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家宴真是其乐融融而又苦不堪言,对马一武来说就像是一次修炼,一方面他体会着亲人团聚的幸福,另一方面又忍受着道义分裂的痛苦。面对久别的家人,面对骨肉和手足,他别无选择,也无法抗拒。当父亲慈爱甚至央求的目光向马一武投来,执拗不从的他冰心软化,在饭桌边坐下。两兄弟一左一右,以父亲为中心,或者说因为父亲的存在,欢笑地干杯。

宋逸琴坐在丈夫旁边,规矩或本分地端碗夹菜,不苟言笑。她着意照看着身边的儿子,马一武现在已知道他叫马小文。五个人围着一个用木箱充当的饭桌,形式上是六个人,因为饭桌摆着一副空碗筷,那是为母亲虚设的。

饭桌虽然简陋,但饭菜却很丰盛,新鲜狸扣、腊虎肉、龙凤汤、马蜂蛹,这些上等山珍集合在桌面上,像未见识的新书,对马一武不无诱惑。在父亲、哥哥的鼓动、引导下,马一武尝试着这些美味。

但马小文却对这些野味不感兴趣,山林美食对四岁的小孩已俨然是家常便饭。他紧闭着嘴,对母亲送到嘴边的食物拒绝纳入。偶尔被母亲塞进一口,他就含着,不下咽。这种拒食的方式使母亲无从着手,变得越来越不耐烦。

宋逸琴终于发火了,她把碗筷重重地往桌上一搁,吼了儿子一句,紧接着把儿子从凳子拽下,打了他一下屁股。

马小文呲牙裂嘴迅速哭了起来,其实从妈妈搁碗筷的时候他就为哭做好了准备。他的哭声很大,几乎是他声音的极限,而且哭一声变两声,因为声波打到山洞的石壁上,反弹回来,又形成一次哭声。一劳多得的马小文之所以不怕挨打地制造哭泣,无非是想引起叔叔对他的注意。

叔叔果然重视他了,在宋逸琴对他屁股第二次打击的时候,马一武把侄子拉了过来,放到自己的膝盖上。

马小文立即就不哭了。他安坐在叔叔的膝盖上,像一尊小佛。父亲、母亲、爷爷的眼睛都看着他,又互相相觑。他们想不到这个小佛爷对初次见面的叔叔竟是如此的亲和!就是看见好玩具也不会那么快就喜欢上的。但叔叔显然不是玩具,他肯定比玩具好玩。

叔叔的手指动作起来,在油灯光照下做动物的造型。灯光把造型映射到洞壁上,形成很大的影象,让童蒙的侄子,看得口水直流。

“那是什么?”叔叔指着洞壁上的影象说。

“狗。”侄子说。

“那又是什么?”叔叔变了手型以后说。

“狗。”

“几只狗?”

“两只狗。”

“两只狗在做什么?”

“打架。”

“打架好不好?”

“不好。”

洞壁上的影象继续变动,变成一只鸟。那只鸟只忽闪一下,就不见了。侄子望着空无一物的洞壁,又望着叔叔。

叔叔说:“现在,你先吃饭。”他把宋逸琴搁在桌上的饭碗端过来,舀了一匙肉丝到侄子嘴边,“吃饱了饭,叔叔给你讲故事。”

侄子张开嘴巴,接受叔叔的喂食。那碗在母亲手上小半天不见减少的饭肉,在叔叔手上一会就空了。

宋逸琴看了一眼小叔子,埋头吃起了饭菜。偶尔,她夹一块肉给公公,还夹一块给丈夫,就是不夹给小叔子。看上去她对小叔子的出现和存在无动于衷,仿佛这个离开五年的男人,和她不曾有过铭心刻骨的爱恋似的。

这样看问题过于简单,但对保持家庭的和睦是有好处的。马一文装作什么都不在意,他大大咧咧地给弟弟夹肉,为他斟酒并同他干杯。他发现弟弟的酒量竟然跟他不相上下,半斤对八两。看来要把弟弟灌醉,是相当困难的,除非他与之同醉。

但父亲不一样,他很快就醉了。马一武记得父亲是不喝酒的,他只对烟土感兴趣。父亲这辈子吸过的烟土,肯定比他吃过的米饭还多,那已经不叫兴趣了。马一武刚才进洞时,父亲就躺在竹床上,抱着烟枪,像哺乳期的孩子依赖母亲一样吸吮着奶头似的烟嘴。如果不是看见归来的小儿子,父亲是肯定不会离开那杆烟枪的。他显得比看见烟土还兴奋,还意外地喝了酒。一碗米酒对两兄弟不算什么,但对父亲却严重超量了。

父亲像散了架的独轮车,被马一武捧回了床上。给盖上被子的时候,父亲朝里挪了挪,还下意识地抻了抻,抻出一半的被子来,马一武开始以为那是迷糊的反应,后来才突然明白那是对母亲习惯的动作。床上空出的那一半位置,是母亲平时睡的地方!

马一武顿时哀伤无比,心灵剧痛远甚于在母亲的坟墓前。他坐在床边,又躺下来,轻轻地掀着被子盖上,与父亲同眠。被子和床上依然留存着母亲的气息,和父亲的气息混合在一块,让马一武呼吸。现在这床被子这张床,又加入了儿子的气息,被父亲呼吸着。或许长眠地下的母亲,如果有灵的话,也感受到了儿子的体温?

是的,马一武觉得母亲回来了。他闭上眼睛就看见了母亲。她白衣白发,像一朵云飘然而至。她从衣袖里掏出一只仙桃,递给他。他接过桃子就往外跑。他跑去宋逸琴的闺房、她读书的学校、他和她接吻过的地方,但都见不到宋逸琴。她到哪里去了呢?马一武站在秋风中想这个问题。他手上的仙桃仙气扑鼻,却没有给他答案。

宋逸琴其实就在附近,在床上,此时马一文正在干她,而且干得非常起劲,从床铺的震动和宋逸琴的吟叫可以感觉得到。那声音响彻山洞,使在十步之遥的马一武如雷轰顶。马一文为什么要这么干?在这个时候,在弟弟重现的当晚,疯狂地干着自己的女人,还生怕弟弟听不见,究竟想表达什么?

马一武被声音刺激睁开眼睛,母亲不见了,手上的仙桃也没有了,他明白母亲再现不过是个幻觉。而哥哥在虐待嫂子,占有弟弟过去的恋人,却是活生生的存在!

马一武至今仍不怀疑,宋逸琴是被马一文强占为妻的,也就是说他强奸了她,然后失去贞操的她只能嫁给夺去她贞操的人。这是离真实最近的推理,此外不可能有第二种解释,因为马一武相信宋逸琴爱的人是他。

现在爱他的人正在被她不爱的人干着,并且是那么合法合理。她现在是他的嫂子,就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