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时分,王景方突然回到了金玉花园3号。他身穿一件米色毛料风衣,腋下夹着一个黑色公文包。头发吹得一丝不乱,乌黑油亮;脚上的皮鞋也是光可照人,一尘不染。在于小蔓看来,他不像是在外面工作了一天,风尘仆仆回到家里的男主人,却更像是一个到这里来会见外宾或是什么高贵客人的大领导。

王景方按响门铃时,于小蔓正端着一大盆白菜、猪肉炖粉条,胳膊上挎着一个装满热馒头的大塑料袋往二楼上走。门铃一响,她就站在楼梯上大声问了一句:“谁呀?”在那一刻,她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好几个人的面容:阿慧、刘丽萍、唐老师、王亮……她最希望站在门外的人是王亮,但回答她的却是王景方很有威严的声音:“是我。”

于小蔓不由哆嗦了一下。但她还是急中生智地冲门外喊了一声:“是大叔。你稍等。”说着,就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二楼,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饭菜一股脑地塞进了床下,末了,又整理了一下床罩,见没什么破绽,才关上房门,急急地又是轻手轻脚地跑下楼开门。

于小蔓打开门后,也许是因为开门晚了的缘故,走进门里的王景方始终用一种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而于小蔓见到衣冠楚楚的王景方,也不由惊讶地多看了几眼。

就这样,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几分钟后,王景方仍旧用很有威严的语调问:“你在忙什么?”

于小蔓忙回答:“收拾厨房里的锅碗瓢盆。”

王景方的目光迅速地扫视了一下光线幽暗的客厅,随手打开了电灯。然后,又缓缓地踱着步子,来到沙发前,脱掉风衣,搭在沙发背上,慢慢地坐了下来。

这会儿,乖巧的于小蔓早已为他端来一杯白开水,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在厨房里倒白开水的一刹那间,于小蔓曾犹豫过是否放些茶叶,但为了不惹麻烦,早点把这个不速之客打发走,她就打消了泡茶的念头。

坐在沙发上的王景方,眼睛仍四处看着,看得站在一旁的于小蔓心里一阵阵慌乱。

“你们吃晚饭了吗?”过了一会儿,王景方收回目光,看着于小蔓问。

“嗯,吃过了。”

“她还是吃汉堡包?”

“嗯,汉堡包。”

“她现在每天能吃几个?”

“十几个吧。有时多一点,有时少一点。”

“她最近怎么样?”

“还那样。”

“喊饿吗?”

“有时喊。”

“其他方面,她还能自己去卫生间吗?”

于小蔓决定把谎言继续编下去:“她在地上爬着,很吃力。”

“哦,等她爬不动的时候,你告诉我。”王景方就像一个问病听诊的医生那样,一句一句地问个不停。

听着王景方近似冷漠的话语,于小蔓的额头上渐渐地渗出了汗珠。虽然她对王景方的问话对答如流,但心里却很害怕,担心自己万一说错了或说漏了哪句话,会引起王景方的怀疑,甚至招来一顿训斥。直到现在她也弄不懂这位姚秀花的丈夫是希望妻子好起来,还是希望妻子死,或者兼而有之,要么早点好起来,要么早点死。但有一点她心里是清楚的,那就是她必须接受上次的教训,不能把姚秀花的现状如实相告。其实,在她看来,被宣判为不治之症的肥胖病人姚秀花正在一天天地好起来,先是她开口讲话了,说是要回家;紧接着,于小蔓发现她多次爬到走廊上,抓着卫生间的门框,吃力地试图站起来了。她早就不喊饿了,而且吃起东西也很有节制。尽管饭量依然比一般人大很多,却不再那么狼吞虎咽了。更重要的是,在姚秀花那双死羊眼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光亮,当她醒着的时候,那双眼睛会久久地凝视着天花板,里面时而会流露出感伤或是欣喜的表情。她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做一个很不现实却是十分美好的白日梦。她的这些变化是明显的,也全都被于小蔓捕捉在眼里。遗憾的是于小蔓无法弄清这是“回光返照”还是真的在一天天地好起来。因此,她不敢把这些“假象”讲出来。她想,假如这是死前的挣扎,那就让她自消自灭吧,就当没有那么一回事;如果姚秀花真的要起死回生了,那也要隐瞒下去,等姚秀花真正能站立起来的那一天,还给她丈夫一个惊喜。

由于讲了谎话,因此,于小蔓在回答王景方的问话时,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两眼只盯着自己的脚尖。一开始,她只是感到紧张,但随着王景方一句接一句的追问,她就有点招架不住了,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你坐下吧!”大概王景方也看出了她的局促不安,就用命令的口吻说,同时,抬手指了指对面的单人沙发。

于小蔓像是听到了大赦令。无论怎么说,坐着答话要比站着轻松多了。

“你认为她的病比以前是轻了还是重了?”待于小蔓坐到沙发上后,王景方又斟词酌句地问。

“时好时坏吧!”于小蔓长舒了一口气,她对自己这种可进可退的回答感到满意。

王景方“嗯”了一声,端起茶几上的水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水。

趁着他喝水的当儿,于小蔓偷偷觑了他一眼。在这张像是戴了面具的脸上,除了冷漠,你什么也看不到。仿佛他根本就没有七情六欲,对这个世界上的万事万物,他所能感应到的除了冰冷还是冰冷。这张面具不会喜悦,不会悲伤,更不会流泪,无论他面对的是死亡还是新生,他的这张脸都将是像铁板一样漠然。这是因为病人的长期拖累所致,还是他天生就是个冷血动物?他的这副面孔是仅对家人,还是面向全体世人?倘若他在那个大银行里,也这样面对他的下属,以及天天同他打交道的秘书,那些人的日子会是多么难熬啊!幸亏他不常回家,否则,于小蔓真的不知道是否有勇气天天面对这样一张面具。

王景方喝完水后,并没把杯子放到茶几上,而是拿在手里,陷入了沉思之中。他不讲话时,脸上的神情让于小蔓更加胆怯。坐在偌大的客厅里,她却感到了憋闷,仿佛空气要爆炸了似的。她偷看了一眼摆在墙角的电视机,要是这会儿电视机开着,也许她会觉得好过一点。可惜她不敢把这个想法说出来。为了缓和一下这莫名的紧张气氛,她没话找话地说了一句:“大叔,你觉得阿姨的病会好起来吗?”

“唔,我不知道。”王景方微微摇了摇头。

“我会好好照料阿姨的。在老家时,我听人说过,只要心诚,就能出现奇迹。”于小蔓用试探的口气说。

不料,王景方却非常不屑地抬起头瞪了她一眼:“出现奇迹?恐怕这是天方夜谭吧!难道你连一点医学也不懂。难怪刘丽萍说以后要送你去学校念书,看来你真应该好好学点文化知识,不然的话,恐怕连做保姆也不够格。”王景方把手里的杯子重重地放到茶几上,继续用教训人的口气说道,“无论什么事情都要讲究科学,仅仅有好的愿望是不行的,也是愚昧无知的。有些病在医学上已被判了死刑,比如癌症,比如艾滋病……”

“可肥胖病不是癌症,更不是艾滋病。”于小蔓被他那教训的口气和嘲弄的神情给激怒了,于是,她天性中好强争胜不甘受辱的一面便不加掩饰地暴露出来。她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王景方的话,抢着说道,“我从电视上听过讲座,专家说肥胖病是可以治好的。”

“哼。”王景方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是电视里这样说的吗?好,很好!那你就创造个奇迹给我看看。”

“当然!奇迹肯定会出现的。阿姨的病已经好多了……”急于争辩的于小蔓真是昏了头,竟说出了令她后悔不迭的话。但要想补救已来不及了。

听她这样说后,王景方霍地站了起来:“走!跟我到楼上,我倒要看看你创造出了怎样的奇迹。”

于小蔓真想大喊一声“不”。因为她真的不知道姚秀花现在是睡着还是醒着,还是正在走廊的卫生间门框上“锻炼”。当然,如果姚秀花正在做着这一切,恰好能证明她于小蔓是创造出了奇迹的。糟糕的是,刚才她向王景方隐瞒了事实真相,讲了谎话……看着王景方一步一步走上楼的背影,听着王景方的皮鞋重重地踩着楼梯的声音,于小蔓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心都要跳出来了。她怔怔地呆立在客厅里,心情沮丧到了极点。此刻她担心的不是被辞退,而是害怕背上一个“欺骗”的罪名。无论怎么说,刘丽萍和王景方都是信任她的,他们把这个家和一个病人交给了她,她的良心不容许她说谎。可是……她没有退路,也没有时间多想了。

此时,王景方已走到了二楼的楼梯口。于小蔓绝望地一咬牙,一跺脚,跟了上去。

走廊上黑漆漆、静悄悄的,惟有暖气片发出轻微的吱吱声。这使站在楼梯口的于小蔓的呼吸一下子变得顺畅起来。最起码,王景方不会看到正在“锻炼”的姚秀花了。

走在前面的王景方顺手打开了走廊上的电灯。死一样寂静的走廊在幽幽的灯光下,显得宽敞而又清冷。

王景方依然走在前面,于小蔓跟在他的身后,一步一步地走近姚秀花的房间。

在姚秀花房间的门口,王景方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对于小蔓说:“她在睡觉。”

果然,于小蔓也听到了响亮的打鼾声。

“你不是想看看她吗?”这会儿,于小蔓反而来了精神,大胆地往前走了一步,带着挑衅的意味,推开了关着的房门。

“不要开灯,让她睡吧!”王景方低声说,这声音里第一次没了威严。

“我想让你看到,她的确是好多了。”于小蔓用报复的口吻说着,伸手就要开灯。

“别胡闹了。你会吵醒她的!我已看清她是什么样子了。”王景方有些生气了。

于小蔓这才缩回了手。借着走廊上射进来的灯光,她看见姚秀花正仰面睡在床上,像是睡得很沉的样子,一只粗大的胳膊垂在床边上,嘴大张着,堆着赘肉的下巴一抖一抖地,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喉咙里还不时像猪一样,发出一阵阵呼噜。这睡态看上去令人作呕。

是的。奇迹并没有出现,睡在床上的姚秀花依然是那个肥胖病患者,依然是那个神志不清的女人。可对于小蔓来说,这也是一个奇迹。因为,往常的这个时间,正是姚秀花大吃大喝的时刻,填不饱肚子,她是不会睡觉的。

谢天谢地!于小蔓在心里念叨着。

“你干得不错!”回到一楼,王景方穿上风衣,边系着风衣上的扣子,边对于小蔓说。

“可是……”听了他的话,于小蔓有点不知所措地嘟着嘴。从王景方那冷冰冰的语气中,她弄不清这是一句表扬的话,还是一句带有警告性的反语。

“我会让刘丽萍给你加薪的。”王景方很利落地把公文包夹在腋下时,又补充了一句。

于小蔓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我一直是按着你和刘姐说的去做的。”她委屈地说道。

王景方没有理睬她。他看得出于小蔓错误地理解了他的意思,却不打算给她解释清楚。因为,在他看来,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单纯如水的乡下女孩,恐怕永远也弄不懂他的心思。善良,当你用它去对待一个同样善良的人时,两颗心能碰撞出智慧的火花;而当你错误地用它去衡量一个心地阴暗的人时,它就变成了愚蠢的代名词。此时,于小蔓在王景方的眼里就变成了这样一个傻瓜。尽管他那张戴着面具的脸上依然是冷冰冰的,没有任何表情,但他的心却在得意地窃笑。现在,妻子姚秀花早一天死还是晚一天死,对他都没什么相干,重要的是,她不能站起来走动,还有,她的神志不能清醒。只要这个女人始终躺在床上,依然不停地喊饿,依然吃饱后就昏睡,他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即使她活上一万年,又有何妨呢?他不会让她拖累太久的,总有一天,他要摆脱她,何况,这一天已变得不太遥远……

像是有什么急事似的,王景方从漫无边际的遐想中突然醒来,匆匆抬起手腕,看了看闪着银光的大罗马表:“我该走了。你锁好门,看电视吧!”他带着些许的怜悯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惴惴不安的无辜羔羊,语调中甚至有了一丝温柔。

随着砰地一声响,屋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懵懵懂懂地立在屋中央的于小蔓这才发现王景方已经走了。于小蔓跑到厨房的窗前,站在黑暗中,窥视着窗外的动静。她看见王景方迈着四方步,走向停在草坪前的汽车,看到他打开车门,钻进了驾驶室,车灯亮了,车子发动起来……于小蔓一直看着王景方驾车驶出金玉花园大院。这位金玉花园3号的男主人又一次消失了,可于小蔓仍然心绪不宁。她琢磨不透王景方的心思,因此也就无法界定男主人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她很后悔自己顶撞了他,人的性格真是太难改变了,虽然沦落到这种地步,但在她的心底仍有一团火倔强地燃烧着,不甘就此熄灭。她可以吃任何苦头,但不容许自己的心灵受一点点委屈,更不能忍受那些带有侮辱和嘲讽的言词。她曾告诫过自己,要学会忍耐和忍受。只是,一碰到实际问题,那压抑的个性立刻便张扬起来。就像今晚,她的本意是想讨好男主人,不料,结果却是这样的——你干得不错——我会让刘丽萍给你加薪的。这话是什么意思?在那张假面具的掩盖下,她陷入了云里雾中。如果他是在发火,讲的全是反语,那明天就是她被解雇的日子。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她将被赶出家门,流落街头……蓦地,她感到了一阵难以言表的恐慌。从槐树镇爬上汽车的那一刻,她曾暗下决定要在城里好好干,要挣许多钱,可迄今为止,大半年过去了,她手里居然没攒下一千块钱,就连这点钱,其中还包含着姚秀花的一部分饭费。如果细算算她每个周末为王亮的到来花去的那些钱,她已远远地超支了自己的保姆费。她原想用这笔钱还上所欠姚秀花的饭费,从而求得一份心灵上的宁静和安怡。自阿慧把她“贪污”饭费的事挑明了以后,她一下子看清了自己处在怎样的危险境地,这实质上是一种丧失理智的行为。为了一点小利,欺骗一个躺在床上失去了发言权的人,她的父母尽管很穷,却不齿于做这类伤天害理的事情。如果任其发展下去,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为此,她感到了后怕。虽然当时她对阿慧充满了怨恨,但事后想想,那何尝不是一种提醒呢?这些天来,她努力地去补偿自己犯下的错误,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姚秀花。王景方和刘丽萍可以对她不满意,也有权辞退她,但她心里是无愧的。让她万分担忧的还是钱的问题。也就是说,倘若明天她真的被刘丽萍赶出家门,她是住不起旅馆的,哪怕条件再差,价格再低廉的旅馆,她也住不起。她能去哪儿呢?谁会收留她呢?吴婧、唐老师、江梅朵……这些人她只是认识而已,人家是决不会给她一个容身之地的。而在没有找到新的雇主之前,她必须有一个住的地方。还回白云大学吗?去找王亮?可王亮已很久没有消息了,自那个刮着沙尘暴的夜晚离去后,他就像在这个地球上消失了一般,没了音信……

“叮铃铃——”客厅里突然响起来的电话铃声,将于小蔓从难以自拔的痛苦中惊醒了。

她跑回客厅,一拿起听筒,里面便传来阿慧带着哭音的声音:“小蔓,小蔓,你快来呀!快来救救我……”

“你在哪?”于小蔓心里一惊,忙问。

“我……我在派出所。”

“你不是开玩笑吧!”这一刻,于小蔓反倒冷静了下来,她想,这一定是阿慧的恶作剧,说不定她正在电话那边偷着乐呢!

“都什么时候了,我还能开玩笑!我……今天下午就被弄进来了……”阿慧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这时,于小蔓听到电话里一个男人的声音催促说:“快点,你哭有什么用!”她还没来得及细问,阿慧又边哭边说:“你能借我五千块钱吗?是罚款。他们说只要我能交上一万块钱的罚款,就马上放人。”

“我……”于小蔓踌蹰了片刻,她本想说自己手里只有一千块钱,这还要算上自己和姚秀花的饭费。但一想到阿慧正可怜巴巴地等着自己帮忙,她便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们有着共同的命运,那就是只要一离开主人家,在这个城市里便成了一无所有的流浪者。此时的阿慧,除了她于小蔓,又能指望谁呢?眼下于小蔓还无法弄清阿慧被关进去的原因,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阿慧不敢向刘丽萍和钱哥求助,因为一旦让他们知道了这件事,她就会被辞退,今晚就无家可归了。

不等于小蔓回答,阿慧又央求说:“小蔓,你一定要想办法弄到五千块钱啊!要不,我今晚还得被关在这里。我知道你手头没有这么多钱。你跟院里的人借,金玉花园住得全是有钱人,即使你跟他们借十万块钱,也不会太困难的。今晚我一出去,就还你钱,一分不会少的。”

“好吧,让我想想办法。”于小蔓为难地说。

“小蔓,你可要快呀!不管用什么办法,你也要借到钱。那人要利息也行,只要今晚你能把钱拿到手。”

“你让我把钱送到哪个派出所?”于小蔓问。

“南堂路派出所,在红星礼堂旁边。你出门上9路车,坐七站到南堂路站下车。要不,你打出租来吧。越快越好,我出去后,会付给你打车费的。”阿慧急三火四地说。

不用问,这一刻阿慧真恨不得于小蔓马上出现在面前。然而,放下电话的于小蔓却一下子变得一筹莫展了。她到哪里去弄五千块钱啊!可她是答应了阿慧的,她不能让阿慧眼巴巴地干等着。虽然她从没有过被关进派出所的经历,但她知道那不是正常人呆的地方。在那个地方,是没有人格和尊严可讲的,更严重的是,也许还会挨打受骂。这些,她在电视里看到过无数次,不管多么有能耐的人,一旦被带进派出所,就没理可讲了,先是让你贴墙两手抱头蹲在地上,只要你有一点点不服,或是试图反抗,便是一顿拳打脚踢。阿慧已被关了一个下午,也不知挨打了没有。

其实,不用问,于小蔓也知道阿慧是为什么被关进去的。自从阿慧说她“贪污饭费”以后,她就不再动用姚秀花的钱了。她不想给阿慧留下任何把柄。这期间阿慧来时,她只用白开水和米饭、清炒白菜招待阿慧。她告诉阿慧,她曾借用过姚秀花的饭费,不过迟早会还清的。阿慧嘲笑了她的怯懦,她自己却觉得一下子变得坦然多了。就在她开始精打细算地花钱时,阿慧却一下子变得大方起来,不时给她带来新花样的小食品,虽然数量有限,但这对小气的阿慧来说,已是很难得了。那时,她就猜想阿慧大概是发了不义之财,已成功地从钱哥或是马艳芳那里弄到了钱,因为阿慧前不久穿上了一条名牌的斜纹牛仔裤,而且还买了一只莱尔斯丹的手提包,米黄色的,棱型的造型,非常别致。当阿慧把它拿给她看时,她曾悲哀地想,自己恐怕这一辈子都买不起这样一只手提包。因而,她对阿慧已“敲诈”成功,更加坚信不移。不过,阿慧对“敲诈”的事却闭口不谈,仿佛她从来就没跟于小蔓提过那一大沓诗稿的事。但她又很难掩饰内心的喜悦,老是情不自禁地向于小蔓展示着自己的胜利成果。当然,在这沾沾自喜的背后,她可能也隐隐地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和担心。她不讲这件事,于小蔓也就不问。不过,钱是从哪里来的,两人都心知肚明。现在,阿慧突然被弄进了派出所,而且还被罚了款,肯定与“敲诈”有关。虽然她对阿慧的做法一百个反对,但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已经晚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想法借到一万块钱,把阿慧领出来。阿慧已在派出所关了一个下午,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在那样的地方过夜。再说,时间长了,刘丽萍就会知道,那阿慧的处境就更不妙了。

于小蔓知道不能再拖延时间了,她必须尽快弄到五千块钱。于是,她拨通了唐老师给她留下的那个电话号码。

电话铃只响了两声,便传来唐老师那一字一顿的普通话:“这里是吴总裁家,你是哪位呀?”

“唐老师,是我,我是于小蔓。”于小蔓急急地说道,但唐老师却并没被她的焦急所感染,依然是不紧不慢地说:“哦,是小蔓啊!你有吴婧的消息吗?”

“没有。我老是想抽空再去她那儿一趟,可最近太忙了。你有她的消息吗?”于小蔓虽然心里很着急,但她知道要想借到钱,必须耐着性子和唐老师谈吴婧的事。这也许会让唐老师想起曾欠过她的情,从而把钱借给她。

“没有。我去和平路看过她几次,但都是站在马路对面从窗外往她家里看的,只看到了她的背影,我不敢去敲她的门,听到我的声音,她是不会开门的,我不想让她难堪,也不想让她给我难堪……”唐老师这样说着的时候,喉头就有些发紧。

蔓便安慰她说:“她住的那座房子条件很差,连暖气也没有。等到了数九寒天,她就会搬回来了。要不,在那么冷的屋子里,怎么画画呀!”

“你说的也是。可眼前我该怎么办呢?我总不能老是瞒着她爸爸,瞒着朋友和熟人啊!”

“吴婧爸爸不知道她已搬出去了?”

“吴总裁整天忙得要命,哪顾上问她的事啊!”

“你应该告诉吴婧爸爸。也许他有办法让吴婧搬回来住。”

“我不能那样做,我不想让他为这事分心,影响他的工作。你知道吴总裁有多忙吗?他一个人要管理一万多人的集团,还有设在中国、外国的分公司,他常常忙得晚上都回不了家……对了,小蔓,哪天你有空了,去和平路5号,帮我送点钱给吴婧。她从家里走时,带走了大概有一两千块钱。这么长时间,也该花得差不多了。她从小手里就没缺过钱,从来花钱都是大手大脚。在学校念书那会儿,每个学期我都给她一张一万块钱的牡丹卡,可花上两三个月,她就会给我打电话要钱……”

见唐老师谈到了钱的事,于小蔓不由长舒一口气,她一边答应着去给吴婧送钱,一边就把谈话拉到了主题上:“唐老师,我给你打电话,是想求你一件事,你能借给我五千块钱吗?”

听于小蔓说完这句话后,唐老师像是从梦中刚刚醒来似的,立刻变得警觉起来,语速也不由地加快了:“你借这么多钱干什么用?”

“我有急事。今晚就得把钱拿到手。明天一早我就可以还你。”

“你到底有什么急事呀?”

“是为了帮一个朋友。”

“你那朋友家里出什么事啦?”

“我能不说原因吗?”

“啊……当然。”

话说到这儿,像是一根正在弹着的琴弦突然断了,电话两边都没了声音。唐老师大概在猜想着于小蔓借钱的原由,而于小蔓则在挖空心思地想着怎样才能把钱借到手。

谈话中断了足足有两分钟后,还是于小蔓先开口了:“唐老师,你能把钱借给我吗?”

“小蔓啊,我不是不想借钱给你,可你实在是给我出了个难题。你知道,吴总裁每月挣那点薪金,还不够他家的七大姑八大姨瓜分的。俗话说,树大阴凉大,凡是沾点亲带点故的,谁不想到吴总裁这棵大树底下乘凉啊!人怕出名猪怕壮嘛!就连吴婧奶奶也不肯饶过自己的亲儿子,隔三差五地就来要钱。唉,为钱的事我真是伤透了脑筋。吴总裁的薪金打发完了,剩下我自己的这点工资,支撑这么大个家,水费、电费、煤气费,还要加上一笔钟点工费,可就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了。一般情况下,我每月只留三五百块钱做家用,其余的全存在银行里,准备给吴婧出国留学用……”

唐老师仍在电话那边鳃释着什么,但于小蔓已没时间再听下去了。她打断唐老师的话,草草说了声“再见”,就放下了电话。于小蔓呆呆地看着电话机,不知下一个电话该打给谁。现在她手里除了刘丽萍的电话号码就剩下吴婧的了。可事情明摆着,吴婧是拿不出这么多钱的。再说,即使吴婧有钱,也不一定肯借给她。因为她跟吴婧只是见过面,相互还很不了解,根本就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那么,她又到哪里去借这五千块钱呢?

于小蔓忧虑地抬起头,看着电视机上方挂着的方型电子表,大大的白色表盘上,黑色的时针已指向8点40分。她久久地盯着那黑色的指针,看着它飞快地向前移动,这使她仿佛看到了阿慧那双望眼欲穿的黑眼睛。是的,在这个城市,没人能帮助阿慧,除了她于小蔓。如果她再不伸出援手,阿慧就全完了……

“9点之前,我必须弄到钱。最迟10点,我要把钱送到派出所,一定要把阿慧弄出来,不能让她在那种地方过夜。”于小蔓在心里下着保证。

于小蔓几乎是跑着来到10号别墅的。她就这样身上系着围裙,脚上穿着拖鞋,走出了家门。她没有多少时间可浪费了,在这最后的时刻,她索性豁出去了,她打算厚着脸皮向所有见过面的人求援,直到把钱拿到手为止。她甚至想到了田姐。她坚信如果田姐手里有五千块钱,肯定会借给她的。但她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一来,她不知道田姐住在哪儿,手里又没有田姐家的电话号码;二来,她心里清楚,田姐根本就没有五千块钱。就在前几天,田姐还告诉她,想给念中学的儿子买台旧电脑,可惜总也凑不够两千块钱。孩子不懂事,根本不知道大人的难处,天天为买电脑的事怄气,埋怨父母没本事。田姐说到这里,还流了眼泪,“这孩子才多大呀,就看不起自己的父母了。唉——”

肯帮你的人没有钱,有钱的人又不肯帮你。面对眼前的一切,于小蔓又一次体味到人情的冷暖。但不管怎样,为了今晚能把阿慧领出来,她只能继续碰运气了。

在10号别墅的大门前,于小蔓按了两下门铃,便忐忑不安地站在楼道的暗影里等候。楼里楼外都静悄悄的,从外面看,别墅的窗子没有一丝丝光亮。如果江梅朵不在家,那借钱的事就彻底没了希望。

“谁呀?”就在于小蔓心灰意冷之时,从门里传出一声柔柔的带着几分庸懒的声音。

“江梅朵!她在家!”于小蔓在心里喊着,仿佛溺水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谁能说这根稻草不能救命呢?她简直有点欣喜若狂了。

“是我!江梅朵,我是于小蔓!”她大声说。

“噢,是小蔓啊!”江梅朵说着,门里就传出开锁的声音。

门开了,一缕亮光从客厅里射过来。内穿粉色丝绸长睡袍、外披宽大的粉色羊绒披肩的江梅朵出现在门口。她像是洗过澡,平时总是高高地盘在头顶的发髻散开着,湿漉漉地披在肩上,还留有一股淡淡的洗发香波的甜味。这使她看上去更加风姿绰约,美丽动人了。灯光下,从不施粉黛的她,皮肤更显白里透红,长长的黑发闪着亮光。当她伸出戴着银镯子的左手,热情地把呆立在门口的于小蔓拉进门时,于小蔓又被她的纤纤玉指给震住了,她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手指,细细的,长长的,就像一段段嫩嫩的小葱白儿,柔软、细腻、光滑,还带着温暖的气息。

客厅里灯光幽暗,音乐低回,空气中飘着玫瑰花的香味。

走进门的于小蔓低头看着客厅里铺着的深蓝色红花波斯地毯,又看看自己脚上的肥大的塑料拖鞋,不由驻足在走廊的边缘。“进去坐吧!”江梅朵仍是很热情地说。

“不啦!我来找你,是想求你帮——帮个忙。”于小蔓有点结巴地说。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气氛里,在这个天使般高贵美丽的女人面前,她真不好意思谈借钱的事,可她还是不得不开门见山地直奔主题。在她的心中,那个底盘是白色的电子表上的黑色时针正一刻不停息地旋转着。留给她的时间的确不多了,哪怕是一句客套话,她都没工夫说。如果江梅朵拒绝了她,下一步她该怎么办呢?她只有逐一去敲开金玉别墅那些亮着灯的人家的门了。不管门里等待着她的是责骂还是冰冷,她都得这样做。

“你找我帮忙?”江梅朵边惊讶地问着,边顺手打开了走廊上的景泰蓝雕花壁灯。

当于小蔓在泛着幽光的壁灯下,再次打量着全身上下都透着高贵和典雅的江梅朵时,她又一次怯懦了。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赤裸着身子的肮脏乞丐,站在那儿,向人摇尾乞怜。尤其当她窥见到江梅朵那张容光焕发的脸上画出的大大的惊叹号时,她的心里就像针扎一样难受。她仿佛又回到了槐树镇中学的教室里,仿佛又站在了那个红鼻子头班主任面前……她不想不愿开 口借钱,她惟一的念头就是马上逃走,只有这样,才能给自己保留一点颜面。然而,心里这样想着的于小蔓两脚却像是扎了根似的,站在那里没动。这时,她听见阿慧在耳边喊着:“救救我!救救我,小蔓,你不能走,你不能走啊——”

江梅朵见她迟迟不开口,就又问道:“你找我帮什么忙啊?”

“我——我想跟你借钱——五千块钱,行吗?就在今天晚上——现在——”于小蔓终于语无伦次地说了出来。说完这些话后,她就像一个犯了重罪的囚犯一样,低垂着脑袋,满脸通红地等待着法官宣布判决结果。

“是五千块钱吗?当然可以。”

“因为今晚我有急用。明天早晨我就可以还你,我保证!”尽管江梅朵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但于小蔓还是喋喋不休地做着解释。

“你没必要急着还我。不就五千块钱嘛。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取来。”江梅朵说着,就转身向卧室走去。

“我得救了!阿慧得救了!而拯救我们的人却是天使,真正的天使。”听着江梅朵穿的软底丝绸拖鞋踩在地毯上的嚓嚓声,于小蔓高兴得就差没喊出声来。

在城市的万家灯光变成一个个黑漆漆的洞穴时,南堂路派出所内却是灯火辉煌。这是一座新建的两层楼房,一楼是副食商店,二楼从副食商店的一侧另建了一个外楼梯,直通派出所办公室门口。

正像阿慧期待的那样,于小蔓是搭出租车到派出所的。尽管她很心疼那二十块钱的出租车费。但这座城市对她毕竟是陌生的,何况,夜晚的白云市,社会治安已糟糕到了极点,电视上经常有下夜班的女孩子被强奸或是抢劫的报道。因此,身上带着五千块钱的她,为了安全也为了节省时间,一走出金玉公寓门口,就拦了一辆出租车,坐在了驾驶室司机的旁边。不过,她开口说去南堂路派出所,却把开出租的司机师傅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愣是斜眼看了于小蔓半天。后来,还是忍不住了,问道:“你这么晚了,去派出所干什么?”

在陌生人面前,于小蔓倒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于是,就说了实话:“我的一个亲戚给弄进去了,我得去把她领回来。”

小伙子一听有人进去了,立马来了兴致:“男的女的?”

“女的。”

“做三陪的?”

“你扯到哪去了?”于小蔓见司机光往歪地想,就生气地嘟着小嘴不吱声了。

可小伙子好奇心太重,出租车开出有两公里的当儿,他瞅瞅路上车辆不多,就掏出一支烟,点着了,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拿着烟,边吸边又问道:“女的不是作三陪,能犯什么事?其实,你用不着遮遮掩掩的,这年头干什么也不丢人,给逮进局子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专开夜班车,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见过。如今世道变了,不管你用什么手段,能弄到钱就是爷就是奶,没钱啊,走哪儿都受气,让人瞧不起。没听说吗,扫大街的进宾馆去找个人,让门童直接就给拦在门外,当成了叫花子,死活不让进;可那些吊膀子的‘鸡呀鸭呀’全是大宾馆的坐上客。人家宾馆的保安和附近的派出所搞成了联防,专门保卫这伙人。你那小姊妹可能没什么靠山,要不,不会给逮进局子的。”

于小蔓见这司机越说越离谱,一下子变得恼怒起来,这一晚上心里窝着的火,全喷射了出来:“你闭嘴吧!你胡说什么呀?你把我们看成什么人了?你再胡说,我就下车了。”于小蔓声嘶力竭地嚷着,吓得小伙子直吐舌头。其实他也是随便说说,倒也没什么恶蒽。

小伙子见于小蔓真火了,又厉害得吓人。就猛吸几口烟,打开车窗,把烟蒂扔出窗外,专心开起车来。

出租车开到派出所门前,停了下来。于小蔓把二十块钱扔给小伙子,连声谢谢也没说,就气呼呼地下了车。气得那小伙子在她的身后直吹口哨。

于小蔓走上二楼,只见派出所的门大开着,里面有五六个民工模样的青年正两手抱头蹲在墙角,这些人全都灰头土脸的,目光呆滞,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和肮脏不堪的沾着泥水的鞋子,像是从建筑工地上直接给带来的。一个身穿警服的矮胖青年,严肃地站在一张办公桌的后面,生气地说着什么,虽然眼前的情景于小蔓在电视上见过多次,但面对如此真实的场景和人物,她还是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惶悚。她被吓坏了,两腿跟钉住了似的,怎么也迈不动了。就在于小蔓僵立在门口的当儿,一个女人哭哭啼啼地走上楼来。女人四十岁左右,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面庞黝黑,身上穿着一件过时的化纤料紫色茄克衫。女人走到派出所门口,朝里望了一眼,就又哭着走了进去。

于小蔓这才如梦初醒地跟在女人的身后走进了派出所。

正在说话的矮胖警察和蹲在地上的民工见有人进来,不由一齐扭过头,看着门口。

“又是你!”矮胖警察冲着哭啼的女人说。

女人便用力地吸着鼻涕说:“你把我的烤炉和三轮车还给我吧!我承认错了还不行吗?”

“不行!”矮胖警察说,“你的胆子也忒大了点,敢在大街上卖烤地瓜。”

“我不是故意的,我确实是不知道整顿市容的规定!”女人抹开了眼泪。

矮胖警察说:“你看我正忙着呢!今晚不解决你的问题。”

女人生怕把他惹火了,小心问道:“那我的事什么时候能解决啊?”

“你回家等着通知吧!”

女人的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走了。

矮胖警察回过头来走到躲在一角贴墙站的于小蔓跟前,问:“你有什么事吗?”

“我……我来接阿慧出去。”

“你是阿慧的什么人?”

“我……是她妹妹。”

“钱带来了吗?”

“带来了。”

于小蔓从裤袋里掏出一个信封,交到矮胖警察的手里。

矮胖警察从信封里抽出钱,走到办公桌前认真地数了起来。然后,他把钱又放回信封里,从腰间拽出一串钥匙,打开办公桌中间的一个抽屉,将信封放了进去,又锁上了。

“好啦,你可以把你姐姐带回去了。往后要多提醒着她点,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做人,别光想些歪门邪道。”矮胖警察跟于小蔓说这话时,因为于小蔓看起来还是个孩子,语气缓和多了。

大气不敢喘的于小蔓,此时只有点头的份儿了。

这当儿,蹲在地上的民工开始互相传递着眼色,脸上那惊恐的表情变得轻松了些。有两个胆大的,还抬起头,偷偷看了于小蔓一眼。

于小蔓很想知道他们做错了什么事,犯了什么王法,为什么给带到了这儿。但她得厉害,连动都不敢动一下,更别说随便问话了。

好在也就是三五分钟的工夫,矮胖警察就带着阿慧进来了。“小蔓!”阿慧见到于小蔓,就像是见到了久别的亲人,惊喜地喊了一声,便泣不成声了。

“你还哭什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快跟你妹妹走吧!”矮胖警察劝告着阿慧说,“你可要记住了,回去以后要是再不老实,就不是这么处理了。”

阿慧只是抽泣着,什么也不说。

于小蔓这才大着胆子走到阿慧身边,拉起她的胳膊说:“别哭了,我们走吧!”

她们走到楼梯口的拐角处,见那个女人仍站在墙边哀哀地哭着,一边哭,一边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于小蔓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走到女人面前劝说道:“阿姨,恐怕今晚你是要不回你的工具了。快回家吧,都快半夜了……”

“你是怎么回事?”阿慧也凑过来问。

女人努力止住哭,抬起泪眼望着于小蔓和阿慧说:“要不回烤炉和车子,我可怎么办啊!五口人五张嘴,全靠我卖烤地瓜养活啊!你俩说说,人不穷到这份儿上,谁大冷的天出来干这苦营生啊!成天担惊受怕的。这么大个城市,没我一个卖烤地瓜的呆的地方,工商赶,税务查,公安抓……唉,叫我们下岗的人怎么办啊……”女人说着,又哽咽起来。

“这么说是他们扣了你的烤炉和车子?”阿慧忿忿地问。

于小蔓赶紧回过头推了她一把:“别说了!”接着又扭过头对女人说,“阿姨,不管怎么样,你也得回家啊!天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呆在外面,家里人多惦记你呀!”

女人大概也知道今晚是没指望了,便在于小蔓的劝说下,移动了脚步。不过,走下派出所的楼梯后,她又哭了。她说她很害怕回家,因为烤地瓜的工具全是从亲戚那里借钱买来的,回去怎么向丈夫交待啊。“自从厂子关门以后,他的脾气越来越坏,当年工伤残了一条腿,厂子倒闭,就这么给扔了出来。谁肯雇个瘸子做活。找不到活他就拿孩子老婆撒气,成天在外面喝得醉熏熏的,回到家里嘴里就骂骂咧咧的,横竖都不顺心,稍有一点事看不上眼,就摔盘子砸碗、打人……”

“那你还跟他在一块过呀?”阿慧打断女人的话说。

“我能怎么样呢?这能全怨他吗?才四十几岁的大男人,就没了工作,等着老婆卖烤地瓜养活他,他心里的滋味好受吗?有时,他把我逼急了,我也喊着要和他离婚,可还没等我喊第二声,公公、婆婆还有孩子,就哭成了一团——这一家子人,全指靠着我,你说我能一抬腿走人吗?”

“是呀,阿姨,你可真难啊!”于小蔓同情地叹了一口气。三个人边相互安慰着,边往车站走去。

路上,女人告诉她俩说,下岗前,她在地毯厂工作,十八岁那年进的厂。那时,工资虽然不算高,但手头紧巴着点,也够吃够用。重要的是心情舒畅,每天上班下班,骑车和同事们走在大街上,觉得很自豪,觉得这个工厂,这个城市是自己的。可后来,厂子和别的厂子合并了,成立了什么集团,就全变味了,也不知是怎么搞的,那厂子三变两变,就成了经理自家的了,一会儿搞竞争上岗,一会儿又是择优上岗。今天裁人,明天减员,裁来减去,最后,跟经理不沾亲带故的人,全没了饭碗。“你们说这合理吗?那厂子明明是我们大伙的,怎么就成了他自己的?他这个经理是竞争得来的吗?过去,我们总说外国的资本家怎么剥削工人,可人家那些资本家毕竟还有些资本在里面,哪像我们现在这些厂长经理,一毛不拔就把我们工人几十年的血汗给独吞了。我们工人沦落到我这份儿上,可厂长经理们坐着豪华轿车,怀里搂着小姐,吃饭进大饭店,休闲去歌舞厅。你们没听说吗,前几天公安在皇室歌舞厅抓赌,几十口子人,全是厂长经理,没收的赌资上千万。皇室的一个小姐一晚上都能挣到上千块钱——我想不通,真是想不通啊!一想起这些事,我心里就窝火,就觉得咽不下这口气,我甚至想到过死……”女人像是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嘴里滔滔不绝地说着,恨不能把自己长久以来憋在心里的愤懑和不解全对着这两个陌生的女孩子讲出来,她越说越气,嗓门也越大,及至后来,嗓子都有些沙哑了。

听着女人的倾诉,不知为什么,这使于小蔓突然想起了母亲,想起了母亲那让人心悸的死。她已很长时间不去想这些事了,母亲这个字眼几乎在她的心里快要被驱除掉了。她恨母亲,恨她的冷酷和绝情,为此,她曾以为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原谅母亲。可现在,面对着另一个女人的窘境,她觉得心底的坚冰正在一点点融化。母亲最终选择了自杀的道路,也许,她的处境要比眼前这个女人难得多,无论怎么说,这个女人还有丈夫,还有爱她的公公婆婆和孩子。可母亲到死时,却是什么都没有了。包括惟一的亲人——女儿的爱,也被贫困给荡涤得一干二净。因此,面对着债主盈门,面对着槐树中学老师们的白眼和冷讽热嘲,尤其面对着女儿的不满和哀怨,无处可倾诉的她,只有一死了之。人是需要倾诉的,越是在痛苦无助的时候,越是需要把它说出来。无论你面对的是自己的亲人,还是陌生人,只要把痛苦讲了出来,痛苦也就减轻了一半。然而,于小蔓却没给母亲这样一个倾诉的机会,她从来不想知道母亲在想什么,母亲有些什么痛苦,她对母亲除了埋怨就是仇视。而刚强的母亲也从不向女儿低头请求给她一个倾诉的机会,假如她能像这个女人一样,把窝在心里的话全讲出来,不管是讲给女儿还是讲给集市上的陌生人听;假如于小蔓听了母亲的苦诉后,理解了母亲,宽容了母亲,从而和母亲一起去渡难关,那么,母亲还会去自杀吗……但让于小蔓至今无法理解的是,母亲为什么要那么狠心地毒死所有家养的牲畜。平时,她是爱它们的,爱它们甚至胜过了爱自己的女儿,因为是它们给了她一点还债的指望……她为什么要把它们带走呢?是因为爱吗?

于小蔓摇了摇头,重新把“母亲”这个字眼从自己的大脑中赶了出去。一想到那些躺在院中的牲畜,她的心就一抽一抽地疼。她不敢再想下去,她不敢面对那一幕惨烈的景象。因此,心底好容易开始融化的冰块,又开始凝成了冰疙瘩。

女人就这样一路走着,一路说着。她也不管身边的两个女孩是不是在听,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

而阿慧和于小蔓已好长时间不插话了,两人似乎对女人的话都有所触动,只是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但坐上口路末班车的女人在和她们分手时,还是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感谢的话:“谢谢你们俩,谢谢你们俩听我唠叨了一路,我现在心里感觉轻松多了。”女人说。女人坐在车上,从车窗里向她俩招手。

车开走了。她们谁也没有问彼此的姓名。从此,她们又成了陌路人?但她们都在心里为对方祝福着。

于小蔓和阿慧祝愿女人今晚不会挨丈夫的打,明天一大早能取回她的烤炉和车子;女人却在心里祝福她俩能快快乐乐地生活,能自己做自己的主人。

车站上只剩下于小蔓和阿慧两个人了。借着灯光,她们仔细地看了看站牌,见各自回家的末班车还有半个小时到点,这才放下心来。两人坐到候车棚的长椅上,紧靠在一起,说起悄悄话来。

“阿慧,这么晚了,你回去怎么对钱哥和刘姐说呢?”于小蔓不无担心地问。

阿慧一抿嘴,这表情也不知是出于无奈还是故作滑稽:“刚才我给你打电话之前,已偷偷地给钱哥打了个电话。我说我的一个安徽老乡病了,正在医院抢救,我得陪着她,也许要到很晚才能回去。我这个人没多少文化,干别的不行,就会编故事。”

阿慧笑了,于小蔓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对了,他们为什么把你关进去?”于小蔓看看周围没人,才小声问。

“为什么?还不是为那些诗。我拿着那些复印件去马艳芳家啦!头一回她挺客气,对我一口一个小妹妹喊着,倒茶让座的,还请我吃哈密瓜。一开始,她只是和我拉家常,拉钱哥家的事。到后来,她才含含糊糊地为自己辩护了几句,说那些诗稿是她写出来后,让钱哥帮助润色的,因为她是初次学着写诗,有些句子讲不通,钱哥就在原稿上改,改来改去,钱哥见原稿给改乱了,便重抄一份。不过,那些诗的确是她自己写的。这个马艳芳不知是说谎惯了,还是天生有应变能力,反正她看了我手中的那一叠子把柄,一点也不惊慌,就像她自己说的全是真的似的,操着个公鸭嗓子,一句接一句地解释着。她像是根本没把我手里的把柄放在眼里,我要离开时,她从钱包里抽出一沓钱给我,说是搭车的费用;又送给我一个镶钻石的戒指,不是为了和我交换那些诗稿的复印件,而是为了友情。她说钱哥和刘姐是她的朋友,而我是钱哥刘姐家的人,第一次登她的门,是稀客,所以,她一定要表示自己的心意。她还说她手里有的是钱,当年她丈夫在世时,一张画就能卖到两万块钱,所以,她从来不拿钱当回事儿。她最看重的是友情,因为友情是钱买不来的。她说我既伶俐又可爱,在钱哥家见到我的第一眼,她就喜欢上我了。她要我以后常去她家玩,做她的妹妹。”

“这个马艳芳不是挺好的一个人吗?”于小蔓说。

“可她是个大骗子!她骗了我。回来后,我拿着她给我的那个钻戒到美达珠宝店去鉴定,人家说那是个假的,在小摊上只卖五块钱。”

“兴许是别人骗了她呢?”

“你总把人往好里想。可这城里人真是太坏了。昨天下午,钱哥和刘姐都不在家,我瞅空拿着复印的诗稿和假钻戒去找她。我气坏了,一进门就告诉她,钻戒是假的。如果她说‘怎么会是假的,我花了多少多少钱买的,这么说我也让人给骗了’,我就准备原谅她。谁知她竟变了脸,变成了一个泼皮模样的女人。她既不给我让座,也不给我倒茶,只是冷冷地看着我说,你还指望我送个真钻戒给你?你凭什么啊?就凭你会敲诈?于是,我便跟她吵了起来,我骂她是个地地道道的大骗子,把别人写的诗署上自己的名字,骗读者,甚至还骗来了一个二级作家的职称,真是天下最大的丑闻,连悼念自己丈夫的诗也敢造假,让别人代笔……我们争吵中间,她家的小保姆走进来,她朝小保姆指了指客厅里的电话,小保姆就到别的房间去了。但只过了有十几分钟,那个矮胖警察就来了——我这才明白自己是中了她的圈套。”

“不会吧,警察怎么会听她的?”

“她不是有钱吗?有钱使得鬼推磨呗!”

“你的意思是说,马艳芳给了矮胖警察一些钱,矮胖警察就成了她一伙的?不会那么容易吧!他们事先总得有些交情,要不,像你和我,犯了事儿,想拿钱通融,也不知道该塞给谁呀!”

“你说的也是。对了,你这么一说,让我想起来一件事。那个矮胖警察姓钱,我听见派出所有人喊他小钱,也有人喊他老钱。你说他会不会是钱哥家的亲戚?要真那样,我可就惨啦!”

“哪会这么巧!”尽管于小蔓心里也觉得有点不对头,但她还是安慰阿慧放宽心,“你不是说钱哥这人很善良吗?”

“可他和马艳芳的关系不一般啊!他要是像小狗一样躺在那女人的怀里,什么事还不得听人家的。”

“你别瞎说了,钱哥可是刘姐的丈夫呀。刘姐哪点不比马艳芳强。你不是说那女人又老又丑,还是公鸭嗓子吗?钱哥图她什么?”

“钱哥图她什么?图点安慰呗!你说对了,刘姐哪点都比马艳芳强,可刘姐是天上的月亮,恐怕钱哥是只能看,不能动的呀!”

“你又胡说了!”

“我怎么是胡说呢?你不懂,小蔓,对男女之间的事你还太嫩。像钱哥这样的窝囊男人,刘姐是不会真心爱他的,别看有时他们也成双成对地在一起,那是为了做样子给别人看。一般女人是不会爱上钱哥这样的没血性的男人的。就是马艳芳和钱哥搅和在一起,也不是为了狗屁爱情,他们两个人是在互相利用。钱哥替马艳芳写一首诗,马艳芳就让钱哥躺在她怀里一回……”

“你别说了,这真让人恶心!”

“这是我亲眼看到的。就在我家楼上钱哥的书房里,马艳芳坐在长沙发上,钱哥就躺在她的怀里朗诵他替她写的诗。那会儿,我就手拿抹布,趴在门缝往里瞧。也许是做贼心虚的缘故,他们一直不敢大白天把门关紧,但也不敢大敞着门干这种事,所以,我便常常偷看。开始我以为钱哥是在读自己写的诗给马艳芳听,后来,当我发现了那些诗的底稿和发表在报纸上的署名后,才明白了这一对狗男女的肮脏关系。我发现这件肮脏事已经很久了。有一回,我还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把刘姐引到了楼上……这大概就是每次钱哥和刘姐吵架时,没有底气的原因。……好啦,我不说他们了。反正我今晚无论如何也得回那个家。”阿慧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于小蔓见阿慧的情绪如此低落,就想再安慰她几句,可没等她说下去,末班车就开过来了……

午夜时分,于小蔓惊恐万分而又疲惫不堪地回到了金玉花园。下了9路公共汽车后,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往家里赶的。但就这样,走到路边一家店名上的日本料理的门口时,还是被一个讲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的日本老头儿给拦住了。一开始,她还以为这个穿戴整齐的老头是问路的,就停住了脚。不料,那老头开口便称她小姐,问她想不想玩玩,并从衣袋里掏出钱包,朝她晃了晃,说“我这里钱大大的有”。那当儿,于小蔓的魂都要吓掉了,她朝那老头儿唾了一口,就发了疯般地夺路而逃。

当她打开3号楼的屋门,走进温暖的客厅,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时,那种有家的安全感让她差点哭出来。这使她霍地又记起了王景方临出门时说的那些话:“你干得不错——我会让刘丽萍给你加薪的。”她呆呆地瞅着静静地趴在茶几上的电话机,心里思忖着,不知自己走后,刘丽萍来过电话没有。

要不是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发动汽车的声音,于小蔓还真不知道自己会在沙发上坐多久。

这个大院的夜晚要比白天吵得多,宁静的夜晚,开进开出的汽车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于小蔓多次从梦中被这可恶的声音惊醒,于是,她也就多次躺在床上诅咒这些该死的开车人,多次漫无边际地猜测这些人深更半夜地开车进出,都干了些什么,是不是像电视上演的那样,有女人开车外出作三陪,也有男人开车把三陪女带回家的。反正深更半夜还如此精神的人,是不会干什么好事的。但猜测归猜测,于小蔓却一次也没有勇气从床上爬起来,到楼下厨房的窗前去看个究竟。这会儿,坐在沙发上愣神的她被这声音惊醒后,竟突发奇想,情不自禁地走近了厨房的窗前。

乍看上去,金玉花园的夜晚还是相当安静的。花坛、假山和草坪,都在沉睡,除草坪上有几盏幽暗的落地灯外,夜色一片灰蒙蒙的。

但于小蔓知道这只是一种假象,在这宁静的后面,却隐藏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于是,她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四下瞧着,想揭开这秘密的所在。

其实,并没用她费多少时间,那辆车就开过来了。是辆红色宝马车,是江梅朵的车,是于小蔓见过多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那辆车。

于小蔓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她像是害怕江梅朵会发现自己,赶紧把贴在窗玻璃上的脑袋缩了回来。她站在黑暗中,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她说不清是在为自己的偷窥害怕,还是为江梅朵担心。她只是觉得浑身颤栗不已,陷入了莫大的恐惧之中。

今晚,不,现在零点已过,应该说是昨晚了。昨晚她敲开江梅朵的门时,江梅朵身上穿着睡衣,刚刚洗过澡,分明是要睡下的样子。可才几个小时过去,她一个女人却在夜深人静时,开车出门了……难道她……田姐曾怀疑她是做“二奶”的,可于小蔓不相信,不相信这样一个十全十美的天使般的女人,会与那些龌龊事有染。可这么晚了,江梅朵会开车去哪儿呢?这可真奇怪啊,即使她是那种被男人包了二奶的女人,也不应该深更半夜地往外跑啊。她自己住着那么大的一幢别墅,她是自由的,她想让男人什么时候来都成,为什么还要在这种时候开车出门……于小蔓真的不敢往下想了。当她转过身,走出厨房时,不经意间一脚踩在了放锅的铁架上。她这才记起姚秀花还没有吃晚饭。

于小蔓一拍脑门,赶紧拖着沉重的步子往楼上走。不管明天会怎样,今晚她还是得尽保姆的责任。她想,藏在自己卧室床下的饭菜早凉透了,应该重新放到锅里热一热,再让姚秀花吃下去。这会儿,姚秀花也许已经睡着了,可她得把她叫醒,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饿着肚子过夜。

然而,这个“多事之秋”的夜晚真是让她感到可怕又震惊。就在她推开自己卧室的门,扭亮电灯时,又一个意外出现在她的眼前:在卧室的地板上,放着空空如野的菜盆和同样是一无所有的空塑料袋。这饭菜去了?难道在她走后刘丽萍来过了?可刘丽萍总不会把饭菜倒掉后,再把空盆和塑料袋拿到卧室里来呀!那么会是谁干的?该不会是老鼠干的吧!天哪,老鼠,一只大老鼠——于小蔓飞快地来到姚秀花的房间门口,借着走廊上的灯光,她看见这只大老鼠睡得正香,不过,在她的下巴上,还留有白菜的汤汁……“我的天哪!”于小蔓忍不住在心里惊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