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显唐突,于近在拜访李也铭教授之前,先跟他通了电话。

“李教授,你好,我是公安局刑侦处的于近,我们见过面。”于近在电话里做着自我介绍,“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想和你谈谈。”

同林玉珊的态度截然相反,尽管于近对校园抢劫未遂案的侦破不了了之,还怀着深深的歉意,但李教授却并不在意,仍热情地问道:“谈哪方面的问题?只要我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尽力而为。”

“关于你的一个病人。”

“是忆文的事?”半晌,电话那端迟迟疑疑地问。

“不,这事跟她没有关系。”

“那……”谈话卡住了。

于近知道这个话题一定使李教授很为难,在一般情况下,“神父”得为“教徒”的忏悔保密,但对于一个死因不明的人,也许应该有例外。因此,于近耐心等待着。

果然,大概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电话那端又响起了李教授的声音:“好吧,你可以马上来。”

于近走进门时,李教授让他带的两名研究生去了另外的办公室。

和几个月前相比,李教授的情绪已明显好转。当时,为了找到打开李忆文嘴巴的钥匙,于近来拜访他时,他那满脸的沮丧,使于近深深地体会到了身为人父的不易。这位外表和内心都显得十分柔弱的中年学者,大概自女儿出事后就没合过眼,他那蓬乱的头发,毛毛刺刺的胡碴子和深陷的眼窝,都表明他是承担不起一点点意外打击的。他一方面对抢劫未遂竟发生在校园里,感到震惊和愤怒;另一方面又为李忆文所受到的精神刺激而深为忧虑和痛心。他在向于近讲述这一切时,细长的手指不停地敲击着桌面,嘴巴也抽搐不已,眼里流露出的却是万般无奈,“我真恨自己不是警察,否则……”他认为心理治疗对李忆文毫无用处,惟一能帮助她的是警方,是抓到犯罪嫌疑人。

可以说李教授对于近抱着很大希望,不过,对于最后的结局,他仍给予了充分的理解,否则,他就不会同意于近与女儿继续接触,而于近的这次拜访也只能是吃闭门羹。

“你想了解哪个病人的情况呢?”于近刚一落座,李教授便直截了当地问。

“林冰冰。”于近坦然道。

李教授似乎有些震惊。于近说出林冰冰的名字后,他那细长的手指很突兀地敲击起桌面来,目光也显得游移不定。

“请等一等。你怎么知道林冰冰来找过我?”李教授一脸狐疑地瞧着于近。

“林冰冰对人讲过此事。”

“告诉了她的亲属?”

“不,只是无奈中告诉了一个同学。”

“无奈?无奈是什么意思?”

“她处于别人的逼迫之下。”

“天哪……谁会逼迫她?”

“你误会了。那不过是同学间的恶作剧。”

“可怜的姑娘。”李教授这才释然地舒出一口气,手指亦不再敲击桌面。

他的这一连串的追问,使于近感到很不自在。

“她不该随便乱讲。当然,你认为那是一场恶作剧。”李教授大概看出了于近的不悦,便又进一步解释道,“一方面,我有责任对她的行为保密;另一方面,我也有权要求她对除我之外的所有人保持沉默。”

“也许你现在可以打破常规了,教授。”于近转移了话题。

李教授的目光立刻变得严峻而犀利:“不!我不能!”

“假如这一切与她的死因有关,也不能打破常规吗?”

“可她已经死了,我干吗还要去毁坏她的名声?”李教授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几个月前那沮丧的神情,又在他那清癯的面部重现了。

于近理解地点点头,但他又接着说道:“我想知道她的死因。”

李教授不留余地地说:“这没有必要,警官。她所以选择自杀这条路,就是想把她所有的一切都带进坟墓。至于她为什么要自杀,与生者何干?你这样刨根问底,只会使她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但事情远不是那样,教授。我们接到了一封声称林冰冰是他杀的匿名信。”

“他杀?这有点耸人听闻。”李教授的情绪又激动起来,细长的手指将桌面击得咚咚作响。沉吟了片刻之后,他终于改变了主意,“好吧,为了你不致于在一封匿名信上花费精力。”

不难看出,做出这一选择是十分艰难的。李教授从椅子上站起身,离开办公桌,旁若无人地在屋中央缓缓地踱步。

于近不好催促他讲下去,只得焦急地等待着。他不时觑一眼神情越来越凝重的李教授,内心也莫名其妙地随着紧张起来。

许久,李教授在窗前停住脚,背对着于近:“按照职业道德,心理医生是不便把病人的情况讲出来的。因为一般成年人向心理医生说的都是心灵最隐秘处的东西。但我以为在两种情况下,医生有权力披露病人的情况:一是与案情有关;二是对缓解病人的病情有益。”李教授仍然在为他的选择开脱。

于近只是理解地点点头。他期待着李教授能继续说下去,但站在窗前的李教授却陷于沉思之中。

“这牵扯到一件丑闻。”倏地,李教授的语调中夹着浓重的鼻音。他依然背对着于近,“林冰冰是今年暑假后新学期开始起找我治疗的。”李教授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飘飘忽忽地在于近的耳边响着,“那是一天深夜,我因为赶写一篇论文,还留在办公室里。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我以为是研究生小陈忘了什么材料回来取,他帮我打印文稿,离开办公室也不过才半个小时的时间。我急忙站起身,随手打开了门。不料想站在门口的竟是林冰冰……”

“你以前认识她吗?”于近不得不打断李教授的话。

“认识。在这所大学里,大概没有人不认识林冰冰。她的照片和事迹前几天才从壁报栏里取了下来。我当时真是吃了一惊,忙问她有什么事。她没有回答,只是请求我让她进来。她走进门后,就坐在了你现在坐的这张沙发上。她显得心神不定,在我关上办公室的门后,仍四处张望着,那样子仿佛有什么人在跟踪她。我又一次问她有什么事,她却用手蒙着脸,小声啜泣起来。她边哭边说,她必须同我谈谈,问我能否为她做心理治疗,紧接着又问她是否可以信任我。当我做了肯定的回答之后,她的两手才从脸上挪开。她用泪光闪闪的眼睛望着我,恳求我为她保密,然后才断断续续地说……”讲到这里,李教授霍地回过头来,紧盯着于近的眼睛,用恳切的语气说:“如果你在办理此案时,能避开这个话题,也就是说不到万不得以时,不将我的话公开,我会非常感激你的。”

“我会的。”于近郑重地做了保证。

李教授回过头去,目光重新伸向窗外远处的山峦。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像是商量好了似的沉默不语。

须臾,李教授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现实,他耳语般地说道:“她告诉我她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她爱上了一个她不该爱的人,那个人却毫无察觉。这使她痛苦得难以自拔,为了排解难耐的痛苦,她以姑姑生病回家照顾为名,欺骗老师,每天上完主课后,允许她离开校园。而实际上她是去了舞厅……一开始,她只是陪人跳舞,但渐渐地,当有人邀她进包间时,她便答应了……她从他们那里的确找到了乐趣,而且还得到了丰厚的报酬……只是,在她不得不面对老师真诚的目光,面对壁报栏上自己的照片和事迹,面对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对她的赞誉,还有,要面对她爱着的那个人时,她才会猛地从沉沦中惊醒,羞愧得无地自容。她拼命地挣扎着,努力做些补偿,她用那些并不干净的钱,给老师买各种各样的礼物,为灾区捐款,为班级做好事。她曾经是个优秀的学生,到了这一步,她仍然希望自己在老师和同学们面前是优秀的。但她已深深地陷进去了,她离不开那喧嚣沉醉的生活,在舞厅的包间里,狂欢和淫乱能使她忘记一切不幸。她就这样持续地做着两面人,用她的周密演着她自编自导的双重角色。她所以来找我,是因为得到了学校将要保送她出国留学的消息,她的良心承受不住了,整个人全垮了下来,双重角色再也无法演下去。她哭着说她不够格,她愧对这一切,可她又无法对人坦白,她的良心受着谴责,她想重新开始,又无法重新开始。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她请求我为她做心理治疗。每到夜深人静,她便偷偷来到这里,诉说她的痛苦,然后我为她分析、排解。”

“经过治疗,她的情绪有好转吗?”于近问。

“那种痛苦不是一朝一夕能排除的。她陷得很深,尽管我一直想帮她重新开始,让她忘掉过去,可她的情绪总是时好时坏,没有大的改观。”说到这里,李教授微微摇了摇头,而后,踱到写字台前,坐了下来,脸上笼罩着铅样的凝重。

于近也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了自己的胸口,憋闷得有点透不过气来。他又想起了林冰冰照片上那双傲气十足的眼睛,当时,这双眼睛又在演着那一类角色呢?薄雾渐渐地从那张美丽的面庞上消散了,少女不再神秘,但依然生动而富魅力。于近久久凝视着留在记忆中的林冰冰的照片,不知道该恨她还是怜她。他就这样任思绪信马由缰地驰骋起来,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她一直在你这儿治疗吗?”他问。

李教授皱着眉头:“是的,就在她自杀的前……前三天,她还来过我这儿。那天晚上,她走进门时,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说她又去了舞厅……她说她忘不了她不该爱的那个人,她再也忍受不了啦……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我知道前功尽弃,一切都完了。我硬撑着对她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但她的目光痴痴呆呆的,大概什么也没听进去。她走了,这以后她没有再来,接着,我就听到了她的死讯。”李教授用一只手抵着额头,不由自主地长叹了一声。

于近的心随着紧缩了一下:“教授,林冰冰始终没有告诉你,她爱的那个人是谁吗?”

“没有。你知道病人不讲,我是从不多问的。”

“那么,你从她的言谈中能感觉出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我从不去做这种无谓的猜测。我只分析对我的病人有利的情况。”

“噢。对不起,教授,还有一个问题,你以为她是自杀吗?”

“她还能有别的什么选择吗?从她最后一次来这儿的情形看,她真是走到了生活的尽头了。”

“这么说当时你已看出她要自杀?”

“可以这么说。”

“那你为什么不想法制止呢?”

“假如一个人活着比死还要痛苦,那么,我们应该尊重她的选择。不是吗?”

于近苦笑笑,没有回答。

就在于近站起身,准备告辞时,办公室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于近做梦也没想到,随着一声“请进”,走进门来的竟是李忆文。

校园抢劫未遂案的侦破以不了了之而告终,使于近觉得窝囊透了。侦破本身是为了当事人,当事人却保持沉默,真是岂有此理!

于近本该就此和S大学告别,不料就在最后的时刻,李忆文却做出了一反常态的举动。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于近匆匆吃完早饭,在母亲一迭连声地嘱咐“早点回来”的话音中,急急地往李忆文家赶。他想趁公休日,将侦破暂停的事向李忆文一家做出解释,从而,星期一开始全身心地投入新的工作。

李忆文一家像S大学的大部分学术权威一样,住的是带有小花园的平房。花园的四周围着浅蓝色的栏杆。园内栽着各种花草,齐腰高的冬青,修剪得错落有致;红黄粉三色月季花盛开着,小花园里充满了浓郁的花香。

园中间一条由花砖铺成的小路,直通屋门口。

于近在铁栅栏门前停下,按了钉在花园门左上方的电铃,李忆文的母亲张立便快步走了出来。她打开门后,有些诧异地望着于近。

于近这才想起自己在张立眼中肯定是不速之客。他是第一次登李家的门,却又没有事先预约。这当然怨不得他,因为他没有李家的电话号码。而在侦破过程中,李也铭和张立都是在办公室里接待他的。“对不起,打扰你了,张主任,昨天我忘了预约。”于近忙解释道。

张立脸上的狐疑仍未散尽,但她还是热情地把于近让进了屋里。

来到正屋的客厅,张立边为于近沏茶,边告诉他李教授出国讲学了,前天才走的,由于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同他打招呼。

于近连连说着“没关系”。

“本来,他想完成手头这部专著再走,可那边催得紧,实在不好意思拖延了……”张立喋喋不休地说着这些时,自豪的神情溢于言表。

李教授是名人,于近早已耳闻。但让他附合女主人,说上几句诸如“久仰大名,不胜荣幸”之类的话,却实在是勉为其难。何况,他此行不是为了来拜访李教授的。

“他总是很忙,一年里三百六十天,著作等身,出国讲学,参加各类有关心理学的研讨会……大会小会,人家都希望他能出席,讲求的是个名人效应。他在家里呆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我常跟他开玩笑,再这样忙下去,我们母女该不认识他了……”张立说着便笑了起来。

于近只得陪着咧咧嘴。尽管,他有些不耐烦,但对张立的话并不反感。他想起母亲,在外人的面前,母亲也喜欢唠叨父亲的那些“缺点”。父亲不过是个开公共汽车的司机,但在他母亲的眼里,那职业简直是至高无上无与伦比的,夸起来就没个完。这也许是恩爱夫妻的一个共同特点?

想到这里,于近不由哑言失笑。的确,生活中的好些细节。他这样的光棍汉是难以体会到的。

“小于,你来是有什么事吧?瞧我光顾着唠叨了。”张立突然转了话题。

于近把这归结为教师的特点。他母亲可没这个“觉悟”,唠叨起来,你不把话题打断是难以罢休的。

于近赶紧说明来意。

张立朝着客厅北边的一个紧闭的房门瞟了一眼,然后压低声音说:“事情到了这地步,你千万别怪罪忆文,她的神经很脆弱,从小受过刺激,她……”

就在这时,紧闭的房门猛地打开了,李忆文穿着睡袍走了出来。她的出现,不仅使于近感到愕然,就连张立也是始料不及的,因此,客厅里的两个人都有点不知所措。

肥大长及脚踝的睡袍,使李忆文看上去越发孱弱了。她躲避着母亲的目光,径直走到于近面前,轻柔地问:“你还来吗?”她一改往日的冷漠,黑黑的眸子里甚至闪烁着两颗星星般的亮点。这亮点在于近的脸上跳动着,那是一种热切和渴望,也是一种乞求和歉意。

不等于近回答,她又抢着说:“你肯定会来,是吗?”说完,她那黑亮的眼睛便一眨不眨地盯着于近。

呆愣了片刻于近这才回过神来。他偷眼瞧着一脸不悦的张立,含含糊糊地说:“只要需要,我会来的。”

李忆文依然定定地望着他:“我希望你来。”

于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朝她点了点头。

李忆文没有说“再见”,就又像一缕清风样地飘回她的房间。

门,轻轻地关上了。

于近如在梦中,凝神注视着关紧的房门。

“我很抱歉。”张立神色愠怒,“她的精神有时不是太正常。”

“她常常这样吗?”

“不。只有在受了刺激时才发作。”

“这太遗憾了。她看上去非常聪明。”

“她的学习成绩在班里数一数二。”

“你给她看过医生吗?”

“没有办法。医生也无能为力,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心理疾病,他爸爸也没有好办法。”张立想了想又说,“我本不想把这些全告诉你。不过,今天你全看到了,我也就没什么可隐瞒的了。只是,往后你同她相处,别太认真,记着她有病。”

“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

虽然从李忆文的身上,于近看不出有精神病的征兆,但他还是听从了张立的劝告,没把她的话当真,更没主动同她联系。

然而,就在十天以后,李忆文给于近打来电话说:“你能来一趟吗?到我家来,我想和你谈谈。”

李忆文终于要讲点什么了。于近大喜过望,搁下手头的工作,便赶到她家。

按响门铃后,出来开门的是李忆文。她一打开门,就朝着于近扑过去,就像一只寻求保护的小羊羔,把脸蛋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那一刻,于近真想更紧地把她搂在怀里,理智却使他轻轻地推开了她。的确,他同情这个美丽且柔弱的少女,早在第一次见面,他就对她产生了深深的怜爱之情,看着那双怨艾无助的眼睛,有好几次,他想把她搂在怀里,像安慰他的受了委屈的妹妹那样,告诉她,别怕,有我呢!我会保护你的。他无法知道她受了怎样的伤害,但他能感觉到她在寻求保护。是的,她不能指靠着深爱着她的父亲保护她,他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学者,除了洋洋洒洒的理论,他是无法擒拿罪犯的,因此,她把满怀的期望寄托于于近,甚至将他当成了精神上的支柱。在一个多月的接触中,她什么也没对他说,可她始终在观察他,她信赖他,渴求侦破永不结束,这样她就可以得到他的保护,她的生活就有了一种安全感。

一开始,于近并不完全理解她的动机:“你要和我谈什么呢?”他心里记挂的还是抢劫未遂案留下的那些谜,他急于知道谜底,所以,也就显得迫不及待了。

“你有妹妹吗?”她拉他坐到花园的石凳上,柔情脉脉地问。

“有。她比你小几岁,正在读高一。”

“噢,她真幸福。”李忆文的话语里流露出了无比的羡慕之情,“我甚至都有点嫉妒她了。”

于近不解地摇摇头:“她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你嫉妒。她各方面的条件都比你差远了。我们全家住二十平米的小房子,她的床被安放在封起来的阳台上……”

“可她有哥哥呀!”李忆文抢着打断了于近的话,“所有所有的一切,都不能代替一个哥哥,不是吗?”

“也许我们家的那个疯丫头并不这么想。”

“是啊,人们得到了的东西,从不珍惜,而总是渴求得不到的东西。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想有一个哥哥,我常常想象着我受了欺辱时,偎在他怀里诉苦的情景,也梦见过他挥着拳头打那些欺辱我的坏蛋……”她喃喃地说着,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幻想中。

于近被深深感动了。

“女孩子一般都是向父亲诉苦,我妹妹就是这样。”他说。

她没有回答,但幻想带给她的幸福感从她脸上消失了。

“我很孤独。”过了一会儿,她像是在自言自语。

“怎么会呢?你的父母那么爱你,还有那么多朝夕相处的同学。”

“可我没有知心朋友。我妈妈说我有心理障碍。”

张立居然把“心理障碍”这样的词用在女儿身上,使于近大惑不解。

“你从不坦诚地与人交谈吗?”他机警地转移着话题。

“是的。”

“你一直在隐瞒着事情的真相,是吗?”

“是的。”

“可这是为什么呢?”

“我害怕。”

“你怕什么呢?”

像是有人从背后激了一掌,李忆文浑身一激灵,猛地摇了摇头:“我们不谈这些,我们干嘛要谈这些?”

于近又一次失败了。

临别时,她除了求他继续来看他,没给他一点点其他希望。然而,正是这种毫无希望,吸引着于近从李忆文嘴里掏出真相,李忆文越是害怕说出真相,于近就越是对真相着迷。在她父亲出国讲学,母亲忙着资料室的工作的日子里,于近顺着她的心思常来看她,同时,也在寻找着时机。

一个周末的傍晚,于近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刚想下班,李忆文在他的BP机上留下:“速来”两个字。

于近吓了一跳。他啃着中午剩下的半个凉馒头,骑上自行车,直奔S大学。他担心发生了什么事,这种心情驱使他恨不能一步来到李忆文面前。

他把自行车靠在栅栏外,心急如焚地按响了门铃。

李忆文打开了门。于近只看了她一眼,那颗悬着的心便落了地。她是经过了一番打扮才出现在他面前的啊!

天哪,她多美,多清纯啊!于近都看呆了。

“我们出去走走,好吗?”李忆文欣然提议道。

于是,他们并肩在校园教工宿舍楼后面的小路上漫步。于近第一次发现李忆文的脚步竟是如此轻盈,走起路来那姿势像是在飞,又像是在水上漂。夏日火红的晚霞将她那娇好的面容映成了粉红色。她那光洁的额头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在霞光中熠熠生辉。此时此刻,她那弯弯的眉毛,圆圆的眼睛和红嘟嘟的嘴唇都笑开了,就像一朵月季花一样,水晶般的牙齿,则像点缀在花蕊里的珍珠。微风吹拂着她的头发,那长发便在她的脑后飞扬起来。她在铺着石板的小路上跳着,飞着,让他着迷,让他心醉。也就是在这一刻,他发现她实在是太娇弱,太纤细,就像玻璃瓶花那么易脆。

“我们昨天放暑假了。放假了真好,妈妈说我可以去外地旅游。”李忆文兴高采烈地说,“你能和我一起去吗?”

“这可不行,我们当警察的可没有你们大学生自在。”于近揶揄地说。

“是啊,你们当警察的总是这么紧张,可我总想和你在一起。真的,和你在一起真好,让人有一种安全感,即使走到天涯海角也不怕。”她由衷地说。

也许在这样的时刻于近不该提那个敏感的话题。可现在不提,又待何时呢?他毕竟不是来哄着她玩的。况且,是她自己把话题引到了安全感上。

为了把谈话进行得更为实际,于近快走几步,故意拐上了通往小树林的岔道。一开始,李忆文毫无察觉,依然滔滔不绝地说着她的一些想法,但就在小树林出现在她的左侧的那一瞬间,她蓦地停下了脚步,气忿忿地责问于近:“你干吗引我到这里来?”

于近忍不住反问道:“你怕什么?你为什么总觉得不安全?”他盯着她的眼睛,“我想知道真相。”

不料,李忆文扭头就往回走。于近有点不近人情地抓住她的胳膊:“事情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你为什么还在逃避?你到底在逃避什么?”他那严厉的目光直逼着她。

她的身体开始瑟瑟发抖,脸色苍白:“我害怕!”她用微弱的声音说。

“你怕什么?假如你真的害怕那个抢劫者,就该把事情的原原本本讲出来,协助我们破案。”

她垂下眼帘,一言不发。

“他威胁过你吗?”

她仍是什么也不回答。

他有些恼火了:“我求求你,把那晚看到的全讲出来。我知道你没有吓懵,知道你手里还抓着石头,实际上你很勇敢,你肯定看清了那人的面孔,我猜你也许认出了他……”

“别……别逼我!”她哀求着。

有那么一会儿,于近有些不忍心了。可一想到李忆文掌握着揭开谜底的钥匙,就又说了下去:“李忆文,你是大学生,不是小女孩,我知道一个抢劫者不会把你吓成这样子,这其中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别逼我。”她继续哀求着,“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这里再也不会发生抢劫的事了。”

“你怎么知道不会发生了呢?”

“我……小树林这儿不是一直很平静吗?”

“你在说谎,李忆文。你刚才所说的分明是一种暗示,这暗示是他向你做的许诺。”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像是有人用刀子扎了她的伤疤,她尖叫着,眼里涌出了泪水,猛地挣脱开于近的手,飞快地朝着家属区跑去。

事后,张立来公安局找过于近,告诉他李忆文的旧病复发了,病得很重,求他别再跟她见面。

自那以后,于近再也没有找过她,更确切地说,是李忆文再也没有同于近联系过。

在李教授的办公室里,重新见到李忆文,于近感到十分意外。她穿着一件肥肥大大的羽绒服,脚上趿着一双脏兮兮的一脚蹬毡棉靴,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

她走进门来时,似乎始终没有看见坐在沙发上的于近,她朝着她父亲的办公桌走去,但又没靠得太近。在离着办公桌还有三米左右的距离,她停了下来,抬起右手,慢慢把盖在面部的头发撩到脑后。

“爸爸,”她的声音尖细而又沙哑,像是一点点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我想回学校。”她的眼里汪着泪水。

李教授拿眼瞧着她,目光却是严厉的:“不行!忆文,你的病还没好,你应该听从医生的劝告,好好休息。”

在父亲严厉目光的逼视下,眼泪淌到了她的面颊上。她没有去擦拭,只是倒退着走向门口,仍用哀哀的泪眼望着父亲,奢望他能回心转意。

就在她绝望地背过身去,伸手开门的当儿,于近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喊了一声:“李忆文!”

她霍地回过头来,张了张嘴,像是不愿让于近看到自己泪流满面的脸,又猛地扭过头去,跑向门外。

“李忆文!”于近又喊了一声,并往前走了几步。

“别理她!”李教授用命令的口气制止道。

“我想和她谈谈。”于近说。

“谈什么呢?”李教授的目光这才从门口移过来,落到于近的脸上。

“有关林冰冰的一些情况。”

“这有必要吗?她有病,她的精神有时不太正常。对了,最近我查阅了一些资料,发现了几个新的病例,有一例和她的情况很相似:声称有人要抢她的钱包,造成搏斗过的痕迹。但实际上什么事情也没发生,那只是根据臆想制造出来的。事后,她很清楚干了什么,却又不愿承认……”

“你是说那起抢劫未遂案是她臆造的?”

“有这个可能。”

于近觉得自己犹如陷进了云里雾中。

在返回公安局的路上,于近脑海中一直浮现着李忆文那双羊羔般的泪眼,他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

“她真的精神不正常吗?”他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然后,又一遍又一遍地做着否定,“那么,她的父母为什么要把这可怕的病史强加到她的身上?是为了保护她不受伤害,还是另有目的?”

在这一连串的问号面前,于近越发看清李忆文在抢劫未遂案中所处的角色,他暗自思忖,等林冰冰的死因大白,他马上找李忆文,一定同她好好谈谈。

眼下,急需弄明白的,还是林冰冰的死因。从何小梅和李教授那里得到的情况,都进一步证明林冰冰是自杀,遗憾的是这自杀的原因及结论仍是推测,缺少实实在在的证据。

于是,于近再次叩响了林玉珊的家门。

“对不起,又来打扰你了。”于近故意对不欢迎自己的林玉珊说着客套话,同时,他也看出林玉珊对他的到来,显得比上次更加反感、紧张。

“你调查得怎么样了?”林玉珊站在门口,看着于近在沙发上坐定后,才冷冷地问。

林玉珊早已脱下了于近第一次登门时穿的那件黑毛衣。她像是准备出门的样子,一套剪裁十分合体的绛红色套装似乎是刚刚换上身的,没有一个皱褶;而在沙发的另一端,呢子长大衣和手提包堆在一起,不用问,是在于近敲门时,才慌里慌张地扔上去的。

她站在那里,魂不守舍地站在那里。

于近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我往你单位打过电话。他们告诉我你下午不上班,一般在家里搞设计。”

林玉珊也偷偷地瞧着挂钟,还差一刻两点,像是有什么东西蛰了她一下:“我得打个电话。”她说着就匆匆进了里屋,并关紧了房门。

待她走出门时,于近问她:“你要出去?”

“不,我在等一个客人。刚才,我给他打了电话,让他改日再来。”

“谢谢你的合作。”

“对你们警方的固执,除了奉陪,我还能怎样?”林玉珊这才坐到了于近的对面,紧张的表情亦有所缓解。

于近疑虑重重地打量着林玉珊。他至今不能理解林玉珊的抵触情绪从何而来,更无法接受她那冰冷的态度。一般说来,出了这种事,最想弄清楚原因的是死者的亲人啊!

在不摸对方虚实的情况下,于近索性直来直去地提出问题:“我的确了解到了一些新情况。”他注视着林玉珊的眼睛,“你知道林冰冰看心理医生的事吗?”

林玉珊那原本显得疲惫不堪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你是在开玩笑吧?冰冰她看心理医生?”

于近看出林玉珊的表现不是装出来的,便又进一步地说明:“自今年暑假后,她一直在做心理治疗。”

“天哪!”林玉珊轻轻地呻吟了一声,她像是无法承受似地闭上了眼睛,“可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啊!”

于近本想问她是否知道林冰冰经常去舞厅,但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泄露死者的这一隐私。如果林玉珊知道这事,她迟早会开口的。现在,他想听听林玉珊怎样解释林冰冰看心理医生的事。

须臾的失态之后,林玉珊强作镇静地问:“你是从哪里得到消息的?”

“是林冰冰自己对人讲的。”

“该不是什么人造谣吧?”

“恐怕没有人会平白无故造出这样的谣言。况且,造这样的谣言又有什么意思呢?”

“未必。我看写匿名信的人就是在造谣。”林玉珊仿佛抓住了一颗救命的稻草,思绪又回到了老路上。

于近知道她又要开始就自杀还是他杀的问题,同自己对抗了,因此,他做好了心理较量的准备。

“她是找S大学的心理学教授李也铭做的心理分析。”

“什么?她找李教授……”林玉珊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疑惑不如说是震惊。

“你认识李教授?”

“不……不认识,只听说过。”

“是林冰冰跟你说起过他?”

“不……是从……报纸上……”

“林冰冰从没跟你提起过李教授的名字?”

“没有。”

谈话的阵势突然变得不平等了,林玉珊在于近一连串的追问下,语无伦次。她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那么,她为什么要看心理医生?她存在心理障碍吗?”于近继续问道。

“我看不出来。在我的眼里她一切都很正常。”

“她的生活中出现过什么难题吗?也就是说有什么事在困扰着她吗?”

“我不知道。如果说她有什么不顺心,那就是她的家人给她造成的痛苦。她是个不幸的女孩,九岁那年,父亲出了车祸,母亲带着她嫁给了M市副市长周光业,几年以后,她的母亲又去世了。在这种情况下,她在继父家里的处境可想而知了……”

“但实际情况是,她似乎对自己的家庭很满意,她甚至从没跟同学们讲起她有一个继父。还有,她不是每个假期都回M市的家吗?”

林玉珊这才抬头去看于近:“你真是大错特错了。人都有两面性,为了生存,大多数人内心想的和他在公众面前表现的是不一样的。”

“你说的有道理。”于近赞许地点了点头,“不过,她为这些去看心理医生,似乎讲不通。”

“你为什么不找她的心理医生谈一谈呢?”说完这话后,林玉珊好像感到有什么不妥,忙又补充了一句,“只是恐怕他不会讲出实情的,心理医生要对病人负责。”

于近很想问一句:你看过心理医生。但他终于没有问,这毕竟不是属于他调查的范围。

“如果你在林冰冰的遗物中发现了什么,或者能想起些什么,请务必通知我。”于近诚恳地对林玉珊说,并再次重复了自己的电话和传呼机号码。

林玉珊迟疑了一下才说:“我会的。”她看上去心烦意乱,那好斗的神气从她脸上一扫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