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一文首批来降的队伍不到一个排,他们从山口向山边的解放军走过来,双手把枪举过头顶。

孙发看着放下的十几条枪,问领队来降的孙达华:“就这些?”

孙达华说:“还有,后面还有。”

孙发看着表,等了二十分钟,还不见山口有人露头,他看着孙达华。

孙达华说:“可能是走不动了,都是一些伤员和老兵。”

孙发说:“你怎么不早说?走,看看去。”

团参谋郭小东拉了拉团长,示意不要进山,以防有诈。孙发领会参谋的意思,但是没有理睬,他召唤了两个班的人,带上担架和卫生员,跟着孙达华往山口走去。

郭小东往团长前面一拦:“要去我去。”

孙发看着郭小东:“一起去。”

郭小东跟着团长走了几步,又跑回来,扯上了马一武。

孙发站立在山口,从望远镜里望见对面的山坳,坐立着五六个老弱病残的匪兵,他们把枪当成拐棍,在山影中如石塑一般。他招呼队伍继续前进。

停留在山坳的匪兵看见解放军,把枪放下,摞在一起,像柴堆一样。他们退后站着,离枪远远的,等着解放军过来。

解放军摆开担架,把看上去残的病的先往上放。卫生员打开药箱,蹲下进行诊视。团参谋转来转去,警惕地看着四周。

孙发顺着参谋的指引,望见山谷中还有一拨人。他利用望远镜,清楚地看见七个缺胳膊断腿的匪兵,瘫倒在谷底喘息。看上去他们伤痛难忍,是彻底地爬不上来了。

孙发二话不说,带头下山谷里去。团参谋郭小东赶紧挟着孙达华,跟随下去。他拔出手枪,枪口在孙达华脑袋后晃动。两个班的战士,只留了几个在山坳看守,都跟了下去。

郭小东回头看了看,见马一武就在身后。他朝马一武笑了笑。

孙发一行下到谷底,山坳上响起了枪声。

三个解放军像三根原木从山坳滚下来,成了尸体。

孙发意识中了圈套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七个歪倒在地的匪兵,一听见枪响,缺胳膊断腿的地方全长出胳膊和腿来,像猴子似的翻到石头后,抽出石缝里的枪支,对准解放军。

四面山坡同时还冒出一百多人枪,像铁箍似的将不到两个班的解放军团团围住。

郭小东用手枪枪口抵着孙达华的脑门,这是唯一有可能虎口脱险的机会。

孙达华笑了笑,看上去比解放军还临危不惧。“我数到三,你还不开枪,有人也会朝我、你开枪,”他说,“因为第一,我不怕死,第二,马一文不怕我死。我们死了,后面的人都跟着死。我现在开始数,一,二——”

郭小东把枪口从孙达华脑门挪开,一匪兵紧接着把枪给缴了。

孙达华看着郭小东,食指和拇指伸直,对着自己脑门,说:“你不该用枪抵着我的脑门,你错了,一开始就错了,”他食指拇指一转,指向马一武,“你应该用枪抵他的脑门,那才对。马一文决不会让他死,因为他是马一文的弟弟。”

郭小东看着马一武,走了过去。他摘下马一武的眼镜,瞪着马一武的眼睛。马一武眼眶凹陷,视觉模糊一片。

“叮当!”马一武听到一声脆响,是金属架和玻璃破裂的声音,然后他听到团长孙发喝道:“郭小东,你捣什么乱?”

马一武重新看见东西的时候,人已经站在了山洞里。有一个人过来把蒙住他眼睛的布带揭开,还把眼镜给他戴上。他的眼镜并没有成为碎片,只是裂了两个口子,像两道伤疤。镜片的裂缝使他的视线受些妨碍,但仍然能看清人。

他看见哥哥马一文就在眼前,眼镜无疑是他给戴上的。

马一文看着马一武,从上到下看了一遍。他的眼睛情意绵绵,露着兄长的柔肠。

马一武也看着哥哥。两兄弟互相看着,都不说话。

马一文忽然闪身,魁梧的躯体像一道门一样豁开,使马一武看见了老态龙钟的父亲、窈窕静默的宋逸琴,以及未见过面的侄儿。

马一武狠狠吃了一惊,因为父亲就在眼前,使他信中关于父母在老家的谎言不攻自破。他感到脸热,像被打了耳光似的。

马一文笑了笑,用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说:“我带你去看妈。”

马一武想不到他的妈妈已经躺在了坟墓里。他跪在妈妈跟前,其实永远都不能看见妈妈了,因为他不能扒开坟墓的泥土和石头。泥土和石头都是新的,一棵草都没有长。只有密密麻麻的蚂蚁在坟墓出出进进,像进攻和凯旋的军团,登上坟前的祭品,把饭粒像巨石一样撬下,然后成群结队地搬运着,带进坟墓里,送给母亲。

马一文说:“你的信中有一句真话,就是这句话害死了妈。”

马一武一怔,想了想,想不出真话是哪一句。他抬头愣愣地望着哥哥。

“你不能不说你就在山下吗?”马一文说。

这个时候,泪水从马一武的眼睛流了出来,像从漏洞中滴落的雨。他连连给母亲磕头,飘洒的泪水弄湿了他的镜片。

马一武在哥哥的拉扯下站了起来,像个傻子似的走在山路上。两个匪兵护着他,怕他一脚踩空掉下陡坡。马一文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一眼弟弟。他有五年见不着弟弟了,不仅见不着,连音讯也没有。但是弟弟参加共军他是知道的,连白崇禧都知道。有一次白崇禧宴请桂军团以上军官,敬酒来到马一文这桌,和全桌的人干杯后,突然盯着马一文,说:“你老弟有你这块头吗?”马一文一愣,摇摇头。白崇禧说:“我们的队伍支支兵强马壮,为什么就是打不过共产党?”马一文慌忙说:“我和共产党势不两立!”白崇禧见马一文着急,笑了笑,过来拍了拍他壮实的肩膀,像是鞭策,又像是抚慰,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马一文诚惶诚恐了些时日,直到被提拔当了师长,才觉得白崇禧并不在乎他有个当共党的弟弟。他由此对白崇禧很是感激,惟白崇禧之命是从,尽管此时的小诸葛已被老蒋从国防部长降为华中“剿总”总司令。或许正因为如此,白崇禧才对嫡系的桂军军官更加信赖,大张旗鼓地提携重用。马一文的183师听从白崇禧调谴,从武汉到长沙,从衡阳到桂林,一路南撤,都是留后担当抵挡的任务。白崇禧逃到海南岛了,他还在桂中一带顽强抵抗着,像一头困兽。最后不得已退进深山老林,凭借狭关险隘,盘踞固守。

“一武,”马一文停步叫唤弟弟,指引着周围嵯峨险峻的峰峦,“你看看,要削破这些山头,得打多少炮弹?打多少年?”

马一武不看,也不吭声,他超过哥哥,走在前面。马一文跟着弟弟,冲着弟弟的后脑勺说:“我带你去看看我们储藏了多少粮食!”

马一武停下来,回头瞪着哥哥,说:“你把孙团长关在什么地方?”

孙发被绑在粮食上,就关在储藏粮食的山洞里。其他俘虏跟他一样,每人都和一个一百多斤的米袋捆在一起,双手反剪,屁股着地,两脚前伸,并用麻绳系紧,这样多重的束缚要脱离简直比登天还难,除非马一文同意释放。

但马一武释放孙团长等人的要求得不到哥哥的答应,他先是和谈,而后是警告,再后面则变成了求饶,但哥哥始终没有松口。

马一武努力无效,要求哥哥把自己绑起来,和孙团长们关在一起。马一文看着弟弟,笑了笑,说:“我还没有毒辣到大义灭亲那一步。”

马一武一屁股坐下,靠着一袋粮食,一副禁闭自己的架势。马一文蹲下来,说道:“你不想做叛徒,我知道。我也不想让你成为叛徒,因为你已经做过一次叛徒。现在看来我们家出了你这个叛逆,还是一种福分,因为只有你能活命。”

马一武说:“哥,你只要投降,一样能活。”马一文笑笑,摇摇头。马一武说:“真的,不信你问孙团长,他可以保证。”他朝孙发看去,“孙团长,你说呢?”

孙发狠狠地瞪着马一文,因为他中了圈套和埋伏,还在恼羞成怒。“只怕现在投降,已经晚了。”

马一文站起,到孙发跟前,蹲下撩了撩他脚腕上的绳扣,说:“我压根就没打算过投降。你以为把我弟弟弄来,写一封信,就能把我打动?共产党里聪明人不是很多吗,怎么让你这样的小毛头来和我斗智斗勇?和我斗,你还嫩点。”孙发不甘示弱,说:“你厉害,把队伍拉出去决战呀?别躲在山里做缩头乌龟!”马一文哈哈大笑,说:“你说我是缩头乌龟,那么毛泽东当年在井冈山算什么?你这不是骂贵党的领袖吗你?”孙发说:“跟我们毛主席比,你也配?”马一文说:“我不配,可是我现在的处境跟你们当年毛泽东一样,我在效仿毛委员搞根据地,等待蒋总统反攻大陆,和我会师。”孙发一听,也像马一文哈哈大笑,说:“就凭你百把条枪?还有这几斤粮食?做梦吧你!”马一文打开一袋粮食,抓了一把,掌开在孙发眼前:“好好看看,这是种子。”他空着的一只手指着洞里的火把,“那是火种。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你知道这是谁说的吗?”孙发连续被马一文奚落,感觉好像龙遇浅水遭虾戏一般窝囊透了,他朝马一文啐了一口唾沫,算是回答。

马一文居然也不生气,把种子放回米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被污秽的脸,然后转头走往洞口。两个匪兵拉起马一武,像狮子衔一头鹿似的,也往洞口走。马一武拼命挣扎。

“马一文,我操你老妈!”

一声斗胆的叫骂,像一记巨雷震彻山洞,使所有的人目瞪口呆,连扭动着的马一武也镇静下来,寻视着骂娘的人。

马一文先是被叫骂喝停,然后回转身首,凭着对声音的感应,准确地走到骂娘的人面前。他弯下腰,盯着郭小东的嘴。

郭小东的嘴悠然静默,像便后的肛门。

“你是不是我爹?”马一文说。

郭小东:“你没爹。”

“也就是说你不是我爹,”马一文说,“那为什么要操我老妈?”他眼睛一红,便开始发润,“我妈已经死了,你还不放过她么?”他拔出手枪,抵着郭小东的脑袋,“你摔了我弟弟的眼镜,我放过你。但你操我妈,”他看了一眼马一武,“操我们妈,我只好让你死在我前面。”马一文拉了拉枪栓,让子弹上膛。

“大哥!”马一武喊叫,奋力挣开挟持他的匪兵冲过来,插在马一文和郭小东中间,挡着让哥哥开不了枪。“我跟你走,”他说。

马一文收起手枪,转身往洞口走,马一武果然乖乖跟着。马一文突然回头,目光跳过马一武,手向郭小东一指:“记住,你的命是我弟给留下的。”

马一武跟着哥哥出了山洞,往另一个洞走去。大明山到底有多少个洞?马一武不知道,但他知道他现在要去的山洞,空阔而有暖温,它像一个家,因为那里住着他的父亲、侄子,住着如今是他嫂子的宋逸琴,当然把自己心爱的女人横刀夺去的哥哥也会住在那里。他们像抛在荒野的鸡雏,都让他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