒钱,一小笔一小笔地还给江梅朵。

当自己不再盼着阿慧出现时,于小蔓便对刘丽萍那发疯般的态度百思不解。事情刚发生时,刘丽萍无论有多恼火都是可以理解的。如今几个月过去,连于小蔓都不愿再去想再去提阿慧,刘丽萍对阿慧的恨却没有随着日子的流逝而变淡,相反,在天复一天中,更加恨之入骨,还要硬追着阿慧不放,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更何况,阿慧只是错在对刘丽萍不辞而别,并没有拿走她的存折或是首饰一类值钱的东西?这个问题在于小蔓那单纯的小脑袋里回旋了很久,始终得不到答案,直到大年初一的早晨她和刘丽萍一起去了福阳镇。——这一天按当地的风俗是不能出门的,不管你有多重要的事情,都必须在头一天办完,或者留到初一之后。而大年初一,人们只能欢欢乐乐地和家人团圆在一起。倘若你破坏了规矩,那么你这一年将很不吉利,天天都要忙碌在路上,灾祸也会随时等候着你。可因了阿慧的事,情绪一直不好的刘丽萍却偏偏要在这一天出门。刘丽萍的这一决定让于小蔓更加忐忑不安了,整个冬天她过得坎坎坷坷,半点都不顺利,她一直在企盼着春节过后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一个崭新的春天,孰料大年第一天,刘丽萍就把不祥的预兆带给了她……

今年的春节,对于小蔓来说,是孤苦而又凄冷的。除夕的下午,当金玉别墅的许多人开始热热闹闹地忙着在自家的门口挂大红灯笼、贴大红“福”字的时候,3号别墅的门口却是出奇地清冷,别说张灯结彩,即使透着喜气的红纸屑都难以见到,只有西北风不时卷起的枯叶在门前轻舞着。于小蔓是那样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和父母在寨花村过的那些春节。在那座有着破败的门楼和低矮的土墙的院落里,尽管里里外外都充斥着贫穷,但到了过年这一天,父亲还是会把请村里的小学教师写的红对联,贴到院门上。母亲也会用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为她买一件廉价的花花绿绿的新衣服。奶奶活着的时候,还会在她脑后的小把子上扎一个大大的蝴蝶结。村里再穷的人家也知道早早地将炒得香脆的花生、瓜子和买来的便宜的糖果放在堂屋的木桌上,准备招待所有在这一天走进自家门的邻人。于小蔓所以对在寨花村所过的每一个春节记忆犹新,还因为父母在这一天从不吵架,尽管他们的话语不多,却处处表现得相亲相爱。同时,在这天,她在家里享受得无疑是公主般的待遇,父母不吩咐她干任何活计,一任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随着村里的其他女孩子们挨家挨户地串门。而女孩子们无论走进哪家的门槛,迎接她们的都是一张张喜气洋洋的笑脸……

于小蔓呆呆地站在厨房的窗前遐想着。也许只有失去之后,才备觉珍贵。在寨花村时,她从没感到和村人、家人一起过春节该是多么幸福美好的事情。如今,父母已成故人,她一个人漂泊在外,回忆起往事,心中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凄楚。

屋里屋外都是如此地寂静。有那么一会儿,楼道里响起嚓嚓嚓的扫地声。在这个万家团圆的日子里,田姐依然在做着她的活计,而且要工作到很晚才能回家。田姐不仅要完成自己的那份任务,还额外承担了往垃圾车上运送垃圾的活儿。往常,这个活儿是由一个外来民工干的,虽不算太重,但每晚七点多垃圾车才来,等把大院里的十几个垃圾桶推到院外,收拾完毕,至少需要一个多小时。因此,一般享受过按时上下班的人,都不愿做这种没早没晚的活儿。昨天,民工回家过年了,物业公司领班让田姐把这活接过来,说是给她增加一倍的工资。为能拿到双份工资,田姐高兴得不得了。田姐说今明两天,她都加班,到初二,准备请一天假,回娘家看看年迈的父母。她说这样一来,就能快一些攒够给儿子买电脑的钱。田姐的儿子放寒假后,常跟同学去网吧玩,这让她成天担着心事。网吧如今成了一大公害,不少孩子在那里迷失了自己。报纸和电视里不断报道一些孩子为泡吧逃学、离家出走,甚至走上犯罪道路的消息。田姐生怕儿子学坏。她说无论自己吃多大的苦,只要孩子能走正道,出息成个人,也就心满意足了。这个世界是越来越不平等了,有人可以一掷千金,有人却为十几块钱拼死拼活地劳作。田姐的境遇使于小蔓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江梅朵,这个住着宫殿般豪华的别墅,享受着女王般生活的女人,虽然对她已不再神秘,但仍会不时地走进她的生活。她不得不承认,在自己的心底,还是喜欢江梅朵的,甚至可以说是深爱着她。尽管江梅朵与台商同居的事让她耿耿于怀,江梅朵的爱情观让她难以释然,可江梅朵的美丽和善良却彻底征服了她。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人像江梅朵那样关心过她,赞美过她,帮助过她。因此,随着时光的流逝,在她的脑海中,被剔除了糟粕的江梅朵又以天使的形象浮现出来。只是,当她把江梅朵和田姐一起放到心灵的天平上衡量时,心中又泛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们其实是格格不入的两种人啊……

于小蔓很想打开门,到外面跟田姐聊聊。可她又担心自己会禁不住哭起来。她想,今天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流眼泪的,按老家的风俗,春节这天哭哭泣泣,是很不吉利的。

到了这天的傍晚,于小蔓还是有了一个意外的惊喜:在这一天将尽的时刻,邮递员给她送来了吴婧寄给她的贺年卡——那是一张吴婧凭想象给她画的肖像,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苹果脸,光洁的额头,一双纯真无邪的眼睛,饶有兴趣地望着远处。看着自己的肖像,于小蔓心里直称奇,吴婧简直神了,居然画出了她还是中学生时的那副充满稚气的神采。在肖像的左下角写着一行小字:亲爱的小妹妹,我热切地期盼着你成为夜大的一名学生。在附着的一张小纸条上,吴婧告诉于小蔓,除夕夜她要和男朋友及其家人一起度过。春节过后,她将和男朋友一起南下,到他们的母校打开一片新天地。传神的肖像和质朴的贺词,让于小蔓感动得热泪盈眶。毕竟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还有一个人惦记着她,关心着她。但一想到吴婧即将离开这个城市,于小蔓的心头又涌上了一股难以割舍的深情。尽管,她和吴婧只见过两次面,可那种心灵的息息相通,却使她们之间有了一种一见如故的缘分。当两双同是纯净如水的眼睛相视之时,彼此都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心灵袒露在对方的面前。在她们之间,是可以无话不谈的,包括那些难以启齿的家庭隐私。于蔓曾设想过她和吴婧的友谊随着时间的推移,终会成为姐妹般的亲如手足。然而,如今吴婧却要走了,就这样仓促地为她们的友谊画上了一个句号,这怎么能不令她黯然神伤呢?

在这张贺卡的感召下,为了不辜负吴婧对自己的期望,于小蔓急不可待地给吴婧在夜大教书的同学打了电话。对方是个性格开朗激情四射的小伙子,在电话的这一头,于小蔓便感觉到了他的热情的魅力。这个名叫秦程的青年教师告诉于小蔓,他早就听吴婧讲过她的情况,一直在等着她的电话。他还告诉于小蔓,他会尽一切力量帮助她:比如,现在就可以为她解决课本的问题。还有,晚上如果于小蔓害怕一个人走夜路,他还可以负责送她回家。秦程还告诉她,在夜大里会结识很多新朋友,使生活变得快乐而充实。于小蔓再也没有理由拒绝另一个人的好意了。她当即答应秦程,春节后就去夜大报名。

正是吴婧的贺卡和打给秦程的那个电话,陪着于小蔓度过了除夕夜,改变了她悲苦无助的心境,让她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温馨。坐在电视机前看春节晚会时,她始终把那张贺卡捧在胸前,那一刻仿佛吴婧就坐在她身沩。

在这个本该全家人团聚的夜晚,王景方不知去向,刘丽萍也没有任何消息。除了那张贺卡,于小蔓在3号别墅里的除夕夜,没有半点过年的味道。她原以为王景方会回来看一眼他生病的妻子,刘丽萍也会匆匆送点年货来,或是为她的表嫂买一件过年的礼物,献一份爱心。结果,全落空了,这两个人甚至连一个电话也没有打来。他们完完全全把3号别墅当成了一座空巢,完完全全将别墅里的两个人遗忘了。还好,姚秀花根本就不知道这一晚是除夕夜,在吃过了于小蔓为她们俩做的红米和白米合一的象征着日子红红火火和纯纯净净的年夜饭后,她又早早地进入了梦乡。于小蔓猜想,大概姚秀花的梦的色彩也是单调的,乏味的,黑白的底色中,决不会有灯红酒绿和莺歌燕舞。不过,也许这样的梦,也比醒着好得多。她用不着像于小蔓那样呆呆地站在厨房的黑暗中,去看别人家的车水马龙,去追忆往昔的欢乐,去体味孤独的苦涩。

在这个除夕之夜,姚秀花的确比于小蔓要快乐得多。她早就不在乎丈夫王景方是否会来看她,或者刘丽萍是否会来送上一点礼物这样的琐事了,更不会因了别人家的车水马龙灯红酒绿而触景生情。这些小女孩的小情调,在她的七情六欲中压根儿就没萌生过。春节,对她来说除了又年长了一岁,并没有其他意义。多少年来,始终如此。生活中从没有过的东西,你也就不会为了它的失去而苦恼了。正是因了生活中从没有过七彩斑斓的情调,所以,姚秀花的梦的确也是单调的,在不久前,她一直梦见自己瘫坐在悬崖下面,四周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求生的欲望使她一次又一次地试着往上爬,但无论她怎样拼命地想挣脱那沉重的躯壳,都无济于事,肥胖的身体就像一座磐石般将她囚禁在原地,情急之中,她大喊大叫起来。于是,她惊异地发现在喊叫中,自己的灵魂和身体分离了,灵魂轻飘飘地朝着悬崖上空升腾,天色越来越亮,霍地,她的眼前出现了大地和天空,尽管那天是苍白的,地是灰黄的……而如今,姚秀花的梦已完全改变了风格。她常常梦见自己在马路上奔跑,浑身轻松,像个孩子似的欢快;有时,她还梦见自己骑一辆自行车,风驰电掣般行驶在小县城狭窄的街道上……梦中,她总是在跑,在走,行动自如。那是因为醒着时她已彻底摆脱了那个沉重的躯壳。但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包括这个照顾她的看上去对自己并无恶意的女孩。这些日子,她一直坚持节食,努力克制着令她感到抠心挖胆般的饥饿,同时,也在偷偷地锻炼着自己的腿脚,一种无法扼止的强烈欲望让她发疯发狂地成百上千遍地摔倒后再重新爬起。她要去实现那个梦想,决不退缩,决不!其实,在这个城市禁放鞭炮的悄然无声的除夕之夜,姚秀花一直是醒着的,她甚至一夜没有合眼。只有听到于小蔓的脚步声时,才佯装睡去。她一直在回忆,大睁着眼睛,回忆自己五十多年来所经历的点点滴滴。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哭,脸上同时留有笑容和泪滴。在逝去的童年中,她看见自己可怜巴巴地坐在养父母家中的一把小木椅子上,玩一只邻居奶奶送给她的小沙布袋,大半天大半天,她就那么老老实实地坐着玩,不敢动一下,生怕闹出响声,招来养母的呵斥;学生时代留给她的记忆应该算是美好的,她看见自己站在高高的讲台上,结结巴巴地读着什么,台下是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人们手里挥动着小红书,喊着“向姚秀花学习致敬”的号;后来,她就那么稀里糊涂地走进了少女的行列,爱情是什么,她从来就没弄懂,她只知道养母喜欢王景方,于是,她便成了他的妻子……她是那么突兀地想到了时间的紧迫和岁月的无情。大半辈子过去,她从来没有属于过自己,从来没有做过自己想做的事情。包括站在讲台上给别人作报告,尽管那很风光,却也不是她自己的本意。那逝去的岁月里,在家,她总是被养母喊来喊去地支使着干这干那;在学校,她被老师强迫着又惊又地数次站到讲台上;而后来,她成了王景方的妻子,习惯使她依然对丈夫言听计从,她在脑海中一幕幕地放映着自己的过去,她看见的自己只是一个玩偶,一个并不讨人喜欢的小丑玩偶,这个玩偶的身上系着一根绳子,始终被别人紧紧地牵着拉着。这个玩偶竟从来没有过自己的生活,从来没有遂着自己的心愿生活过……我在哪里?这五十多年,我究竟在哪里?她霍地坐了起来,那干枯而又无神的眼睛竟被欲望之火烧得闪闪发光。为了找回过去,她不能再等待了,她必须马上行动。于是,她就这样赤着双脚,跳到了地上;又赤着双脚,走到了楼梯口。那会儿,于小蔓正手捧自己的画像,坐在大厅里看电视,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屏幕上那个正在边扭边唱的流行歌手,全然没有发觉站在楼梯口的姚秀花。在看到了大厅里活生生地坐在那儿的于小蔓,听到了电视里的歌声时,姚秀花才猛醒过来。想到自己如此莽撞地暴露在别人的面前,她不由打了个寒噤。但当她赤脚走进卫生间时,仍觉得很兴奋,她感到两腿充满了力量,就像两根擎天柱一样,不颤不抖地支撑着还显臃肿的身体。为自己的“进步”,也为自己的“随心所欲”,她真想开怀大笑几声或亮开嗓门大喊大叫。但她不想在这样的时刻惊扰于小蔓,尽管,她心里明白,那女孩迟早会发现她的秘密,也许在她吃了女孩藏在卧室里的饭菜后,女孩已窥出了端倪,但只要那女孩没当面把事情说穿,她决不主动暴露自己。她打算把那一天推迟些,能推迟多久就多久。因此,除了那次偷吃饭菜外,她对自己的行动一直十分谨慎小心,总是趁着女孩外出时,在走廊上行走,同时,还要努力做到不留下任何破绽。现在,她赤脚站在卫生间冰凉的磁砖上,她确信女孩是听不见她的动静的,电视机的声音能掩盖一切。因此,她大胆地打开卫生间的电灯开关,把脸贴在镜子上,仔细地端量了自己好久。在镜子里,她看见了一张虚胖浮肿的脸,一双泛红的死羊眼深陷在耷拉的眼皮之中,稀疏的头发乱蓬蓬的,已经变得花白。不过,她对自己仍很满意,至少,下巴上那垂到胸脯的一堆赘肉消失了,那曾是乌青色的嘴唇上有了一丝血色。因此,对着镜中的自己,她使劲挤出了一点笑容。为了证实自己的年轻,她还从大理石台面上,拿起于小蔓的劣质口红往嘴唇上涂着。果然,镜中的女人在红嘴唇的衬托下,看上去好看多了。但她没有让这艳丽持续多久,就撕了一块卫生纸,将其擦掉了……

对于姚秀花在除夕夜的举动,于小蔓其实是有所觉察的。那是因为姚秀花在百密当中的一点疏漏:也许是由于从没用过口红的缘故,她在用完口红后,忘记了将探出头的口红拧回去,就像盖锅盖那样,把口红盖顶在了口红上。有人动过自己的口红,于小蔓当晚就发现了这个异常现象。这一发现使她很惊讶,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上床前,蹑手蹑脚地在姚秀花的房门口偷窥了一番。她似乎已习惯了姚秀花的种种小伎俩,比如偷吃饭菜,比如在她丈夫王景方面前装睡……但姚秀花居然玩起了她的口红,还是让她感到了震惊。只是,当她站在姚秀花的房门口时,却发现一切正常,那个活死人仍在睡着,还打着响亮的鼾声。

于小蔓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她要想的事情太多了,而对于姚秀花,她惟一的责任是做好饭菜,让她吃好喝好就足够了。至于这个女人的喜怒哀乐,她始终认为与己无关。更何况姚秀花本来就早已丧失了七情六欲,无论如何,她们之间也不会产生什么感情的。因此,不管姚秀花身上发生什么事情,她喊着“回家”也好,她偷吃也好,她动了自己的口红也好,于小蔓都是一开始为之惊诧不已,随后采取的方法则是忽略不计。

于是,在除夕夜发生的口红事件也就被于小蔓很快地丢到了脑后。

大年初一的清晨,刘丽萍按响门铃时,于小蔓才刚刚起床,连脸也没来得及洗。当她打开门,看到站在门外的刘丽萍的第一眼,就知道是出了大事了。刘丽萍神色惊惶,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进门就让于小蔓跟她走。

“我还没洗脸,阿姨也还没有吃饭。”在刘丽萍的催促声中,于小蔓边快手快脚地穿着鞋,边小声嘟哝着。

“来不及了。我表哥答应一会儿过来,给表嫂做饭,这事你就别管。”

“你要带我去哪儿?”等跟着刘丽萍走到门外时,于小蔓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去福阳镇。”刘丽萍惜字如金地说着,就打开车门,将于小蔓塞了进去。

“阿慧昨晚露头了!我担心的事到底发生了。这个该死的小妖精把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敲诈我。要我把十万块钱存进她银行的一个账号里。还限我三天的时间,如果耽搁了,就要给我好看。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她要向我儿子刘超下手了——她认识那个孩子,也喜欢那个孩子,孩子也很喜欢她。如果她想绑架孩子,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我想这个阿慧是疯了,疯得有点发狂了……”在杳无人迹的公路上,刘丽萍边开着快车,边气急败坏地讲着事情的经过。

“这是真的吗?阿慧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量?这可是犯罪呀!”于小蔓又惊又怕地说。也就是在这一刻,她恍然找到了刘丽萍一直对阿慧的出走耿耿于怀的答案。

“我早就看出来了,这小妖精一肚子坏水。为了钱,她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来。我就知道她不会一走了之,她那贼眼这些年一直在窥视我们家的钱……”刘丽萍这样说着的时候,脸上的五官又挪了位。

“阿慧她不会真的这样做,她是在搞恶作剧吧!”

“哼,你太小看她了。”刘丽萍冷笑了一声,“为了钱,你让她杀人,她都敢。”

“那——要真是这样得赶紧到公安局报案!”

听于小蔓这样说,刘丽萍陡地来了一个急刹车,把车停在了路边,扭过头,板着脸,郑重地对坐在驾驶室右座上的于小蔓说:“这事就你我两个人知道,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我姐姐我也不想让她知道得太多。”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只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明白吗?我连你钱哥都没告诉。”

于小蔓越发糊涂了:“我们去福阳镇,不就是为了把刘超接回白云,藏起来吗?”

刘丽萍摇了摇头:“没那么复杂。我只是想看看孩子,叮嘱我姐姐一家别让刘超出门,把他看紧点。”

于小蔓这才松了一口气:“阿慧也许是在恐吓你,她不会对一个孩子下手的。我觉得她没那么凶。”

“但愿如此吧!以前我带她来过几次,看样子她挺喜欢刘超。不过,人心难测,还是早早地提防着点好。”

汽车重新上路后,刘丽萍放慢了车速,神经也放松弛了些:“其实,我并不太喜欢孩子。我已有半年没来看他了。那孩子对我也没什么感情,每次我来,他都像是不认识,对我不理不睬的。小蔓,你喜欢孩子吗?”

“喜欢。”

“喜欢就好。”刘丽萍莫名其妙地说完这句话后,便专心致志地开起车来。

汽车在镇子南边一座很气派的院落前停了下来。刘丽萍说了声:“到了!”就打开车门,先让于小蔓提着旅行袋下了车,她自己又把汽车开到了院落右侧的一块空地上。

于小蔓站在院门口,怀着好奇而又羡慕的目光看着面前绘着黑白相间的棱形图案的高大的围墙,和两扇贴着倒“福”字春联的崭新黑漆大门。不用走进去,她就能想象到,这是乡村里的一个多么殷实富足的家庭。

停好汽车的刘丽萍走过来,使劲地扣响了黑漆大门上浑圆的门环。

“谁呀?”门里响起一个女人粗大的却又带着几分警惕的声音。

“是我!快开门!”刘丽萍焦急地说。

一阵小跑过后,在里面上了锁并扣上了粗铁链的院门打开了。一个强壮高大面容粗糙的女人出现在门口。

“这是我姐刘丽红。”刘丽萍指着门口的女人对于小蔓说。

于小蔓不相信地望着眼前这个与刘丽萍完全不同的女人。她发现刘丽红从身材到容貌,没有一点地方和刘丽萍相像。从她那宽大的脸盘,黑里透红的皮肤,以及鼓突的金鱼眼和带着几分严厉的目光里,找不到一丝刘丽萍的痕迹。如果说刘丽萍是城市里的美女,那她的姐姐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乡村里的一个三类农妇。

“进来吧!”刘丽红对她妹妹和于小蔓的到来,并没表现出多么大的热情。她那略显苍老的嗓音里,甚至带着一点冷淡。

刘丽萍皱了皱了眉头,边往门里走,边问:“我姐夫呢?”

“他带孩子去我婆婆家了。一会儿我也得过去。”刘丽红依然用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说。

刘丽萍不再说什么了。刘丽红重新锁好院门套上链扣后,便带领着她们沉默地走过偌大的院子,刘丽萍脚上的酒红色高跟皮靴踩在用石子铺成的甬道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你怎么今天还出门?”在推开镶着茶色玻璃的紫色屋门时,刘丽红问。

“我有急事。”刘丽萍答。

“我还以为你是来看孩子的。”“我没那份闲心。”

屋门开着,铺着方块红色磁砖的堂屋地上,一个小男孩正蹲在那儿玩一个四轮的小汽车。

“超超,你妈妈来了。”刘丽红冲男孩喊道。

男孩像是没有听见,仍专心致志地玩着手里的玩具。直到一行人走到他身边时,他才陡地从地上站起来,抱着小汽车,躲到了刘丽红的身后。

刘丽萍的确对自己的儿子没什么感情,半年不见,居然没有弯下腰跟孩子说说话儿,亲亲孩子的脸。而于小蔓看到刘超的第一眼,便喜欢上了这个有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目光忧郁,孱弱而又聪慧的孩子。她真恨不能马上就把这个孩子抱在怀里,逗他玩。不过,一开始孩子有点怕生,躲在他姨妈刘丽红的身后,连脸也背了过去,不肯见自己的妈妈,也不肯见于小蔓。后来,刘丽萍从旅行包里拿出一个长毛绒熊猫玩具,让于小蔓塞到他怀里时,他的脸上才有了笑意,也才慢慢地走近于小蔓。

“阿慧姐姐呢?”当于小蔓趁机把刘超抱在怀里,让他喊自己“小蔓姐姐”时,男孩立刻仰起头,看着她的脸问。

于小蔓望着这双企盼的眼睛,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时,刘丽萍没好气地抢着说道:“阿慧死了,别再提她的名字。”

“阿慧——姐姐死了——”小男孩突然哭了起来,“我好想她——”

刘丽红忙走上前生气地说:“大过年的,什么死呀活的。别听你妈的。阿慧姐过几天就来看你。”

“你别骗他。阿慧真的死了。她要是再来,就是鬼了。”刘丽萍凶巴巴地说,丝毫不理会孩子的感受。

“这是真的吗?”刘丽红把目光移到于小蔓的脸上。刘超那双大眼睛也直直地盯着于小蔓看。也许,他从来就不相信他妈妈的话。“你们老是阿慧阿慧的,烦不烦呐!”刘丽萍厉声说。看样子她真是烦透了,无论对自己的儿子还是姐姐,都没有好气。

于小蔓用不解的目光偷眼看着她,眼前这个脾气暴躁心烦意乱的女人,与她印象中的刘丽萍简直判若两人。

她到底烦什么呢?好像还不仅仅是因为阿慧的那个电话。真的,小小的一个阿慧,在无所不能的刘丽萍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呢?她不是早就嚷着要把阿慧送进监狱吗?现在,阿慧真的露面了,为什么不报告公安局,把阿慧逮起来呢?也许,她说的阿慧要绑架她的儿子,并不是她如此惊慌失措一反常态的全部。于小蔓百思不得其解地想着。

刘丽萍问她的姐姐家里有没有吃的东西。刘丽红说厨房里有昨晚剩的饺子和各种花样的馒头。刘丽萍让于小蔓带着刘超一起到后面的厨房热饭吃。

“刘姐,你不吃点东西吗?”肚子正饿得咕咕叫的于小蔓问。

“你自己吃吧!我不饿。”刘丽萍只是朝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那潜台词是“你罗嗦什么”。

于小蔓便悻悻地抱着刘超进了厨房。

等她草草地吃过饭,和刘超回到堂屋时,刘丽萍已和姐姐刘丽红进了里间屋,并关上了房门。于小蔓见状,便知趣地带着刘超来到院子里。

“阿慧姐姐真的死了吗?”来到院子里,男孩突然又想起了刚才没有答案的话题,继续追着问,他那大大的眼睛里,带着一个很大的惊叹号,仿佛在说,“她怎么会死呢?”

“阿慧姐姐没有死,她只是回家看她的妈妈去了。”于小蔓不想欺骗孩子。

“阿慧姐姐还会来看我吗?”

这一次,于小蔓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了。于是,她把男孩放到地上,拿话哄他说:“来,小蔓姐姐和你一块做游戏。”

男孩果然被蒙混了过去。

于小蔓在院子里和刘超玩了一会儿捉迷藏,玩累了,又坐在石凳上玩起了“扯大锯和过家家”。好在天气并不冷,还可以说是春光明媚。因此,她使出了浑身解数,把自己童年时在寨花村跟小伙伴们玩的那些游戏,全亮了出来。

小男孩很快就对她着了迷,对她言听计从,寸步不离。

“超超,你在姨妈家里想妈妈吗?”当她抱着男孩来到院门口时,小声问道。

小男孩摇摇头:“不想。”

“想爸爸吗?”

“不想。”小男孩先是摇了摇头,接着便问道,“姐姐,我爸爸是什么样啊?”

“怎么,你爸爸从没来看过你?”

“没有。”

“你连自己的爸爸也不认识?”

“不认识。”

“你记错了吧。你爸爸怎么会不来看你呢?”

“我没记错。妈妈带叔叔来过两次。”

“叔叔?叔叔什么样?”

“叔叔穿着很新的衣服。叔叔很喜欢我。”

“你真可怜。”于小蔓紧紧地把小男孩搂在怀里,“你在姨妈家好吗?”

“好!”

“你不想回家吗?”

“不想!”

于小蔓还想问点别的,这时刘丽萍匆匆地提着空空的旅行袋从屋里走出来,冲她喊道:“小蔓,快把孩子放下,我们该走了。”

“什么?我们现在就回去!”于小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听到刘丽萍这样喊,男孩倏地把于小蔓的脖子抱紧了:“我不让小蔓姐姐走!”他的脸上带着哀求的神色,声音里满含着悲切。“你罗嗦什么呀!快点跟我走!”刘丽萍丝毫不理会儿子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只是朝着于小蔓发开了火。

于小蔓慌忙把男孩放到地上,跟在了风一样快速走着的刘丽萍的身后,往门外走。

男孩也跟着追了上来。他在于小蔓的背后飞快地跑着,两条小腿趔趄着,随时都有摔倒的危险。

于小蔓不能不频频回头。但在刘丽萍的威严下,她又不敢停下脚步。

男孩到底追上了她,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角,用含泪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她。

于小蔓再也挪不动脚步了,她回过头,看着眼里满是泪水的男孩,禁不住弯下腰,摸着他小小的脑袋说:“回家吧,超超!过几天小蔓姐姐就来看你!”

“超超,过来,让姐姐走!”这时,他的姨妈刘丽红也赶了过来,用那鼓突的金鱼眼,死死地瞪着他。男孩立刻松开手,听凭眼泪在脸上流着,不哭不闹地回到了姨妈身边。

于小蔓不由心酸地哭了起来。她低头朝外走着,没有勇气回头,更没有勇气再看男孩一眼。

她想,这男孩实在太招人疼爱,也实在太可怜了。倘若他大声地哭喊,像其他孩子那样躺在地上打滚耍赖,她的心里还会好受一些。可这孩子却始终是不声不响地,只用眼里的泪水讲话,那情景简直令人心碎。

当于小蔓走到敞开着的车门前时,坐在车里的刘丽萍已怒气冲冲地发动了车子。她心有余悸地坐在了刘丽萍的旁边,悄无声息地偷偷抹去了脸上的泪滴。是的,正如刘丽萍自己所说的那样,她半点也不喜欢这个孩子。否则,她就不会这样绝情地离去,没有抱一抱孩子,亲一下孩子的脸。不仅如此,她甚至没有对孩子说一句温情的话。可那又是个多么让人爱怜的孩子啊!他那大大的眼睛,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忧郁的眼神和眼里的泪滴,就像用刀刻在了于小蔓的心里。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刘丽萍为什么会不爱她自己的儿子。一路上,有好几次,她想问问刘丽萍其中的原因,但目光一碰到刘丽萍那铁青的面孔,涌到嘴边的话,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咽下去。在回来的路上,刘丽萍发疯般地开着车子,车子在坑坑洼洼的马路上跳起高来,吓得于小蔓连连喊着“慢点、慢点”,可刘丽萍像是根本没有听见,继续着她的飞车游戏。

一路上,于小蔓什么也顾不上想了,只心惊胆战地看着汽车在荒凉的光秃秃的原野上一闪而过,看着几只孤独的小鸟在天际追逐着西斜的太阳。后来,她索性闭上了眼睛,摆出了听天由命的架势。她知道无论自己多么害怕,刘丽萍也不会放慢车速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于小蔓还深深地陷在惊悚之中时,刘丽萍突然来了个急刹车。于小蔓慌忙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已到了金玉别墅3号楼门口。

“刘姐,我下车啦!”于小蔓惊魂未定地说着,伸出一只手想去开车门。

然而,刘丽萍却抢先一步,拉住了她的手。

“等等,我有话跟你说!”刘丽萍用威严的目光瞪着于小蔓。不知为什么,于小蔓突然从这目光中看到了一股杀气,她不由自主地从刘丽萍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两眼惊慌地盯着车门。车门紧锁着,车门外直对着的是暮色中黑洞洞的楼道。尽管从车前的挡风玻璃处,可以看见别墅的大门口有小轿车进出,亦有三两对年轻人搂肩搭背地走过,但3号别墅周围却不见一个人影。而由于车子密封的原因,坐在里面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在刘丽萍的目光的紧逼下,于小蔓的身体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

“你害怕我?”刘丽萍大概也觉出了于小蔓的胆怯,便换了一副笑脸问。

此时,于小蔓已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是鸡啄米般地点着头。

“你怕什么?”刘丽萍依然笑着,但她笑得很难看。这难看的笑容,越发加剧了于小蔓的恐惧。

“我不知道。”于小蔓哆嗦着嘴唇说。

“是因为我对那孩子的态度吗?”刘丽萍竟把自己的儿子说成“那孩子”。不过,在这样问着的时候,她的脸上依稀又显出了往日的神情。“我说过,我不喜欢小孩。还有,他的出生,并没给我带来快乐。相反,让我吃尽了苦头,甚至差点儿死去。”

“是因为难产吗?”这会儿,于小蔓的神经开始松弛下来。她琢磨着刘丽萍所说的“吃尽苦头”的含义,猜想那大概指的是难产。因为她从电视上看过不少妇女因为难产死去。

“从怀孕时起,他就开始折磨我。真的,我压根儿就不想生下这个孩子。可那会儿,我对怀孕一类的事,缺少起码的常识。当我知道自己怀孕时,已没有办法摆脱他了。他出生时,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叫喊了两天两夜……”

“钱哥呢?他为什么不到医院陪你?”

“是呀,那会儿他在哪?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其实就算不上一个真正的男人,软弱无能、死乞百赖、游手好闲,除了能写几句无病呻吟的诗外,没有半点生活能力。在外面,他不能像一个丈夫那样,为我遮风挡雨;在家里,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油瓶倒了,决不会弯腰扶起来。他就像是寄生在我身上的一个怪胎,吃我喝我,靠我生活,对我却没有任何责任和义务。人啊,一步走错,便是步步全错。当年,我从偏僻的乡下走进繁华的都市,一下子就迷失在灯红酒绿里。开始只想混出个人样,挣大把大把的钱。后来,在那样的地方呆久了,我开始明白,一个女人要想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仅仅有钱是不够的,还必须找一个有权势的人物当自己的靠山,只有这样,人家才不会看低你。就这样,我嫁给了当时还在海南当兵的钱春阳。我承认,我对这个只有空壳没有灵魂的男人并没有多少感情,我更看重的是他头上顶的那个市长儿子的头衔。我原以为一旦走进市长的家门,我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市长的儿媳妇,从此也就身价百倍了。但我削尖脑袋挤进的这个家庭等待我的又是什么呢?垂死的公公,装腔作势的婆婆,傲慢无理的哥哥弟弟和两个尖酸刻薄的妹妹。他们始终用一种蔑视的目光瞧我,把我看成是他们家的女佣。当他们需要从我这里捞到好处而千方百计地利用我时,他们称我嫂子或是弟妹,背地里却总是在非议我,讥笑我。等我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想摆脱这个家庭弃钱春阳而去时,却什么都晚了,他们一方面威胁我,嚷着要告发我。我很害怕这件事被宣扬出去,那样的话,我们两个人就全完了。因此,为了我心爱的男人的仕途,我只能委曲求全;另一方面他们又让钱春阳对我死搅蛮缠,哭天抹泪,寻死觅活……没有办法,我只能硬撑着过下去,因为我不想回到从前那种凄惨的日子里。”

“他们对刘超也不好吗?”不知不觉间,于小蔓开始同情起刘丽萍了。

“是的。他们根本就容不下他。”

“就为这,你把刘超送到了乡下?”

“……”刘丽萍苦笑笑,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还有一些别的原因。他们讨厌那个孩子,甚至希望他死掉。可我不能那样做,既然我把他生了下来,就得把他抚养成人。不过,我还是委曲求全地答应了他们的条件,我让那个孩子姓我的姓,让那个孩子住在乡下。”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犹豫,尔后,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始用一种于小蔓从未见过的恳切目光望着她,“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于小蔓不解地望着她。无所不能的刘丽萍会有什么事有求于她呢?

“有空时多去看看那个孩子。从白云到福阳镇坐长途汽车也很方便,只四十公里的路程。想想,他也挺可怜的。小小年纪,得不到父爱,也没有多少母爱。其实,我姐姐并不多么喜欢他,她有自己的孩子,有自己的生活,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形下,才收留了这样一个累赘。正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那孩子变得少言寡语,性格孤僻。是的,我对不起他。可我没有别的办法。也许你已经看出来了,我和我姐姐一点没有相像的地方。其实,她不是我的亲姐姐,她同我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她是我继母和前夫生的孩子。我母亲死时,我才三岁,为了有人能照看我,父亲当年就把继母娶进了门。”刘丽萍的眼圈红了,“你能想象在继母和比我大四岁的姐姐的威严下,我的处境是多么艰难。假如没有她们,我也许就不会在小小年纪便离开家门,流落他乡了。这些年,我什么苦没吃过,什么样的侮辱没受过?一件很平常的东西,别人垂手可得,我却要付出百倍的努力;无论在什么人参加的宴席上,我扮演的永远都是女招待的角色。即使在我有了大把的金钱之后,我仍然没有资格跻身于那个破落贵族的行列。”刘丽萍讲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瞧,我把话题扯远了。还是来说说那个孩子的事吧!也许你还不知道吧,那个孩子是在福阳镇出生的。虽然姐姐和我之间的关系并不亲密,但除了她还算是我娘家的人外,我没有一个人可以依赖。因此,当那孩子将要出生时,走投无路的我只能来投奔她。我在福阳镇医院生下了那个孩子,又把他留在了福阳镇。起先,我姐姐怎么也不肯收留他,在我开出了每月两千元的价码后,她才勉强答应下来。从此,我身上就像套上了枷锁,姐姐和姐夫张开了贪婪的血盆大口,不停地从我身上榨取钱财。我不仅为他们在镇上建起了海产品加工厂,支付了造这座房子的费用,而且还要担负他们家所有亲戚朋友婚丧嫁娶的支出。而这些钱,姐姐都是以照看那个孩子为由索要的……”

“你为什么不把孩子领回去呢?我可以帮你照顾他,我很喜欢他。”于小蔓禁不住抢着说。

“我看得出来你很喜欢他,可我不能……”

“这是为什么呢?”

“……也许有一天,你会知道这其中的原因。可现在,我什么也不能说。”刘丽萍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转尔,又一次用恳切的目光望着于小蔓,“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愿意常去看望那个孩子吗?”

于小蔓很郑重地点了点头,但她好像仍然没听懂刘丽萍的意思:“你是说让我一个人去看他?”

“是的。我真的不想见他,可我对他还负有一份责任,所以——”刘丽萍说着,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于小蔓满心疑惑地张了张嘴,还想问下去,但这时刘丽萍已打开车门,跳下了车。她来到车尾,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拿出一个红色的小皮箱,随手递给正站在楼道口掏钥匙的于小蔓:“喏,把这个先放在你这儿,我明天来取。”

于小蔓顺手接过了小皮箱。她转身打开防盗门时,刘丽萍已钻进驾驶室,发动了车子。

“刘姐,你不进来坐会啦?”于小蔓大声问。

刘丽萍没有回答,只是用力关上车门,隔着玻璃窗朝于小蔓挥了挥了,便一溜烟地将车开走了。

于小蔓一走进家门,就闻到客厅里有一股浓浓的油烟味。看来王景方是真的来过了,并为妻子做了饭菜。这让于小蔓感到了莫名的宽慰。不管怎么说,这个男人在一年里,还是尽了一回做丈夫的义务。她打开客厅里的电灯开关,把小皮箱放到沙发上,径直走进厨房,想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测。

果然,昨晚她收拾得于干净净的灶台和摆得整整齐齐的灶具,全都挪了位。用过的菜刀和菜板上还沾着菜屑,托盘里放着吃剩下的尚有余温的半个馒头,炒菜锅和刀铲已分了家,一个油脂麻花地被扔在水池里,另一个脏兮兮地呆在燃气灶上……虽然整洁的厨房让这个不会料理家务的男人给搞得一片狼藉,锅朝天瓢朝地,但于小蔓并没因此而气恼,想到衣冠楚楚的王景方笨手笨脚地在厨房里忙碌的情景,她不禁哑然失笑了。看样子王景方在这里整整呆了一天,是在给妻子做完晚饭看着她吃完以后,才匆匆走的。否则,吃剩的馒头,就不会还带着余温。让于小蔓更觉好笑的是,王景方在大年初一,也不得不破了一回规矩,没有出门去买那些快餐食品,而是亲自下厨房,操刀主勺地当起了厨师。无论怎么说,大年初一上街去买吃的,都是不吉利的,也是让人不齿的。按照老一辈人的说法,这一天,只有乞丐才会吃外面的东西。更何况,大多商家都关门过年,根本就不营业。好在于小蔓提前备下了一大堆馒头,不然的话,这年真不知该如何过了。

于小蔓在水池里洗了洗手,便手脚麻利地洗刷起灶具来。待她把厨房收拾得整洁有序后,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于是,她拿过托盘里那半个馒头,来到客厅里,打开电视,坐到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吃了起来。

在经历了一天的惊险旅途之后,昨晚她还是愁绪百结的心境此时突然变得一片宁静。家的舒适和安全,让她在不知不觉中有了一种难得的满足感。她暂时把所有的事情都抛到了脑后,只一门心思地看着电视节目,还情不自禁地随着电视里观看小品的观众一块儿乐。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哭声。开始,于小蔓还以为这声音是电视频道串音了,但她侧耳聆听了一会儿,才断定哭声是从院子里传过来的。女孩子的好奇心立刻把她吸引到了厨房的窗前。

此时,大院门口已站了不少人。半明半暗的路灯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被两个男人搀扶着,正哭天抢地地大喊大叫。于小蔓刚想看个明白,不料,门外又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小蔓,是我,快开门!”

于小蔓听出是田姐的声音,便立刻打开了门。

“田姐,你还没回家呀?出什么事了?”于小蔓看着一脸惊慌神色的田姐问。

“不好啦!唐老师的丈夫吴总裁死了。”

“什么?”

“那个干巴老头死了,是给淹死了。”

“你是说掉到了海里?”

“不是。是在游泳池里淹死的。”

尽管,平日里田姐对这个从不把打扫卫生的她放在眼里且把自己的老娘赶出家门的男人十分不齿,但到了这一步,她的脸上还是露出了深深的惋惜:“听说他是在宾馆的游泳池里游泳时直接过去的。说是淹死的,其实是犯了心脏病。游泳池哪能淹死人。他中午大概是喝多了,下午三点多进的游泳池,是和两个陪游的女人一起进去的,游着游着,他就不见了。等打捞上来,就没气了……对了,小蔓,唐老师说你有她女儿吴婧的地址,你能跑一趟,把吴婧找回来吗?”

“我这儿有吴婧的电话。”于小蔓急中生智地说。

“那就快点给她打电话。”田姐催促着。

于小蔓从抽屉的隐蔽处找到吴婧给她写下的电话号码,便开始拨电话。田姐则站在一旁焦急地看着。

“电话可能是坏了,打不通,老是嘟嘟地响。”过了一会儿,于小蔓抬起头说。

“那怎么办啊?要不,你还是去跑一趟吧!唉,这一家人虽说跟咱非亲非故的,往常,唐老师站在天上,咱站在地上,可出了这种事,咱总不能站在一边看热闹啊!你说咱不帮她,这院里还有能帮她的人吗?”田姐也不知是在说服于小蔓还是劝告自己。

于小蔓点了点头:“好吧,我这就去!”

于小蔓手忙脚乱地穿好鞋子,便和田姐一起走了出去。

两人来到院子里,就见那伙人正架着唐老师往家里走。整个大院里,都响着唐老师悲切的哭声:“天哪,你就这样走了,留下我一个人,我可怎么活呀——”

“唉,人到这份儿上,真可怜啊!我这辈子不求别的,就求全家人都平平安安的。”田姐望着唐老师离去的背影,叹了 口气说。可这个女人对她的丈夫真的那么有感情吗?于小蔓在心里想。不知为什么,她并没有被唐老师的哭声所打动。只有想到吴婧,想到这个女孩将和自己一样,失去了父亲,从此没有了父爱时,她的心头才涌上一股酸楚。

“小蔓,见着吴婧,先别告诉她吴总裁没了。只说家里有急事就成了,免得让她也哭哭泣泣的。对了,要我和你一起去吗,小蔓?”来到大院门口,田姐看着院外黑沉沉的夜色说。

于小蔓真希望有个人能陪自己一起去,可一想到田姐的丈夫和孩子正等着她回家,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那地方我很熟。我一个人能找到。”她说。

这时,刚好有一辆出租车从门口驶过,田姐冲出租车招了招手,出租车立刻停了下来。

“田姐,我坐公共汽车去!”于小蔓赶忙说。

田姐却不管不顾地把于小蔓推进车里,又从衣袋里掏出十五块钱塞给司机:“师傅,把她拉到和平路5号。十五块钱够了吧?”

“田姐,我不坐出租!”于小蔓仍想下车。

但田姐一边摁着关紧的车门,一边把头探到车窗边说:“小蔓,今晚路上人少,搭出租安全。再说,也能节省点时间。”

一脸厚道的司机师傅回过头看看身单力薄且怯生生的于小蔓,也随声附和说:“别心疼那几块钱,搭个出租,买个放心。要不,你一个人跑这么远的路,你妈在家那心还不一直得悬着。”

见于小蔓没有吭声,司机师傅又从挡风玻璃前的台面上拿起一张名片塞给她:“我姓李,这是我的名片,你拿好。要是我服务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尽管提意见,打投诉电话也行。这些都在名片上写着。往后需要用车,也请你打我名片上的呼机号,我随叫随到。”

司机李师傅说完这串开场白后,才发动了车子。

“这人真逗!”于小蔓把名片放进衣袋里,偷眼看着一脸真诚的李师傅,脸上禁不住露出了笑容。

这天晚上,于小蔓从和平路5号回到家里时,已将近午夜。

凭着记忆,她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和平路5号,但,当她摸黑来到三楼吴婧的住处时,迎接她的却是紧锁的房门。她在门外敲了又敲,喊了又喊,门里始终没有回音。但她仍然不死心,又跑到楼下的马路对面,朝着吴婧的窗口张望——那里黑洞洞的一片,没有一丝丝亮光。一开始,她还怀着侥幸的心理,以为吴婧是去了男朋友家,或是和男朋友一起在外面逛街,便又回到楼道里,在三楼由花砖砌成的已破败的露台上向外张望。就这样,她在黑暗中望眼欲穿地又等了一个多小时,就在她快要失去耐性的时候,楼下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她立刻回过身,快步走到楼梯口。此时,她几乎断定来人就是吴婧。

在等待吴婧走上楼来的那一刻,于小蔓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来人气喘吁吁走上楼来的缓慢脚步,在她听来,犹如一声声重锤擂在心上,时间倏忽间变得紧迫起来。她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不知该如何说服吴婧回家,仅仅告诉她“家里有急事”,恐怕很难打动吴婧,她会以为这又是唐老师的花招。可直截了当地告诉她父亲死了,又太残酷了。尽管,吴婧对父亲的所作所为充满了厌恶,可父亲毕竟是父亲啊!就像她自己每每想起自杀的母亲时,心中的那份痛苦一样……

“你找谁?”就在于小蔓正紧张得不知所措时,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已迎着她走上楼来。

“我找吴婧——就是那个门里租住的一个女孩。”于小蔓指着吴婧的房门说。她也不清楚在黑暗中男人是否能看清楚她手指的方向。

男人显然已明白她要找的人是谁了:“吴婧今天一大早就走了,让我们老两口替她照看房子。”

“她去哪儿了?”

“说是去南方,我们也没细问。你是她的亲戚?”

“这么说她真的走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于小蔓失望地说。

“少说也得半年才能回来。”男人说。

于小蔓没有再问下去。她谢过那男人,就独自下楼了。

吴婧此时也许正和男朋友坐在南去的火车上。他们相互依偎着,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中。只要她不和家里联系,就得不到父亲已去世的消息。于小蔓心里涌上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真不知道该为吴婧的离去高兴还是遗憾。她在宽阔的马路上驻足,怅然地抬头望着遥远的天空,在蓝黑的天幕上有几颗星星闪着奇异的光芒,有两颗挨得很近,它们相互辉映着,看上去亲密而甜美。奶奶在世时,曾给她讲过星星的故事。奶奶说,世界上每一个活着的人,天空都有一颗属于他的星星。而当一个人做了坏事时,他的星星就会变得黯淡无光;如果一个人死了,那颗属于他的星星便消失了。现在,天空中属于吴总裁的星星早已殒落了,也许,那颗星星很久以来就没有光泽了;而吴婧和她的男友的星星却越来越明亮。于小蔓猜想,那两颗挨得很近的星星,离自己也最近的星星,就是满怀着对生活的向往,正在南去旅途中的吴婧和她的男友。于小蔓禁不住笑了,她甚至感觉到那两颗星星在向自己微笑致意。只是,那颗属于她自己的星星又在哪儿呢?她的目光在天幕上一遍又一遍地巡视着,却始终没有找到与自己对应的星星。

“你是个在生活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的人。”因此,天空中也没有你的星星的位置。她记起了不久前看过的电视剧中的一句台词。不由叹了一口气,但即刻又安慰自己说,你很快就会找到那颗属于你的星星,过几天你就该去夜大报名了,到那时,秦程会帮你找到它的。

当于小蔓的目光从天空移回到现实中来时,眼前的路又变得十分漫长。公共汽车居然早在十点半之前就停开了,而她身上又没带够搭出租车的钱。没有办法,她只能沿着公共汽车的路线徒步往家赶。好在这个节日的夜晚,天气并不算太冷,但街市上却比往常清冷了许多。除几家酒店仍开门营业外,大小店铺都关门闭窗,全黑着灯。

于小蔓紧挨马路边树阴的暗影里快步走着,一边还提心吊胆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生怕碰上不测。她听阿慧说过,那些喝醉酒的男人常常在半夜里袭击独自走夜路的女人。酒鬼们都是些亡命徒,一旦哪个女人碰到他们手里,就很难有机会逃脱,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们失去了理智,酒胆包天,什么可怕的事都干得出来……在深夜里独自行走的于小蔓,心里想着阿慧绘声绘色地讲过的这段话,越发胆怯起来,两只眼睛不由瞪大了,死死地盯着每一扇经过的酒店的大门。见大门里没有人走出来,她就松一口气;大门一开,她就赶紧驻足,看走出的是男是女,是一伙人还是一个人,然后再决定是继续往前走还是躲到大树干的后面。

路北一家大酒店的门开了,走出一伙摇摇晃晃的喝得烂醉的男人。于小蔓刚想躲避,却见后面又跟着走出两个年轻女人,她们浪笑着,和那几个酒鬼搭肩搂背地缠到了一起……这反让于小蔓放下心来。渐渐地,她的胆子大了起来,因为她发现凡是夜晚开门的酒店,生意都很红火,总是人来人往,有男有女的,所以,大可不必惊慌。

穿过一条东西大街,按着公共汽车的站牌,她又拐上了一条南北马路。这是一条比较偏僻的街道,既没有灯光闪烁的酒店,也没有疾驶而去的小汽车,马路两旁的建筑物里不见一星星灯光,四周一片寂静,仿佛整条马路都睡了。这突如其来的静寂,比经过那些酒店门,更让于小蔓胆怯。她一边侧耳聆听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加快了脚步,望着那稀疏的几盏昏暗的路灯,她紧张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仿佛每一个黑暗的角落里,都有一个鬼影在等着她。越想越怕的她,禁不住跑了起来。

路越走越短,前面大概有一百米左右,就又是一条灯火辉煌的东西大马路了。于小蔓这才松了一口气,渐渐地放缓了脚步。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轻微的却有点刺耳的声音——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张望——从她右侧的小巷里,走出一个高个男人,起先,男人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移动着,仿佛害怕惊醒人们的好梦,就像一个影子飘忽在空气中,那样没有声响和分量。但男人从巷刚一露头,却又撞了墙般地随即背转身,缩回到巷子深处。紧接着,小巷里再次发出了开关防盗门的轻微而又刺耳的声音。随之,又是一片静寂,像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于小蔓情不自禁地追着那男人来到了小巷口。她在黑暗中伫立着,许久许久,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像一个梦,匆匆地来,匆匆地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可她却固执地认为那个男人就是王亮,在他从巷口探出头的一刹那,她认出了他。

然而,当她在巷子深处走了一个来回后,又对自己的判断不那么自信了。这沉睡中的小巷哪里有一点人走过的痕迹?也许,那只不过是一种错觉。她想。王亮怎么会在这儿呢?此时,她不得不承认,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仍为王亮保留着一块地方。她忘不了他,仍然爱着他。

世界上所有不幸发生之前,都没有什么预兆,至于事后人们绞尽脑汁想出来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不过是随心所欲地编造而已。

那个晚上,午夜归来的于小蔓,只在电话里把吴婧已离开白云的消息告诉了唐老师,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顾上说,就又困又乏地上床睡下了。她睡得很香,很沉。等到一觉醒来时,新春的太阳已从窗外射进来。

她草草地洗漱了一下,就跑到厨房,给姚秀花和自己做早饭。为了增添一点过年的气息,她倾其所有,一心要把这顿早饭做得丰盛些,不仅煎了鸡蛋,还做了油炸馒头片和辣炒咸菜丝。稀饭是用年夜饭加水做成的,烧开后,仍冒着浓浓的米香味,比起新煮的稀饭毫不逊色。

这天早晨,她的心情出奇的好,昨天所发生的一切,都随着一个好觉给丢到了脑后。她只记着去夜大报名的日子越来越近,这对她是一个神圣的日子,也是一个崭新而又美好的开端。因此,这一想法让她身心陶醉。她嘴里哼着小曲,用鼻子嗅着煎鸡蛋和炸馒头片那香喷喷的味道,不由胃 口大开,恨不能马上大吃大嚼起来。但她还是强忍着口水,先用托盘把姚秀花的早饭端上去。

二楼的走廊上静悄悄的,这说明姚秀花已经醒了。否则,她的鼾声会像雷鸣般在走廊上回荡。大概姚秀花这会儿正努力睁大那双越来越小的眼睛,饥肠辘辘地等待着美餐一顿。尽管她的饭量在不断减小,但食欲仍很旺盛。

于小蔓两手端着托盘走到姚秀花房间的门口时,却见房门是关着的。往常,姚秀花的房门总是虚掩着,从不关紧。她想,这应该是王景方的杰作,昨晚他离开时,顺手把门给带上了。

于小蔓只好把托盘放到地板上,空出手去拧门把手。然而,让她大为吃惊的是门把手根本转不动,也就是说,房门给锁上了。于是,她便放开把手,改为敲门,并一迭连声地喊着“阿姨——开门”。

没有回音。当于小蔓情不自禁地把耳朵贴到门板上谛听时,房间里竟没有半点动静。一股曾经有过的恐惧霍地在她的全身蔓延开来。她的两腿开始发抖,血液像是一下子凝固了,手脚变得冰冷。她浑身无力地瘫坐在地板上。

现在,她虽然还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预感告诉她,这一定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就像母亲自杀那回一样……是的,她早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可她偏偏忽视了这一可怕的现实:其实,那个躺在床上的肥胖女人是有血有肉有思想和灵魂的,一旦她克服了饥饿的威胁,能够站立起来,能够走下楼来拿一把刀,或是在床上直起身子将一条绳子抛向窗子上面的挂钩,她就会毫不犹豫地走这条路的。在她清醒地看到自己的处境,看到自己正处于生不如死的境地时。也许选择自杀,便是她结束生命的最好方式。对于这一天的到来,她一直在盼望着,期待着,直到她于小蔓一天一夜不归……

然而,在瘫坐了片刻,胡思乱想了一通之后,于小蔓又挣扎着站起身,重新敲门。孩子的稚气给了她勇气,她怀着侥幸的心理对自己说,姚秀花活得好好的,她为什么要自杀呢?也许她是在搞恶作剧,因为我一天一夜没露面,生我的气,想吓吓我。她这样劝慰自己时,就又看到了希望,一边敲着房门,一边对里面的姚秀花说着甜言蜜语的话,一心想哄她开门。可尽管于小蔓口干舌燥地央求了半天,即使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她的恳求动容,房间里却依然没有一点反响。这一回,于小蔓完全慌了神,先是在转身时,碰翻了放在地上的托盘,稀饭立刻淌了一地;紧接着,她自己又不慎踩在稀饭上,摔了一跤。但她不顾一切地爬起来后,还是逃命似的蹿到楼下,将所有的抽屉都乱翻了一通,也没找到任何一把钥匙。也许是因为这个家不会有外人来的缘故,房间的门是从来不锁的,主人也从来没告诉她,房间的钥匙放在哪儿。焦头烂额之中,她只好抓起电话,拨通了刘丽萍家的电话号码。

电话铃响了八下,还没人来接。于小蔓手拿听筒,一会儿咬咬嘴唇,一会儿用手挠挠头发,心里却在喊着:“刘姐,出大事啦!快点接电话呀,快点!”

电话铃声响过十下后,于小蔓几乎要绝望了。就在她打算放下电话时,对方传来一个男人似睡非醒的低沉声音:“请问你找谁?”听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口音,于小蔓忙问:“这是刘丽萍家吗?”

“是呀!”

“刘丽萍在家吗?”

“她不在。”

“她是刚刚出门吗?”

“你找她有什么事?”

“我找她有急事!我是她表哥家的保姆。”

“你打她的手机吧!”

“我不知道她的手机号。”

“那你往公司打电话,看能不能跟她联系上。”不等于小蔓再说什么,对方就放下了电话。于小蔓却不得不重新把电话打过去,因为刘丽萍从没给她留过公司的电话号码。

这回,电话一拨通,对方很快就接了,却显得更加不耐烦了:“你怎么又打到这儿来了。我告诉过你,刘丽萍不在家。”

“对不起,你是钱哥吧。钱哥,你能告诉我刘姐公司的电话号码吗?”急中生智的于小蔓,开始利用她的“甜言蜜语”。

电话那边沉吟了片刻,语气却缓和了许多:“算啦,这会儿她不会在公司里。你还是别往公司打了。”

“那,她会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你问她去!”电话又一次给挂断了。看来刘丽萍暂时是联系不上了。坐在电话机前的于小蔓反倒冷静下来了。她很快想到应该抓紧和王景方取得联系,虽然刘丽萍曾嘱咐过她,关于表嫂的所有事情,都由她一个人处理,不要去烦表哥。可事到如今,于小蔓不得不打破常规了。她心里很清楚,假如姚秀花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她是罪责难逃的。毕竟,主人给了她很高的工钱,把病人全部托咐给她护理,而昨天晚上,她却把病人一个人扔在家里长达数小时,从而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但无论结局怎样,于小蔓都不管不顾了。她此时此刻的惟一心愿,就是马上能找到刘丽萍或是王景方,即使这两个人走进门后,就甩给她两个耳光,她也毫无怨言。

她先拨通了114台,查询银行总机的号码。遗憾的是,银行总机的接线员把电话接到行长室后,那里却没人接。但于小蔓一直让电话铃声响着,直到接线员说“行长室没人接听”时,她才问道:“请问,小姐,我怎么才能跟你们行长联系上?”

接线员迟疑了一下才说:“现在是假日期间,行长休息,也许他已不在白云市。我们也无法同行长联系。”

“那,你可以告诉我行长秘书的电话吗?”

“你是行长家的什么人?”

“我——我是他家的保姆。”

对方笑了起来,带着讥讽的口吻说:“你是他家的保姆,都不知道怎么同他联系,我有什么办法啊!”这个接线员大概根本就不相信于小蔓是王景方家的保姆,和钱哥一样,毫不客气地将电话挂断了。

于小蔓再也无计可施了。她手拿听筒,坐在电话机旁发愣。她心急如焚地想着,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的姚秀花,也许已经死了,也许现在还有一丝丝气力,如果马上抢救,还来得及。

在这危急的时刻,于小蔓很不情愿地想到了曾经救人于水火之中的江梅朵。上次,正是江梅朵的慷慨解囊,使阿慧免受在派出所过夜之苦,而这一回,在这个放长假过大年的日子里,也许只有近在咫尺的江梅朵能拯救她和姚秀花了。可是,当她决定给江梅朵打电话时,却发现自己早就把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硬纸片给弄丢了……

在这个春光明媚和风煦煦的新春的早晨,万物都显示出少有的祥和和安宁。金玉公寓那些昨晚在夜总会和迪吧玩累了的人们此时正在熟睡,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声喧嚣,没有汽车进出,惟有几只小鸟悠闲地在树木光秃的枝干上跳来跳去,享受着阳光的温暖,大自然的宁静,彼此欢快地啁啾着,寻找着食物。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美好的早晨,对于小蔓来说,却犹如掉进了地狱,她觉得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与自己作对。

她先是在江梅朵那儿,吃了闭门羹——她趿着拖鞋满怀希望地跑到10号别墅去按江梅朵家的门铃,五六分钟过去,却没有人给她开门。

紧接着,当她跑回家门口,从衣袋里掏钥匙开门时,却发现自己出门时,根本就没带钥匙。面对着这样的窘境,她真想大哭一场。但她心里明白,在这节骨眼上,自己连哭的时间都没有。就在这不知不觉中,溜走了一个多钟头。

于小蔓再也想不出有谁还能帮自己的忙了。对朋友可以两肋插刀的田姐正好今天请假回娘家;而那个刚刚死了丈夫的唐老师,即使没有发生这样的不幸,也不会朝她伸出援手的。在这个城市,她还认识谁呢?王亮,早就成了记忆中的人物;陶珍,不过是王亮曾经的朋友,如今正和财政局长的儿子厮守在一起;还有秦程——这个热情四射的青年也许能够帮助她,可惜,她把电话号码锁在了屋里……

于小蔓是在走投无路、有家难归的情形下,才决定到派出所报案的。其实,一开始,她就想过那个机构,只是,潜意识里一再做着否定的抵抗。她很担心把事情闹大,刘丽萍第一次和她谈话,就警告她要小心处事,以免给大领导王景方造成不良影响。无论从哪方面说,到派出所报案,都不是儿戏,一旦警察介入,这事会闹得鸡犬不宁。如果她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去报警说姚秀花要自杀,警察大队人马驾到,却发现只是一场虚惊,她可怎么收场呢?可眼前的境况却不容她再去想东想西,掂量利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