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王真强将我送到单元门口,当他要扶我上楼时,被我坚决地谢绝了。我歪歪扭扭地爬着楼梯,脚下飘飘悠悠,好像走在一堆棉花上,而眼睛更是模模糊糊,似乎楼道所有的一切都变化了,让我无法定准我已经上到几楼。我不得不几次停下来,一次次揉着模糊的眼睛,并调整着歪歪扭扭的步态。

终于站到了家门前,我看见门上那颗大大的福字,耀眼地向我注视着。那是春节前夕我与丈夫一起贴上去的。我顿时又泪眼朦胧了,不由得心里呼唤道:丈夫,你在哪里啊?我想你!

推开屋门,一切如旧,只是没有丝毫人气。在空落落的屋内,瘦小的我躺在宽大的床上显得渺小而可卑,而寂寥的心更像一片不毛之地,荒凉而孤独。

有电话响起,这么晚了,谁呢?我懒懒接起,一个急促的男声响起:你一晚上哪了?是弟弟。我想可能出事了,我的脑子一激凌:怎么了?是妈妈出事了?

妈病了。找你找不到,打姐夫的手机,他说他不在本地。急死我了。

我迅速地爬起,穿好衣服,从抽屉里拿出所有的现金装在包里,我已顾不得脚下的步伐了,我一路踉跄着狂奔下楼,几次差点摔倒,最后冲了出来,我打到了一辆车。

医院里,母亲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打着吊瓶吸着氧气。弟弟与弟媳愁眉哭脸地守在一旁。看见我,弟弟两步就窜了过来。你上哪去了,吓死我了。

妈妈上厕所时晕倒了,医生说是心肌梗塞,多亏发现及时,医治及时,不然就麻烦了。弟弟像机关枪似的不停地说着。突然他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眼睛也瞪大了,姐你喝酒了,你脸色苍白,是不是有什么事啊。同时将手伸向我的脑门,摸了摸。

我为弟弟的关心而感动得心里一阵发热,便说没事,与朋友有个聚会。

夜越来越深,弟媳回家照看孩子了,弟弟俯在妈妈的床边开始打盹。坐在母亲身旁的我现在倒开始越发清醒。望着她衰老的脸,一种内疚使我易感的心又一次波动起来。自从春节回过母亲那里,已经几个月没有去看她了,眼前的母亲明显又老了,头发几乎全白了,偶尔几根或者一缕黑发夹杂其间,倒更显出一种苍老和悲凉。额前的皱纹似刀刻一般,即使睡着也深深地向人显示着衰老和无奈。嘴角松松垮垮地下垂着,一副老太太的姿态。我不禁眼睛潮湿,为母亲一生孤苦而操劳的命运。

有凉爽的风从窗口吹进,我下意识地为母亲掖了掖被。母亲放在被子上边的手半握着,在睡梦中轻微动了动,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看见那双瘦骨嶙峋的手,青筋暴突,似条条蚯蚓在爬动,我又一次为自己对母亲的疏忽而惭愧难当。

第二天,我在医院门口的公用电话里将电话打到了丈夫单位。我知道他没出差。他之所以告诉弟弟他不在本地,我猜他准是看到弟弟的电话认为我的娘家要找他做工作。电话打通,我的猜测果然没错。他仍然一副冷冰冰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我怯怯地说,别挂,我有事跟你说。

由于害怕他突然挂掉电话,我急忙接着说,妈妈病了,但她并不知道我们的事。你来一趟好吗?电话对面的他仍是一片沉默,我心虚发慌地不敢说一句话,只有无奈地、默默等着他的表态。经过一分钟或许二分钟的时间,电话中终于传来他的声音,好吧!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他来了。我正坐在床上与妈妈聊天的时候,他无声无息地进来了。我背对着门,看见妈妈盯着门口突然变得满面笑容,我知道有人来了。我扭过头,他就这样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头发虽然有梳过的痕迹,但还是掩盖不住纷乱,就像生病的小孩似的,给人感觉头发总是向起翘着。脸色憔悴、惨白,眼睛里满是忧郁,两手提满大大小小的各种食品盒。他的脸上正在努力往外挤着笑容,于是脑门上的皱纹便毫无保留地突了出来,就连嘴角边不知什么时候也出现了两条若隐若现的皱纹。他瘦了,还变老了。当他走到妈妈的床边时,我分明看见他的鬓边也出现了几根闪着亮光的白发,刺眼地竖着。我不禁心头颤栗起来。现在我才知道我是多么在乎他,多么心疼他。他的每条皱纹都牵扯着我的心,他的每根白发也都连着我的神经。

妈妈高兴地拉着他的手,东问西问。我知道妈妈一向是很喜欢他的女婿的,甚至超过喜欢我。

你怎么照顾他的?当我正沉浸在端详丈夫的悲伤里的时候,妈妈突然扭过头冲我责问起来。你看他怎么这么憔悴,好像刚生了场大病似,给人感觉好像没有人照顾的样子。妈妈一脸愠怒,又像每次我们夫妻吵架后,对我的惯常责备似的:你都三十多了,孩子都这么大了,不能再任性给他气受了,你知道吗?你应该知道疼丈夫了,知道吗?

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着,我扭过头,走到窗边,一边假装看院子里的风景,一边装出一副孝顺的样子,妈妈,我知道了。其实,我的泪水已经流了出来,我一边调整着情绪,一边把头伸向窗外,当缩回头时,很自然地抚了抚头发,趁机擦干了泪水。我慢慢扭过头,我看见丈夫的眼圈也已经红了。

弟弟弟媳风风火火地来了。看见姐夫,弟弟也兴奋起来。丈夫也赶快解释,昨天在郊县不能回来,对不起。弟弟也看出姐夫的憔悴了,到底是一家人,他们都关心着他。

弟弟扭过头说着,姐,你该给姐夫补一补了,你看他成什么样子了,好像刚生了一场大病。然后又转头疑惑地对姐夫说,你身体没事吗?听到丈夫说没事,他长嘘一口气,然后说工作别太辛苦了。

我们在弟弟两口子和妈妈的催促下,离开了病房。走下楼梯,转过身,弟弟的声音便消失在身后了。丈夫立刻像躲避瘟神似的迅速走了几步,与我拉开了距离。我默默地走在他的身后,看着他走路时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的熟悉的神态,不禁心酸起来。

医院里仍是熙熙攘攘,各个角落里都充斥着无尽的来苏水味,一缕缕被行人搅得支离破碎,并在我们的身体周围不停地飘散着,游移着,聚合着,分流着。我与丈夫耷拉着脑袋,一前一后夹杂在送饭探视的来来往往的家属队伍中走出医院大门。丈夫径直推上车子,似乎忘了我。我急忙跑过去,脸红气短地站在他面前,眼睛却不敢正视他的脸,而是绕过他的头看着远方的天边,那里正有一轮红红的太阳拖着余光往天际隐去。

我说,我们能不能谈谈。

他的眼睛也没有看我,想必他与我一样不愿看见对方眼睛里的东西。他一脸茫然地望着远方,说没有这个必要吧,只希望你早做决定,早签字。

声音未落,在我还未来得及反应时,他就骑上车走了,向着太阳红红的光线骑过去了。于是从天空射下来的红彤彤的光线被他的身影搅起一片晃荡,美丽的晚霞在眼前无声地摇着。一条细长的影子投过来,在我眼前的地面上晃动着,越来越长,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在地面上。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两滴泪水无声无息,悄悄地流了下来。

25

时间一天天过去,母亲的病已基本稳定了。在母亲的要求下,晚上我不再陪床。我几乎每天晚上十点左右离开病房,回家睡觉。从医院到家里这段路程骑车大约需要二十分钟,中间经过一条灯红酒绿的街道,被人们戏称“红灯区”。这里吃有饭店、嚎有歌厅、洗有浴池、还有茶馆、酒吧以及各种名目的休闲娱乐场地。整条街道在白天似乎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每到华灯初上,这条街道的美丽与浮华便淋沥尽致地展现在夜的眼前。各种红绿招牌在黑夜的衬托下尽现无边的诱惑和大胆的卖弄。门口的灯光迷迷朦朦,如梦如幻,将门后世界的神秘感一点一点、遮遮掩掩地慢慢流泄出来。偶尔从中走出的女子个个妖冶美艳,风骚四溢。每到夜幕降临,便陆续有小轿车从四面八方驶来,停在一家家彩色灯光下,从中钻出一个个或胖或瘦或高或矮或老或壮的喷着酒气或打着酒嗝儿的男人。

我总是好奇地穿过这一片美丽的街道,在偶尔传来的妖冶女子的挑逗性的声音里以及男人们的粗声粗气的笑声里匆匆奔过,从来不曾想到自己会驻足在这片灯红酒绿的世界,更想不到自己会与哪家发生点什么关系。但是人生或许就是因为一些偶然,一些意外,一些自己从来不曾想到的事件而突然改变。

我就是在这样的偶然中改变了当时的困境。那晚春风仍然很温柔,这片街道仍然很美丽,一切都没有什么预兆,像无数个夜晚一样。我骑着单车,也像往常一样穿行在这条神秘的街道上,我的眼睛仍然下意识地向路两旁好奇地张望着,路两边的风景在我的眼前向后退着,一个一个充满欲望的门灯也似移动的星星被甩在身后。当我脑子正在昏昏然,被周围熟视的景色麻木时,前边一群高声嚷着的男男女女引起了我的注意。当我越骑越近时,才看清是发生了争吵,不,确切地说,是在打架。因为我听到外围有女人的尖叫,不停地喊着别打了,别打了。

我一向是一个好奇的女人,我突然想停下来看看。但当我看见那里除了男人便是妆扮美艳的女人时,我犹豫着只是慢了下来,最后我仍然跳了下来。

我走了过去,挤到跟前踮着脚尖向里看去。我一眼看见有两人正在踢向地下躺着的男人。当沉闷的踢打声响起时,地上的男人也发出一声呻吟。我的心突然哆嗦了一下:那种声音是如此熟悉!

我有一种可怕的预感!

我疯狂地挤了过去,人群因我而晃动起来。我拼命地用手用身体拨着拥挤的人群,并且向前冲着,我要看一看被打的人。当我冲到最里边,我看见了地上那个因为疼痛而四肢蜷缩的男子,他的脸朝向斜下方,并且因为周围的人群而隐藏在黑影中。当旁边又有人用脚踢来时,地上的男子也随之滚到我的脚前,并再次呻吟起来。这一次我不但听清楚了,而且看清楚了:是我的丈夫!那被我伤害后多日不见的丈夫!

他现在就在我的脚下,就在眼前,却满脸血污。当我怔怔地看着他脸上的血迹,疑惑他受伤的部位时,一个高大的男人抬起脚又向丈夫踢去。我突然感到自己浑身血液沸腾,我像一只愤怒而凶猛的老虎,大叫一声扑向了那个人。那人猝不及防,咧咀了一下。然后,我返过身,疯了似的一下子护在了丈夫的身上……

我的出现使大家突然安静下来。有人出来劝慰了,那两人便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桔色灯光照着丈夫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他半睁着的眼睛里,暗淡无光,脸上血污模糊一片,就连脖子里,胳膊上都血迹斑斑,搞不清到底是那里有伤口。衬衣被撕破了,肩膀上露出一个洞,像一只恐怖的眼睛注视着人群。从里边裸露出一块惨白的皮肤,在灯光下一片灰暗。当我正无助地不知如何是好时,我看见丈夫突然激动起来,血污的脸一下子变得更加扭曲,刚才还暗淡无神的眼睛大睁着:臭女人,滚开!接着一巴掌抡到我的脸上。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我怔在了原地。等我明白眼前发生的事情时,一瞬间我像一只被挤空的皮球软软地坐在了地上。火辣辣的疼痛在脸上蔓延开来,我感觉嘴里有热乎乎、咸乎乎的东西流出来。我下意识地抹了一把,我看到那是黑红的血液。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后边门里有凄美的音乐轻轻飘来,那是一支忧伤得让人落泪的曲子《丹顶鹤》,歌手用细细的浸着泪水的嗓音,激情满怀地诉说着一个美丽的丹顶鹤的故事,我听见最好那句歌词“轻轻地飞过……”好像真的有一只伤心的丹顶鹤正在我的头顶飞过,甚至还能感觉到它飞过时飘过一阵轻风。我的泪水随着这拖长的绵绵的尾音从脸颊上滑落着,然后,随着歌声的消失,我茫然地抬起头,看见在远处夜的上空有流星突然飞过,拖着一条长长的美丽的尾巴消失在星群中。我想,或许就是那只丹顶鹤。那一刻,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变成一只轻灵的丹顶鹤,随着那流星飞翔而去,当然最好也能带走我那受伤的丈夫一起离开这尘世的烦扰,尽管他现在还恨着我。

有漂亮的女人走来,有醉人的香气扑面而来,我看见她那温柔善良的眼睛看着我,我听见她说,带他到医院包扎一下吧。一只包递到我的手上,那开得过低的领口正松松的垂下来,露出美丽的乳沟。我低头认出那是丈夫的包。又有一个男人走来,架起了丈夫。我这才注意到周围的人已散了不少,旁边一辆出租车不知什么时候停在这里。我想是刚才那个姑娘叫的吧。我脑子清醒过来,我意识到这才是应该做的。

丈夫仍在挣扎着,不肯过来。我在他的骂声中,在众人的帮助下,终于将他摁了进去。在人们或疑惑或关注的眼光里,车子驶进快车道,飞速驶向附近的一家医院。接下来的整个过程,丈夫像一只受伤后的狼,沉默、阴郁而凶险。他不再说一句话,也没有看我一眼,只是在我的张罗下忍气吞声地听从我的安排。

当他在包扎室里接受医生的诊治时,我坐在长长的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感到昏昏沉沉,像飘荡在一个白色的梦中。我看见穿白衣服的男男女女在我面前急匆匆地来往,我看见铺着白单子的活动床走了又来,我还看见两堵白白的墙在身边不停晃悠……我坐在那里,竟做了一个梦。

丈夫出来了,嘴唇角上方缝了两针,手背上也包着白白的纱布。洗净的脸上有几处青紫,使丈夫的脸显得滑稽而恐怖。大夫仍在坚持着让检查一下,但丈夫一片沉默地向外走着,没有任何表情。

已经是子夜时分了,街上一片冷清,就连出租车都少得可怜。丈夫站在我的前面,像一座浮雕,没有语言,没有行动,只有衣服背后破损的布片在风中摇摇摆摆,让我感觉我们像战争后的残兵,正在凄凉、忧伤、无奈地寻找着回家的路。我推着自己的车子,站在他身后,不知道如何打破这沉默。但是我知道我必须说点什么,让他回家去。远远的有车驶来,我看清那是一辆出租车。便对着丈夫的背影悄声地说,回家吧!丈夫仍然没有任何回应,我想他已经默认了。

车停在我们身旁,司机将我的车子装在了后备箱里。

我与丈夫并肩坐在了后排。

十分钟后,进了家。推开屋门,隐隐约约有一股潮湿的霉气不知从那个角落飘来。客厅对面墙上的结婚照仍然反挂着,使我的心不禁紧张起来。当我从卫生间出来时,丈夫已经安静地仰面朝天躺在了床上。我轻轻走过去,似乎怕惊动他似的。当离床有一米多远时,我停了下来,不知是否应该走到他跟前。

他眼睛微闭,脸上一块青一块紫的,在灯光下感觉花花绿绿,嘴巴肿得高高的,头发乱蓬蓬,一副丑陋和落魄的样子。当我看向他的身体时,我才注意到这身衣服是我今年情人节时,花了近一个月的工资买给他的。更让我伤心的是,当我认真观察这身揉得皱皱的衣服时,我才发现裤子的大腿处也撕开了一条口子,里边露出青青的碰伤的皮肤。

我心里一阵难受。我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什么或者召示着什么。记得情人节前夕,媒体欢天喜地地将西方的这一节日炒得热火朝天,给我们平淡如死水一潭的日子注入了一些茶余饭后的话题。一个晚上丈夫从报纸上抬起头开玩笑地说,今年情人节我要让你收到一支玫瑰,让你体验一下情人节的滋味。我也开玩笑地说,我也送你一件礼物吧!其实我一直认为我们的话只不过是随便一说而已。但那天中午刚回家,当我听到敲门声,以为是丈夫下班回家时,打开门却意外地收到了一个陌生小伙子送来的一支鲜艳的玫瑰。在那张美丽的塑纸里,还带着打着蝴蝶结的缎带,以及丈夫的祝福和情话。小伙子的脚步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我仍然坐在沙发上沉浸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中。因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收到的鲜花,而且还是一支玫瑰。我这才想起丈夫的话,同时也想起自己的许诺。于是我带上我的工资打车冲到商场,在人头攒动、商品琳琅的货架前,我想起丈夫曾经站在皮尔卡丹服装前,为一件衬衣而感叹的情景,我记得丈夫脱口而出的赞叹:这么贵,真是一分钱一分货,真是不错。于是我决定就买它,并配了一条西裤,几乎花去我一个月的工资。

丈夫在情人节收到的礼物——衣裤虽然新的折痕还依旧清晰,但已无可奈何地被暴力揉得皱皱巴巴,两个破损的洞肆无忌惮地招摇着,看来这真是上苍的旨意——爱已破碎。我突然想起那支玫瑰——我的情人节礼物。我迅速扭过头向梳妆台望过去,但那支玫瑰踪影全无。我想起最初我是将她插到一个花瓶里放到梳妆台上了,记得那时每次梳妆,我都会看着她的色彩激动一番,后来似乎是女儿也许是丈夫曾经说过她死了,再后来好像我将她移到了什么地方。我在屋里搜寻着,但一无所获。当我在书房里四处找寻时,我发现了她:在电脑桌的抽屉里边,一个角落里,悄无声息的她被裹在一块粉色手绢里。

当我轻轻打开手绢时,在我眼前的已是一支皱巴巴的枯干似树叶般的东西。我泪水滂沱地将她捧到手里,为她的短暂的命运,为她短暂的爱情而哭泣。但我还是震惊了,因为有一缕飘飘缈缈的香味正从我的鼻尖飘过——她仍然有着生命!

两个多月,对于一支玫瑰时间已经算是长了,但她仍然还有一丝香气;两个多月,对于一对生活了十年的夫妻似乎是太短了,但就这两个月竟然能将一切都改变。天知道仅仅在情人节后的两个多月里,当玫瑰的香味还没有完全消失的时候,当情人节的礼物还透着新鲜的时候,当丈夫的衬衣裤子上折叠的痕迹还依旧清清楚楚的时候,生活就发生了如此的改变。先是我在网上偶遇相投的网友,然后突飞猛进发展成情人,然后背叛丈夫,然后面临离婚。那对第一次在情人节互送礼物的妻子和丈夫突然成了敌人,生活真是开了一个可怕的玩笑。结婚十年,没有在乎过情人节,没有在乎过情人节的礼物,过得却一帆风顺。但当第十一年,一个偶然的玩笑使他们互送了情人节礼物后,夫妻关系却到了危险地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当我刚刚还与丈夫恩爱的时候,却又爱上了另一个男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不知心理学家、婚姻学者或者社会学家是否能解释清楚。丈夫在床上似乎睡着了,在灯光下暴露着滑稽的脸。我走过去,将他的鞋脱了下来。慢慢帮他脱着衣服。他睁开了眼睛,似乎很痛苦地脱着衬衣和裤子。但很快我就明白了他痛苦的原因:他身上皮肤许多地方青一块紫一块,似一只大花毯子般。我悄悄擦掉泪水,去卫生间端来一盆水,为他清洗。我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像一个小心翼翼的丫头伺候主人。我慢慢地从他的脖子擦起,向下缓缓地移动着。

他的胸下有一块胎记,红褐色,圆圆的,与他身上的青紫混在一起,几乎分辨不出;胸口大致在心脏处有一大一小两只猴子,相隔只有两公分左右。他曾说大的是我,小的是女儿,因为我与女儿都是属猴的。他说妻子女儿都长在他的心里边,妻女有任何病灾疼痛他的心脏最先知道;他的胳膊上有一块疤痕,那是我怀孕时他为了给我炸鱼烫伤的;他的膝盖下有一块疤,那是他十三岁时被狗咬伤的。他的脚脖处还有几个抓痕,那是去年女儿养的小猫抓的……我突然感觉鼻子酸的厉害,眼泪已经啪哒啪哒地流了出来,落在他的身上,轻轻转动着,在灯下闪着美丽的光亮,像早晨叶片上一粒粒滚动的小小的露珠。在十几年的风风雨雨和相濡以沫里,这个熟悉的身躯丝丝毫毫都已深深地连结在了我的身体里,它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处斑点,也都连着我的心和神经。你叫我怎舍得他?如何放得下他?在多年的同难共苦中,那个身躯几乎已成了我自己的身体。

我感觉到他坐了起来,我的泪水却在加速地淌着,加速地啪哒啪哒地落着,我仍然低着头,仍然擦着他身上的尘土。

他将手伸了过来,手上的纱布白得耀眼,他用笨拙的大手擦向我的眼睛。我的眼泪流得更快更多了,我开始啜泣起来。他的手从我的眼前慢慢抬高到我的头上,他在抚摸我的头发,然后从头上滑下,滑到背上,滑到腰里。他开始慢慢用力将我搂过去,我终于呜呜痛哭着倒在了他的怀里。

那天晚上,我睡在他的旁边,却做了一个恶梦。我梦见自己睡在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一个男子进来与我做爱。当我正在疑惑那是不是丈夫的时候,我听见窗户上有啪啪的拍打声,然后我就看见在床的上方有一双忧郁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窗户外边还有一张脸,五官被愤怒挤得变了形。然后,那个男子光着身子跑了,我看见父亲拿着把菜刀疯狂地追去了,而我一丝不挂地被人围着,被人指点着……

26

第二天早上,丈夫醒来便一副愁眉苦脸状。

我听见他在打电话请假,他不停地说着:对不起,我实在不能去了,你知道但凡有一点余地我都会去的。这对我是一个挑战,我比你更想赢得它!……几乎十分钟的时间,他一直歉意地解释着。从断断续续的交谈中,我听明白了,这次意外,使他失去了一次极好的谈判机会。因为这次面对的是一个美国客商。丈夫的公司是搞贸易的,丈夫原准备两天后飞往广州谈一笔大生意。公司老总对这笔生意也几乎是寄希望于丈夫。一方面丈夫在谈判方面一向是机智多谋,另一方面丈夫曾经在公司驻美国办事处工作过两年,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我很难过,这归根结蒂是我的错,没有我的外遇,丈夫不会跑到那种地方去滋事生非,没有这件事,他自然也就不会失去今天这个机会了。我自责地给丈夫端来早餐,然后坐在一边静静地注视着他吃饭的姿态。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这样平静地看他的吃相了,坐在他的面前,我竟然感到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似乎他坐在我的面前吃我做的早餐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他一手拿着面包片,像往常一样准备张大嘴时,突然痛苦地呻吟了一下。嘴上还缝着针呢!于是他只好微微地咬了一口,平时我熟悉的那个面包片上的大大的半圆没有出现,当然那个凹字也没有出现,只是在面包角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缺口。然后牛奶也只好用吸管吸着。这么多年来,丈夫第一次像一个谈恋爱的少女般轻声地、秀气地吃着饭。但脸上的青紫却与这种秀气的吃相呈现出一种矛盾,让我心疼不已。

“手机丢了”,他突然停下咀嚼,从嘴里的面包和牛奶缝隙中挤出一句话。我一愣,真的?他点点了头。那只手机刚换了五个月,是他用自己年终的奖金——四千块钱买的。我很心疼,因为我一个月才能挣回一千块钱。我想,这也许就是老天对我不珍惜婚姻和家庭的惩罚吧。一时间生病的母亲也浮上脑海,看来老天虽然让我保住了婚姻,但我的罪孽所遭受的报应却落在了我的亲人身上了。

我决定在家陪丈夫一天,但当我刚做出这个决定时,我竟然感到有些害怕,因为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丈夫,不知道丈夫会如何反应。我坐在床边,因这个想法而犹豫不定。

你不上班去吗?已经八点半了。丈夫已经吃完了早餐,口气虽然冷冰但还是隐含了一丝关怀。这种关怀鼓舞着我壮起胆子抬头迎向丈夫的目光,但我说出的话声音还是小得似蚊子,我颤颤惊惊地说,我今天想陪你,行吗?丈夫的眼睛里在一瞬间显出一片熟悉的柔情,但这片柔情就像黑夜里一道闪电只是轻轻一闪便很快消失在眼眸的深处了。他沉默了。我的心随着他的沉默变得忐忑不安,不由得低下头来。

他终于用淡谈的神情和口气说话了,随你吧。

尽管他神情淡漠,尽管他仍是一副严肃和矜持的样子,但他没有拒绝我。我已经很高兴了。我的心情立刻随着外面的灿烂阳光而变得明亮起来,有小鸟声在窗外叽叽喳喳,感觉好长时间没有鸟鸣声了,这种声音唤起许多儿时的回忆。记忆中,小时候窗外是两颗枝桠相连的大枣树,每天早上几乎都是在一片鸟鸣声中醒来,在枣子成熟的初秋季节,经常在欢快的小鸟与诱人的大枣树下用一支长长的竹杆打枣,于是成群的鸟便一轰而起,然后就是噼哩啪拉的大枣从季节中落下,我们摸着被砸过的头顶,仰首看着载着浓绿的树叶在风中飘荡,在院落里洒落一串串欢快的笑声……那种感觉真好。

我望向窗外,鸟们不知在上边飞着还是在下边,偶尔有鸟的身影划过玻璃窗,闪出一条灰灰的痕迹。邻居家有桌椅移动的声音刺耳地传来。我想该收拾屋子了,自从丈夫离家以来,我似乎就再也没有收拾房间。这时我才注意到梳妆台上一层土,各种化妆品摆得满桌。镜子灰蒙蒙一片,看进去像隔着一层纱似的。就连地面上也已经因为有一层尘土出现了模糊的脚印。我将围裙扎在睡裙外,开始了扫除。

丈夫慢慢踱到客厅,嘴上的纱布在脸上很扎眼,使得脸上的青紫黯然失色不少。他走过去,将音响打开了,立刻满屋子环绕起一首忧伤而美丽的音乐,那是贝蒂·希金斯演唱的《卡萨布兰卡》。在忧伤的音乐声中,我刚才稍稍明亮的心情复又变得沉重起来。

当最后把拖布放好,把垃圾倒走后,我摘下围裙,从卫生间走出来。我一眼看见跪在茶几前的地毯上的丈夫的侧影,他双手支在茶几上,正满脸忧伤地盯着电视画面,沉浸在《阿甘正传》的音乐里。画面上是呆头呆脑的阿甘身后跟着一个可爱的男孩,那个男孩刚失去了自己的母亲。然后我看见阿甘站在一座绿色坟前忧伤的样子。我扭过头去,丈夫的脸上正有两滴晶莹的泪水在没有声息地向下滑着,像两滴酸性腐蚀液滴在我的心上,让我疼痛难忍。已经好多年了,我几乎忘记了他流泪的样子了。然而,今天,他跪在那里像一个伤心欲绝的孩子般无助而无奈。他一定是爱我的,他一定是想原谅我的,但是他的心是怎样受着伤呢。他因为爱我而痛苦,他因为恨我也痛苦。

我终于鼓起勇气,走向他。我轻轻跪在他的身旁,抱着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背上,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那颗受伤的心,只好一遍遍地哑着嗓子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请你原谅我。我感到了他身体的颤抖,感到了他强壮的身体里那压抑着的巨大悲痛。在这种巨大的悲痛里,我能想像出丈夫在承受着怎样的痛和怎样的爱。

他终于慢慢停止了哭泣,扭过脸来,用双手将我的脸捧起,一双充满爱怜和怨恨的眼睛盯在我的脸上,然后移到我的眼睛里。他肿胀的嘴慢慢哆嗦着,沙哑的声音像从飞沙满天的风里飘来:我仍然爱你,我仍然不能放弃你,你是我今生今世的冤家。他一下搂住我,将嘴唇吻到我的嘴上。我迎着他的吻,迎着他决堤般的泪水抱住了他。

从那一刻起,我心里揪得紧紧的,我在内疚中不停发着毒誓:如果今生我再做不到忠实于你,就让上苍用雷电劈死我吧!

他慢慢地解着我的裙扣,我已感到他的吃力了,因为他在呻吟。于是我轻轻地帮着他脱去他的睡衣,然后脱去我自己的。他满身的青紫又一次醒目地提示着我他如何地在乎我。我泪流满面地吻着他的胸,他的脸,他的心脏上的两颗痣。他像一颗充了气的气球开始慢慢膨胀,慢慢地强硬地散发出一股男性的力量和气息,然后一颗雄壮的男性心脏在身体里开始越来越大声地咕咚咕咚跳着,像一只小小的鼓槌击打我的身体。当他慢慢地进入我的身体时,我们俩几乎同时呻吟起来。我知道我们渴望彼此的爱,彼此的激情。

他轻轻地柔情似水地拥抱着我,我感激万分地迎合着他。我们在美丽的音乐声中,在惠特尼·休斯顿的忧伤得令人心醉神秘的《我将永远爱你》的歌声里做爱,浪漫心碎,激情满怀。我们像一对美丽的金鱼,从一个山间小溪慢慢逆流而上,身旁山花烂熳,有成群美丽的蝴蝶在花丛间飞来飞去,浓浓的花香在凉爽的山风中一阵阵在身体上流淌着。我们就在这样心醉中体验着逆流而上的欣喜,我们奋力扇动着我们小小的翅膀,张大嘴将水吞进来又吐出去,我们游过一个山头又游过一个山头,转过一道山梁又转过一道山梁,这种搏击让我们辛苦而快乐。然而,世间的事总是十有八九不如意,当我们眼看高峰在即时,却发生了意外。丈夫突然喘息声加大,像一只中箭的兽突然将微闭着的眼睛睁大了,满含痛苦与怨恨,他大声呻吟着从我的身体里滑了出来,沮丧地气喘嘘嘘地躺在我的旁边。

我不行,对不起。丈夫终于说话了,声音低得几乎是从肚子的某个角落里传出来的。他眼睛空茫一片,像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翻着白白的肚皮,没有生气,没有表情。我知道他一定是想起什么了,一定是想起我的身体上别人的痕迹了。我脑中一片惭愧,我想起王真强说的他需要时间来治愈他的创伤。于是我柔情地移过身体,对着他耳朵说,我知道你需要时间,让我等你吧,不管多长!只要你肯给我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