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去说我究竟是先看见了妻子,还是先看见了那只蛋糕?因为,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深夜了,我的妻子姚黛还和一个高大的蛋糕一起,等候我的归来。她虽然伏在蛋糕边睡着了,但绝不能说她不是在等我。

她等我,而且等得太久了。

午夜过去了,我还不回家。我跟她说过我很快就回家,她说她等我。假如晚会一结束我就回家,她一定能睁着眼看见我走进家门,然后兴高彩烈地为我点燃生日的蜡烛。但是她盼不来那一刻。因为那时刻我正在请桑克强和歌舞团一群年轻的佳丽们吃宵夜。我忘记了回家,当然也忘记了在家里等我的妻子。我把家庭置之脑后,而对吃宵夜心有灵犀并且乐此不疲。

晚会散场的时候,桑克强跟我说:“童总,”他把“裁”给省了。“歌舞团的姑娘们,希望你能请她们吃宵夜,不知道你肯不肯?”我说:“好啊!那小伙子们呢?”桑克强说:“他们不敢叫你请。”

我说:“那就让他们回去好了。”

桑克强回头跟丽人们一说,很快就跟来一群。她们像既兴奋而又恐惧的羔羊,若即若离地随从我。我对桑克强说:“你别乱走,等吃完宵夜,我还要你一个不漏地将她们带回去!”于是丽人们乐哈哈地紧跟桑克强,又十分随便地和我一起走。

我们走到一条简便的食街,这里离剧场不远。形形色色的食摊露天摆着,我们也就露天坐下。桑克强生怕我在这种地方不习惯坐也吃不习惯,就催促丽人们抓紧时间吃,他受到我的批评。“催她们干什么?”我说,“让她们多吃一会,我就不信会胖起来。”

听到这句话的丽人们因为有我撑腰,肆无忌惮地吃起来。她们像一群有恃无恐的花豹,津津有味地咀嚼比她们弱小的动物的肢体,诸如鸡肋、鸭爪,甚至猪蹄。但丽人们兴犹未尽,还要求和我划拳喝酒。我顺从了她们。

我没想到因此一发不可收拾,因为我突然成为她们进攻的对象。她们轮流与我交手,而我以一当十。

很显然我不是她们的对手。最后我不得不向她们举手投降,因为我再也喝不了酒。而我面前还摆着满满五杯啤酒,那是我输给她们后想赖着不喝的。我请求她们饶了我,赦免这五杯酒,但是她们不肯,因为这是她们战胜我的标志。于是我只有喝了这些酒。我不是一杯一杯地喝,而是一口一口地喝,因为我的肠胃充满液体和泡沫,我喝得十分艰难而缓慢,简直是一种折磨,但丽人们就是喜欢我受折磨。看着我受折磨,她们感到无比开心和快乐。

当这五杯啤酒像五罐中药汤汁一口一口地都进入我肚腹的时候,我再也没有能力使自己站起来,但丽人们却欢欣雀跃,仿佛是征服高山的登山者。

事实上她们就是征服者,因我已向她们屈服。她们征服了一个像高山一样的男人,这个男人在美色面前俯首贴耳,就像是高山在登山者的脚下沉沦陷落一样……半夜三更,我在桑克强的护送下回家。他和丽人们先簇拥我到剧场,到剧场后他打发丽人们去坐“的士”,而执意一个人送我。他打开我那辆车,请我坐在副座。

我说:“你会开车吗?”

他说:“是的,我会。”

我说:“这可是辆豪华新车,‘利莫’牌。”

桑克强说:“我去美国演出的时候,坐过。”

我说:“但你没有开过。”

桑克强说:“我虽然没开过,但我会开。”

“是吗?”我说。

“是的,就像小提琴家什么样的小提琴都能拉一样。”他说,并坐到正驾驶的座位上。

“尤其越是好的小提琴我的水平就发挥得越出色,”他接着说,“我想开车也一样。”

我说:“我相信你的手,但我不相信你的脚。你的脚走过许多错路。”

桑克强说:“但是后来它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来了,在你的指引和教导下。”

我说:“这么说我可以平安地回家了。你知道我家在哪吗?”桑克强不说话,发动汽车。我则和并不急着打的回去的丽人们挥手道别。

我离开了她们,因为桑克强已经开车上路。但是他搞错了方向,因为他正在把车向我来时的方向开,那是我从宋小媛的别墅出来的路线。但是现在我想回家,当我发现方向错了时,我立即叫桑克强把车停下。“你想把我带到哪儿去?”我说。

桑克强说:“送你回家呀。”

我说:“可你正在与我家背道而驰。”

桑克强说:“你不是从这个方向过来的吗?难道不对?”我说:“是的,你又走错路了。”桑克强连声抱歉,然后调转车头,把车朝着我指示的方向和中线开。

一路上他像一头闷头闷脑的耕牛在我的指挥下驾驶。他送我回家却不认识我的路,或者说我认识回家的路却让一个不认识路的人送我,这情形像一个出国的人却不会说外语而会外语的人却不出国一样。

但桑克强终于送我回到家——那幢像一件漂亮礼物的高雅楼字离我不远的时候,我让桑克强把车停下来,因为我不想让汽车的响动打破楼宇的宁静,尤其是深夜的时候,而最主要的是我不想让我孤寂的妻子因为听到汽车的响声而奔跑出来。发疯似地扑向我。

她等着我回家过生日。我现在才有这个意识。

楼宇里还着灯光,说明她正眼巴巴地盼着我。

因为我这么猜想,所以我不能让汽车的声响传进她的耳朵,否则吃惊的人将会是我。

这时桑克强让我下车,我吩咐他把车开回他的歌舞团去。桑克强喜出望外,不明白我何以如此的近人情。

我就告诉他因为我想讨好他手下那些玲珑美丽的姑娘,就得先讨好他这名严厉的团长。把这辆车借给他玩两天,就是想拉拢和腐蚀他。桑克强听后,心安理得地把车开走。

我轻轻地用钥匙打开家门。我看到的情景和我想象的略有差别——我的妻子在等我(事实和判断相同)。她睡着了(客观和想象有异)。

她的脸贴着桌子的边沿,虽然不能眼睁睁地看到我的归来,但是她的身子始终没有离开坐的凳子——那是一种守候的姿态,就像一棵任凭风吹雨打都不离开土地的树。

桌子上摆着一只大蛋糕,还有许多精致的菜肴。它们事实上已经过时和冷却了,却在我的心里发热和滚烫。我全身发热,像骨肉里充满了电流。

我走到妻子的身边,但是却不敢碰她。因为我只要一碰她,她肯定就被弄醒,像触电一样,那我便是又一次害了她——我已经害得她不能做母亲,因为我没有使她做母亲的能力。我有不育症,多少中外著名的大夫都是这个结论,并且对我特殊的症状无计可施。

我可以做丈夫和尽丈夫的义务。我还可以做情人,并且在成为丈夫之前我已先成为情人。但是我就是不能成为父亲!我不能使妻子生孩子,当然也不可能使别的女人生孩子——所有说怀上了我孩子的女人,那都是假的或谋求钱财的把戏。

我的财富可以养活千千万万名孩子,但是却不能使一名孩子从女人的子宫里呱呱坠地。

命运给我享不尽的富贵荣华,却让我断子绝孙,就像命运使许多人传宗接代却让他们穷愁潦倒一样。而这就是公平。

但我的妻子姚黛一定不这么认为。她认为命运既使她伺候丈夫,就应该使她哺育孩子,或者说命运既然使一个女人做妻子,就应使她做母亲。只有是这样,才是公平。

姚黛非常想要孩子,从成为我妻子的开始就想要,但都不能如愿以偿。她首先以为是自己的原因使然,为此她大伤脑筋,心如刀绞。她提出和我离婚,让我娶别的女人,为我传宗接代。后来当她得知她不能生育的原因是因为我时,她放声大哭,那是洗掉尘冤,又是如闻噩耗的哭声,像是杜鹃啼血和风中鹤戾,绵延在她孤独残缺的日子里,也嚎陶在我的心坎上——我毁灭了她做母亲的梦想,那是女人天经地义的一种权利,但是被我剥夺和戕害了。

一个完满的女人:妻子+母亲,就像2=1+1一样,但是这个算式现在却被错误地改变了——因为我的残缺,导致了一名女人美满生活的断裂和焚毁,像一马平川的深谷一样,像鱼贯城池的大火一样——这个不美满的女人是我的妻子。

她现在在我身边,被我用愧疚的眼睛和心情看待着。她等我,从日落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午夜,还是等不到我回来。于是她就换一种形式等我,那就是做梦——这是惟一把放荡不羁的我召回的方式。

她梦见我回家了,因为她的嘴角上露出微笑,那一定是她盼到了丈夫的归来。我进入她的梦境。我在她甜蜜美丽的梦乡里是一个称心如意的丈夫。她一想我,我就飞鸿似地出现,使她—和她请来的亲友兴高采烈。我和他们团聚在一起,像那只圆满的蛋糕一样。我们共同分享那只蛋糕,像分享一笔财富。蛋糕涂抹和粘连在每个人的嘴上、手上,那是狼吞虎咽的结果,或者效果。最后那只蛋糕都被吃光了,亲友们满意地离开。

空旷的房子里剩下妻子和我。我们拥抱在一起——这是灵的拥抱,也是肉的拥抱。灵与肉会合交融,像金刚合成的兵器,主宰我们的情感和性欲。它导演或者发动起一场爱欲横流的战争。

这场战争没有恨,因为这是爱的战争。我和妻子奋战在爱的沙场上,都是英雄。

这场战争声势浩大,亢奋的呼声连绵起伏,那是因为抒情、酣畅、快乐发出的呼喊。欢呼声在最后达到了高潮,那是极度欢乐的表现,只有把旗帜插上顶峰的人,才会有那发自肺腑的呼喊。

那呼喊惊天动地,响彻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