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困乏朝着于小蔓袭来。她揉揉眼睛,仰头看看灰蒙蒙的天空,那里有个蛋黄样浑浊的圆球一动不动地悬挂着。一阵旋风掠过小广场,翻飞的尘土搅得天地间越发昏暗起来。在于小蔓的周围,一些蹲在那里,面前摆着用纸板做的找活“招牌”的民工们,个个看上去都是一副灰头土脸没精打采的模样。

于小蔓眯眼看着小广场上这群足有几百人的民工大军,又看看自己面前那块写着“做保姆”的纸牌子,心中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悲凉。今天,她是第八次来这儿,也是她来白云市的第九天。如果仍找不到雇主,她真是没有勇气再回到白云大学了。

四天前的正午,她下了火车,在人海茫茫的白云市,费尽周折找到正在白云大学读法律系的王亮时,已是晚上七点钟左右。在白云大学门口,王亮见她身后背着一个大包袱,蓬头垢面地突然出现在这里,真是吃惊不小,半天不说话,只一个劲看着她发愣。最后,还是于小蔓先开了口:“是王波让我来找你的。我妈妈也死了,我退学了,想来这儿找个活干。”

王亮这才回过神来。帮她拎着包袱,带她来到校园拐角的一个僻静处。

王亮把于小蔓的包袱放到路基上,就那么同她脸对脸地站着。于小蔓看看近处空旷的大草坪,再看看远处灯火一片的教学楼,心里不由一阵阵地发紧,万一王亮不肯收留她,今晚她该怎么办呢?

“你是一个人来的?”过了一会儿,王亮问。

“嗯,一个人。”

“我妹妹真胡闹。我是在这儿上学,住的是学生宿舍,可怎么安排你呀!”王亮用手指捋着头发,为难地说。

于小蔓的脸霍地像着了火,眼泪也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尽管,在夜色中她看不清王亮的脸,但她能猜出他脸上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你别为难,我……我自己能找到地方住。”她硬着头皮说。她想,即使今晚睡在马路上,也决不受人家的冷遇。

听着她的话,王亮却笑了起来:“你跟我妹妹一样胡闹。你以为这是槐树镇啊,敲开人家的门就能住宿。你一个人到外边住,不让人给拐卖了才怪呢!”王亮想了想又说,“这样吧,你跟我到教室去,我让陶珍帮着想想办法。”

于小蔓见王亮并没有把自己推出门不管的意思,脸上的烧便退了。嘴里没说什么,人却很温顺地跟在王亮身后,来到教学楼前。

王亮把包袱递给她,让她在门口稍等,自己却跑向二楼的教室找陶珍。

不一会儿的工夫,一个身材小巧的女孩子便同王亮说说笑笑地走下楼来。

“陶珍,这是我表妹于小蔓。小蔓,你叫她陶姐就行了。我们已说好了,今晚你跟陶珍去她们女生宿舍住。”

于小蔓慌不迭地给陶珍鞠了个躬,这让陶珍和王亮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因了于小蔓是王亮的表妹的缘故,女生宿舍的姑娘们很自然地接纳了她。她们把上层放箱子的一张床铺腾了出来,这个送一条毯子,那个送一床被子,这个为于小蔓买来饭菜,那个为于小蔓打来洗脸水,把于小蔓感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听说于小蔓是来白云找活干的,姑娘们纷纷献计献策,把自己从报纸上书本上学来的那点本事毫不保留地传授给于小蔓,教给她如何与雇主打交道,怎样讨价还价。为了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些,陶珍还特意为她梳了一个高高的发髻。临出门时,大家一齐祝她马到成功。可四天过去了,在这个尘土飞扬的小广场上,于小蔓的腿都蹲得发僵了,却连个雇主的影儿都没见着。

于小蔓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站起身,活动活动腿脚,然后又蹲了下来。她用期待的目光看着那些步履匆匆地从小广场边上走过的城里人,人家甚至连看他们一眼都顾不上,哪里还谈得上雇用他们。

就这样蹲着,一会儿把重心落在左腿上,一会儿又把重心落在右腿上,可渐渐地,于小蔓还是觉得两腿有些支撑不住了,她索性坐在了泥土地上。她想,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工作,即使在这儿坐到半夜。

好运是突然降临的。就在天将黑下来,小广场上那些找工作的人大都已离去,于小蔓坐在那儿迷迷糊糊地要睡去的当儿,一个男人来到她面前,用手推了她一把:“喂,你今年多大了?”

于小蔓倏地睁开了眼睛,慌忙站了起来,又惊又喜地望着对方,赶紧说道:“十七。”

“十七?”男人不相信地看着她。

男人有五十岁左右年纪,中等个头,长方脸,看上去挺精干,腰板挺直,一点儿也没发福。男人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尽管顶部略显稀疏,但每一根都既黑又亮。男人的穿着也很讲究,衬衣、领带、西服革履的。男人讲话时声音低沉,但每一个字都吐得很慢,像是在作报告,生怕人家听不清楚。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继续问道。

“于小蔓。”

“哪儿人?”

“河北。”

男人站在那儿,上下打量着于小蔓,又问:“你想做保姆?”男人那威严的目光一直瞪着于小蔓,这让于小蔓有些害怕。

“嗯。”于小蔓赶紧点点头。

“你以前干过保姆吗?”

“没……干过。”于小蔓想起陶珍她们教的“假话”,忙改了口。说谎让她有些心虚。

男人依然瞪着她,却没有继续盘问下去。他像是为此事已有过很多的烦恼,生气地挥了一下手说:“那好吧,你马上跟我走。”于小蔓却站着没动,这会儿,陶珍她们教的那一套与雇主打交道的“理论”全派上了用场:“你还没跟我谈工资呢!你每月给我开多少钱?”

男人的目光由威严变成了不屑和不耐烦,但末了他还是有些饥不择食地说:“你开个价吧!”

“三百。”

“好吧,就三百。”男人心不在焉地应允着,扭头就往小广场左边的马路走去。

“哎,大叔,你等等。”男人回过头。

“我现在就得跟你走吗?”于小蔓有些胆怯地问。

“我那儿急等着用人。你要是不想干就算了。”男人的口气变得生硬起来。

“那……能容我回白云大学去一趟行吗?我的行李都放在那儿。”于小蔓用讨好的口气说。

“你是大学生?”男人往回走了几步,语气里带着几分诧异。

“我哥是大学生。”

“哦。”男人像是突然松了一口气,“那好吧,就先去一趟白云大学。”

于小蔓这才急急火火地跟在男人后头,往前走。

来到公共汽车站的站牌下,于小蔓对走在前面的男人喊:“大叔,咱坐2路车就能到白云大学。”

男人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你跟我走吧!”

听了男人的话,于小蔓一下站住了脚。天哪,我要是遇上了坏人可怎么办?她在心里暗暗思忖着。这个男人会把她带到哪?可要是不跟他走,万一他不是坏人,他家里真的需要保姆,不就丧失了一次找到活的机会吗?

于小蔓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又情不自禁地挪动了脚步。不过,她始终与男人保持一段有二十几米的距离。

男人步子飞快地穿过小广场左边的马路,又拐上了一条东西横道。于小蔓抬头看看渐渐暗淡下来的夜色和马路上稀疏的行人,仍是不前不后地跟着男人往前走。走着走着,马路两边的路灯霍地亮了,这时,男人在路边放着的一辆长长的黑色轿车前停了下来。于小蔓便远远地站住了脚。

“快点上车吧!”男人这才回过头催促道。

此时此刻,于小蔓知道男人肯定正用严厉的目光盯着自己,只要她犹豫地往后退一步,也许就要失去一次找到工作的机会了,男人甚至连一秒钟可思考选择的机会都没给她留下。于小蔓就这样紧跑几步,钻进了男人为她打开的车门。

汽车驶进一座亮着草坪灯的空旷的大院。在幽暗的光线下,可隐约看见绿绿的草地、修剪得齐齐整整的花木和假山。汽车在由花砖铺成的窄窄的人行道上往前开了一会儿,又绕过一个大花坛后,于小蔓才看到几座稀稀朗朗排列无序的小楼。这些小楼里,有的灯火通明,有的却是一片漆黑。

汽车在正中的一座黑洞洞的小楼前停了下来。

男人下车后,一言不发地进了门洞,于小蔓只好背着她的包袱跟在后面。她觉得自己像是被男人施的魔法给降住了,自答应到他家做保姆到现在,她始终在跟着男人的指挥棒转。甚至在白云大学都没来得及跟正在上晚自习的陶珍和王亮告别,她只是简单地给陶珍留了一个便条,告诉她自己找到了做保姆的活儿,详细情况等以后再说。她把便条放在桌上,又将宿舍的钥匙压在上面,就急急地背起包袱往外跑,生怕等在学校门口的男人改变了主意或是因等得不耐烦而发火。

男人打开了小楼的防盗门,他敞开一点点门缝让于小蔓进去,然后,自己也侧着身子硬挤进去,接着,门便砰地一声关上了。

眼前的黑暗没有持续多久,电灯就亮了。于小蔓即刻被眼前的乱七八糟给惊呆了。这个宽大的客厅仿佛从没有人住过,又像是刚刚被鬼子扫荡了一样杂乱无章,也不知哪年拉上的窗帘就跟一个不知打扮的女人一样,这儿缺了一个吊环,那儿又耷拉一块下来,显得体无完肤。沙发上堆着一些脏衣服,这些衣服被揉得一团团扔在空气中刺鼻的霉味大概就是脏衣服散发的。沙发下边放着几双鞋子,灰尘将它们封存得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沙发前面的一张长茶几上,躺着一部被灰尘土封存得看不出颜色的电话,于小蔓猜这部电话的铃声可能从来就没有响过。迎面摆着一个书橱,里面东倒西歪地放着几本被遗弃多年的书,书橱当年也许挺气派,高高大大,上下全是玻璃,即使如今看上去,仍像一个落难的贵族。在这个宽大的客厅里,还有一件被遗忘的东西,便是孤独地蹲在墙角上的那台大彩电,它像是有一百年没被打开过,上上下下整个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而实木地板上除了灰尘之外,还扔着一些食品包装袋和用过的餐巾纸。

于小蔓痴痴呆呆地站在屋中央,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这儿简直比她家的猪窝还乱,比她家煮猪食的味道也好不了多少。

她用疑惑的目光看着男人,男人像是怕弄脏了衣服似的,僵直地站在屋中央,一动不动。这让于小蔓有了一种奇异的想法,男人带她来的是别人家,至少,男人并不住在这儿。

“小孩在哪儿?”于小蔓不知所措地问道。

“没有小孩。”男人冷冷地说。

“没有小孩?那你让我来干什么?”

“让你来照顾一个病人。”

“你没说让我来照顾病人。”于小蔓有点急。

“我也没说让你来看小孩。”

于小蔓一时没了词儿。她眨眨眼睛,脸上就有了听天由命的神情。照顾病人就照顾病人吧,只要有地方吃有地方住,她就该谢天谢地了。

男人并不理会于小蔓的表情,他抬手朝屋角那边指了指:用命令的口气说:“走,跟我上楼,背上你的包袱。”

于小蔓这才看清客厅四周还有几个锁着门的房间,客厅的一侧,有一段不太高的楼梯通向二楼。

男人带着于小蔓来到楼上,指着走廊左侧的一扇门说:“这是卫生间,”又指指右侧的一扇门说,“你住这儿。”说着,却快步来到走廊尽头,推开了另一扇虚掩着的房门……

白云市人民银行行长夫人姚秀花在这个肮脏的房间里已躺了五年了。她就像一堆被主人丢弃的废物,盘踞在这张宽大的床上,永远地被人遗忘了。她不分白天黑夜地躺在那里,除了饥饿不时来折磨她,她几乎没有什么烦恼和忧愁。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与这个世界隔绝的年头应该说比五年还要长。一开始,当她从梦境中醒来时,偶尔还忆起养父母的样子,回忆起在他们身边度过的那些平淡的日子。后来,这些便在记忆的屏幕上变得模糊不清了,她甚至记不起养父母的名字来。当为了想起有关他们的一点什么事,让她绞尽脑汁时,她就索性不再去追溯那些往事了。

在永无尽头的白天和黑夜里,她有时睡着,有时醒着,但无论睡着还是醒着,人都像是在梦境中。自那次割腕自杀未遂后,她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张大床。一开始,她只是为了以死来引起丈夫的注意,她把自己的手腕割了长长的一道口子,她躺在床上绝食……奇怪的是那个男人并没被吓倒,男人早就看穿了她的把戏,她不仅没有得到预想的爱抚,反而连自己最后的一个角色——正常人的角色也丧失了。男人将在原宿舍院里的秘密行为变成了公开,在她还没出院之前,有关她精神不正常,有时会疯狂、持刀行凶等传言就在人行的宿舍院里传开。于是,男人真的把她当成精神病人看待了。男人冷冰冰地把她送进医院,又冷冰冰地把她接回家。当然,她拒绝接受这种冷遇,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想继续把事情闹大,想让男人说一句道歉的话。但男人依然没有理会她。男人找来一个乡下女人,当她的看守。男人对那些前来探视她的人说:“她病得很重,医生要我把她送进疯人院,可我不能……”男人的眼里含着泪水,听者无不动容。那一年,男人成了银行系统的“优秀企业家”。而她在外人的眼里却越发地疯癫了。她打骂“看守”,动不动就摔东西、绝食。“看守”一怒之下不辞而别。于是,为了保证宿舍院大人孩子们的安全,男人就和她一起搬了家,搬到了金玉花园这幢造价高昂对她却是更加孤苦无助的别墅里。一开始,她免不了又是大闹一场,她吵着要回原来的家,她泣哭不止。见男人无动于衷,她便又一次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拒绝见人。但她这一回是错上加错了,她所做的这一切,似乎正中男人的下怀,那个看透了她的“懦弱”的男人,为她设计好了每一步棋子,正得意地看着她一步步地走向绝境。男人巴不得她永远不再走出房间,永远不再见人呢!男人对她依然不理不睬,当她万念俱灰地在大床上做垂死挣扎时,男人却无限风光地正在一家家大饭店酒店的宴会厅里交杯问盏。直到她的身体一天天变得虚弱,精神一天天变得萎顿的时候,男人才不失时机地把一些快餐食品放在她房间的门口。头几天,她硬撑着,没有打开房门,但后来,她还是屈服了,那些肯德鸡和汉堡包的香味让她饥饿难耐,垂涎欲滴。于是,她打开了房门,如狼似虎地吞食起来。这些美味就像麻醉剂一样让她身心快活,她吃啊吃啊,直吃到连连打着饱嗝为止。尔后,困意又一阵阵袭来,她便慌忙地躺到床上,去享受另一个美梦。从此,她没有再走出家门,甚至没有再下过楼。

日子就这样天复一天年复一年地过去,姚秀花不知不觉在仙境般的美妙中花白了头发,那张本是两人躺过的大床,也逐渐地被她那日日肥胖臃肿的身躯所占满,她整个人就像一只发面馒头一般膨胀起来,脖子上是一叠又一叠的肥肉,这些肥肉堆在她的胸前,甚至挡住了她的目光,让她想看 看自己的腿脚都很吃力。她的肚子只能用硕大来形容了,乳房却越来越干瘪,挂在那球状的松驰的肚皮上面,就像两只曝晒过的茄子。还有,她的双腿也依然是少妇时的样子,细瘦如烧火棍。当她每每吃力地从床上坐起来,到门口去取那些美味佳肴时,细瘦的双腿就开始发抖,到后来,去近在咫尺的卫生间,那两条小腿也支撑不住了,她只能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行。她的食量越来越大,每天十几个汉堡包外加几条大火腿肠,她都能吃得一口不剩。即使这样,只要她醒着,就竭尽全力地喊着“我饿”。她明明知道不到规定时间,那个一直与她为敌的保姆连看也不会看她一眼,但她还是机械地喊个不停。“我饿”成了她惟一的语言。至于男人都背着她干了些什么?和哪个女人在一起?她早就没有精力去想了。

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这大概只能是看着姚秀花长大的那个小县城的旁观者们的想法。而姚秀花甚至连后悔的意识都被饥饿给吞噬了。

也许这个长相平平的女人一开始就不该嫁给王景方这样的男人。可她架不住他的“进攻”,谁让她是银行行长的养女呢?当时身为银行职员的王景方老是往她家跑,就像她家雇来的一个长工一样干着买煤买粮买菜等所有的活计,而且还任劳任怨。最终,养母被感动了,养母说这样的男人世界上难找第二个,比我自己养个儿子都孝顺。虽说他家在农村,家景不太富裕,可这又有什么关系,日子是你们两个人过的……

养母在把姚秀花嫁给王景方这件事上态度很坚决。而她自己在婚姻爱情方面也没做过什么梦。也许自她出生的那天起,就注定了人生的道路将会是平淡无奇的。先是一个乡下女人生下了她,接着又被另一个乡下女人抱着送给了没有生育能力的县银行职工姚楚义家当养女。姚楚义家给她生母五百块钱,从此她便与生母了断了亲缘。再后来,她像所有人家的孩子一样,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上幼儿园,到了上学的年龄就上学。养父母不太喜欢她,也不太讨厌她。关键问题是她不像别人家的女孩那样,长得花朵一般可爱。但她也不像别人家女孩那样使小性子、撒娇。这个长着一对死羊眼,头发焦黄,皮肤粗糙黝黑,个头不足一米六零的女孩,无论在家还是在学校,都很懂事,很温顺。在家里,她总是独处一隅,不声不响,只有需要时,她才会出现。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为下班回来的养父摆好拖鞋,准备洗脚水,不声不响地把养母换下来的脏衣服洗干净。她在学习方面并没有什么天赋,也可以说脑子比较笨,不过,她上中学的时候正赶上“文革”,学校根本就不上什么文化课,一天到晚,不是到工厂里学工,就是到郊区学农。她既不娇气,也不惜力气。虽然个子长得小,却总是捡最苦最重的活儿干,因此,她还作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先进典型到全县各个学校去“讲用”。这样的抛头露面,对生性腼腆的她并不是件轻松的事,虽然演讲的材料都是县教育革命委员会派去的笔杆子给整理好的,可上台后,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她还是禁不住两腿发抖,有时还出现喉咙里发不出声音的尴尬场面。尽管如此,在姚秀花的人生经历中,那还是一段最值得回忆的美好时光。在乡间闹得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姚秀花顺利地度过了初中、高中合起来才四年的中学时代。然后,便在县鞋厂当了工人。那时候能当上工人是很自豪的事,她的大部分同学都走上了回乡务农的道路,她却因为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被选拔上了领导阶级的岗位。进厂不久,她就当上了小组长,但只几个月又被撤职了。做鞋毕竟是个细活,光凭力气是不行的,同那些心灵手巧的女工比起来,她手脚笨拙,一上机就出残品。这样的组长哪里有权威可言?撤职就撤职,组长本来也算不上什么官,何况她本人也没有当官的野心。不过,后来厂领导层向她养母透露了一件事,让她养母好一阵遗憾。原来她刚进厂时,厂里是准备培养她进领导班子的。她就这样很不争气地在鞋厂做了四年工人,直到“文革”结束,精通金融业务的养父被提拔到县银行行长的位子,她才被调到电影院当了一名售票员。售票员并不需要多少文化,但比起做鞋,却要轻松而又风光得多。王景方就是在她当售票员不久开始“追赶”她的。应该说她对王景方的印象并不坏。由于长相和性格的缘故,中学四年、鞋厂四年,没有一个男孩子向她献过殷勤,此时,面对王景方的穷追不舍,半点也不懂爱情,不懂浪漫为何物的她,虽然也有些惶惑,不知所措,但她还是顺从了养母的旨意,在二十四岁那年,与王景方成了婚。

婚后的姚秀花在生活方面依然没有什么改变。家里除了多了个倒插门的女婿王景方外,一切照旧。如果说与从前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做了倒插门的女婿之后,王景方越发像这个家的长工了,养母甚至连倒杯水这样的小事,也派给了王景方。只要下班回来,王景方就犹如一头磨道里的驴子,开始了连轴转。“景方,把你爹换下的脏袜子洗出来,要不,先把米饭做上,对了,趁天好,你把客厅里的地毯拿到楼下敲敲尘……”在养母那里,似乎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在等待着王景方。一大早起来,他的面前就堆着一系列的活计:买早点、煮牛奶、擦地板、晒被子……这些,王景方始终干得积极主动,任劳任怨,快快乐乐。这一来,姚秀花反倒闲了下来,她常常无所事事地被晾在一边。就连给养母捶背这样的活儿也被王景方抢了先。当然,王景方的良好表现,也得到了应有的回报。养母还有街坊邻居个个对他赞不绝口,更重要的是,养父对他的提携。可以说如果没有养父这个银行行长的关照和面子,仅高中文化程度的王景方是永远也坐不到信贷处处长这个位子上的。到了一九八六年,姚秀花的养父母先后去世,而此时的王景方也已靠着养父的奔走,当上了县人行的行长。在姚秀花的养父母离世后,王景方惟一的改变是不似从前那么勤快了,下班后,他常常喊累,扔下公文包就躺在沙发上看报纸,慢慢地,就连端水倒茶一类从前他伺候别人的事,如今他也派给了姚秀花。对此,姚秀花并不吱声,更不像其他女人那样为了家务活同男人大吵大嚷。她沉默惯了,温顺惯了,所以,便悄无声息地接受了眼前的现实。假如姚秀花能给王景方生个儿子,她的景况也许还会好一点,可在婚后第二年,她偏偏生了个讨王家全家嫌的丫头片子,王景方上边有五个姐姐,只他一个男孩,因此,他的父母便把“王家后继有人”的希望寄托在王景方身上。不料,姚秀花第一炮就没打响。还好,那个被王景方取名叫王柳草的女孩来到人世只九个月,就染上了急性肺炎,早早地去了。尔后,姚秀花又连怀两胎,都被扼杀在母腹里。王景方托在县医院当医生的表妹偷偷给姚秀花做B超,一发现是女孩,即刻就做流产手术。这些事尽管都是在姚秀花的养父母生前发生的,但她的养父母却一无所知。后来,姚秀花干脆就怀不上孩子了。

两个人的日子是平静的,也是平淡的。那时,王景方正雄心勃勃地往上爬,再加上社会风气比较正,所以,对一团死水般的家,他习以为常,并无非分之想,包括在感情方面,他对姚秀花也毫无要求,只要姚秀花能操持好家务,不影响他升迁,他就满足了。尽管,他们夫妻之间几乎无话可谈,也很少坐在一起说点什么,但在外人的眼里,他们却俨然是一对模范夫妻,有两年,甚至还真的被街道评为“五好家庭”。

本来,他们的日子是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的。偏偏有一天王景方接到了一纸到白云市任工行副行长的调令。于是,王景方先姚秀花一步到工行报道,暂住到白云市的凤凰宾馆。

姚秀花是在工行盖好了行长宿舍的两年后的夏天才搬到白云市的。

搬到白云市的第一天,姚秀花就感到男人王景方有些异样。在过去的两年中,他们其实过的是一种两地分居的生活,除过春节时王景方回过两次家外,其余的节假日,王景方都以忙工作或是回乡下看父母为由,留在城里。对此,姚秀花毫无怨言,也不曾起过疑心。她习惯了清汤寡水的日子。但,住到新宿舍的第一天,她还是觉察到了些什么。

这是因为一个年轻女人的出现。

女人叫刘丽萍。刘丽萍的年龄刚好比姚秀花小十岁。这是个在小县城里难得一见的如花似玉的女人,在姚秀花看来,刘丽萍就像养母讲的鬼怪故事里的“狐媚子”,她那丹凤眼忽闪忽闪的,一飞一扬,就能搅乱男人的心。刘丽萍的嘴也很甜,她喊王景方是“王哥”,喊姚秀花是“嫂子”。她告诉姚秀花,“王哥”是她的同乡,论辈分还有亲戚关系。刘丽萍不仅对“王哥”亲,对姚秀花也像亲姐姐一般不见外,跟老熟人一样谈笑风生,热情有加。可姚秀花还是无法接受一个在自己的家里忙前忙后的陌生女人。

让姚秀花感到异样的另一个原因,则来自于王景方。不知为什么,王景方自打她进新家的那一刻起,老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在姚秀花的记忆中,王景方从没在一天中跟她讲那么多话,而这些话都是由刘丽萍引起的。王景方说,新家所以请刘丽萍来布置,是因为刘丽萍是搞装潢设计的,懂得如何美化生活。又说,要入乡随俗,作为一个工行的副行长,他不能把自己的家搞得跟乡下人一样土气。在王景方解释这些时,姚秀花只是默默地听着,并不提出疑问。但王景方仍不罢休,又把刘丽萍是自己同乡的事,进行了“细加工”。他告诉姚秀花,刘丽萍老家小河村离他的老家大王村只隔一座山,才六里地,刘丽萍的外祖母就是大王村的,也姓王,同是一个门里,论辈分该叫他父亲是三侄……见王景方总是没完没了地说下去,姚秀花就放下手里的活计,问了一句:“她是怎么找到你的?”这个问题当然难不倒王景方:“如今我这个工行分管信贷的副行长名声在外,别说在白云市工作的老家人找了来,就是那些从没出过门的老家人,也有堵上门的。”

听了王景方的话,姚秀花又不言语了。尽管,她心里一直在嘀咕,刘丽萍既然是王景方的同乡,说起话来,为什么总带点南方口音。

到了中午该吃午饭了,刘丽萍便像王家人一样,很随便地坐着王景方的专车同姚秀花一起去工行给王景方包伙的凤凰饭店吃饭。

在县城时,姚秀花很少到饭店吃饭,尽管王景方也常常到饭店应酬客人,但却是不兴带夫人的。她偶尔下下馆子,多是电影院的同事凑份子钱,大家在一起穷吃穷喝穷乐呵。像在凤凰饭店这样气派的地方摆场子,是姚秀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虽然王景方什么也没有说,但只在进门的那一刻,姚秀花就感到了自惭形秽。是的,她是个地地道道的乡下女人,可以说比一般的乡下女人还乡下女人。除本身条件差外,她还缺少一种结了婚的女人应有的东西——女为悦己者容。许多乡下女人尽管穿戴得土气一些,但大红大绿的大俗中,却透着一股爱美的情趣。而姚秀花则不然。从“文革”走过来的姚秀花,身上始终保持着那个时代的特色,衣服不论什么花色,什么样式,只要干净卫生不打补钉就成。多少年来,姚秀花从未在穿戴上费过心思,至于时装、时尚之类,她更不知是何物。因此,从小县城来到白云市的这一天,她身上仍穿着那件两用领带点暗花的灰色化纤料上衣和蓝华达呢裤子。当她从凤凰饭店大厅的玻璃幕墙上看到自己的“全身照”时,心里的滋味是难以形容的。是的,她从没这样清晰地端详过自己,也从没这样厌烦过自己。她不知所措地看着玻璃幕墙里那个头顶一绺干黄头发、面皮粗糙黝黑、胸部平平,穿着灰不溜秋的上衣和肥大的裤子,脚上是一双平底的猪皮五眼鞋的矮小女人,心头不由涌上一股苦味,甚至有点后悔不该到这儿来了。值得庆幸的是,身着大红旗袍的迎宾小姐没有把她当成走错门的乡巴佬,赶出饭店的大门。她低下头,像逃也似地跟在王景方的身后,匆匆走过玻璃幕墙,走进铺着大红地毯的单间包房。

“嫂子,你坐这儿!”正当她找不着北地看着包房里的大圆桌发愣时,刘丽萍像主人般地及时提醒了她。

她顺从地挨着王景方的左首坐了。刘丽萍则自家人般地坐到了王景方的右边。

也就是在这一刻,姚秀花的心里突然滋生出了一股妒意。她情不自禁地偷偷打量着刘丽萍,她不得不承认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岁的女人从头到脚打扮得都是那么得体,那么让人赏心悦目,乌黑的披肩发恰到好处地衬托着一张好看的白里透红的瓜子脸,薄若蝉翼的粉蓝色真丝连衣裙,将她那苗条的身材显露得完美无缺,就连手腕上那只白玉手镯看来也是经过精心搭配的……在服务小姐将一桌丰盛的饭菜端上来后,刘丽萍首先举起了筷子。她边往姚秀花面前的接碟里夹菜,边含笑催促道:“你快吃呀,嫂子,千万别客气。这单间是银行为王哥包的,就跟咱家的一样。”

午饭吃了一个多小时,刘丽萍对姚秀花这个刚进城的乡下女人关心备至,热情有加。服务小姐端上来一道菜,她都要为姚秀花报菜名,介绍这道菜的特色。然后还要亲自为姚秀花夹进接碟里。但刘丽萍越是这样,姚秀花就越是觉得不是滋味,满桌子的山珍海味吃起来也就味同嚼蜡。看着刘丽萍频频与王景方碰杯,滴酒不沾的姚秀花更是有点妒火中烧了。但她还是强忍着把这顿饭捱了过去。

接下来的日子,刘丽萍依然是这个家的常客,院里住的几户工行有头有脸的人家都知道刘丽萍是王景方的表妹,既然是亲戚,她与王景方一起出出进进地忙着布置新家,也就没人会说三道四了。但凭着女人的直觉,姚秀花却心知肚明王景方与刘丽萍决不仅仅是“兄妹”关系。姚秀花心里憋得难受,却又没那个胆量让王景方说说清楚。结婚这么多年来,她还从没跟王景方吵过架,感情淡漠倒也有它的好处,两个在一起无话可说的人,根本找不到吵架的借口和理由。

住进新家的第一个夜晚,王景方和姚秀花同睡在一张大床上。也许是天太热的缘故,两人都没有“亲热”的欲望,各自拥着一条毛巾被,背过脸占着床边,宁愿让中间空着,也不往一块凑。到了第二天晚上,王景方便以晚上要看书为由,睡到了对面书房的长沙发上,从此再也没有搬过来。姚秀花默默地接受了这一现实。其实,她自己也很不习惯与王景方睡在一起,面对精力旺盛、血气方刚的王景方,她抚摸着自己于瘪的胸脯和枯瘦的大腿,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她从没像现在这样自卑过,这么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发现王景方竟是如此有风度有气质的一个男人。她觉得自己同王景方在一起,就像他的母亲,而不是妻子。只两年的工夫,天生一副委琐相的她,如今跟一棵招了病虫害的白菜被扔进了腌菜缸里一样,脸上皱褶连着皱褶,身上也只剩下老皮连着青筋。而王景方在这两年的时间,却像是一粒饱满结实的豆子泡进了水里,一下子舒展开了,面皮油光泛亮,脸色红润,浑身都充满了活力,仿佛焕发了第二个青春。尤其让姚秀花难堪的是,不久后的一天,当她和王景方一起走在院子里时,副行长李庆田的三岁的小孙子竟喊她是“奶奶”,喊王景方是“叔叔”。孩子的率真,让姚秀花又一次看清了自己的衰老和丑陋,小男孩的一声“奶奶”,可以说彻底地毁灭了姚秀花心中尚存的最后一点自信。令姚秀花难以理解的是,作为丈夫的王景方,不管是在人前还是人后,从没露出嫌弃她的神情,更别说像别人的丈夫指导她该穿什么样的衣服,抹什么样的化妆品。当西装革履仪表堂堂的王景方将腌白菜一样的她介绍给自己的上司或是部下时,神情是那样从容大方,竟没有半点窘迫和难堪之感。但她自己却看出了人们投向她的异样的目光,尤其是在那些有年轻姑娘参加的舞会上,她们看她的目光,简直就像是在看一头撞进了舞池里的怪物。有些没有教养的女孩子甚至不管不顾地故作惊讶地评论道:王行长那么帅的一个男人,怎么找了这么个土气的老太婆啊!她们尖声怪气地嚷着,浪笑着,全不管她会不会听见,听见后又会是怎样的感受。她不会跳舞,也不喜欢看别人跳舞,可王景方非要拉她去那样的场合不可,王景方说人家邀请的是他们夫妇二人,因此她必须在场。可她来这样的地方干什么呢?不客气地说,她根本没有资格在这样的地方出现。当王景方和一些年轻女人在舞池里翩翩起舞时,她就一人独自坐在角落里傻看。除了刚进来时有人向她投来惊诧的目光,对她指指点点,再没有人搭理她了。她坐在那里,就像坐在一个无人无声的世界,寂寞而又孤独。于是,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我再也不会到这地方来了,再也不会来了。

城市就像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让姚秀花每行一步,都心惊胆颤。她到菜市场买菜,也成商贩们嘲笑的对象,这缘自于她的一口乡下土话。比如,她老是把“什么”说成是“么”,把“西红柿”说成是“洋柿子”,叫“土豆”是“地蛋子”。这就惹得那些小商贩们哂笑不已,一些年轻女孩子还学着她的口音,重复来重复去,让她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感到无地自容。伶牙俐齿的女孩子们在把土豆等蔬菜高价卖给她后,还忘不了在她的背后喊一声“乡巴佬”。

姚秀花的自尊和自信就这样在来白云市后不久,便一点一点地被侵蚀了。她变得越发畏缩卑怯了。她不想见人,害怕见人,在她看来,只有把自己关在家里,才是安全的,踏实的。王景方却一点也不理解她,总是用一种胁迫的口气让她去参加那些可怕的宴会。“今天是人行行长请客,你一定要参加。别人都成双成对的,你让我单打独奏,人家会怎么看我?”王景方说。

场合的确让她不知所措。在由白云市的上层人士参加的各种聚会上,一些在酒场和辜菠惯了的官太太们,打扮得花枝招展,香气袭人。她们个个能说会道,人人八面玲珑,惟有她像块被人安置在桌旁的木头。副行长李庆田的妻子杨雪红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对她充满了同情,看着她在聚会上所处的尴尬境地,很想帮帮她,第二天专门来到她家,要带她到外面挑几件衣服,做做头发,可她并不领这份情,更是误解了对方的一片好意。首先,对方高贵典雅的气质就把她吓住了,压垮了,站在杨雪红面前她感到自惭形秽,心底不由生出些莫名的想法。她认为杨雪红是在居高临下地瞧她,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陪她一起出门,是想出她的洋相,看她的笑话。因此,她冷冷地拒绝了杨雪红伸过来的手,也永远地把一个真正的朋友关在了门外。

姚秀花害怕参加别人的宴会,也害怕宴请别人。

天高气爽的秋天到来之时,王景方突然有了一种在家里回请那些酒桌上的朋友的想法。可他把这想法告诉姚秀花后,姚秀花竟吓得浑身哆嗦起来:“这可不行。我不会招待人,我什么也不会……”她像是着了魔似的,嘴里唠叨个不停。

王景方见她如此不可救药,只好请来刘丽萍帮忙。于是,刘丽萍充分地施展了自己的才华,不仅充当了女主人的角色,而且还像一个酒店主管那样,将家宴安排得井井有条。那天,在王家宽大的客厅里,当身着黑色丝绒旗袍的刘丽萍在来宾中穿梭周旋时,人们彻底把姚秀花遗忘了。直到杨雪红提到她时,刘丽萍才让自家的小保姆阿慧去厨房找正在帮请来的厨师切菜的姚秀花。姚秀花就那样穿着一身灰衣蓝裤,素面朝天地与客厅里的先生和女士们见面了。当客人们客气地向她伸出手时,她却装作视而不见地将自己的手缩进衣袖里,因为她的手上沾满了菜汁,她害怕弄脏了对方的手。她不敢直视对方,也不知道该对人家说些什么好,只是低着头,嘴里小声咕哝着几句谁也听不懂的土话。

“嫂子,你坐这儿!”听到刘丽萍叫自己,姚秀花如同听到了大赦令,赶紧坐到了桌旁的一张椅子上。尽管这是在她姚秀花的家里,这里的一切都属于她姚秀花,可她坐在那里,仍是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她畏首畏尾地缩在一隅,不吃不喝更不说笑。

“刘丽萍到底是大家庭出来的女人,真有两下子。”杨雪红凑到姚秀花的跟前小声说。

“她是大家庭出来的?”姚秀花懵懵懂懂地问。

“怎么,你还不知道?”杨雪红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她不是你家老王的表妹吗?”

姚秀花本想摇摇头,但最终还是莫名地点了点头。“那你还不知道她是白云市前市长的儿媳妇。”

“她是前市长的儿媳妇?”姚秀花仍是傻愣愣地问。

杨雪红哭笑不得地咧了咧嘴:“你们成天在一块儿,跟一家人似的,就从来不问问她嫁给了谁?”

姚秀花摇了摇头。

杨雪红便理解地说:“也难怪呀,你来时间不长。再说,她公公也死了,钱家算是个破落户了,没什么好炫耀啦!不过,你表妹是个大能人,钱市长去世后,钱家是破落了,她却发大了。一个人开着两家公司,房地产越做越大。”

姚秀花禁不住抬起头,用怪怪的眼神看着正站在客厅的另一头,和一个很有派头的男人窃窃私语的刘丽萍:“她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大老板。”

“这就是女人的精明。”

“她来我家,什么活都干,没半点老板的架子。”姚秀花按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她说的都是真心话。一个市长的儿媳妇,一个腰缠万贯的女老板,在别人家干起活来却跟雇来的钟点工一样卖力气,这让姚秀花感到不可思议,也让姚秀花对刘丽萍产生了钦佩之情。

杨雪红正想继续说下去,这时,刘丽萍手拿酒杯,伴着那个很有派头的男人,款款地走过来,指着姚秀花介绍道:“这是我表嫂,表嫂,这位是人民银行的顾行长。”

顾行长用一种诧异的目光盯着姚秀花,半晌,才很不情愿地朝她伸出手,不料,姚秀花却急急地站身说:“我得去厨房啦,两个人忙不过来。”说着,就逃也似的往厨房去了。

刘丽萍没有阻拦她,只是冲着顾行长万般无奈地笑了笑。

这天晚上,客人们走后,一直在压抑和失落中挣扎的姚秀花再也无法忍受了,她怯生生地来到丈夫的书房里,鼓足勇气说出了自己这些日子一直憋在心里的话:“我想回咱们县里去,这个地儿我没法呆,连家我都觉着不是自己的。”

王景方听着她的诉说,从沙发上欠起身,大声地笑了:“你这人可真是个穷命啊,别人为了弄个城里的户口,削尖了脑袋,你倒好,人在城里,还惦记着乡下的土旮旯。过几天,我准备给你找个合适的工作,当然,我不会让你在电影院卖票的。”

听说要到外面工作,姚秀花的脸上不由露出了惊恐万状的表情,仿佛有人要把她送到监狱一样,她带着哭音向王景方哀求道:“我不想工作,我不想出门,我害怕!我到前面市场买点菜,小贩都拿我当乡巴佬待,我……我不知道怎么跟城里人打交道。”

看着姚秀花那副畏缩的样子,王景方不再笑了,他叹了一口气,连连摇着头说:“那就由你去吧!”

自这一晚的谈话之后,姚秀花便真正过起了蛰居的生活。王景方大概已看清她是个“扶不起来的太子”,也就放弃了再带她出去见世面的做法,更不提为她找工作了。于是,白天黑夜的一大半时光,姚秀花都是一个人在这座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度过的。这使她如失释重负,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自由。王景方一天三顿饭都不在家里吃,晚上总是玩到深更半夜才回来,那时,在电视机前耗得没了一点精气神的姚秀花已睡下了,因此,只有在早晨起床后,他们才能碰上面,但夫妻间也没有什么话可说。而王景方的心思既不在这个家里,更不在姚秀花的身上。他就像一个寄宿的人那样,匆匆地来,匆匆地去。他从不告诉姚秀花他去了哪儿,在外面干什么。而姚秀花也从不去过问,生怕烧香引出鬼来,王景方再生出带她去见世面的念头。她安天乐命地过着自己的日子,每天的生活几乎是千篇一律的,早晨起来做家务,做完家务,随便吃点可以充饥的东西。午饭和晚饭都不按时,什么时候饿了就热点剩饭吃,不饿就算了。大白天她是很少出门的,行长们住的这个院子很小,只要出门,她就容易碰上杨雪红之类的熟人,她既害怕和她们拉家常,更担心她们在自己的背后评头论足,所以,只有当家里没有一根菜叶时,她才趁着夜色到附近的农贸市场买小贩们的收摊菜,一买就是一大堆,拿回家放在厨房的角落里堆着,吃多少择多少。姚秀花的日子平淡无奇,姚秀花做的饭菜也是清淡寡味。她做饭老是心不在焉,不是忘了搁盐就是忘了放油。她从没想过去改变这些,无论那饭菜做得多么没有味道,她都能凑合着吃下去。尽管,她常常一整天一整天地无所事事,但她却不愿把时间浪费在做饭上。一开始,她对收拾房间,打扫卫生一类的家务还比较认真,到了第二年的夏天,她连这些活也懒得做了。这年的夏天热得出奇,干热的风从南方吹过来,人就像待在蒸笼里,在家里动一动就出汗,晚上也睡不好觉,姚秀花便常常不吃不喝也不动地躺在床上,一天天地熬时光。这样的日子让她头重脚轻,懈怠庸懒。但舒适地躺在床上的姚秀花的心境却是异常地平静,她的内心世界就像一潭死水一样波澜不惊,无痛无痒无苦无乐无悲无喜。

整整一个夏天,姚秀花都沉浸在一种半睡眠的状态里。晚归的王景方对家里每况愈下的卫生状况当然看得一清二楚,地板上的尘土遮盖了油漆的光亮,桌子和窗台上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尤其是堆在厨房里的烂菜已开始发出刺鼻的臭味,但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早晨起床后,不见姚秀花收拾家务的身影,他甚至不朝她的房间看一眼。他像是已经把她忘了,只是偶尔会把几百块钱放到餐桌的杯子下面,给她做饭费。即使这些钱也是她自己“挣”来的,王景方按照白云市一些有权势人物的“规矩”,在一家私营企业给姚秀花挂了个会计的空名,这样,每月发工资时,就有600元钱记在姚秀花的名下。当然,姚秀花本人并不知道这件事,王景方压根儿也不想告诉她。因为姚秀花永远也不会明白这其中的奥秘,永远也弄不懂不工作怎么会白拿工资的道理。而王景方却不愿把这个简单的道理讲给她听:他只需为这家私营企业提供一小笔贷款就尽够了。更何况,白云市的权势人物都在这么干,大家都利用自己手里的权力“帮”私营企业主的忙,尔后再从中捞好处。副行长李庆田的女儿高中毕业后,就出国去了加拿大,但名字至今还挂在南海集团的职工花名册上,每月都有人及时地把一只装着工资的信封交到行长司机的手里,到年底还能分红……其实,姚秀花每月连自己工资的一半都花不上,尤其在夏天,她一天到晚,只穿一件破旧的睡袍躺在床上就够了,而这件睡袍还是养母当年为她缝制的,且不说式样该有多么陈旧,就连当年鲜艳的花色也不复存在了。姚秀花没有一点点打扮自己的欲望,这样一来,每月只需一笔小小的开支,她就能对付过去。王景方给她留的那点钱,甚至还能剩下一些。她倒不是故意要节省,对她来说,这小半辈子,从没挣过大把的钱,可也从没在钱上为难过。因此,她并不太看中钱,每每从饭桌的杯子底下取出王景方留下的钱,她总是很随便地丢在卧室的抽屉里,花了多少,还剩下多少,她是从来不去数的。这一时期,姚秀花的整个生活似乎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一笔糊涂账”。在糊涂中度日月的姚秀花感到很满足,如今,这个家完完全全归她一个人所有了,那个曾让她生出妒意的刘丽萍早就不来了,她深信当初刘丽萍的确是出于好心,来帮她布置新家的,因此,每每想起那个漂亮的年轻女人,她心里还会浮起一丝歉意。不过,这歉意很快就会被抹得干干净净,既然刘丽萍是这个家的一个过客,她有什么必要为过客费心思呢?

然而,姚秀花想错了。

秋天的一个傍晚,当姚秀花提着一大尼龙包还没长实的白菜吃力地走上楼来时,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从楼上下来,同她擦肩而过。于是,她打开家门时,一个白色的信封便躺在了门缝里。她很好奇地捡起信封,凑在灯下看了看,上面居然写着“姚秀花亲收”几个字。

打从她搬到白云市以后,从没有人给她写过信。别说写信,就连电话也没人给她打过。客厅里的这部电话,就跟死了一样,从没响过。王景方是不用家里的电话的,别人跟他联系或是他跟别人联系,全用手机。而她,竟不知道该把电话号码告诉谁。在她居住过的那个小县城,她跟所有熟悉的人关系都不错,却没有同任何人成为知心朋友。因此,她离开后,也就同所有的人断了联系。尽管她对这封信诧异万分,但她还是迫不及待打开了信封。

信的内容是用打字机打的,全文如下:

姚秀花同志:

您好!

也许你收到这封信后会感到莫名其妙。的确,你我素不相识,但为了你的幸福,我这个陌生人还是不得不关照你几句。你知道吗?你的丈夫王景方在外面和一个叫刘丽萍的女人通奸,他们俩在玫瑰花园有一套房子,具体地址是玫瑰花园5号2号楼6层。那个鬼地方全住着些不三不四的狗男女……他跟这个有不正当的关系已经好几年了。刘丽萍原本在海南做三陪女,后来,死乞白赖地缠上了钱市长在海南当兵的三公子钱春阳。很明显,她并不爱钱春阳这个松包,她是冲着钱市长来的。结婚后,她原本以为可以依仗着公公的权势狠狠地捞一笔,不料,事与愿违,钱市长在她过门的第二年就去世了,于是,她和钱春阳的婚姻也就名存实亡了,她不失时机地抓住了刚调进白云市当工商行副行长的王景方,委身于他,从而从他那里得到两千多万的贷款……

这封陌生人的来信写得很长,姚秀花简直没有耐心读完。记下了与自己有关的几件事后,她就把信撕得粉碎,扔进了垃圾箱里。她不想保存这个“不祥”之物,更不想让王景方看到这封信。

“欺骗、欺骗,他俩合伙来骗我,什么小河村,表妹啦,原来都是假的,胡编的,难怪刘丽萍说话带南方口音……”姚秀花从信中得知了真相后,愤怒得几乎喊出了声。

陌生人的来信,就这样打破了姚秀花平静的生活。也许这封信写得太详实的缘故,对信里所说的一切,姚秀花竟深信不疑。但在愤怒之余,她依然没有同王景方大吵一场的勇气。她沉默得太久了,夫妻间的冷淡让她找不到发泄的理由。丈夫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又如何张口跟他吵呢?姚秀花感到有一堵高高的墙把自己与王景方隔开了,她甚至想抓住他,都办不到,她爬不过那堵高墙。然而,在愤怒中苦熬了三天之后,到了星期天的上午,姚秀花在空寂和落寞中呆坐了几个钟头后,还是决定去玫瑰花园看个究竟。在这样的青天白日里出门,姚秀花颇费了一番踌蹰,她很害怕遇到杨雪红之类的邻居,这些女人们既不用上班,也不用为衣食发愁,成天无所事事地聚在院子里跳健美操或是练莲花功。姚秀花站在北窗前,能看到女人们肥胖笨拙的大腿在吃力地抬起落下,也能看见女人们的嘴唇在一张一合。她只是冷冷地看着,就像每天拉开南窗的窗帘能看到远处的山峦一样,漠然视之。她从没想过这个群体,她觉得自己来自于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星球,与这些人是格格不入的。为了不同这群女人碰面,姚秀花从箱底翻出了一块从县城带来的包头布,严严地裹住了自己的脸。她来到北窗口,仔仔细细地把院子的每一个角落扫视了一遍,当她确信没有一个人行走时,才匆匆地下了楼,就像偷儿似的一溜小跑着逃出了大门。

玫瑰花园原来离她家很近,坐4路车,也就5站路,同她家在一条公交线上。这是个十分隐蔽的去处,属于那种闹中取静的地角。几幢建筑风格别致的小楼藏在几座大商店的中间,小楼四周围了绿色的铁栅栏,从栅栏的缝隙中,可见泛黄的树木和还未退尽青色的草地。

姚秀花怕羞似的贴着墙根挪到了玫瑰花园的大门口,胆怯地把头从铁门的一侧探过去,这样,门里边的人只能看见她的半边脸。一个年轻的保安走了出来,问她找谁。

“我……我不找谁,我……就想看看。”她结结巴巴地说。

“呔,有什么好看的。乡巴佬!”保安冲她做了一个走开的手势,并用一种卑睨的眼神瞧着她。

姚秀花被瞧得心里发慌,两腿发抖,赶紧往后退。等退到看不见玫瑰花园的楼顶了,她才松了一口气。

她好歹挤上了水泄不透的公共汽车时,心里充满了懊悔。她“冒险”跑到这里来,除了担惊受怕和遭白眼,又得到了什么呢?回到家里,她感到身心疲惫,连午饭也没吃,就躺到床上睡了。

她是睡到半夜时突然醒来的,是王景方从外面进来的开门声,惊醒了她。仿佛有一种外在的动力,让她愤然地坐了起来,又不假思索地赤脚冲到了客厅里。

那一刻,衣冠楚楚的王景方正提着公文包走向客厅,他是在一种猝不及防的情形下,看见她穿着脏兮兮的睡袍站在客厅中央,挡住了他的去路的。

“你……”王景方用一种震惊的目光看着她问。

“你去哪啦?”姚秀花见他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一下子找到了发泄的感觉。她气冲冲地瞪着他,用一种自己听起来都很陌生的嘶哑嗓音喊道。

这让王景方越发有些不知所措了。但他沉默了片刻之后,还是不紧不慢地答道:“你知道我去哪了。我每天晚上都要应酬,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撒谎!……”姚秀花本想说,“你骗了我,你是去玫瑰花园和那个狐狸精胡搞了。”可话到嘴边,就是喊不出来,喊不出来,她便急得大哭起来。

王景方手里拿着提包,不为所动地站在那里,看着她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号哭。他觉得她的哭一点也不可爱,眼泪从那张丑脸上流下来,夹着灰尘道道,让人恶心,让人生厌。王景方无法再看下去,索性一转身,往书房去了。

姚秀花却不想就此罢休,事情既然已闹到这份儿上了,就要有个分晓明白。于是,她追上去,一把扯住了王景方的衣袖,王景方回过头,厌恶地甩掉了她,她又爬过去,抱住了他的腿。

“你想干什么?”他凶狠地吼道。

“你骗我!”姚秀花费力地说出了这三个字。

王景方却突然笑了起来:“我骗你什么啦?”

王景方的笑声让姚秀花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也给了她一种说下去的勇气:“你……你在外面跟她胡搞。”终于说出想说的话后,姚秀花心里一下子敞亮了许多。

王景方立刻不笑了,反而露出满脸的凶相逼问她:“你说什么?我跟谁胡搞了?”

面对王景方的理直气壮,姚秀花被激怒了,不由冲口答道:“刘丽萍!”

当姚秀花喊出刘丽萍的名字后,王景方立刻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全身一震,颓唐地把身子倚在客厅的墙上,长叹一口气说:“你不用再说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想不到我的老婆也跟着别人瞎起哄。我早就告诉过你,刘丽萍是我的老乡,再说,我认识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为什么现在开始有人造谣生事,还不是因为上面准备破格提拔我到人行当代行长吗,谁都知道接下来‘代’字一去,就是名副其实的人行行长了……唉,别人往我心上捅刀子,我认了,这年头为争权夺利,有些人什么样的卑鄙手段都能使出来,雇凶杀人的也有呢,电视上常有报道,更别说造谣中伤了。让我伤心的是我自己的老婆,和我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难道就一点也不了解我的为人吗?我是那种喜欢拈花惹草的男人吗?”王景方说到这里,像是伤心至极,嗓音竟哽住了。

姚秀花被他这番话说得蒙头蒙脑,不由就松开了抱着王景方的腿的双手,她就那么顺势坐在了地板上,脸上复又现出那种愚笨的神情。

王景方趁势坐到了一旁的沙发上,黑着脸,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姚秀花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胆怯地问:“这么说那玫瑰花园的事,不是真的?”

“你也知道了玫瑰花园的事?这些你都是听谁说的?”王景方抬起头,直视着她,脸上毫无表情。

“我……”姚秀花嗫嚅着,到底没把那封信的事说出来。

这时,王景方却抢在她的头里说:“我知道是李庆田的老婆杨雪红告诉你的。你不要同这样的女人接触。李庆田也想去人行,为此,他组织人往上面递了我几十封的匿名信。你可真是个大傻瓜呀,人家在利用你,想来个里应外合,而你就这么着稀里糊涂地上钩了。我问你,你帮着杨雪红整倒我,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连个工作都没有,进城这几年,全凭我一个人的工资养着你。在这个城市,你没有一个亲人,你丈夫给整垮了,你去住大街、喝西北风?”

在王景方的一连串质问下,姚秀花不禁垂下了脑袋。她心里还真有些后怕,以前,她从没想过没有了王景方,自己怎么生活下去。这会儿,王景方的一席话一下子扎到了她的痛处,是啊,如果真的没有了王景方,她在这个让她举步维艰的城市,将靠着什么生活下去啊?再说,王景方讲的那些事不像是凭空编造的。虽然她从没有读书看报的习惯,但她从电视上的确看到过不少为争权夺利买凶杀人的案例。前几天,电视上还报道了南方一个城市的环保局副局长雇凶杀死了自己的对手——环保局长,就为了早一天坐到环保局长的位子上……看来那封匿名信还真是李庆田指使人干的。王景方接着说了下去:“关于玫瑰花园的事,我可以给你一个明白的回答。我是去过玫瑰花园,刘丽萍家在那儿买了一套房子,全家人都住在那儿。她丈夫钱春阳请我去喝过几次酒。就这么回事,你愿信不信。今天,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如果你对我不信任,尽管跟着杨雪红闹腾,上告也好,离婚也行,我悉听尊便。”王景方用强硬的语气说完这些话后,便头也不回地进了书房。

这回轮到姚秀花发呆了。她就像遭了雷击一般,瘫软在地板上。在此之前,她从没想过自己已是个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劳动能力,靠着丈夫养活的人。从没想过除了丈夫王景方,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竟是举目无亲。从没想过一旦失去了王景方,在这个城市她也就失去了生存下去的权力。刹那间,她的眼前变得一团漆黑。她心绪烦乱地在地板上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姚景方的书房里关了灯,她才吃力地站起身,关了客厅里的灯,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着回到自己的床上。

一场不大不小的有关刘丽萍的风波就这样平息了。姚秀花的日子又回到了从前。不过,也有了一点小小的变化,这就是她在打扫王景方的书房时,变得特别仔细认真。她开始倾注进自己的一份感情,回报王景方的那份“赡养之恩”。

就在姚秀花充满悔意地渐渐忘掉了玫瑰花园和刘丽萍的时候,这年年末,在一个瑞雪纷飞的日子里,王景方接到了到人行当行长的调令。

姚秀花知道丈夫得到了升迁的消息,是在一个月之后。

当上人行代行长的王景方,又要搬到更宽大阔气的房子里去了。于是,他把自己升迁的事轻描淡写地告诉了姚秀花,目的是让她有个搬家的思想准备。

“家具怎么办呢?”这天早晨,姚秀花追着一脚门外一脚门里的王景方问,她的意思是一个人无法整理这些家具。

“你不用管。除了你睡的那张床,其它东西全不要了,那边有现成的新家具。”

姚秀花看着才用过几年的满屋家具,脸上露出恋恋不舍的神情:“这多可惜呀!”

王景方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出了门。

姚秀花莫名地叹息了一声,百无聊赖地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自那场风波之后,她就像是一条冬眠的蛇在春天复苏了一样,从昏昏沉沉的酷暑中醒了过来。她很卖力地打扫着每一个房间,仿佛患上了洁癖,每天都要把房间打扫两遍,于是,夏天里被污垢尘封的地板,变得锃亮锃亮,当她跪在地上,用一块大毛巾擦拭时,常常能照到自己那张皱纹纵横的脸。她看着地板面上的自己,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她就像是王景方的一个保姆,但这个角色又是她自己亲自选中的。既然那个男人养活着她,她就应该为他做点事情。当然,这些是在那场风波中姚秀花才意识到的。凭着这种“报恩”的朴素感情,姚秀花挣扎着从沉睡中清醒过来,开始全心全意地操持着这个家。对王景方,她已没有任何感情的奢望,只要他能按时把生活费放到饭桌上,她就心满意足了。

冬日灰蒙蒙的阳光从窗外射进屋里,使装了暖气的客厅更加暖和了。姚秀花四肢放松地坐在沙发上,当她在这静谧安详的气氛中想着要同这个家同这些日夜相处的家具分手,到另一个陌生的家同一些陌生的家具为伍时,夏日里有过的那种昏昏沉沉难以摆脱的睡意突然向她袭来,使她不由自主地歪在沙发上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门外突然传来了两下重重的敲门声,她霍地被惊醒过来。谁会来敲她家的门呢?除了每月的最后一天,物业的工作人员来查水表和煤气表时,会轻轻敲响屋门外,几年里,还从没有人唐突地光顾过。她不清楚是何缘故,也压根儿没去想其中的原因。不过,除了她自己之外,所有的熟人都知道她的神经有点不正常,不仅日常工作,就是正常地尽一个女人过家的责任也很难。因此,没人敢轻易同她打交道。就是那些有求于王景方的人,也不像对其他行长那样,把礼金之类的东西送到家里,由老婆接收。而是直接与王景方在某宾馆或是饭店“交接”。这使进城几年,身为副行长夫人的姚秀花至今仍清白如水,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毫无铜臭味。由于丈夫的精心安排,巧妙设计,她与外面精彩的世界隔绝了,与各种肮脏和腐烂的东西也离得很远很远。

尽管这重重的敲门声让姚秀花感到不安,但她还是走到门口,冲着门外喊了一声:“谁呀?”

没人回答。

于是,姚秀花又喊了一声。门外仍然没有一点动静。姚秀花越发狐疑了,她把眼睛凑到猫眼里往外看了看,空荡荡的走廊里竟连个人影都没有。尽管如此,姚秀花还是壮着胆子打开了门。

于是,她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信封正躺在防盗门外。这封信写得很短,姚秀花一口气看完了全文:

你是个不幸的女人,也是个懦弱的女人。别人给你指出一条路,你竟不敢往前走。这回,我把玫瑰花园你丈夫和刘丽萍通奸的那套房子的钥匙给你送来了,如果你还有一点自尊的话,明天下午四点以后,去玫瑰花园5号2号楼6层看看……

姚秀花拈起放在一边的信封,果然从里面找到了一把同自家防盗门上用的一样粗大笨重的钥匙。

姚秀花把钥匙放在自己粗糙的手心里端量着,那好久以来始终平静如水的心里蓦地掀起了一层波澜:这么说是真的啦!这么说是真的啦!她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叨念着这句话,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把钥匙,仿佛它是一件可吃下去的美味。

姚秀花毕竟是一个女人,她再懦弱,也残存着一点妒忌之心。她不能容忍另一个女人占有本该属于她一个人的东西。

因此,姚秀花遵循着写信人的指点,于第二天的下午四点乘着出租车,准时来到了玫瑰花园5号2号楼6层,毫不犹豫地用那把钥匙打开了一道关着邪恶的门——出现在姚秀花面前的是正在欲火中燃烧的没有半点提防的两个赤裸着身子缠在一起的狗男女……

面对此情此景,姚秀花慌忙地闭上了眼睛,她甚至没看清王景方和刘丽萍见到她时是怎样的表情。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很快地关上门,走了出去。她的眼前老是晃着那两个赤裸的身体,这让她感到很害羞,很难堪,就像自己误闯进别人的家门一样无地自容。她坐上等在外面的出租车往家赶,王景方和刘丽萍仍在继续着他俩的“好事”,谁也没有追出门。

姚秀花一踏进家门,就冲进了厨房,拿起菜刀就朝手腕砍了一下,只是,当菜刀要落下的那一瞬间,她有些怕疼,因此,刀刃只是划伤了她的皮肤,没有伤到要害处。

但到了晚上,若无其事的王景方回到家里,见她坐在厨房的瓷砖地上,手上到处是血时,还是叫来救护车,把她送到了医院……等到姚秀花伤愈出院后,家已经搬了。她被人抬到了人行行长宿舍的最高层六层楼上,又被安排到了这套附式楼房的上层,在这座空荡荡的大房子里,除了那张大床外,再也没有她熟悉的任何东西了。因此,姚秀花就像害怕被人抢走似的,永远地躺在这张大床上……这时候,她仍然想过抗争,想引起丈夫的注意。然而,她“疯”到了这步田地,王景方已很少回家了。找不到对手,她就不停地同自己的“看守”吵闹,但她的吵闹总是遵循着一个原则——无论摔东西还是砸玻璃,都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她没有勇气冲出六楼,闹到院子里。她怕羞,她害怕人们哂笑的目光。然而,这关起门来的吵闹,却闹得名声在外,最终,就在王景方的人行代行长被抹去了“代”字,成了货真价实的人行行长时,姚秀花也闹到再次搬家……躺在这张大床上的姚秀花,到底被她的丈夫王景方彻底制服了。当“吃”成了她活着的惟一理由之后,王景方便不再对她施以特殊的“关怀”了。他和刘丽萍亲自到乡下为她请来了一个性格古怪的老寡妇做保姆,以满足她有生之年的“吃”的欲望。除了每月来送生活费给保姆外,王景方决不多在这个空巢里呆一分钟。他就像是这个家的一个朋友,在每个月的月初或是月底光顾一次。金玉花园没人知道四号别墅里住着什么人,更没人知道别墅里的人与这个男人的关系。就连古怪的老寡妇也不知道王景方就是姚秀花的丈夫。这个不屑于与人讲话的老寡妇,只是按月从王景方那里拿到自己的那份工资和两人的生活费,至于其他,从不去想,更不多问。她从乡下来的责任就是照顾一个病人,仅此而已。每天,她按照主人的吩咐,从外面买来汉堡包加上一塑料桶开水给姚秀花送到房间里,再不去管姚秀花的事,即使姚秀花喊破嗓子,坐在楼下餐桌前纳鞋垫的她也无动于衷。三年的时间里,老寡妇纳的鞋垫摞起来比人都高,但姚秀花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却是每况愈下,她真的有些疯癫了。这活人坟墓里的死寂,这坟墓里偶尔出现的“幽灵”,都让她失魂落魄。她曾渴望着与“幽灵”对话,渴望着“幽灵”能张开金口与自己说点什么。然而,老寡妇连瞧都不瞧她一眼的蔑视,却彻底挫败了她的最后一点做为正常人的自尊。她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在规定的时间内,听着“幽灵”的脚步由远及近地响着,再由近及远地逝去。尔后,整幢别墅便陷入一片死样的静寂。于是,为了打破这坟墓里的死亡气息,她开始没白没黑地号叫,只要她醒着,“我饿”就成了她的功课。

这年冬天的一个早上,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出门买食物的老寡妇,在躲避一辆迎面开过来的汽车时,摔倒在结了冰的马路上,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事发后,王景方把她送进医院,将断腿打上石膏,给了她一千块钱做医疗费,就让刘丽萍把她连同她纳的那一摞鞋垫一起送回了乡下。

接下来,走进这幢别墅做保姆的是一个名叫阿莲的南方女孩。不过,这个十八岁的女孩只在别墅里呆了半个月,就不辞而别了。弄不清是受不了这座坟墓里的寂寞还是受不了姚秀花号叫的折磨,反正阿莲在拿到了当月的工资和当月的生活费的第二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在刘丽萍对这个看上去鬼精鬼灵的保姆有点不放心,隔天就来“监督”一次,否则,姚秀花不被饿死才怪呢!就这样,她还是被整整饿了一天。

自此之后,这个别墅里就开始了保姆大轮换,王景方和刘丽萍通过各种渠道找来的保姆,大多干不了两个月,便要走人。这其中,有的是因为“好奇心太重”被辞退,更多的则是卷走家里的东西,像阿莲一样,不辞而别。但,这些来来往往的保姆在对待姚秀花的态度上都非常一致:扔给她食物和水,把她当疯子看待,或对她白眼相加、咒骂唾弃,或对她不理不睬。

就这样,姚秀花在各类保姆的“伺候”下,又不死不活地度过了两个年头。这期间,她的食量在一天天地增加,人却一天天地变得虚弱。除了爬着去厕所外,她连站到水池旁洗把脸的力气也没有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她那空空荡荡的大脑中,只印着两个字:我饿!她只要是醒着,就要同饥饿做殊死的搏斗。至于这座坟墓里的孤寂和幽灵们的白眼,她早就顾不上去理会了。

在这两年的时间里,王景方曾多次推开过她的房门,把她介绍给新来的保姆,但她大多时间都在沉睡着,即使醒着,也懒得睁眼去看她的丈夫。除了食物,这座别墅里所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此刻,当王景方又一次推开她的房门,把她介绍给于小蔓时,她仍在沉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