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远远看见桑克强和我的秘书陈岸站在人民剧场的门外,像哨兵一样守望。

但他们望的是两个不同的方向,因为他们大概不知道我的车辆将从哪个方向开来,所以两个人虽然并肩站着,但目光却分成两路。

最后是陈岸的眼睛先看见了目标,因为我正好从他守望的方向过来——他其实清楚我将从哪个方向过来,因为他知道我去了哪里,尽管我没告诉他。

没有谁比他耳聪目明,也没有谁比他会装糊涂。

他望着一个方向,而让桑克强望着另一个方向,就可以看出他的聪明和糊涂,他既不让别人知道他的上司在什么地方,又向他的上司表明他也不知道上司在什么地方。而事实上他又知道!该聪明处聪明,该糊涂处糊涂,这是陈岸的可贵之处。所以我高薪聘请了这名大智若愚的文学硕士任我的秘书。陈岸看到我的车从他负责的方向开来,他把他的发现通知南州市歌舞团团长桑克强。

很快,我将车子停在了他们指引的位置上。桑克强谦恭地站着,我一从车子里出来,他的手就伸了过来,我把手递给他——两个老熟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但我很快把手抽了回来,因为我已习惯了在接见场合和多数人握手,像繁忙的政治家一样,所以与别人握手的时间很短。对桑克强也不例外,虽然在场只有他一个讲究客气的人。

“童总裁,”他也像多数人一样尊称我,“谢谢你来观看节目,谢谢!”他重复道谢。

“为什么言谢?”我说。“你是不是怕我不来,你筹划的这台节目就前功尽弃?像请客一样,精心细致地把酒菜备好,却又怕客人不来。现在我来了,你如释重负,所以谢我。对不对?”桑克强干笑。

陈岸说:“桑团长七点一刻就叫我到剧场,和他一起在门口等你。大家都盼着你来。”

“我说来就来,”我说。“而且还提前来。我是不是提前?”我着他们俩人。

陈岸说:“你提前了半个小时。”

桑克强说:“请先到休息室去坐。请。”他还做了请的手势。

我进入休息室。桑克强照顾我坐下后,为我和陈岸各倒了一杯水。水杯他当然先是给我。当他把杯端到陈岸面前的时候,陈岸一看就急着到柜台去,又倒了一杯水,他把这杯水端到我的面前,放在茶几子上,而把茶几上的另一杯水换掉,因为桑克强为我倒的水杯中放有茶叶。

“我忘记提醒你了。”陈岸对懵了的桑克强说,“童总不喝放茶叶的水。”

桑克强觉悟道:“哦,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不要紧,”陈岸端着茶杯说:“你喝吗?茶?”桑克强说:“我喝。”陈岸就把茶杯给他。

桑克强接了这杯茶,情形就变是这样:桑克强给我倒了一杯茶,给陈岸倒了一杯茶,陈岸给我倒了一杯水,给桑克强递了一杯茶。

也就是说,桑克强和陈岸不仅都对我表示了敬意,而且彼此间也互相尽了礼节。这情形可谓是各得其所、两全其美。但假如陈岸在桑克强开始倒茶的时候,提醒说童总不喝茶,情形就另外是一个样子:桑克强给我们倒了一杯水,给陈岸也倒一杯水(茶)。而陈岸呢?就没有机会给我倒水了。所以与其说陈岸提醒不及时,不如说他的提醒不差分秒——陈岸啊陈岸,就连倒水这样的小事,都做得这么完善,我还有什么事情不放心让你去做呢?我想。

我还想桑克强可以搞出一台节目来讨好我,却不能为我倒好一杯水,就像一个故事单有离奇的情节,而没有真实的细节。我是很注重细节的,但是没有情节也不行,就像我中意陈岸为我倒的一杯水,也看好桑克强为我搞的一台节目——我四十岁生日这天,南州市歌舞团竟用一台节目来祝寿。

欢度一个人的生日,却拿出庆祝国庆的规范或阵势,这行为或活动看起来离奇,但说起来却不奇怪。如果说奇怪,那我每年无偿拨款是两百万。政府的拨款尚有拖欠,而我的拨款一分不少。我资助南州市歌舞团,今年已经是第四年——四年前当第一笔两百万元汇人南州市歌舞团的账户时,新任团长桑克强在电话里告诉我:当演员们重新领到全额工资和往年的克扣及拖欠款得到补发时,全都哭了。

我说:“你也哭吗?”

桑克强说:“是的,我也哭。但我哭的原因和他们不同。”

我说:“他们为什么哭,你又为什么哭?”桑克强说“他们是为领到钱哭,而我是为又能在歌舞团拉小提琴哭。”

我说:“你回去歌舞团不是拉小提琴,而是当团长!桑克强说:”知道,我既拉小提琴,又当团长。“

我说:“知道你这个团长是怎么当上的吗?”桑克强说:“知道,你让我当上的。”

我说:“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当团长?”桑克强说:“不知道,这正是我想问你的。我只听说文化局的领导请求你资助文化团体,救一救陷人绝境的南州市歌舞团时,你说了一句话:我可以每年给南州市歌舞团两百万,但是必须要桑克强当团长!是不是这么说?”我说:“是的,我是这么说。当时你们文化局长听了,说别说是让桑克强当团长,就是让他替我当局长都成。言下之意,只要给钱。我对他说,我还是那句话,我可以每年给南州市歌舞团两百万,但是要桑克强当团长。这不,他们马上任命你当了团长。我也把两百万元给了你们。”

桑克强说:“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我当团长?而且非要我当,才给歌舞团每年两百万?为什么?”我说:“因为你是桑克强。”

桑克强说:“我还是不明白。”

我说:“那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原因因为你桑克强是我的……老相识。五、六年前我们都在宋小媛的夜总会干活当差,对吧?我先是宋小媛的司机。后来到歌舞厅当经理,见到了你。你在舞厅乐队吹萨克斯管和当队长,而你的本行是南州市歌舞团小提琴手,对吧?你并不愿到歌舞厅吹萨克斯管,为了生计你才如此,因为你们歌舞团半死不活。我见到你不久,就到美国去了。当四年后我回来,看见你还在舞厅里吹萨克斯管,我非常难过。我感觉到命运对你不公平。你应该早就登上艺术的殿堂甚至走上艺术的颠峰,但你依然碌碌无为。你应该在大雅之堂演奏,而不应该在通俗的场馆里卖艺。我知道你挣钱而且一直在挣钱,因为你要开你个人提琴演奏会,但是五六年了你这笔钱还没凑够。所以我在帮你,让你回歌舞团拉小提琴,当团长,我为什么要你当团长?因为你是个艺术家。我为什么每年给你两百万元,因为没有两百万元,你这个团长就当不下去,你的梦想就无法实现!这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我欲言又止。

桑克强追问:“因为什么?”

我说:“因为你是宋小媛的好朋友夏妆的前夫!”“桑克强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说:“宋小媛希望我帮你。”

桑克强说:“宋小媛一直对我不好,因为我对夏妆不好。后来夏妆离开我后,我的生活陷入窘境。宋小媛出于怜悯就叫我到她的夜总会吹萨克斯管,所给的酬劳仅够我日常使用。而我的追求和梦想她不会帮我实现。如果她肯帮我,也不会等到今天。”

我说:“她今天觉悟或者进步了,但又不好出面帮你,所以通过我。再说我也想帮你,因为我不忍看着你的艺术天才被贫困扼杀!”桑克强最后说:“你不仅救了我,也救了南州市歌舞团。”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在我四十岁生日到来的时候,南州市歌舞团为我准备的“礼物”别开生面,那是一台丰富多彩的歌舞。十多分钟之后,我将观看这台晚会。

此刻,我依然坐在宁静安谧的休息室里,却不休息。我复杂的思绪飞往过去——那是四年前和桑克强的一场对话——现在我已经把思绪拉回来。我的目光注视着现实的桑克强,他风度翩翩又忠厚诚恳地坐在我的对面,和数年前那个失魂落魄而尖酸刻薄的桑克强判若两人。

他如今功成名就和出人头地,因为在两年前由音乐家协会为他举办的个人小提琴演奏会,取得了圆满成功并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声誉。

而由他所领导的南州市歌舞团峰回路转,起死回生,一年比一年灿烂辉煌。他带领着他的歌舞团多次应邀出国,把艺术传到海外,而把外汇赚回中国。

如今,日益壮大的南州市歌舞团春华秋实,硕果累累而且美女如云。今非昔比——十多年前南州市歌舞团只出过两位著名的美女,那就是宋小媛和夏妆。她们貌美绝伦而才艺超群。但红颜命薄,她们一个伤风败俗,一个婚姻不幸,最后因同时牵连轰动当时的市委书记宋文学父子贪污受贿案,双双被南州市歌舞团开除,因为,有根据说她们分别是宋氏父子的情妇。被歌舞团开除的宋小媛和夏妆,不再当演员,于是一个当了香港富豪的情妇,而另一个脱胎换骨或改弦易张且远走高飞。

时至今日,十多年过去了,宋小媛仍然怀念着她神秘失踪的朋友。在她的卧室里,永远摆放她和夏妆的合影相片。每当我走进她的卧室,那张照片就像一面褪色的旗帜,在我的心目中迷茫地缩影——许多年后,南州市歌舞团英才倍出,群芳争艳,像百花竞放的公园,令世人赏心悦目。而这一历史变迁的见证人,无疑首选桑克强。他现在近在眼前。

“童总裁,”桑克强说,“演出时间快到了。请你入场,请吧。”

“好的。”我说。

我在两个人的陪同下进场。

我没想到剧场里坐满了人,至少有一千人。他们密集整齐,像稻田里郁郁葱葱的禾苗。陈岸告诉我,剧场里现在坐的全是汉通集团的职员。“那太好了。”我说应该让他们来看。他们工作得很努力。说完,我情不自禁地又看了看坐无虚席的观众们。

他们是我的职员。我虽然认不出他们,可是他们认识我。我被他们发现了——那掌声先是疏松的、低越的,因为那是最早发现我的人发出来的,就像是经典音乐的序曲。然后掌声才逐渐地紧密扩大,因为又有一部分人发现了我。他们和前面的人掌声合并,就像是分门别类的乐器交相奏响。掌声更加强大,因为更多的人明确了掌声为什么响起来,他们尚未看到晚会的开始,因为舞台帷幕还没有拉开,但他们却清楚地看见了他们的上司在他们的前方。于是他们后来居上的掌声推波助澜,将鼓掌掀向了高潮。

我感觉剧场里已经无人不鼓掌,就像是所有的乐器都激扬奏响。我也鼓掌。但我的鼓掌是为他们,而我的员工鼓掌却是为我。我个人的掌声微弱渺小,而群众的掌声如雷贯耳。

现在,我迫切的要求,是让这雷鸣般的掌声停下来,因为这样的掌声经久不息。我自己先主动罢手,我以为这么一来他们就会像我一样。但是我错了。掌声依然雷动。谁能平息这弥漫不止的掌声呢?但这自然爆发的掌声没有指挥。我只好把自己的双手举起来,向群众挥动,然后狠狠地往下压,但还是不能把掌声压祝他们不听我的指挥。

最后是陈岸想出了办法,他吩咐桑克强让晚会提前开始,而让我立即坐下——我坐下了。舞台的帷幕拉开。

晚会开始。

掌声终于停下来。

歌舞升平。

但我的心情却难以自抑地澎湃起来——群众如潮的掌声是消退了,而我自豪的浪涛才翻涌起来。浪涛拍打和漫过我的心岸,把我的意志漂浮在海上,翻卷进虚荣的浪花里。

我原以为我的意志像钢铁一样坚不可摧,而其实是摧枯拉朽,掌声使我昏聩,五分钟的掌声就把我的意志给消融了。我的意志原来是这么脆弱和轻浮,像是华而不实的纸板。我的意志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我戒躁的作风哪去了?我荣辱不惊的气质又去了哪里?还有我的坚毅呢?理性呢?信念呢?都看不见了。它们沉溺在富贵荣华的海浪里,奄奄一息。让它们死吧!如果它们不死,我就没有自由,就不能享乐。过去我需要它们鞭打我、束缚我、拉扯我和牵引我,但现在我不需要了。我已富贵得至高无上了,还需要它们干什么?只要它们活着,我的心就不可能松懈,我的性情就不可以放纵。让它们淹没在海水里吧,让童汉生命的精神死去。而把童汉生命的本能释放出来,像洪水一样,像猛兽一样!像舞台上露艳取媚的歌舞一样——我看见八十个人,我想是八十个人。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四十名英俊结实的男子,身着蛋黄的绸衣,他们跪俯在地,用身体组成一只蛋糕。而四十名窕窈俏丽的女子,身着血红的裙裾,带着火红的沙巾,她们踏男子的背脊,在背上舞蹈,因为她们是四十支燃烧的蜡烛!她们在男人的身上燃烧——火红的纱巾在她们的头上抖动,那不是纱巾,而是闪烁摇曳的火苗,将可爱或宝贵的生命燃烧。她们美丽的生命在流泪并逐渐缩短,但依然充满活力。她们在男人的身上跳跃和扭动。男人用脊梁支撑着她们。他们都在奉献。四十支美丽的蜡烛在我的眼里光彩照人,我绝不想看到她们的消失和熄灭。他们的生命卓绝不凡,因为他们象征着一个男人四十年的人生!他们正在用壮丽的姿态表现这个男人四十年的人生。而我正在用炯炯的目光盯着她们。她们是我的化身。

桑克强坐在我的身边,我知道他一直在注意着我。

观看这个节目的表情,因为这个节目是在表现我。

把我的人生揉进舞蹈里,用艺术的形式对我进行奉承,我意想不到一向不善阿谀的桑克强竟有这样精妙的创意?!他是一个间接的功利主义者,像描写太阳而其实是美化皇帝的文人。他果然讨得我的欢喜,因为我掉头问他:“你搞这台节目花了多少钱?”桑克强说:“五十万。”

“五十万,”我说,“这个钱我补给你。今年再给你增加五十万。共一百万元。”

“那太好了!”桑克强说。

“但假如后面还出现像这种肉麻地美化我的节目的话,”我指着舞台上的人体蛋糕和蜡烛说,“我一分钱也不给。”

桑克强急忙说:“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果然没有了。

自始至终,除了我指出的节目之外,我所看到的歌舞节目超凡脱俗——它们是南州市歌舞团艺术的结晶和精华,像光芒四射的瑰宝。表演这些节目的,还是那些在《生日烛光》节目里粉墨登场的演员。但这些演员已经脱胎换骨,变成艺术的精灵。

他们的舞蹈和音乐像天籁,出神入化。他们的体貌气质像神仙,高不可及。但是我的欲念很快使我插上翅膀。我向他们飞去。原来他们同样是一群凡夫俗子。我一出钱,他们纷纷让我靠近。男的殷勤,女的献媚。我打发男人离开,而让漂亮的女子围着我。我在幻觉的世界里拥抱她们,把她们视为已有。

但这时候我看见了宋小媛,还有夏妆,她们出现在我的幻觉里,惊世骇俗的美貌和歌舞令我目瞪口呆。他们也在云雾缥缈的舞台上,但却在我怀抱的女子之外。她们神话般的出现,使我放弃所有别的女人,向她们跑去。宋小媛,以及夏妆,像两只飞到树上的鹏鸟,回避和躲开我的追逐。她们对我的金钱诱饵不屑一顾。二十岁的她们怎么可能迷恋金钱呢?她们是南州市歌舞团最优秀的演员,这个时候金钱无法引诱她们。她们也不谈爱情,因为她们只想唱歌跳舞。宋小媛的舞蹈是多么美,还有夏妆的歌声。只要她们出场表演,所有的观众都要为之倾倒。她们知道她们的歌舞被观众喜爱,却不知有一双双贪婪的眼睛正盯着她们的身体。这些眼睛充满色欲,像装满子弹的枪口瞄准她们。她们无法想象有一天,她们将被击落,永远离开心爱的舞台,就像是鸟不能在天空飞翔。现在她们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她们只知道翩跹起舞,放声歌唱。她们是未经过风暴的小鸟,不知道风暴的残酷。

风暴来了,因为我听见了雷鸣——雷鸣般的掌声粉碎了我的幻觉。宋小媛和夏妆不见踪影,她们离开了舞台,永远离开了。我看见一大批俊男靓女排成数列长队,站立在舞台上,他们是南州市歌舞团的全体演员,这些演员里已经没有宋小媛和夏妆。他俩已经消失近二十年。但是像宋小媛和夏妆这样明星的演员,在南州市歌舞团还会出现。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艺术,名利和贪婪,就会有人步其后尘。我相信类似的演员现在就站在舞台上,在林立生动的全体演员之中。演出结束了,演员们向观众谢幕,并等待我的接见。

我在舒缓的乐曲声中步履从容地走上舞台,这是真实的脚步。我在舞台上亲切地和喜笑颜开的演员们会面,并与他们握手。我接触他们,他们在接近我,离我最近的正是那些表演像蜡烛一样殷红、热情的女演员。

我的生日,就是由她们来祝福。

我的生命,也由她们来表现。

走近她们,我的情感悲喜交集,像被海水搅混的河流。我看到临幸受宠的她们,像是被擦去烟尘的红灯,在我眼前发放着迷人的光彩!我的生日大家同庆。

我的生活莺歌燕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