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一文看着弟弟马一武的亲笔信,边看边笑,最后笑出声来。他的笑声回肠荡气,连洞外的人都听得见。

马一文的老父、老母愣愣地看着大笑不止的马一文,正在和四岁的儿子玩耍的宋逸琴,也和儿子一起,住手看着马一文。他们想弄明白,连月来愁眉不展的一家之主,怎么突然间有了笑声?

马一文说:“一武的信,我给你们念念呵。”

马一文清了清嗓子,侧重地念道:“亲爱的大哥,……他是写亲爱的,又删掉了。大哥,全国已经解放了,蒋介石跑去了台湾,继续与人民为敌是没有出路的,只有放下武器,弃暗投明,才是生路。……投降吧,大哥。爸爸妈妈现在在家,被照顾得很好,等我有空一定回去看望他们,相信他们也一定和我一样,希望你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我现在就在山下……”

“一武!”正在听信的老母亲突然一叫,往洞外跑。她踢着一块石头,追她的人来不及伸手,她倒在了洞里。

安葬好母亲的马一文走回山洞,看见坐在巨石上搂着儿子朝山外凝望的宋逸琴。他爬到巨石上,也像妻儿一样凝望。

马一文:“一武在信里没有提到你。”

宋逸琴不作声。

“他不关心他大嫂,”马一文说,“他也不关心他侄儿,因为他不知道,他有个侄儿,都四岁了。”

在山脚踱步了两天的孙发终于等到一封从山上下来的信。信的内容很短,像电报似的——

我投降。马一文。

但是送信人的话却有一箩筐,他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容不得对方插话。

送信人是马一文的二把手,也姓孙,叫孙达华。国民党军183师副师长,这从他出示的胸牌与解放军掌握的资料对照,得到证实。孙达华既是信使,也是谈判的代表。

孙达华反复强调说,183师余部分两次投降,待第一批投降人员确定受到优待后,留后人员全部投降。

“第一批投降人员,我作领队。”孙达华说。言外之意,马一文不在第一批投降的人员里。

即或如此,孙发觉得已是有所进展,毕竟国民党对共产党隔阂太深,毕竟马一文是一个匪首,他对共产党的诚信心存疑虑,是不难理解的。

孙发一面把马一文匪将分两次投降的情况迅速上报,一面妥善安顿马一文的来使孙达华。他请孙达华共进晚餐。两个目前虽然还在不同阵营的人,因为同一个姓氏,交谈得较为平易。

“孙团长今年贵庚?”四十大几的孙达华说。

“二十七。”

孙达华啧啧惊叹,“想不到孙团长这么小就当了团长。我二十七岁的时候,才是个排长哩。看来当共产党就是比当国民党有出息。”他说,手上的筷子夹着一块大肉,忘了往嘴里放。

孙发连忙纠正:“哎,我们共产党人革命不是为了升官发财。”

“对。”孙达华说。

孙发说:“你吃肉。”

“哦对,”孙达华把肉放进嘴里,过了两下牙齿,吞了下去。

“好久没吃上肉了吧?”

“对,”孙达华说,“孙团长是哪人?”

“东北,黑龙江。”

孙达华眼睛一翻,“那我们可是老乡。”

孙发看了看孙达华,“听你的口音怎么不像?”

孙达华说:“祖籍东北。在南方长大。”

“哦,”孙发点点头,“跟马一文干了多久啦?”

孙达华想了想,说:“不长,四九年整编的时候,才在一起。”

“你对马一文多少也是了解的。”

“那是,”孙达华说,“师座……不不,马一文是个谨慎的人。从投降这件事情上,就能看出来。”

孙发盯着孙达华:“你肯定他是真投降吗?”

孙达华把饭碗一放,“肯定,”他说,“他原来是有些想不开,以为不打也是死,打嘛兴许……后来看了你们送上来一封信……”

孙发这才觉得餐桌上应该还有一个人。

马一武被叫到团长面前,立正敬礼。他虽然从军部下来,但是论职别,他比团长小。即或不比团长小,马一武心里也会觉得卑微,因为他对领兵打仗的军官总是十分敬畏。在军部里,他每天不知要给多少人敬礼,那些进进出出军部的人,有谁不是冲锋陷阵过来的战将或英雄?敬礼是马一武的爱好。他每次站在讲台上,上课下课,他都要敬礼,因为听他讲授的那些学员,都是一线的指挥官。他们有的进来的时候可能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是从军报上却经常看到他们的战绩。在这样的人面前,马一武岂敢以老师自居?尽管他们也都叫他老师。越叫他老师他越是恭敬。就是对待饭堂里的炊事员,马一武也是彬彬有礼,说不定给他分菜的那一位就是用扁担抡倒过三个日本兵的老英雄呢。

团长孙发回敬一个礼后,请马一武坐。马一武不坐,他说他已经吃了。孙发说坐,吃不吃由你。马一武坐。饭桌上有一双没有人动的筷子,马一武也没去动它。

马一武从立正到坐下,孙达华一直在怔怔地看着他,像傻了一样。

孙发看孙达华的眼色不对劲,说:“认识?”

孙达华想摇头又不摇头。

孙发说:“马一武,马一文的……”

“啪!”孙达华未等孙发说完,煽了自己一巴掌,眼眸活泛起来,像开了窍似的。“我就纳闷,怎么那么像呢?”他说,又看着马一武,“像,太像了!”

孙发看着马一武:“是双胞胎吗?”

马一武说:“我比我哥,小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