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我是在一阵吵闹声中惊醒的。我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女人一边愤怒地大声嚷着,一边把王真强从他的司机座上拉出来。她头上和身上已积了一层白白的雪,显然已在雪地呆好长时间了。王真强像一只小鸡般被揪着脖领子,踉踉跄跄地站在了雪地上。

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家伙,你从小就毁了她,现在又来毁她的家。你这是自己找上门来,自己找教训的。“啪”“啪”两记耳光随着那个中年女人挥舞的手穿过迷蒙的雪雾传来,我看见那个女人头上身上的雪片正在随着剧烈的身体动作散落下来,一团团似棉花般四处散落,然后飘飘洒洒与天空飞落下来的雪花溶合在一起。一瞬间我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四处张望,看到在车外另一侧一副吃惊表情的妈妈正愣在那里。

王真强终于站直了身子,妈妈也跑了过来,拚命地拉着那个女人。当那个女人气喘嘘嘘地被妈妈拉到车前方时,车灯照亮了她的脸。我认清了,那是姨妈。那个脾气与我一样任性的女人。

我早在这儿等了,我料定他今天会来的。她仍然在大声地嚷着,今天不能放过这个狗……她突然停了下来,张口结舌地盯着从车上走下来的我。紧接着,姨妈冲了过来,抱住我嚷嚷了起来,苦命的孩子,你难道都忘了过去的事,你真的记不起来了吗?为什么还与他来往?

我忘了什么?他怎么啦?我疑惑地睁大眼睛望着妈妈,望着王真强。妈妈又一次被吓得不知所措了。王真强突然冲过来对着姨妈恶狠狠举着拳头说,你这个混帐女人!

妈妈也正在拼命地跺着脚,瞪着姨妈。然而姨妈却视而不见地被王真强的拳头再一次激怒了。她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突然放开我,转过身子,跳起来抓住了王真强的头发,咬牙切齿地说,当年没送你进监狱便宜了你,没想到今天你还有胆量来欺负小云……

姨妈仍然在高声嚷着,王真强与妈妈也在她的周围晃着。一片嘈杂。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王真强的笑容,王真强偶尔的忧伤,王真强白白的肤色……我突然看到了那个午后的玻璃窗上妈妈的脸,父亲追着的那个男孩……

我听到自己大叫一声,然后疯狂地扭转身跑了。我想跑离周围的一切,跑离父亲母亲跑离那个小男孩,跑开无边的黑夜,跑开眼前飞舞着的白雪。在这种飞速的奔跑中,我的脑中慢慢变成一片混沌,眼前黑的夜与白的雪也开始旋转起来,变成两条黑白分明的高速运转的线条,一种眼花缭乱的图案越转越大,像一股巨大的旋风滚雪球般瞬间罩住了周围的一切,罩住了无助而恐惧的我。

我仍然没命地跑着,似乎要逃开这个黑白线条组成的魔图。然而,我跑着跑着,突然感到自己似乎变成了一张细小的纸片被卷了起来,在黑白线条的图案里像一个小小的墨点,没有固定位子。风在耳边呼呼地吹着,我恐惧地高声叫着,声音穿过黑白图案里各种各样的线条和空白,穿过翻卷着的尘沙和杂物消失在看不见的世界里。我感到那个巨大的旋风正在高速旋转着、飞越着、呼啸着卷起地上、空中,以及周围的一切纸张、垃圾、空杯,还有像我这样轻飘的灵魂,最后冲向一个黑黑的洞穴。就像记忆里一个童话中的妖怪变化成一股气体钻进那个瓶子里一样,旋风带着像一粒沙尘的我被吸了进去。我死了,正在进入坟墓。这是我在被卷进洞口一霎那的想法。然后我觉得有一滴泪正在从眼眶里流出,随着呼啸的风声碎落在黑暗里了。

洞穴黑不见底,我随着旋风被洞口压缩成一缕高硬度高速度的物体,裹夹在呼呼的风中向前冲着。如果说是洞穴不如说是一口深井,或许是地球的一个干枯的泉眼。我在这个幽深黑暗的深井里加速下落着。我的眼睛竭力大睁着,但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有刺耳的空气摩擦声,以及身体下落引起的头发根根倒竖,使我感到我的下落速度有多可怕。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落了多深,我似乎被一种轻飘飘的东西接住了。当我还没有明白过来时,我已被水淹没了……

醒来后,我看到自己已躺在一个明媚的花园里。新草青青,绿树浓浓,满眼野花像星星点缀在绿叶丛中。我揉着双眼,深深地呼吸着清新的气息,然后我站起来,穿着妈妈刚缝好的红裙子,像一只快乐的蝴蝶飞在一片片小草绿树间。在不远处那座刚盖好的红砖房旁边,赫然膨松着一棵硕大的枝叶繁茂的老槐树,像一团浓浓绿雾镶钳在蓝天脚下。我记起那是我经常攀爬的地方,它像一位老爷爷般经常驮起我,驮起我的梦想、儿歌和游戏。我飞跑过去,树下闪出我的儿时伙伴——一位白净的小男孩,晨哥,我叫他董永。

那是奶奶经常给我们讲的一个故事《天仙配》里的人物,然后我把这个名字给了他。那棵老槐树便成了我们的证婚人。我们是在那棵苍老的槐树下拜完天地,在它粗粗壮壮、弯弯曲曲的枝桠上完成我们的婚礼的。小董永说,今天他要完成最后一项婚礼程序——进洞房。我咯咯地笑着,被他背了起来。然后遵循着他的要求闭上双眼。一种槐花的香味浓烈地飘进鼻腔,周围有叽叽喳喳的麻雀声。我仍然咯咯地笑着,在他的背上感到一种旋转和晕晕的快乐。当我被放下时,我睁开眼睛,看到我被放在那座新落成的红砖房里一架旧床上。我仍然被要求闭上眼睛,我感到嘴上有毛茸茸的东西噌来,我被痒得又大声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我感到我的裙子被掀了起来,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硬硬地杵向我的下身。我好奇地坐了起来,他告诉我说新娘子都要这样入洞房的。我听话地重新躺了下来。

我又闻见了槐花的香味,似乎是从硬硬的凉凉的床下散发出来,伴着他呼出的重重的气息,像夏日午后湿热的风喷在脸上。当叽叽喳喳的麻雀声又一次传来时,我咯咯的笑声被撕裂般疼痛引起的大叫声所代替。然后我听到一群麻雀扑楞楞一轰而起,飞跑了,一缕浓香的槐花味扑鼻而来。

他搂我在他的怀里,给我唱一首美丽忧伤的歌,我听不清歌词唱得是什么,只记得一阵阵槐花的香味从周围弥漫过,似乎是那首歌的旋律。突然,我看到玻璃窗上有一张熟悉的脸,正大张着嘴,愤怒地嚷着。然后我听到一声刺耳的咯吱声,玻璃飞成的碎片四散开来,乱纷纷地闪着不同的光线落在不同的地方。在我与小晨哥的胸前落下一片尖尖的正折射着各种彩色光线的玻璃。

爸爸冲了进来,小晨哥扔下我跑了。当妈妈拉起我时,我看到粗糙的床板上有一滩殷红的鲜血,边缘处已经凝结成红黑色,正狰狞地对望着我。

我“哇”地一声哭了,鼻腔边的槐花香味似乎更浓了。

42

我又一次醒来,儿时稚嫩的哭声正在耳边慢慢隐去,像一缕炊烟悄然地散落开来,只留下一种恶梦般的感觉在心中久久徘徊。睁开艰涩的双眼,我发现躺在一间光线柔和设置简朴的房间。房里散发着的一种熟悉而温暖的气息使我立刻感到了妈妈的存在。哦!这是妈妈的房间。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在房间某个角落响着,我循声艰难地转过头,看见了妈妈的背影,那个衰老的背影正在佝偻着微微颤抖,浓密的头发已经花白,像秋日早晨落下的一层霜。

她在哭泣!是她那颤抖的上衣下摆正在轻轻地摇着窗根下那棵青翠欲滴的盆花。

妈妈!我轻轻地叫着,泪水决堤而下。妈妈扭过身子,一双红红的眼睛疲惫不堪,似一匹老态龙钟的正徘徊在老病交加边缘的老马,周身散发着悲哀、苍凉、绝望、无奈和无助。从窗口斜照而来的一束光线在纱帘的筛选下,变幻成一条斑斑点点的图案映在妈妈身旁的墙上。当妈妈走过时,那条图案便在瞬间以另一种流动的姿态从墙上跳到妈妈的身上,然后又跳了回去,恢复了原状。妈妈也从一闪而过的光亮里重新落在幽暗里。只有眼睛里那被照亮了的闪闪发光的东西好像被那条光线拉了一把似的倏然飘落下来,顺着苍老的面颊纵横流进或深或浅的皱纹里,然后幻化成一种潮湿的悲哀,凝结在妈妈苍老的面容里。

我知道了,我记起来了。我流着眼泪被妈妈搂在她柔软温暖的怀里,像一个无助的婴儿贪婪地吸着妈妈身上熟悉的气味。有滴滴嗒嗒的泪水不断地落在我的脸颊上,痒酥酥地与我脸上的泪水汇合一起,流向耳边,流向嘴角。我听到妈妈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就像涩涩的水道被什么东西堵塞了似的,憋在里边的那股强劲的洪流不停地发出沉重流淌声。

当我抬起泪脸,艰难地吐出“我在童年时就已不再是处女”的问题时,妈妈那一直压抑着的痛苦终于喷射而出了。我看见她那苍老的头用力垂了一下,额前那缕干硬的白发连抖几下,然后突然从胸腔里发出一声长啸,穿过屋内沉重潮湿的气息,撞向硬硬的墙壁,然后复又弹回,像一股潮水般汹涌着、澎湃着、呼啸着在我与妈妈的四周激荡着。妈妈大哭起来。我在她的怀里被她剧烈的颤抖颠波着,像行驶在大海上的风雨飘摇里的一叶小舟。

妈妈的哭声在寂静的房间内回响着,缠绕着,碰撞着,将各种悲哀越来越浓地充进房间的每个空气分子中。在这浓重的悲哀里,我终于也敞开我那苦痛的心灵,大放悲声。

两天后,我冲破妈妈的劝阻,回到了自己的家。

家里一片狼藉,保持着那天晚上我们那场冲突的痕迹。门口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横七竖八的拖鞋,女儿的玩具狗,丈夫的T恤衫,我的胸衣,一个皮包,两本卷着页的书,以及三张VCD光盘……那是我冲出门时,丈夫扔向我的东西。客厅墙上仍然挂着我与丈夫的婚纱照。温情的丈夫正在宽厚地向我微笑着。我用手摸着丈夫的脸颊、嘴唇以及眼睛,泪流满面。

是的,我从头就对不起丈夫,我给丈夫的是一个不完整的身体,一个不完整的爱情,一个不完整的心和不完整的婚姻。是的,丈夫不论如何都不过分。我不配他的纯真的爱情,不配他的呵护,不配他的信任,不配他的一切。一切都该结束了,不该拥有的,还是还给命运吧!

我又一次把照片翻过来挂在墙上,那白白的墙上立刻像开了一扇窗子似的,然后有一缕缕忧伤而孤独的气息不断从那里吹来,将屋内一丝的暖气悄无声息地逼出去。站在客厅中央的我开始感到阵阵的寒气袭来,脸上的泪水似已冻结。我知道这次翻过去的照片将再也不会翻回来了,就像这个空白的框子一样展示给人的永远只能是空白了。

电话响了,在寂静、哀伤的空气里像一道飞逝而过的闪电,将我的意识猛然照亮。我犹豫着是否接听,因为我真得想一个人好好想想自己的过去、将来。然而,电话固执地坚定地在屋内响着,一声接一声刺耳的震铃使我脆弱的心越抽越紧,屋内所有的东西似乎也因为这种震铃而摇动,就连冷凝的空气似乎也变得断裂开来。我拿起听筒,发出一声滋滋拉拉拖泥带水的沙哑的问候。然而回应的却是一个熟悉的令人心碎的声音——司马啸!我的学者!一种疼痛的颤栗通过小小的一根线一瞬间传遍全身,就像一根小小的自来水管通过高压喷着的巨大的水柱突然袭来,一时间将我击的头晕转向,握听筒的手不自觉地抖了起来。我觉得自己羸弱不堪,简直要虚脱一般。

电话那端是司马啸温柔的声音,轻柔如飘舞的丝绸滑过脸庞,缓缓落在身上,将我慢慢绕住。我的心脏乃至全身在这种温柔的缠裹下变得渴望、焦盼和激动,意识纷乱如麻,语句结结巴巴。我抹着不断涌出的泪水,不停地问着,怎么是你,怎么会是你?

我反复地语无伦次地说着我自己都不明白的话,一直过了几分钟后,我狂跳的心才稍稍平静下来,才听见他的话。

他说,我真得无法克制,我想听见你。知道吗?那天你为什么突然遛走?你知道我多伤心!我往你单位打过电话,都说你请假了。往你家打过电话也没找到你。你怎么了?难道我们的缘份真的已尽?他的声音也开始变得暗哑起来,有一种伤痛的叹息通过电话隐隐传来,轻若游丝,却牵出我一串又一串因思念而痛苦的泪水。一片沉默从电话里传来,似一团沉重的雾在悄悄地蔓延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听到电话那端飘来的似耳语般缓缓的但又艰涩的话语,他……他对你还好吗?

他很轻的一句问话像一颗炸雷将我憋了许久的怨愤一下子轰了出来,炸成了四处飞散的碎片。我觉得浑身每个毛孔都在向外喷射着怨恨、后悔、痛苦、无奈、绝望等各种情绪。我竭力捂着嘴,扭过头去无声地哭着、渲泄着。墙上那个翻转过去的镜框正对着我模糊的泪眼,朦胧中我似乎看到丈夫那受伤的眼睛正从那里幽怨地望着我。我终于压抑住哭声,努力用一种平静的语调说,还好。

司马啸一时间沉默下来,电话里又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他说,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向你表达我的内疚。我知道是我伤害了你,伤害了你的婚姻。如果他仍不能原谅你。我会给你一切,幸福、婚姻、责任,如果你愿意。我用真诚的爱向你保证!

他的话语带着沉甸甸的伤感,像耕耘在我的耳膜和心上的一把犁铧,不停地犁出长长的深深的沟壑,犁铧经过的地方,不停地翻卷着鲜艳的、血淋淋的思念和痛楚,这种痛楚不停地上升起来,将虚弱的我彻底击跨。我终于再也无法忍住满腔的思念和痛苦,呜——呜大哭了起来。

我的哭声从胸腔里从灵魂里撕心裂肺地发出,使对面的学者越来越手足无措。我听到他焦急的语无伦次的劝慰。然而我只是一味地哭着,对面司马啸的声音慢慢像烟一样消失得无踪无影了。当最后传来嘀嘀的声音时,我才知道对面的司马啸已经走了。

谁愿忍受一个整天艾艾凄凄的女人的哭声呢?那是我挂上电话后突然想起的,几乎同时,所有难以形容的自卑和悔恨的情绪也充满在脑中。

然而,我的这种想法很快被证实是一个错误。四个小时后,当我正在迷迷糊糊的睡梦里游荡时,我被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了。我艰难地睁开一双肿胀的眼睛,伸手摸向听筒。里边传来糟杂一片,然而那模模糊糊的声音,还是让人大吃一惊,并把我彻底惊醒。司马啸已来到我的城市!

43

一个小时后,我像做梦般已经坐在一家优雅的茶室了。对面的司马啸笼罩在一片桔红色的灯光里,这团桔红色在他周围轻轻荡漾着,飘飘渺渺、隐隐约约,使这种不真实的感觉越来越强。我又一次感觉这只是一场梦境,一场转眼即逝的梦。

他轻轻地伸出手来,示意我把手给他,我犹豫地看着他。他温和而柔情的眼睛再一次让我生起无限的迷恋和激情。当我终于把冰凉的手放在了他宽大温暖的手心里,我感到自己那种如潮的激情开始从身体的每个细胞渗出来。他慢慢地收紧手,将我的手攥了起来,并把另一只宽大的手也轻轻地绕了过来,缓缓地以一种柔和节奏拍着。随着这种拍打的节奏,奇迹发生了。我感到有一种温暖和平静的感觉从他的手里流出来,蜿蜒着绕在我的身边,慢慢浸入我的身体、意识甚至灵魂。我的眼睛开始迷离朦胧起来,一种昏昏欲睡的情绪越来越强地在身体里升起。似乎经过跋山涉水后第一次看见柔软舒适的床一样,心头那种入梦的渴望像潮水般开始一遍遍袭来,意识也开始变得若即若离,我不由得喃喃道,我好想睡!

司马啸从他的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仍然攥着我的手,弯着腰身,像一只猫轻手轻脚绕到了我的身边,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然后伸出另一只手揽过我的腰说,来吧,那就睡一会儿!于是,我像被使了催眠术似的真的靠在他的胸膛前闭上了眼睛。也许渺小的身体真的是太累了,也许是生命真的无法再承受了,靠在那个宽厚的胸堂上,我真的感到好安全好轻松。过去那种惊心动魄的激情似乎经历了什么灾难和打击一样突然全部死亡了,我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心平气和。桔红色的光线透过闭着的眼皮仍悄悄地在眼睛边流淌,耳边静寂如水,只有司马啸胸中嘭嘭的心脏跳动声,有力而节奏地摇着我昏昏的意识,我真的在他轻柔的鼻息声中睡着了。

到现在我仍然搞不清我为什么会在那种情况下睡着,如果说身体太虚弱的话,不如说应该是情感太虚弱了,或者应该是灵魂太疲惫了。总之我睡着了,连一个梦都没做。然而,更奇怪的事还是后头。当我醒来一眼看到充满爱怜的司马啸时,当我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时,我竟满怀喜悦地向他微笑了。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我已经好多天没有笑过了。所以当我向他微笑时,竟感到脸部肌肉有一阵缰硬和拉痛,尽管如此,我感觉我的笑容仍是一片灿烂。

我的手还在他的温暖的手里,已经被他攥得潮湿起来。我慢慢坐直了身子,重新打量旁边的司马啸。似乎到现在我才清醒地意识到司马啸的确是来到我的城市,我的身旁了。

他低着头,我看见了他眼睛深处瞳孔里的我的脸。他的情绪随着我的微笑也高涨起来。他说,你吓坏我了,突然来,突然走,我几乎没认出你来。然后千呼万唤却没有踪影。好容易找到,却号啕大哭。我真担心你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要面对司马啸,就会忘却所面临有关婚姻和丈夫的烦恼。我情绪似乎真的轻松了下来,我站起来,原地转了一个圈说,你看我现在挺好的。没有事儿!

真的?我这次来是有目的的。他的声音微弱下来,似乎有一丝失望,但很快这种失望似乎被一种羞耻所掩盖。我困惑地望着他的眼睛,想搞清楚他的目的。接着他以一种耳语般的声音很难为情地说,我以为他不要你了。

一时间那种压抑起来的伤感复又弥漫开来,将刚才的轻松气氛掩盖了。他说,如果真是那样,我准备向你求婚,你知道吗?

我平静的心突然间掀起巨波大浪,面对他的表白,我一时间感到手足无措。自从他说过他的梦后,虽然多少次我希望过,憧憬过,但从没有奢望过。即使设想离婚也不曾想过真会有他向我求婚的那一天。我不知道如何表示我的感动和震撼,更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我只是愣愣地望着桔红色灯光里的他的真诚的眼睛,足足有二十秒种,空气似乎静止了。他又一次盯着我的眼睛说,我会给你一切,包括婚姻、责任、幸福和爱情。只要你点一下头。你明白吗?

我仍然愣愣地听着他的话,像做梦一般,只有茶香从桔黄色的灯光里慢慢分离出来,游向我的身边。我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经从司马啸的手里抽了出来。我听到自己极微弱地说着,我们怎么可能呢?我们怎么可能呢?我们相处的时间几乎才几天,你其实根本不了解我。

不,你错了。司马啸温柔而坚定地说,你知道有的人相处一辈子都不会结婚,有的人或许只见一次就能相爱。爱与时间是没有必然联系的。

然而,我还是不能同意他。我想,他太善良了,他一定是把我痛苦的原因归结到自己身上了,所以他想用传统的方式给我名份,给我婚姻。可是,我非常了解我自己,我知道自己缺点太多了,我知道我的任性,我的倔强,我的暴戾,我的耐不住寂寞,我的不贞,我的放荡,我更知道这些缺点使我难以配上他给我的婚姻。我还知道,就我们而言,婚姻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应该是最最不适宜的。我真的无法想像,当我们面对柴米油盐,当我们为孩子,为家务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时,我们的刻骨铭心的爱会持续多久。如果从这种意义上说,爱情的坟墓无疑就是婚姻。我不想将它埋葬到世俗中去,也不想过早地埋葬它。如果说我拒绝与他的婚姻是缘于这种理由的话,不如说得明白些,应该缘于我对失败的恐惧。我宁愿为此痛苦地爱,痛苦地思念,终生到老。因为只有这样,这份爱才会永远不会掺进杂质,只有这样,它才会最完美,最持久。

当我一点点地为我们的未来想明白时,我的心开始慢慢平静下来,我知道,一切都该结束了,为了这份美好的爱情,为了这份刻骨铭心的思念,也为了他心目中对我的爱。是让他解脱,让他重新寻找自己生活的时候了。高潮时谢幕,才能保持那份永久的美丽!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在以后日子里,每当他工作或者生活,每当他累了、闲了或者快乐了,当他偶尔想起我时,才会一直存有那份美好的爱和思念。

杯子里的水都已凉了,我重新添了热水。然后,我轻轻地嗅着悠悠的茶香,以压抑心中深深的伤痛,然后作出一种平静的姿态告诉他,丈夫已经原谅我了,我们基本恢复了往日的生活。我想我会做个贤妻良母的。司马啸的脸上一瞬间突然涌现出一种羞愧和忧伤的表情。他低下头,眼睛怔怔地盯着正袅袅升着茶香的水杯,似乎想从水中寻找什么。然后他抬起迷蒙的眼睛,幽幽地着说,难道……难道我们的缘份真的尽了?

我觉得眼泪正在抑制不住地向外溢出,我只好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悄悄地将眼泪轻轻抹去。外面的黑夜无边无际,只有那片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给神秘的黑夜托出一片色彩和生命的痕迹。我突然感到自己太渺小了,生命面对的各种超自然的力量太强大了。一定是有些什么是我们所不能左右自己的,一定是有些什么注定是生命中不该有的。

当我的泪水再一次因感叹生命的渺小而滑落时,我感到了那只温厚的手轻轻滑过我的泪水浸湿的脸颊,我的流泪的眼睛,然后插进我的头发。我感到我的头发正在被他轻轻的捧起,然后我感到他将自己的脸贴了上来,深深的呼吸声在我的头发里沉重地湍流着,透过密密的缝隙,轻轻地触摸着我的皮肤。他在喃喃着,你是我生命里让我最动情的女人,也是我一生中将再也不会忘记的女人。我的脖后面不停吹来他的气息,然后有几滴温温的东西落在我的脖颈中,我知道他也哭了。

44

走出茶室,路过前台的时候,突然在幽暗的光线里有一张似乎熟悉的脸,但是没等我想起是谁,我们已经迈出了茶馆。

已经九点多了,西伯利亚的寒流正强劲地涌来,打在脸上似鞭子抽着。我仍然在想那张脸,但搜遍脑子也没能想起。然而,心里却涌起了一种不祥或者说不安的感觉。我跟在他的身旁,被风一吹几乎全身颤抖起来。我突然非常希望他能伸出手拥住我。我想或许那样,我会完全改变主意的。但是他没有。

在出租车里,我们并肩沉默着,他用两只手紧紧攥着我的手。我不知道说什么,我知道今夜一别真将成永诀了。于是一时间过去所有的刻骨铭心的相聚全部涌上了脑海:初次相聚他那黑风衣掀起的衣角,在楼梯里踉踉跄跄的行走,在电梯里他的热吻;第二次相聚时他温暖的前胸;第三次见他时他鬓角的白发……所有的镜头像车窗外飞驰着的街灯从远处飘到眼前,当刚刚清晰地现出它的全景和面貌时,便被新的镜头所代替。我无声地流着泪水,任离别的痛苦慢慢啃噬着肌肤和心脏。我好想靠在他的怀里痛哭一场,然而,他的学者气的沉默,他的学者气的伤感,就连他的痛苦都是如此斯文。我只有咬着牙悄然地独自吞咽下别离的痛楚。

火车站里,我跟在他的身后像一个飘忽不定的影子。从买票,到候车检票,我们几乎一直处于沉默中。我们一步步地迈向检票口,我走在他的斜后方,手被他攥得越来越紧,我知道那个最后时刻即将到来了,我真想告诉他留下来,今夜!

在我们被人流涌着快走到检票口时,他突然拉着我转过身向回走去,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然而,幽暗中我望向他的脸,我看见他非常地激动起来,呼吸声变得粗细不均。在后边一个暗影里,他停了下来。微微弯着身子,低首望着我的眼睛,忧伤但坚定地说道:看着我。

我再一次仔细地看向他,那是一张清瘦而棱角分明的脸,学究气十足的表情里满是忧郁,像秋风扫过后的大地满是苍凉。当我看向他的眼睛时,我才发现里面除了丝丝痛苦还有闪闪的泪光。我不由得热泪盈眶,低下头去。

抬起头看着我!他声音暗哑,但很坚定,像一记重锤砸在我心上。我顺从地抬起泪眼,看见他的脸上除了伤痛还有一种诀别的悲壮。

他紧盯着我的眼睛问道,还记着我们初次相聚时的那句诺言?

他的这句问话一下子让我想起我们的初次相聚,想起那个月色如水的晚上,一时间一种巨大的悲苦淹没了我,我一面拼命点着头,一面不顾别人的眼光,捂着脸压抑地哭起来。然后我听见他低哑着嗓音说,不管未来如何,在四月五号那天我们至少都要通一次电话来彼此联系,否则的话,第二天我去找你,如果第二天我没找你,你第三天要来找我。记着吗?

我泪水滂沱,再一次点头表示自己记着。

记住这句诺言,记住我!这是他最后转过身离开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从检票小姐的身旁走了过去,高高瘦瘦的身影在苍白而冷峻的日光灯里,在模模糊糊的夜气里,似乎正变成一个越来越不真实的梦。当他走过护栏,拐过弯,他突然转过身,透过那段痛苦的距离,穿过那段白白的灯光,我的心已感觉到他模糊的脸上的伤痛。周围的乘客都已匆匆离去,只有他定定地站在那里,孤身一人。泪眼朦胧中,我们对望着,巨大的悲伤随着目光的相互交叉在我们之间来回传递着,奔流着。

学者啊,我不由得心里念道,燕子南飞还飞回,西伯利亚的寒流走后还重来,而我们何时还能相聚?

当广播里一个女人软哝哝地说着,列车已停止检票时,我的学者终于转过身去了。留在我眼里的是他那牵走我的心的背影。

我站在那里,愣愣地望着他最后转身时停留的那个地方,傻傻地希望那只是一场梦,梦醒来,他还会站在那儿。当又一拨进站检票的人群熙熙攘攘地拥挤着冲向那里时,我才意识到已不可能了。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梦游者刚刚醒来似的,慢慢地转过身子,准备回去。

我茫然扭过身去,一脚踩在紧挨着我站着一个男人的脚上,而头部几乎撞到他的胸脯上。我慌乱地连说着对不起,然而对面的人背着灯光却无动于衷,没有声音也没有移动。在我望向他的脸之前,心里突然产生一种莫名恐惧。就在我来不及思考这种恐惧的缘由时,我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丈夫正在异样的看着我!

我似乎一下蒙了,不知所措地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一切。然而,丈夫几乎在二三分钟之内就那样看着我,嘴唇紧闭。我颤颤惊惊地解读着丈夫眼睛里、脸上的情绪,那里除了愤怒、绝望、痛苦以外,还有越来越强的鄙视和冷漠,像根根芒剌正在扎在我的身上。

我羞愧交加,痛苦而无奈地等着丈夫的惩罚。几分钟后,丈夫突然转过身,大踏步走向出口。在他临走出出口时,他又一次转过身,望着一直愣在原地的我,瞟过一个憎恶的眼神,然后轻蔑的转过身去,在我恐惧的的眼神里消失了。

就像大梦初醒,我突然意识到该结束的都真的彻底结束了,包括婚姻和婚外情,在同一个夜里,几乎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就这样结束了。但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终结,也没想到都选择在这同一个夜里。

我已经没有泪水了,但虚弱的身体几乎支持不住了。一定是老天的安排,在我们婚姻的最后时刻,让曾经如此执着地爱着我的丈夫终于看到了他应该也是最不应该看到的人和事,然后没有任何遗憾,没有任何愧疚,没有任何留恋,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去结束这段婚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