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珊拖着两个大行李包,气喘吁吁地来到出站口。
火车站出口的大栅栏外,人头攒动。冬日午后的阳光照着一张张被寒风吹得通红的脸。前来迎接客人的人们一个个踮起脚尖,伸着脖子,朝着栅栏内毫无目标的挥手。喊声、笑声连成一片,使偌大的火车站广场洋溢着节日的气氛。
林玉珊一边把火车票塞到检票员手中,一边用目光搜索着侄女林冰冰。按说,这会儿至少她也该站在大栅栏外。早在三天前,刚刚定好返程的车票,林玉珊就给在本市S大学读书的侄女发了电报,叮嘱她准时接站。可不知是电报出了错,还是侄女的大脑出了错,林玉珊不仅在站台上没见到林冰冰,就连大栅栏外也没她的影子。
林玉珊有些气急败坏地来到火车站广场上,她生拉硬扯着两个行李包,走进电话亭,拨通了家里的电话,电话铃清脆悦耳地响了半天,却不见侄女来接。焦急之中,她强忍着不去理睬电话亭外急等着打电话的男男女女的不耐烦的目光,又拨了S大学的电话号码。由于今天是周末,电话很快就拨通了,但侄女宿舍里的一个女生在电话里告诉她:林冰冰请了病假,去她姑姑家休息,已经四天没到校了。
林玉珊听了这话,不由心头一紧,她甚至连声谢谢都没来得及说,就匆匆扔下话筒,拖着行李包,迎着一辆出租车就奔了过去。
林玉珊住在市郊一座新建公寓里。由于地处偏僻,公寓出售现状堪忧。漂漂亮亮的一座楼房,至今只住着零零散散的几户人家。这里不仅交通不方便,就是购物也非常困难。因此凡是有妻儿在市里上班的人家,没人敢问津此地。即使有专车接送上班的人,对此地也不敢轻意造访,吊车林立的建筑工地竖着的“此路不通”的牌子,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你拦在几百米以外。因此,除了像林玉珊这样的单身女贵族,一般人是不敢涉足这三宝店的。
林玉珊拖着行李包,一溜小跑地穿过建筑工地,跌跌撞撞地爬上三楼。她先是轻轻地敲了几下门,听听屋里没什么动静,就又用力敲了起来,仍不见有人来开门,她这才慌慌张张地从衣袋里掏出了钥匙。
门开了,屋里的暖气吱吱响着,一片死样的宁静和无边的黑暗像潮水一般涌来。她不由后退了一步,木然地站在门口。当她的目光终于适应了房间的光线时,她诧异地发现冲着门厅的两个房间的门都紧紧地关着。莫名其妙地,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她的心头蔓延开来。她顾不上把行李拖进门,就直扑向侄女的北屋。
“冰冰,冰冰!”她边拧着门把手,边连声喊着。
房间里惟一的一个窗户拉着厚厚的窗帘。但透过依稀的光亮,林玉珊还是发现了躺在床上的侄女。
“冰冰,冰冰,你怎么啦?”林玉珊的手触到了侄女僵硬冰凉的脖子。随着一声凄厉的哭喊,林玉珊晕倒在地上。
林冰冰的死因很快就有了结论:系服大量安眠药自杀。既然是自杀,似乎也就用不着兴师动众了。至于自杀原因,家属不去追究,学校和警方也就没有必要刨根问底。何况,大学生轻生的事并不鲜见,虽然死因各不相同,但归根结底还是一句话:不愿活了。仅此而已。
林冰冰的葬礼极其简单,来参加葬礼的除了她的继父——M市副市长周光业外,就是来自大学的几个同乡。林冰冰的为人就跟她的名字一样,不够温情,因此,生前竟没有几个知心朋友。人们神情漠然地看着林冰冰的遗体被送进焚尸炉后,便悄然离去。末了,火葬场的大厅里只剩下林玉珊和周光业两个人。
林玉珊在等着取骨灰。她孤独地伫立在窗前,脸上是一片痛苦和茫然。
这时,自到达这里后始终一言不发的周光业,缓缓地踱到林玉珊的背后。
“人死是不能复生的,还望您能节哀。”周光业低沉和缓的语气,在这样的时刻能给人的心灵以抚慰。
林玉珊这才回过头来。她边用真丝手帕拭着眼角,边打量着这个通体都散发着优雅的男人。虽然他们所居住的城市相距才几百公里之遥,但二人却从未谋面。不过,周光业那伟岸的身材,儒雅的风度,以及一尘不染的衣着和富有表情的面孔,一下子就博得了林玉珊的好感。
“我怎么也想不到她会走这一步。她还这么小,十九岁,真正的人生还没开始,就——自她进了大学后,所有的幸福之门都朝她打开了,所有的不幸都远离她了。也许她已写信告诉您了,学校决定公派她出国留学——”
林玉珊边唏嘘着,边咬文嚼字地说。她是个讲究体面的女人,即使在这样悲痛的时刻,也不愿在周光业这样文质彬彬的男人面前丢了面子。
周光业极有耐心地听着这个老姑娘唠叨。趁林玉珊拭泪的当儿,他恰到好处地说道:“您没发现自她母亲去世以后,她常常显得很忧郁吗?”
林玉珊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
周光业便接着自己的话头继续说了下去:“她甚至可以说生活得很苦,很累。她九岁那年,她和她的母亲刚刚到我家时,曾是个天真活泼的小女孩,嘴很甜,人很乖,善解人意,比我的两个孩子可爱多了。至今我还记得她坐在我膝盖上背唐诗的情景。”周光业从西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迭得方方正正的手帕,轻轻揩了揩眼睛,“作为她的继父,我喜欢她,也十分偏爱她,这就招来了我的儿女发疯的妒嫉。他们抱成团欺负她,羞辱她,处处跟她过不去,这朵小花就渐渐枯萎了。后来,她的母亲也离开了人世,她便从此一蹶不振。为了让她能重新振作起来,我曾做过一些努力,比如送她上大学,让她回到您的身边……可她最终走了这条路……”
林玉珊能听出来,周光业说这些,一方面是在摆功,一方面是想摆脱干系。假如这话是从另一个男人的嘴里说出来的,她早就不依不饶了:你的儿女们如此霸道,你竟没有给予应有的惩罚。但从这样的一个男人的嘴里说出来,她却只能表示理解。
林玉珊静静地听着。稍顷,她用真丝手帕碰了碰鼻尖,说:“您认为这一切是她自杀的原因吗?”
“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吗?”周光业望着林玉珊红肿的眼睛问。
林玉珊垂下眼帘,犹豫了片刻:“也许有一件事应该让您知道,您毕竟是她的继父,据我所知冰冰一直非常敬重您。”
对于这段开场白,周光业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
林玉珊回头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说:“她怀孕了。”
“什么?”周光业的嘴角无法抑制地抽搐了一下,“什么时候?是谁干的?您是怎么知道的?”他一反慢条斯理的常态,迫不及待地问道。
对于周光业这一连串的问题,林玉珊只能回答最后那个问号:“她留下了遗书。”
“遗书?是给谁的?”
“给我的。”
“您还保留着它?”
“没……没有。我把它烧了。”
“您,您怎么能这样?”周光业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的愠怒,“您应该把遗书交给学校或是公安局。”
“可我不想把事情闹大,这恐怕也是冰冰的心愿。否则,她就该把遗书留给您,而不是我。她在信中没有说明自杀的原因,但我能看出她为此事而苦恼。不错,她是怀孕了,可我们怎么能肯定她不是跟自己心爱的人怀的孕呢?既然如此,声声扬扬地宣传出去,这对死者对生者都没有什么好处。”
周光业沉吟了片刻:“您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因为怀孕而自杀,似乎不大可能。假如她不想出丑,完全可以流产,我和您都可以给予她这方面的帮助。”
“但她太好强,她羞于对我们讲这件事。”
周光业点了点头,而后又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算了,不去追究了,过去的就让她永远过去吧!作为冰冰的继父,我衷心感谢您为她所做的一切。真的,您,也包括我,都为她尽力了。”
周光业伸出手,轻轻握了握林玉珊的手:“就此告别吧!关于冰冰的事,如果还需要做哪些善后工作,请您及时跟我联系。”
“再见!”林玉珊意犹未尽地看着周光业上了汽车。
林冰冰火化后的第三天,市公安局刑侦处接到一封电脑打印的匿名信,信中称林冰冰系他杀,公安局应立案侦查,并说他可提供破案线索。为此,刑侦处经过分析研究后,决定派年轻的侦查员于近着手调查林冰冰的死因。
于近将匿名信反复看了几遍,信中除了几条林冰冰的简历之外,便是对她的死的简短追述,找不出任何可以着手调查的线索。惟一算是线索的是信中提到林冰冰死在她的姑姑林玉珊家中。于是,这天下午,于近敲响了S市服装设计研究所设计师林玉珊的家门。
林玉珊小心翼翼地将门拉开一条小缝,当她看清来者是一位年轻警察时,先是吃了一惊,但她还是缓缓地把门打开了。
“你好!”于近进门后,边做自我介绍,边向林玉珊出示了证件。
林玉珊把于近让进客厅后,显得非常紧张,一时间竟乱了方寸,不知自己该站着还是该坐下,莫名其妙地在客厅里转来转去。这一切全没逃过于近的眼睛。他不明白这个已年过不惑的女人怎么会这样。但为了让她镇静下来,他还是来了一段这样的开场白:“我知道林冰冰的死使你十分悲痛,在这样的时刻本不应来打扰你,不过,对林冰冰的死有几个问题必须弄清楚。”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林玉珊的情绪这才稍稍有些放松。她坐到于近对面的沙发上,不停地绞着手指,心中暗暗责备自己的失态。然而,不等于近提出问题,她就不由自主地抢着说道,“她是自杀。”
于近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就在昨天,我们收到一封匿名信,称林冰冰的死因系他杀。”
“这不可能。”林玉珊冲动地站了起来,“她……”她本想说林冰冰死前留下了遗书,但话到嘴边,她又赶紧咽了回去。天哪,万万不能把遗书的事告诉警察,那可是自找麻烦啊!
“你怎么能说得这样肯定呢?”于近的口气有些生硬,“据了解,林冰冰死时,你并不在现场。”
“是的,我外出了一段时间,我回家时,她已经死了。”
于近让她复述了一遍当时的所有细节,林玉珊从火车站说起,但她隐瞒了在林冰冰床头发现了遗书的事。
“她对你讲过,她最近有什么麻烦吗?”
“没有。在我看来,她一直很快活。也许你已经听说了,明年春天她就该出国留学了。”
“她有男朋友吗?”
“据我所知没有。她是个早熟的女孩,也挺傲气,一般男孩是不会被她放在眼里的。”
林玉珊谈起侄女林冰冰,至今还带着夸耀的口气。
于近思忖了片刻,又问:“她死前一定留下遗书或是录音带吧!”为了不给林玉珊说谎的机会,他用了极肯定的语气。
“没……没有哇!”林玉珊努力掩饰着内心的不安,还是说了假话。
于近忙又追问了一句:“那你根据什么说她是自杀呢?”
于近的步步紧逼,使林玉珊一时手足无措,无言以对。但她毕竟是一个精明的女子,很快想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来:“验尸报告上这么说的。还有,凭着我的感觉,我不认为谁会残害她。情杀?不可能。她没有男朋友,其他原因就更勉强了,谁能给她灌下足以杀死她的安眠药,而不留下一点点搏斗的痕迹呢?”说到这里,林玉珊突然找到了自信,“尽管我不是干你们这一行的,但对于谋杀一类的书,还是读过一些,比如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还有福尔摩斯侦探集。总之我并不是门外汉。”
于近对她的话不置可否。他站起身:“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看看林冰冰死前住过的房间。”
“请吧!”林玉珊走过去为于近打开了自林冰冰死后一直紧闭着的房门,她巴不得他早点把这座房子全搜一遍,然后两手空空地开路,永远别再来找她的麻烦。
于近走了进去。
“这里除了少一床被子,其他一切都是原样。因为我用她盖的那床被子包着她去了医院。”林玉珊解释说。
“你不应该这么做。”于近带着明显嘲讽的意味,“保护现场,这是最普通的常识。”
林玉珊窘得满脸通红,她很想反唇相讥,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只好知趣地退了出去。
于近像一个参观者那样,漫不经心地环视着这间不足十平米的房间。房间里的家具极其简单,摆设得却是独具匠心。进门后,靠着东面的墙壁是一张乳白色单人床,与床并列着的是一个灰白色的小巧精致的书架,书架左侧,临窗摆着油漆如新的白色写字台。小房间十分洁净,除了白色床单上有些皱折外,看上去简直是纤尘皆无。乍一走进去,就仿佛走进了刚刚布置好的高级病房。
房间里毫无色彩,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
于近在书架前站定,随手抽出一本书,他翻了翻,又插进了原来的空当里。书架上的书摆得十分整齐,虽是些课本,看上去却像是从未动过似的。
于近上下打量着这个小书架,这时他的目光被放在书架顶端的一帧照片吸引住了。这是一张镶嵌在用暗灰色花边装饰成的小镜框里的照片,照片上那个留着男孩子一样的短发的少女,目光冷冷地注视着前方,紧抿着的嘴角露出无法掩饰的高傲。毫无疑问,她很美,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那高高挑起的柳叶眉以及那鲜红的富于性感的嘴唇,都使她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不难看出,少女傲然的目光,透着一股要征服一切的锐气,然而,她那超凡出众的神态,又吸引着对手去征服她。于近久久地端详着这双眼睛,似乎想透过她,窥见少女的心灵。但夜色仿佛突然之间降临,一片薄雾不知不觉地在少女的脸庞上弥漫开来,目光亦被薄雾笼罩了,使它看上去越发朦胧而神秘。
于近霍地感到,林冰冰绝非普通女孩,她的死肯定有难言之隐,否则,一个将要出国深造的大学生,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条路?
于近正想得出神,猛地门外响起了林玉珊的声音:“你肯定发现了什么重大线索?”
于近听出这女人是在报复自己,但他还是不慌不忙地指出了一个疑点:“是你拿走了房间里的杯子吗?”他冲着客厅里的林玉珊说。
“什么?杯子?哦,真的,她房间里是有一个杯子。”林玉珊走进门里。
于近指着光洁如新的桌面说:“可这里除了留下一个水杯的印痕外,什么也没留下。”
林玉珊先是吃了一惊,但很快便镇定下来说:“让我想想,噢,想起来了,那天我刚进屋时,的确桌角上放着一只杯子,后来大概是让我随手扔进了垃圾箱里。”
“你又一次做了外行才干的蠢事。”于近毫不客气地说。
由于理亏气短,尽管林玉珊听出了于近是在挖苦她,但还是不气不恼地辩解道:“当时,不,应该说就是现在,我也不怀疑我侄女会是他杀,所以我才没有特意保护现场。”
这一次,于近没有同她争辩。林玉珊诧异地发现,这位年轻警察脸上的表情异常凝重,与刚才进门时判若两人。
于近离开林家时已是傍晚。天气变得更加寒冷了。气温近几天一直持续在零下8到10度之间。西北风夹着碎雪呜呜地吼着,地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夕阳低低地压在地平线上,给城市镀上了一抹略显惨淡的黄色。
于近在高耸着脚手架的工地上穿行着。这片昔日车水马龙机器轰鸣的工地,自封冻以来就鸦雀无声了。空荡荡地见不到一个人影。他一个人在孤寂中走着,内心一点点地蕴积着对林玉珊的反感。这女人对侄女林冰冰的死似乎毫不在意,脸上看不到半点痛苦的神色,而且,她讨厌警方调查林冰冰的死因,也是显而易见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林玉珊为什么那样害怕把林冰冰的死因定为他杀,难道……种种迹象表明,林冰冰的死因绝不那么简单,然而,她人已成骨灰,现场没有留下半点线索,除了林玉珊,又有谁能知道实情呢?可这个林玉珊偏偏采取了不配合的态度……
于近这样想着的时候,不由加快了脚步,仿佛这能够把由林玉珊带来的不快抛开。他边走着,边整理着大脑里杂乱无章的思绪,决定明天到林冰冰就读的S大学走一趟,看能否发现什么线索。
S大学坐落在本市的东郊,西边与城市开发区接壤,东边与市郊的大片大片菜地相连。地处偏僻,十分幽静。在大学区里,既没有机器的轰鸣,也没有汽车喇叭的噪音。马路上本来就行人稀少,在这寒冬腊月天,就更见不到行人的踪迹了。
于近匆匆来到校园门口,主动向传达室的工作人员出示了证件,而后,便径直朝外文系办公楼走去。
对于S大学外文系,于近并不陌生。几个月前,为了侦破一起校园抢劫未遂案,他曾多次光顾这里。也就是在这次侦破中,他与当事人李忆文有过一段友好的交往。但他至今也弄不明白,一场极普通的抢劫未遂案,怎么会使风华正茂的女大学生李忆文恐惧到如此地步,直到事情过去都两个月了,她仍拒绝从小树林旁经过,她仿佛被吓破了胆,仿佛这件事在她的一生中都投下了可怕的阴影。
可以说这起校园抢劫未遂案,迄今为止,是于近从事刑侦工作以来,办得最窝囊的一个案子,也是给他留下悬念最多的一个案子。
于近至今还记得案发第二天,他在外文系女生宿舍楼见到李忆文时的情景。她那受伤的小羊羔的模样让他不忍目睹。她坐在床边上,两肩无力地朝下垂着,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她苍白而清秀的脸。她小声啜泣着,泪眼里透出的是无望和迷茫。他让她描述一下罪犯的外貌,即身高、穿着及在暗夜里能感觉到的其他特征。但她什么也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难道你什么也没看到吗?”后来,他有些急了,“在他对你抢劫时,你总该能看到他的身高吧?”
她仍然摇摇头。
“可他总归是抱住了你,捂住了你的嘴,然后开始抢钱包。当时你不就是这样对人讲的吗?我想,至少你应该能说出他的手是大是小,呼吸是轻是重。还有,他什么也没说吗?哪怕是一个简短的命令:别动!别喊!什么的。”
他苦口婆心地问了半天,她的嘴巴却像是上了锁,就是打不开,只是哭着,摇着头。
本来,这起抢劫未遂案是很容易侦破的,根据调查表明,校园内部犯罪的嫌疑很大。因为当时夜深人静,校园的大门已上了锁。而在白天,一般社会上的犯罪分子很难混进小树林里窝藏。尽管夏天里小树林里树叶茂盛,但在白天,这里一直是大学生们学习散步的地方,到下晚自习前,这里还是人来人往地。再者,不熟悉情况的人,也不可能知道夜半时分还会有人从小树林边经过。因此,如果当事人能积极配合,侦破的范围马上就会缩小,侦破的目标也很快就会明了。无奈,李忆文却不愿提供任何线索,问到最后,于近已肯定李忆文是有意缄口不语的。他甚至怀疑她已认出了那个人,事发后受到了某种威胁,才做出沉默的选择。据听到搏斗声冲进小树林的两个男生说,李忆文表现得很勇敢,他们发现她时,她的手里高高地举着一块石头,脸上毫无惧色。这一切,更加证明于近的怀疑是有根据的。
那么,李忆文到底受到了什么样的威胁呢?这个问题始终困扰着于近,只要一闲下来,这个问号就在他的脑子里打转。
于近就这样疑虑重重地走进了外文系办公楼。
外文系主任是个神情严肃不苟言笑的人。为调查李忆文的事,于近找过他几次。
在一个系总发生些跟警察打交道的事,的确是不光彩的。所以于近向外文系主任一说明来意,对方立刻警觉起来:“不是已做出结论是自杀吗?”
于近便把匿名信的事向他做了解释。
“据我分析他杀的可能性不大。林冰冰是我们外文系各方面都出类拔萃的女生,即使说她自杀我也持怀疑态度。我更偏重于她是为了缓解某种身体上的痛苦,误服了过量的安眠药。”外文系主任极审慎地说。
虽然外文系主任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他担心立案侦察会给校方带来不利影响。但世间万事万物的发展往往不是随着人的意志转移。
于近费了一番口舌,才说服外文系主任为他列出了几个熟悉林冰冰的同学的名单。
让于近吃惊不已的是名单上居然出现了李忆文的名字。
于近走出外文系办公楼时,校园里仍是静悄悄的。还不到下课时间,于近便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转着,他庆幸自己穿的是便装。否则这样四处闲逛,就很容易引人注意了。他不愿给任何人增添麻烦,更不想兴师动众。
仿佛神差鬼使,不知不觉地,于近又来到了小树林边。严冬寒冷的风已将曾是郁郁葱葱的小树林,刮得一片光秃秃地萧条,树枝的枝头甚至没有留下几片枯黄的叶子。没有了茂密的枝叶做掩护,小树林的透明度一下子增加了不少。站在林边用黄土垒起的田埂上,可以望到林的深处,没费多少力气,于近就找到了案发现场。
于近在一目了然的现场踱着步,他暗自惊奇罪犯的胆大妄为。其实这里离着马路才二百米左右,这家伙怎么敢……于近弯腰捡起一根小树枝在地上乱画着。自初夏至今,小树林已经过了无数场风风雨雨,原来搏斗的痕迹已荡然无存,想从这里重新发现一点什么是不可能了。更何况,正如李忆文后来所说,自那以后罪犯再也没有做案,他仿佛永远地消失了。
这个抢劫未遂案就这样划上了句号。然而,于近对它却越来越着迷。可以说现在让他感兴趣的已不是案子本身,他甚至怀疑是否真的发生了抢劫。从李忆文身上表现出来的,绝非是一个抢钱包的人所能造成的伤害。应该说李忆文作为一个大学生,神经是不会脆弱到如此地步的。然而,那一夜小树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于近久久地沉思着,直到下课铃声在小树林的上空骤然响起,他才匆匆朝女生宿舍楼走去。
于近站在306室门口准备敲门时,心情十分复杂。他和李忆文之间后来发生的一切,使他既希望见到李忆文,又害怕见到她。真的,他弄不清自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假如她当着其他女生的面,又是尖叫又是夺门而出,那他的调查就无法进行下去了。可他又是多么想知道她的近况啊!这朵娇嫩的小花不是曾乞求过他的保护吗?只是……于近心事重重地敲响了306室的门。
“你找谁呀?”随着一声甜美的问话,门打开了。
“我找李忆文。”不知为什么,当于近从敞开的门中看到屋里并没有李忆文时,他情不自禁地撒了谎。
宿舍里只有高个女生一个人。她无所顾忌地瞧着于近,这位仪表堂堂的青年立刻引起了她的兴趣,脸上露出了十二分的热情:“李忆文生病了,病了好几天了。”
于近心里一阵隐隐的不安,但他努力掩饰着,又问:“那么林冰冰也住这个房间吧?”于近边说着边走了进去。
“你也认识林冰冰?她的男朋友可真多啊!”高个女生的话里明显带着醋意。
于近佯装没有听见:“她在吗?”
“她自杀了。”高个女生平平淡淡地说。
“自杀?什么时候?”
“嗨,老黄历了,都七八天了。”她望着于近,“你是林冰冰的第几任男朋友?”
于近笑了:“你误会了,我不过是林冰冰的一个熟人。”
“但愿如此。这会儿谁跟林冰冰扯拉上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和一个自杀的女人,哼!”
于近已断定从这个高个女生嘴里能掏出些什么,因此,他决定暂不暴露身份,将戏继续做下去。
“我可以坐下吗?”于近彬彬有礼地问。
高个女生颇有好感地瞅着他,连忙将靠窗的一个凌乱的床铺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请他坐下,甚至还从桌子上一堆没洗的饭碗中拨拉出一只干净杯子,为他倒了一杯水:“这水有点凉了,你将就着喝吧!我们宿舍里的女生个个是女贵族,都想等人伺候,就这冷水还是我昨天提上来的。”
于近见高个女生抱怨起来没个完,就打断了她的话:“该怎么称呼你呢?”
“我姓何,何小梅。女生一般喊我小何,男生都叫我阿梅。”何小梅眼里闪着娇嗔的光。不过,无论是这名字还是这娇嗔样儿,放在人高马大的何小梅身上,都显得有点滑稽。
于近在脑子里将装在上衣口袋里的名单过滤了一遍,发现没有何小梅的名字。不用问,这种绕舌的女孩,往往是不讨领导喜欢的。这也说明何小梅和林冰冰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从而使于近的问话更加直截了当了。
“林冰冰怎么会自杀呢?她在学校不一直是优秀生吗?前些日子我见她时,她还说学校要公派她出国留学。”
“她是优秀生,她要被公派留学,这都是真的。不过,这些都是用钱买来的。”何小梅一脸的不屑。
“用钱买来的?这话什么意思?”
“你连这也不懂啊!反正她人已死了,我也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了。我对林冰冰最终会走自杀这条路一点也不感到吃惊。你说她活得累不累呀!事事处处都要冒尖,出风头,争第一;不论大事小事,她只要比别人差一点,就会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她就像是要和谁比高低似的,千方百计地夺头彩。可第一是那么好争的吗?所以为了保住面子,她就得大把大把地往外掏钱,给系里的头头脑脑送礼。”
“你不是开玩笑吧,她哪来的钱送礼?”
“她老子是市长,你连这都不知道哇!”
“市长的工资有限,能给她多少钱?”
“你说对了。我猜她在外面肯定有大款男朋友。尽管她这人做事鬼鬼祟祟的,可有一次还是让我碰上了。一个周末,我去华丽夜总会伴舞,看见一个男人挎着她的胳膊进了包间。事后我和她吵架时,将此事揭了出来,她一口咬定那男人是她的表哥。”
“也许那人真的是她的表哥呢?”
“鬼才信呢?我知道为了争那个第一,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即使跟男人睡觉。”
于近被何小梅这些耸人听闻的话说得瞠目结舌。
“可我还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自杀?”
“精神崩溃了呗!”
“她怎么会精神崩溃呢?”
“她遇到了麻烦,肯定是个大麻烦。她千方百计地装做没事人一样,但她瞒不过我。她常常去看心理医生。”
于近虽然听出何小梅的话中有许多水份,但他还是确信迄今为止,关于林冰冰一案,这是他听到的最新情况。
“看心理医生?”
“就是找我们学校的心理学教授做心理分析啊!”
“你们学校还有专门做心理学分析的教授?”
“不是专职。不过,一般只要是熟人介绍,李也铭教授还是愿意提供帮助的。”
“李也铭教授?就是李忆文的父亲?”
“你也认识李教授?你认识的人可真不少。”
“是的,我跟他很熟,只是我从没听说过他还为学生做心理分析。”
“当然,他得为对方保密。心理分析,怎么说呢?也许你还不太了解这一行,打个比方说,这就像天主教徒面对上帝。患者是要完完全全敞开心扉的,包括自己的隐私。”
“原来是这样啊!”于近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这么说是李忆文介绍林冰冰去做心理分析啦!”
“那倒不是。李忆文和林冰冰的关系并不亲密。”说到这里,何小梅大概突然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儿,两眼直直地瞪着于近问,“喂,你是警察吗,干吗要这样刨根问底的?”
于近只得亮出自己的身份:“就算是吧!”
何小梅听了他的话,却并不怎么吃惊,反而咯咯地笑了:“原来警察也会骗人。你是在调查林冰冰自杀的事,对不对呀?好吧,你想知道些什么,我全告诉你。谁让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呢!”
“你怎么知道林冰冰在看心理医生?”
“实话告诉你吧,在我们班的女生中,我最烦的就是林冰冰,干嘛呀,成天抓着根麻绳风筝似地往上挣,弄得大家都不自在。你比如给灾区捐款吧,一般人最多拿5元,她非要拿50元,这不是成心给人难看吗?我烦她,就想整她。这学期一开始,她每天晚上都回来得很晚。于是,这天晚上,我憋着一肚子气,深更半夜跑到教室,想把灯给她关了,好给她点颜色瞧瞧。奇怪的是我来到教室一看,里面一片漆黑,大门已上了锁。我好纳闷,借着路灯看了看手表,时针正指着12点。为了弄清她的去向,我索性躲在宿舍的暗影里等。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了她的脚步声,便将她拦在了门口,质问她去了哪儿。她一口咬定在教室里学习。我告诉她我去了教室。那里没有人,她蓦地软了下来,吞吞吐吐地说出她看心理医生的事,并恳求我为她保密。她说这事要是让别人知道,她就没法活了。”
“我猜你肯定把这事对别人讲了。”
“当然。我凭什么要为她保密?”
“你真不够朋友。”
“我本来就不是她的朋友。只是,我还没那么坏。再说我真的害怕出点什么事,林冰冰为了不让人知道,深更半夜偷偷摸摸地干,万一说出去,她真的承受不住呢?因此,我只把这事告诉了李忆文。也不是故意告诉她,不过是想证实一下她知不知道这件事。”
“那么,李忆文知道这事吗?”
“不知道。她听了这事后显得很吃惊。”
“不是装出来的吧?”
“绝对不是。李忆文是我们班里最单纯的女孩,你从来不需要设防她。”
“她怎么看这件事?”
“她什么也没说。不过,事后不久,她的妈妈,也就是中文系资料室主任张立找我谈话,提醒我不要乱说。我猜就是指的林冰冰的事。”
“林冰冰知道你把这事告诉了李忆文吗?”
“我想她不知道。但她这个人疑心病很重,平时和我又不对付,她肯定以为我早把这事给捅出去了。”
“她有过什么反常表现吗?”
“才不呢!你不了解她。怎么说呢?我以为她是那种具有双重人格的人。在人面前总是撑着那个优秀的架子,硬梗着那钢打铁铸的脖子。她心里究竟想的什么,只有鬼知道。当然,也许李教授例外。”
“你简直像个女侦探。”于近不适时机地夸奖了她一句,“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需要向你请教。”
“咯咯咯,你真谦虚。”何小梅得意地笑了,“不瞒你说,我真的喜欢侦探这一行,挺刺激的,不是吗?比起平淡无奇的学校生活,侦探真是太精彩,太富有吸引力了。”她滔滔不绝地说着。
于近打断了她的话:“你认为林冰冰的死与她看心理医生这方面有关系吗?”
“当然。”
“可现在有人给我们写信说她是他杀。”
何小梅很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太可笑了,写信的人简直是个白痴,像她这样的人怎么会他杀?谁会杀她呀……”
何小梅分析得头头是道。对林冰冰他杀的问题,与林玉珊的看法几乎是一致的。于近认真地听着,这更激起了何小梅的表现欲,她又加了一句:“你呀,大侦探,还是忙别的去吧,真没必要在林冰冰的死上费心思。”
也许事情真的如此。走出S大学校门时,于近把何小梅的话反复在脑子里过滤了几遍,他发现其中掺杂了不少个人恩怨。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很不容易的,你接触过多少人就会有多少种评价,有时评价截然相反,像林冰冰,在系主任和何小梅的嘴里说出来的,就是大相径庭的两个人。但在调查的几个人中,对林冰冰的死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众口一词地认为她只能是自杀,所提供的证据全与自杀有关。
既然是自杀,他的调查又有什么意义呢?有那么一会儿,于近几乎失去了继续侦破下去的信心。对于这样一个大家咬定是自杀的无头案,侦破的难度是太大了。所有一切都深藏不露,而又若隐若现,当你想弃它而去时,它仿佛就在你面前;当你伸手去抓它时,它却突然不见了。就像那宗校园抢劫未遂案一样,给你留下那么多悬念,吸引着你去分析思考,可实质性的东西一样也拿不到。刑事案件毕竟不是心理分析,它重视的是证据,绝非想象。也许那个写匿名信的人手里真的掌握着什么线索,只是,他或是她为什么不站出来?这人会不会是在搞恶作剧?
那宗校园抢劫未遂案,侦破了几个月,最后以不了了之而告终。林冰冰之死会不会也是这样的结局?既然已知如此,就没必要有这个当初了。然而,这个念头一出现,林冰冰笼罩在薄雾下的眼睛就不失时机地挤进他的脑海,他霍地警醒了:难道那双眼睛不是在诉说着什么吗?难道这个故事只能随着林冰冰的死永远消逝?林冰冰毕竟才19岁啊!她怎么可能愿意去死,又怎么可能安眠于地下……哦,不!不!我一定要追索下去,一定要找出林冰冰之死的真正原因。
于近把目前自己掌握的情况向处长做了汇报,处长和他一起分析了这些情况后,同意他的意见:只有找出林冰冰的死因,才是此案调查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