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到达大岛镇时,已是正午时分。刘凯在街面一家大饼店草草填饱了肚子,就匆匆踏上了去小八村的路。
刘凯做梦也没想到一个人在林子里竟走了大半天。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软滑的沙子路,让他吃尽了苦头。待他摸到小八村时,已是傍晚时分。
当小八村这个在地图上没有标识的村子出现在刘凯面前时,尽管他事先已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它的僻静和孤寂所震惊。他站在小八村惟一的一条长约二百米左右的由沙土铺就的村街上,从村头看到村尾,竟见不到一个行人。除了咆哮的海浪,甚至听不到人的声音。村头仅有的一盏路灯泛着无精打采的光,像一只冷淡的眼睛,注视着他这个外乡人。
刘凯的目光逐一地巡视着那几座海草房。他想从中找到李水露曾经住过的“家”,但他很快就发现这是徒劳的,甚至有点可笑——一个在外面漂泊了几十年的女人,哪里还会有什么家呢?
刘凯在萧瑟的村街上徘徊了许久,才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
为他开门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
站在电灯光下的女孩看着刘凯的眼神有些惊讶,却并不像城里人遇到类似情形时那般紧张。刘凯问她村长的住处,她也没有多话,就把刘凯送到了住在村东头的村长家。
村长是个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人很朴实,也很厚道。他将刘凯请进屋里,让已坐在饭桌前准备吃晚饭的妻子和顽皮的小男孩去了套间。然后,又从炕头上的一个装着烟叶的布袋子里掏了把烟叶,为刘凯卷了支烟,递了过去。刘凯摆摆手说自己不吸烟,他便点着了,一个人吸了起来。
刘凯这才向他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并说明来意。
村长看罢刘凯的证件,便带他去位于村中间的公房投宿。
这座高墙大院的房子属小八村公有。院子很大,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东厢房里住着村里的老寡妇方秀珍,三间正房是专为公家人来小八村办公住宿准备的。平时,方秀珍负责看管房子,有客人来,就担负起照顾客人食宿的任务。
村长带着刘凯走进这座公房的院子时,正坐在锅台前吃晚饭的方秀珍见村长带着客人来了,忙放下碗筷,拿着钥匙一路小跑地打开了正屋的房门,并从自家用铁畚箕撮了正燃烧着的火炭,塞进了炕洞里,立时,干净整洁的小屋就变得暖洋洋的。
方秀珍很快从西屋取出白菜和白面,脚麻利地在外间屋做汤面。刘凯则和村长关上房门,坐在里间屋的炕沿上聊了起来。
“咱们村有个叫李水露的人吗?”刘凯从旅行袋里拿出一张李水露两年前照的照片问村长。这是目前能找到的惟一一张李水露的单人照片。这张照片是用傻瓜相机拍的,右下角清晰地留有年月日。照片上的李水露已是一副风烛残年的模样,尽管从年龄上讲,她不应该这么老。这张照片对寻找几十年前的李水露究竟能发挥多大作用,刘凯心里没有底。就这,还是临行前,求助于胡光才得到的。
村长接过照片端详了好一会儿。
“我不认识这个人。也没听人说过她。”村长把照片还给刘凯,只是一个劲地摇头。他告诉刘凯,自己是外乡人,是小八村招来的养老女婿,来小八村也只有六七年的工夫,对村子里过去发生的事并不了解,至于李水露这个名字,更是从没听人说起过。刘凯向他打听村里还有谁能知道从前的事,他说恐怕只有两个人能知道些情况,一个是老九叔,另一个就是为刘凯做饭的方婶。这两个人都是惨案过后就来到小八村的。
“你刚才说的那场惨案是怎么回事?”刘凯合上本子后,又问。
“惨案是日本鬼子干的。一九四四年的冬天,他们血洗了小八村,放火烧光了小八村的房子,将村里人全赶到海里淹死了……”
“没有一个幸存者?”
“可能没有吧!这事我也讲不清楚,我只是在中学念书时,听老师讲过有关这场惨案的事。”
这时,方婶敲敲房门,说汤面已做好了。村长站起身,深抱歉意地对刘凯说:“咱这小地方,没什么好吃的,你就将就着填饱肚子吧。”说着,就告辞了。
刘凯盘腿坐在炕上吃饭的当儿,方婶就在外间屋收拾锅灶。
刘凯便说:“方婶,跟你打听个事。”
听说公家人要跟自己打听事,方秀珍只好走进里屋,背对着灯光,坐在火炕边上。
“方婶,咱村里有人叫李水露吗?”
刘凯的话刚一出口,方婶的脸色就变了:“你打听她干什么?”
“这么说是有李水露这个人啦!”刘凯忙说。
“有是有啊。可她根本就不是小八村人。”方婶紧接着又问,“你打听她干什么?”
刘凯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你认识李水露吗?”
“认识。”
“她是哪儿人?”
“是四川人。”
“四川人?你没弄错吧?”
“咋会弄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她来小八村,到我家去过好几回呢!”
“你看是这个人吗?”刘凯复又取出李水露的照片让方婶辨认。
“这哪是她啊!她是个南方女人,脸蛋儿长得很秀气,就像电视里演的那些南方的小媳妇一样,俊得很。”方婶眯缝着双眼,看着照片上的老女人,连连摇头。
“你说的是年轻时的李水露吧!这张照片是她两年前照的,当然不一样啦。”刘凯解释说。
不料,方婶把手一拍:“瞧你这警察同志说的,李水露死在小八村时,还年轻着呐!你还能弄到她老年时的照片,可不是撞上鬼啦!”
刘凯恍然醒悟,方婶所说的李水露和他要找的李水露,完全是两个人。但这么小的一个村子,不可能有两个重名重姓的人啊!
“那你见过这个人吗?你仔细看看,在你从前的熟人中,有没有人像她?”刘凯进一步地启发着。
但方婶仔细地看了照片上的老女人后,还是把照片还给了刘凯。
“没见过她?”
“没见过。”
刘凯想了想说:“那你就给我讲讲你认识的李水露吧!”
“当年李水露从四川大老远地来小八村,是为了寻她失踪的丈夫。她丈夫四二年参军,离家后,就没了音信。”
“那李水露怎么会死在小八村呢?”刘凯紧追着问。
“唉!在海里淹死了。”
“淹死了?”
方婶长叹了一声:“唉,可怜的女人。这事过去三十多年了,可不管啥时候想起来,我心里都一抽一抽地痛。公文上说,她是不小心掉进海里淹死的,可我知道她是跳海自杀的。”
“她为什么要自杀?”
“活得没有奔头了。人哪,没有奔头了,也就断了活着的念头。你想想,她那样一个小小巧的女人,为找失踪的丈夫,从南方到咱这大北头,全中国跑了个遍。新中国刚成立就开始找,直找了十几年。末了,连丈夫的尸首都没见着,这死不见尸活不见面的滋味是人受的吗?还有,那男人连个孩子也没给她留下。她不想孤孤单单地一个人回四川,就走了最后的一步……”
听着方婶的讲述,刘凯进一步认定,此李水露与他所要找的李水露确实是两个人。但他还是抱着试探的口气问:“这个李水露跳海后,会不会又被人救了上来。也就是说,她现在还活着?”
方婶苦笑笑:“你这个同志说得真玄乎。哪有这等的好事呀!要是找不到她的尸体,我还存着这份念想,可她的尸体后来让潮水给打上了岸,县里公安局的人让我们几个女人一道去认了尸……”方婶讲不下去了。
既然此李水露非彼李水露,刘凯也无法再问下去了。
“方婶,你来小八村多久了?”刘凯转了话题。
“我是惨案的第二年春天来这儿的。”
“你还能记起当时的情景吗?”
“能啊!”谈起往事,看上去不苟言笑的方婶突然像打开了话匣子,竟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玉姑是惨案后,第一个来到小八村的。她人很能干,带着陆陆续续来的人,在一片残砖烂瓦上建起了新的小八村。她后来嫁给了老九哥。我们这些人中,除玉姑是地道的小八村人外,其他都是逃荒要饭来的。战争刚结束那会儿,要吃没吃,要穿没穿,山里人往海边跑,海边人往山里去。那年月啊……”回想起从前的日子,方婶不由感慨万分。
“玉姑她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她和我同岁,要是活着的话,今年也该是六十好几的人了。”
刘凯不解地望着躲在暗影里的方婶的脸:“你的意思是说……”
“我真的弄不清她现在是死是活。她是突然失踪的。细算算,早些年,我们小八村总共发生过两件不幸的大事,一件是外乡女人李水露溺水而死;另一件便是玉姑的突然失踪。玉姑的事至今还悬着,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她还是一点音信也没有。苦就苦了老九哥,儿子和儿媳在县城安家落户,老屋只剩下他一个人……”
直觉告诉刘凯,方婶所说的玉姑,也许就是他要找的那个李水露。这失望中突然出现的希望,让他激动不已。为了减轻盘腿的痛苦,他从炕上跳下来,穿上鞋子,同方婶面对面地坐在炕边上,拉开了长谈的架势。
“你说的这位玉姑,她是怎么失踪的?”刘凯的问话开始变得细致而又谨慎起来。
“你问的这事,恐怕小八村没人能答得上来。这事有点太离谱了。全村人谁也想不到她会出事。那会儿,她虽然不当村干部了,可还是全村人的主心骨啊!就连镇上的领导提起她,也是赞不绝口。”
“会不会是夫妻感情出了问题呢?”
“玉姑和老九哥闹矛盾?怎么会呢!那会儿老九哥还在县城的药店上班,两个月才回家一次,两口子亲还亲不够呢!真的,这事奇就奇在没半点缘由,她在一天晚上突然不见了。”
“你们找过她吗?”
“找过。连镇上的派出所都惊动了,县上出的《工农报》还在夹缝中登了寻人启事。老九哥也辞了公职,找遍了大岛镇的村村落落。如今失踪个人已算不上什么奇事了,电视上老有人找孩子什么的。那年月可就不一样了,简直是惊天动地呀!小八村自从惨案以后,人们一直都过得平平安安的,就没发生过一起不平常的事。不但小八村,就是大岛镇,也是风平浪静的。玉姑突然没了,弄得人心惶惶的,人们说什么的都有。私下里我常想,她是死了,深更半夜让李水露的鬼魂给勾进海里淹死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自从李水露来小八村以后,玉姑她人就像丢了魂,成天神不守舍的。为这,她把自己的村干部职务都辞了。可末了,她还是被死鬼李水露给勾走了。”
刘凯被方婶神神鬼鬼的分析弄得哭笑不得。但他没有反驳方婶的一番“推理”,因为他不想扫方婶的面子。毕竟是方婶帮他找到了他要找的“李水露”。现在,他几乎可以断定,方婶所说的玉姑就是李水露了。
“玉姑的失踪和李水露的落水是在同一年发生的事吗?”
“玉姑的失踪在后。两人间隔了几年。”
“那李水露死了好几年,阴魂还不散吗?”
“哎呀呀,有的阴鬼二十年以后还会找活人报仇呐!”
刘凯见方婶说得活灵活现,忍不住又笑了:“这只是你的一种说法。能给我讲讲其他人怎么看这件事吗?”
“其他人嘛……当时,村里大多数人认为玉姑并没有失踪,她是跟人跑了。对了,我还忘了告诉你,玉姑自小没妈,是她那住在南山的姑婆带大的。从大岛镇传来的消息说,玉姑在姑婆家时,有过一个男人,是八路军的一个班长。后来,那人上前线,跟她断了联系。如今解放了,估计是那个班长找回来了,在大岛镇或是什么秘密的地方,跟玉姑接上了头。也有人说,是李水露给玉姑带来了班长的口信。一开始,有了丈夫和孩子的玉姑只是犹豫不决,所以,成天心事重重的。几年后,她终于横下一条心,一走了之。听说当初玉姑跟这个班长好得死去活来,烈火遇上了干柴,还能不出轨?”
“玉姑在回小八村之前,一直住在姑婆家吗?”
“是啊!她本不应该回小八村的。偏偏那个班长在她姑婆家养伤时,一对小男小女就偷偷地好上了。就为这事,她被姑婆赶回了小八村。”
“玉姑的丈夫老九叔知道这件事吗?”
“他当然听说了。只是,他这人很固执,死也不肯相信。倒也是,一对恩爱夫妻,美满幸福的一个家,哪会扔下就走啊!老九哥心里想的跟我一样——他也认定玉姑是死了。他找了大半年,见玉姑还没有音信,就为她做了个假坟,里面埋了几件玉姑常穿的旧衣服。玉姑的坟紧挨着李水露的坟,每年清明节,老九叔都到那坟上去烧几张纸。早时,还带着儿子一起去,儿子大了,不信这一套,他就自己一个人去。年年如此,从没间断过。”方婶说着,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刘凯深深地被震撼了:“在始终没有找到玉姑的尸体的情况下,他仍坚持这么做?他就没有怀疑过玉姑可能还活着?”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
听方婶提到“坟”这个字,刘凯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拾荒老人留下的那个字条,他仿佛听到一个悲怆的声音在说:“我的兄弟呀——你的坟墓在小八村,我的坟墓也在那里——虽然我还活着,可是,我的灵魂早就死了,和你一样,埋葬在异乡的小八村。”
“玉姑的坟在哪儿?离村子远吗?”刘凯问。
“在去大岛镇那条小路边的林子里,离村子挺近的。”
“村里的人死后,都埋在那儿吗?”
“嗯。”
“你能带我去看看吗?”
“你去看一个死人的坟,这多不吉利呀!”方婶嗔怪地看着刘凯。
“一个假坟,还时常被人祭奠。这样的奇事只有古代才有。如今都什么年代了……”刘凯若有所思地说。
送走方婶后,刘凯从衣袋里掏出笔和本,趴在三屉桌上,开始整理方婶所讲的玉姑的身世:玉姑是惟一真正的小八村人,是小八村惨案后,第一个来到小八村的人。此前,她住在山里的姑婆家,同一个在姑婆家养伤的八路军班长产生了爱情。接下来,玉姑带领全村人在废墟上建起了小八村,因此,她在村里有着极高的威望,也受到了上级领导的表扬。在这期间,她嫁给了老九叔,夫妻生活幸福美满,并有了一个儿子。问题发生在李水露来到小八村以后,正如方婶所说的那样,这像是一个不祥的征兆,李水露的到来,让玉姑失魂落魄,连村干部也不当了。的确,方婶是把玉姑的失踪同李水露的死联系在一起的。她认为最后是李水露不散的阴魂勾走了玉姑。在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李水露和班长和玉姑是什么关系?玉姑为什么要冒用死者李水露的名字?真正的李水露已经死了,她的到来,究竟给玉姑带来了什么,恐怕只能从尚还健在的老九叔那儿找到答案……还有,那个玉姑的坟——老九叔为失踪的妻子做这样一个假坟,其目的何在?他为什么在死不见尸活不见面的情况下,力排众议,宁肯相信妻子是死了,不愿相信妻子是与人私奔?这样的推断是有悖常理的呀!他甚至一意孤行地为妻子做一个假坟,他做假坟是为了寄托哀思,还是为了掩盖什么?事实证明,玉姑的确是活着走出小八村的,也就是说,她并没有失踪,而是离家出走的。偏偏她心爱的丈夫在她的身后将她“活埋”了。这太奇怪了。是因为恨吗?要么是因为爱?
还有拾荒老人那张字条上所说的“兄弟”以及拾荒老人本人,究竟是谁呢?眼下,对这两个人的调查还无从下手。但刘凯还是注意到,方婶和村长都没有提及有外来的男人死在了这里。既然拾荒老人在字条中提到了坟墓,那么,也许在小八村的墓地上,能找到一些线索。
刘凯越想越觉得蹊跷。他整理完笔记,一个人在灯下独坐了很久。眼前的这份笔记留下了太多的问号,他仿佛走进了迷宫,看不到解决问题的出口在哪里。从李水露到玉姑,从玉姑到李水露,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使这两个一南一北本来毫不相干的女人的命运莫名地联系在了一起?李水露来到小八村,死在这儿,玉姑出走;玉姑冒名顶替李水露,结果在他乡遇害。这里有一个模糊点,那就是玉姑的出走,究竟是为了追寻少女时代的恋人,还是为了逃避什么?从后来的结局看,她好像始终没有找到班长,否则她就不会成为流落街头的“黑人”。那么,她就是在逃避什么?但终究没有逃过死神的掌心。当刘凯寻找着其中的原委时,他觉得自己的思绪仿佛横跨了整整一个世纪,那么遥远而又漫长。在这巨大的时空里,要找到焊接的链条,真是太难了。一切都得从头开始,从李水露走出小八村的那一刻开始,不,应该是从玉姑在大劫之后走进小八村的那一刻开始……
刘凯站起身,深吸一口气。他伸了一个懒腰,努力使自己紧张的精神放松下来。他站在桌前,看着笔记本上的两个女人的名字,就在这一刻,他决定在对小八村的调查中,恢复冒名顶替的李水露的真名:玉姑。并拿起电话,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告知了远在白云的马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