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峦叠嶂的山像一架机器,尖硬繁杂的石块像无数的齿轮,蜿蜒崎岖的路像丈量不尽的链条,而活动在它们之上的一行人,就像是制造或输送出去的产品,而且大都非常贵重。这些宝贵财富的出行,就是为了换取或救治一个也同样宝贵的四岁半的生命。

这个世道总是有太多的意外。

共产党不答应拿人换药。也就是说对一个穷途末路、困兽犹斗的匪首,他已经没有谈条件的资格。马一文要么主动放人,欢迎;要么无条件投降,优待——共产党如是说。

但是共产党答应救人,而且救人不讲条件。

孙达华如实向马一文汇报。他指着跟他上山的两名新人,说:“这是共军派来救小文的两名医生。”

马一文看着两名医生,冲动地上去握他们,但没握上。他的手太急了,最主要的是两名医生不愿碰他。

但是他们却愿意碰他的儿子。这两名共产党的医生现在正在用手用心地和他的儿子接触——量他儿子的血压,把他儿子的心脉。然后把那救命的药剂,注入他儿子的身体里。

三个时辰之后,他的儿子苏醒了,还叫了他的妻子一声“妈妈”。他的儿子得救了!

熟悉、注意马一文的人又一次看到了他眼里的泪花,对旁人而言,能看见一个杀人如麻的人含泪是不容易的,就像铁树开花那么难得一见。

当然感动流泪的不仅马一文一人,还有宋逸琴。她是跪着哭的,把两名受感恩的医生弄得无地自容,借口透透气出了山洞。

马一文令人做了一桌好饭菜,请两名医生进食。

两名医生拒绝了,他们不需要报答。

马一文便差他的副师长孙达华将他们送下山。

警觉的人注意到,被送走的共产党人这次没蒙住眼睛。

还有,那个还关押不少共产党人的山洞,岗哨也撤了。

一夜无事。

这一夜,马一文是怎么过的,谁也不知道,因为谁也不知道他躲去了哪里。弟弟马一文想找哥哥说说话,聊一聊,但是没找到。或许他也没有用心去找,因为在侄子淋雨导致肺炎这件事情上,他总感到有些心虚。真的找不到地方躲雨吗?他怕哥哥这么问他,虽然侄子的病已经没有危险了。

在洞外徘徊到半夜的马一武走进洞里,蹑手蹑脚的,不想惊动宋逸琴和侄儿。他摸到自己的床,这张床曾睡着他的父母,但他们先后都死了。他们都是因为儿子死的,一个因为二儿子一封真假参半的书信突遭横祸,一个因为大儿子得意轻浮的封官求荣寻死。哥哥害了父亲,而我害了母亲!马一武这么想。他趴在床上,嘤嘤哭了起来。

宋逸琴来到马一武身旁,手里拎着马灯。软弱的光亮照出她清白的脸和小叔子抽搐的双肩。

“你谁也没害。”宋逸琴说。

马一武转过身,坐起来,看着宋逸琴。

“难过的不是你。”宋逸琴说。

马一武一愣。

“我死了就不难过了。”宋逸琴又说。

马一武不说话,因为他怔住了。

“五年前我就死了。”

马一武眨了眨眼,像是回过神来,但还来不及说话。

“你就当我五年前就死了,是吗?”

马一武:“没有!”

“你为什么不要我?”

“那天你为什么不跟我走?我们本可以一起逃走的。”

“你来是为了救你的哥哥。”

“没有,不是!”

“你能救你的哥哥。”

“是的,还有你,小文。”

“你救不了我,”宋逸琴说,她扭起马灯的灯罩,吹了吹,火苗在飘摇,“我也不要你救。”

马一武:“跟我讲当年的事,好吗?”

马灯忽然灭了。

“逸琴,你听我讲,”马一武在黑暗中说,“我不想听当年的事到底是怎么了。我现在只想让你知道,逸琴,”他伸出手,想握住她再说,但是没有碰到。

马一武的手横着伸动,像瞎子摸东西一样,但是仍然没有触摸到他想抓住的人。

宋逸琴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马一武想变成一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