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在那个下午,我还不能判断这个男人将在我以后的生活里起到什么样的作用,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与他的关系是盲目的。这种想法除了使我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很功利的女人外,还使我对自己产生了一种鄙视。因为我清楚地记得在我与他发生肉体关系的时刻,我竟在一些意识的缝隙里,想到自己的事业应该因为拥有这个男人而变得更容易成功。甚至,在那个下午其余的时间,我在不停地为自己的粗率而自责时,还用这个借口作为自我安慰的理由。我告诉自己,我会因为有他更容易打败常天丽,我会因为有他更容易在社会上站住脚。

舍不得孩子套住狼,这是中国一句古老的谚语。那天,我是不是正在无意识地实践着这一真理,而这种实践是否就像人们所说的能得到回报,这只能在日后才有准确的结论。但是在那个下午,我还是真心相信了这一古老的真理。因为李子峰在收拾好行头,准备离开我家时,他最后一次恋恋不舍地低下头,吻着我的脖子说,我爱你,我会帮助你的。我不但要尽快让你的书出版,而且我要将你提起来。

失去了于致,却得到了李子峰。这也算是我在痛苦的深渊里得到的一个最大安慰吧。至于那个午后的激情所给我的影响,比与于致分别的那个上午所给我的影响到底哪个更大,当时我也很难说清。

在初越雷池的日子里,我一方面觉得自己堕落了,一方面又不停地安慰自己说我是一个单身女人,有权力选择自己的幸福。而于致,在我心目中的影子也随着这种新关系的成立被无意识的深藏起来。我感到自己在无形中对未来产生了更强的信心,这或许就是人们所说的“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感觉。所以,当时我对李子峰的期待,就像李子峰对我的期待一样强烈,但是如果分析起来,李子峰对我的期待或许主要是情爱,也许只有情爱,而我的期待却更多的是功利性极强的东西,那就是他给我的承诺,比如出版,比如提职,甚至还有改变目前生活状况的婚姻。但是,在我们接下来的电话交往中,尽管他总是一往情深地诉说着思念和爱情,却越来越少提及婚姻,这使我敏感多疑的心有时产生一种怀疑。我怀疑他对我的情感只不过是逢场作戏。毕竟同一单位,又是上下级关系,这种婚恋会产生怎样的社会舆论很难预测。虽然如此,每当接到他的电话,他平稳的语调以及表达出的思念又让我打消这种念头。

日子就在这种半是怀疑半是期盼的等待中,迎来了李子峰培训的结束。那是星期四。其实早在十天之前,我就知道了这个确切日期。为了迎接这个日子,迎接这个男人,我早在一个星期前便改换了发型,将原来清水挂面似的头发烫成了时下流行的发式,并稍作漂染,然后在星期三穿上了几天前便选好的衣服,以便第二天继续穿,免得常天丽发现我突然换漂亮的衣服而猜疑。

一切准备停当,星期四早上,我一早起来便做了细致的打扮,然后穿着准备好的衣服,像一个出嫁的新娘,满怀激动和不安地出了门。天那么高,似乎更清澈了,太阳那么烤人,却显得热情四溢,就连街岗的警察脸上也似乎挂上了微笑。已有两个月不见李子峰了,我真希望自己能让他看到我的美丽。如果他真的爱我,如果他真的会娶我,我将会如何感激他呀!

办公室的门已经开了,杨菴正背对着我双脚蹲在他的椅子上,盯着摊在桌上的一张报纸看着,而他头顶上破旧的空调也一如既往地嗡嗡叫着,像窗外的知了无休无止,吹着杨菴手里的报纸不停地抖动。我没有出声,悄然坐在桌前,像整个早上一样再次沉浸在连篇的浮想中,并在这种浮想中等待着。然而让我失望的是,一直等到十点多,李子峰也没有来,却等来了迟到的常天丽。

在常天丽踏进来的一刻,我感到心突然沉了一下,眼前一阵发黑。因为常天丽太漂亮了,而这种漂亮每次都把我刚刚建立的自信打得七零八落。我不得不再次埋怨老天:你让我不漂亮不要紧,为什么非要让我生活在漂亮的女人身边呢?打从记事起,我就生活在漂亮女孩的阴影下,儿时邻家漂亮的女孩,中学时代漂亮的女同桌,大学时代同室有五个公认的漂亮女孩,以及工作后的常天丽。在这种环境里,我在成长的同时自然也伴着自卑的成长,所幸的是,邻家漂亮的女孩没考上中学,中学时漂亮的女同桌没考上大学,大学里的同舍漂亮女孩考试成绩一直不如我,而只有这个常天丽不同,因为她除了在书本研究上不如我外,其余似乎一切都比我强,更可恨的是她那种优越的感觉,以及对我智力的嫉妒和不平。我有时真想向她打开窗子说一句亮话:你什么都比我强还不行?我仅有的一点智力,你为什么都不能容忍?

有人说,容貌是女人的阶级。这真是一句颠扑不破的真理。我总在想,常天丽,你既然已经用自己的容貌将自己划到了“高贵”的阶层,为什么还不能容忍低层的我有一点喘息机会呢?

这个上午,在我仔细打扮一番,希望与她能平分秋色,那怕只借一点秋色的上午,她又迈着优越的步子,仪态万方地走了进来。她就那样简单地站在那里,甚至不用她惯常采取的媚态,便像一只耀眼的明星,占尽风光了。我沮丧地耷拉着头,开始在眼前几页文件上勾划起来。而我心里却一刻不停地想着,这个女人今天上午得病多好啊!

然而,常天丽太咄咄逼人了。在我低下头已经承认自己的失败后,她仍然不罢休地走了过来,并且放开声音,捡我最脆弱的地方下了手。她大呼小叫地张扬着说,呀!你们看,今天雨蘋多漂亮呀!

我一下子涨红了脸,因为常天丽的话中“今天”说得特别重,言下之意就是,我“今天”似乎特意漂亮了起来。我压抑着愤怒,抬起头,冲着她没有表情地说道,谢谢!

杨菴与周铸文已经将视线转了过来,我心虚地一时间感到有些不知所措。我猜不透常天丽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一个在业务上,在学习上那么笨的人,为什么会在人事上,在察言观色上,在与人争斗中会那么聪明,那么精明。我想,她已经明白我今天的意图,也只有她才是这个办公室里唯一一个猜透我为什么今天变漂亮的原因。然而,她却是一个最恨我,也是一个最狠毒的女人。当我涨红着脸羞愤交加,无可言对时,她再一次大张旗鼓地喊叫着,将我心中最后的一点秘密戳了一个洞:

你们看,雨蘋今天还化妆了呢,眼线画得还挺专业,真没想到你的化妆技术竟这么好!几乎都看不出来。

我的头已经大了,脑子出现了空白,唯有脸颊上感到一阵阵烧灼。然而,她不但没有放开我的意思,反而得寸进尺地向我进攻起来:

今天雨蘋有什么喜事吗?或者有什么约会吗?也许都不是,今天不是所长第一天上班吗?你是不是想让所长大吃一惊呀?

我恨透了常天丽,我不知道她是在暗示我她知道了什么,还是故意揭露我取悦李子峰的意图以羞辱我。我一边听着她嗲着嗓音高声说着去叫所长来验证一下,一边用仇恨的眼睛盯着常天丽扭动屁股走出去。在她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口的那一刻,我真想有一把手枪,冲着她的后脑打一枪,穿过脑浆,从两个眼睛和鼻子中间穿出;或者冲着她讨厌的屁股打一枪,让她变成女太监……然后告诉她,我就是在取悦所长。我还想告诉她,我已经跟所长睡觉了,我准备嫁给所长了,我今天的打扮难道不对吗?但是,我没有,我只是坐在那里听任内心各种报复念头一个个闪着。

在一阵高跟鞋声的敲击中,这个恶毒心肠的妖精又出现在面前,她在周铸文和杨菴的注目中,在我的怒视下,仍然得意洋洋地表演着,并以一副无辜的神态说:

太遗憾了,所长不在,不然他一定会为雨蘋的美丽吃惊的。

我终于忍无可忍,站起身,走到她跟前,低着嗓音,压着愤怒说,我真奇怪,你这种劲头是从那里来的?

她显然被我的突然还击搞得措手不及了,她微微张着鲜红的嘴,向我瞪视着:你怎么这样说话呢?我什么劲头?

我感到心中刚才那块堵得结结实实的墙稍微透了一点儿气。我从她的身边猛然扭身向外走去,就在我要走出屋门的时候,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又重新走了回来,然后站在常天丽跟前,大声地说:

既然你这么好奇,看来我还真得满足你的刺探欲!你猜得没错,我今天确实有个约会,而且是一个重要的约会!所以我才打扮得这么漂亮。

常天丽像刚才的我一样变得脸红起来,最后,我心仍不甘地补充了一句说:

我交了男朋友,今天我要见他!

然后,我从愣怔着的常天丽的身边走了出来。但是,我没有回家,因为当我来到街口时,刚才因为常天丽的羞辱所聚集的仇恨使我产生另一个报仇的念头。我走到一个公用电话亭,给袁一林打了一个电话,要求他在十一点四十五分到我的单位门口接我。挂掉电话,我一改刚才的灰头土脸,感觉自己像一个胜利者,扬眉吐气地回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的气氛已变得死气沉沉,常天丽也从刚才亢奋的状态中消沉下来。我在等着常天丽刨根问底地追问,我甚至已经准备告诉他我的男朋友是一个开电脑公司的老板了。但是,她没有问,她甚至没对我做任何评论。

中午快下班的时候,常天丽和杨菴、周铸文都开始收拾东西下班。我高声说道,今天中午我男朋友过来接我,我让他一起请我们吃饭,怎么样?

杨菴一听有饭局先高兴地大喊着,太好了!但是周铸文说去不了,常天丽也尴尬地笑着说有事。就这样,杨菴也失落地说,我自己也不好去当电灯泡了。

我随着大家一起下楼,一起走过院落。远远便看见袁一林的奥迪车正停在路旁。在我走过院落时,袁一林就像了解我的心思似的,摁了两声喇叭,从车里钻了出来。他站在车旁,高大的身材配着小轿车,成熟而有魅力。我听见杨菴一连声地叫着:哇塞,张姐,你男朋友很帅哎,很了不起哎!

我虚荣的心一时间在常天丽的丧气表情衬托下感到满足和兴奋,但是当我得意洋洋钻进袁一林为我打开的车门,在袁一林发动汽车的当儿,我一下子吓傻了:

我分明看见李子峰提着一个皮包,正站在收发室门口向我这里张望。

19

我在常天丽嫉妒的眼睛里,在李子峰的注视下,坐在袁一林旁边从他们的眼皮底下驶了出去。在车拐弯的最后一刻,我甚至还扭身看见了常天丽那转向李子峰的身子,以及她指手划脚的动作。我知道她会告诉李子峰什么,我还知道她会如何添油加醋。在那一刻,我沮丧极了。我感到自己是天底下最最倒霉的笨蛋:在我还来不及品味那点刚刚满足的虚荣和胜利的骄傲时,我却用自己搬起的石头狠狠砸了自己脚。此刻,坐在袁一林旁边,在车里熟悉的《男人百分百》的歌曲中,我不但体会不到一丝的喜悦和轻松,反而深切体验着从喜悦的顶峰跌落下来的痛苦和手足无措。

我既无心回答袁一林的提问,也无心继续接下来与袁一林的任何活动,甚至吃饭。在车驶近一个高级饭店的拐弯处,我感到自己如坐针毡,再也呆不下去了。在我的请求下,袁一林将车停了下来。然后在袁一林吃惊的表情里,在他糊里糊涂的一遍遍追问中,我没做什么解释,只是拉开了车门。

袁一林终于气恼起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厉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再一次重复着刚才的回答,我说,请你不要问那么多好不好?

我一定要问!袁一林的犟脾气也被我的回答激了起来,他几乎以命令的口气生硬地说道。

这不关你的事!说完这句话,我发现袁一林的脸红了,我有些后悔,因为这句话说得重了些。毕竟我莫名其妙地一个电话将袁一林召来,不到十分钟没有任何解释又莫名其妙地要离开,这对袁一林这样生意忙碌的私营老板来说,是很难接受的。于是,我将语气缓和下来,轻轻说道,对不起,让我暂时保密好不好?何况这样的事你根本管不了的。

不知是我说的保密激起了他的好奇心,还是我说他管不了的话激起了他的好强。他伸过粗壮的胳膊,将我旁边的车门拉上,然后也将口气缓和下来,盯着我的眼睛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管不了呢?

我再次为他的刨根问底不耐烦起来,因为我仍然无法摆脱刚才那件事带来的沮丧,我觉得自己目前最想做的事就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躲起来,好好想想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但是袁一林这种不屈不挠的提问使我不但无法安静下来,而且使我沮丧的心更加焦躁。于是,在烦乱中,我刚刚缓和的语气又重新变得尖锐起来,我说:

我知道你管不了,是因为当初于致不要我,你就管不了!

他一下子呆住了,而我也因为自己的话吓了一跳。我岂止是吓了一跳,当我轻松地吐出这句话,于致这个名字轻松地从口中溜出后,我才感到当初的悲痛一下子似变魔术般重又汹涌而来,站在于致新家门下听到他太太的声音时心中天塌地陷的感觉,又一次在脑海中浮现。车里气氛沉默了,只有冷气的嗡嗡声还在一如既往地叫着,还有车前吊着的护身符似的古币也在转来转去。两分钟后,袁一林打破了沉默,声音暗淡地问道,告诉我你与于致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离了!我只简短地说了这两个字,而随着这两个沉重的字眼,我眼睛中两滴泪水也倐然滚落下来,沉重的就像两颗眼珠子,啪哒啪哒落在了腿上。然后,我一把拉开了车门,疯狂地冲进了滚滚热浪中。

下午我没有上班,因为我既不想见常天丽,也不想见李子峰。如果说是害怕见他们,不如说是在逃避自己应该面对的解释。虽然我知道解释是必不可少的,而且越早越好,因为我了解经过常天丽的的夸张,说不定会使李子峰产生什么样的误会。但是一想到站在李子峰面前解释那种情况下的误会,我便感到极其丢脸。我得说我的妆扮是为了他,我得告诉他常天丽对我的讽剌,还得说出我叫来袁一林的原因……那是怎样的无聊呀!我如何说得出口呢?

我从两点一直躺到五点,反复地想着是否打电话解释误会,但是几次拿起电话,我都没有打出去,因为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厚着脸皮解释这样无聊的东西。在这种翻来复去的思考中,我感到自己似乎走进了一个黑暗的死胡同,不知接下来的路途如何行进。我多么希望在这走投无路的时候能接到李子峰的电话,听到他的盘问,这样我会知道他很在乎我,我还可以顺水推舟告诉他我的苦衷。然而,等来的却是袁一林的电话,他一反平时的快乐和利索,而是忧心忡忡地不停地问我的生活、工作,以及我的儿子。由于当时遭受的困扰,我已经暂时从于致的精神裹挟中挣脱出来了。我平静地告诉他我已经适应了这种生活,我过得很安稳。最后,他一再叮嘱我,有什么困难去找他。他还说,他会找于致算帐的。

晚上,我仍然在忐忑不安中反复思考着是否应该打电话,是否去找他一趟。到八点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快被这个问题折磨疯了,我最后下定决心,我一定要打电话给他,一定要在今天将这件事解释清楚。我告诉自己说,连这样一点小事都搞不定,还如何做更大的事情。我终于拿起电话咬牙打通了李子峰家的电话。电话在响了长长的几声后,终于接通了。

我说,所长,我有点事。我还想告诉他,我想去他那里解释一下。但是不等我说完,李子峰就趁着我一句话停顿的间隙接过话茬挡住了我。他客气地说,我现在有客人。

我措手不及地听着再见声传来,然后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嘟嘟声,一时间感到有些失落。我一直在想着是否打电话给他,一直在练习着如何解释这个误会,甚至已经想好了第一句第二句的顺序,但是没想到电话接通后却是这样的结局。我一边悻悻地咽下已经准备好的话语,一边分析起李子峰的话。我实在无法搞清楚他是否真的有客人,这也使我更无法弄清楚他对我的态度。在这种怀疑下,我内心突然升起一种强烈的渴望:我想去监视他的家,我想弄清楚他到底是否有客人。如果真如他所说,他有客人,这说明我还有解释的机会。如果他没有客人,那么他是有意拒绝我解释。

我迅速穿好衣服,但是当我拉开门的刹那,我还是犹豫了。我觉得这种小人行为太可笑了,而且是一种没有任何效果的小人行为。如果他真得没有客人,我也得解释今天的行为,如果他有客人,我更得解释。想到这里,我又退了回来,并且决定明天无论如何将误会解释清楚。

第二天,我换下了前一天的衣服,并且将头发在脑后随意扎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发辫。如果说我是为了不再引起常天丽的注意,不如说是为了避免那身衣服使我想起昨天的尴尬。我站在镜前看着那个普通得没有任何亮点的女人,再次将自卑的情绪翻搅得风起云涌。是啊,在常天丽面前,我拿什么去取悦男人?在常天丽面前,我拿什么去与常天丽竞争?

太阳仍旧像一只巨大的烧燃着的火盆,无休无尽地流泄着热浪,人群在这巨大的火流里被烤得蔫头蔫脑,我怀着一副沮丧的心情,耷拉着脑袋匆匆穿过办公大院,穿过长长的走廊,我感觉自己像一个羞于见人的窃贼。所幸的是,那天常天丽一反常态,没有对我进行任何攻击。这种情况并没能引起我的好奇,因为常天丽一向是一个难以琢磨的女人。让我奇怪的是李子峰对我的态度。我几次在办公室里看见他,甚至几次单独遇见他,他的一切举止一如往日一样,彬彬有礼,沉静如水,而与我的相处几乎看不出任何与往日不同的地方,就像我们俩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尽管我几次想寻找机会表示一下我们的特殊关系,但是每次都被他合情合理地阻挡了,这使我在佩服他的城府和定力的同时,几乎怀疑起我们之间曾经有过秘密的恋情。八个小时就这样在我的狐疑中悄然飞逝,我决定今夜一定要搞个清楚,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让误会变大,让到手的恋情轻易搁浅,当然更不能任我的身体付出付之东流。

像猜到了我的心思,快要下班的时候,李子峰拿着几份文件来到我们办公室,并给了我们每人一份。我拿起自己的一份,在读完第一页翻过来时,意外发现第二页顶头上方写着一行铅笔小字:下班后过来。

20

下班后,我一直在考虑我是否应该换衣服,是否应该打扮一番。我既不满意当天所穿的衣服和妆扮,又为特意换一身妆扮感到害羞。最后我还是说服自己回家换了星期四那身漂亮衣服,并化了妆。然后在一种激情鼓舞下迫不及待地来到了李子峰家。

我一直以为李子峰误会了我,担心他相信了常天丽的胡说八道,但是当我惴惴不安地站在他面前,听见身后的门被轻轻带上后,我才明白,我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因为李子峰那只热乎乎的胳膊在绕过我的身体将门关上后,一下子搂住了我的腰。透过薄薄的衣裙,我几乎可以感觉到李子峰轻微抖动的手指肚的温热。在我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时,李子峰低沉的声音夹杂在浓重的热流中,似一个海浪冲到脸前和耳边。他说,我想你,非常想你!

在两天来的担心中,以及在常天丽的打击带来的自卑下,听到如此的表白,我感到眼前像雨后突然出现一轮清新的太阳一般,明亮起来。我轻轻地伏在他的肩头,柔声细语地说,我也是。

屋内角落处那只乳白色的柜式空调正向外丝丝喷着凉气,那对儿可爱的毛绒娃娃正睁着两双好奇的眼睛盯着我们的相拥,而身后还有一缕缕酒香和菜香悄然飘来。我从李子峰的肩头抬起眼睛,一眼看见客厅茶几上准备好的红酒和精致小菜。在那一刻,我对李子峰的感激几乎一下子胀满心头,我在心里不停地发誓,要好好珍惜这段恋情,好好珍惜这个男人,好好经营未来的家。我从他的肩头抬起脸,看着温和柔情的李子峰,我想告诉他我刚才的所有念头。但是不等我开口,当我刚刚扭身面向他时,他眼睛突然一亮,随后脱口而出说了一句,你真漂亮!

我急中生智,顺水推舟地说,就为了听你这漂亮俩字,我才在你上班第一天遭受了常天丽的一顿奚落,然后为了气常天丽,我才找了一个朋友冒充男友……

事情就这么简单,我只用了几句话便将一直荦绕在心头的误会解释清楚了。在我恢复了对李子峰信任的同时,李子峰也在我不经意的解释后,对我更增加了一层呵护。我们在迷醉的浪漫中,在红酒流溢出的神秘情调中,开始慢慢释放长期以来压抑和克制的对异性的饥饿。尽管酒精使我的意识一再变得飘忽不定,我还是能清楚地感觉到身体里的欲望正随着心的飞扬蠢蠢欲动。我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知道我们将会干什么,就像站在河边湿了鞋子,我已经做好索性下到河里的准备。如果一切顺其自然,或许一切都将顺着我原定的思路走下去,包括生活,工作,甚至家庭,然而,命运有时真得会捉弄人,当你好不容易进入状态时,命运之神不知突然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只要稍稍一拨,便能将眼前的一切打得粉碎,不堪收拾。

我一直是在半眯着眼睛的陶醉中,被李子峰牵着手走向铺满鲜花的爱情小径的。但是,当这个激情的男人突然像电影电视中所有浪漫的男人,把我抱到他的腿上时,我却在接下来的一瞬间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情绪。因为李子峰瘦小的个子,使坐在他腿上的我有如长在一个半截墙头上的一颗健壮的树,有一种高高耸立的感觉。我不但体会不到被男人环抱的的受宠感和安全感,就连他瘦窄的肩膀,都使我担心随时会把他压趴下。我高高地矗立在他的腿上,这使我几乎是居高临下,一览无余地看见了那个秃顶脑壳。那一刻,初次发生关系时所感觉到的光溜溜的头皮,特别是由此所泛起的不舒服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我拼命压抑着这种感觉,但是眼前那个头顶却从光秃秃的中心向外四射着屋顶投来的光线,并且反射到我的眼里。醉眼朦胧中,我感到眼花缭乱,身上发紧。

我并没有喝到糊涂的地步,我知道自己不能嫌弃这一点小小的缺陷。像我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已经没有资格,或者时间挑剔男人了,何况眼前是一个学识渊博、有一定地位的男人。我一边克制着自己不断升起的排斥感,一边拨开他搂抱着我的手,从他的腿上滑到沙发上,从而避开看到那个头顶。

然而,一切都不对劲了。我不得不再次埋怨命运,既然你已经把他给了我,为什么又在不停地做着把他从我身边拉开的努力。当我几乎成功地躺在他的怀里,向上仰望着那张被酒精和激情刺激的发红面颊,而慢慢忘却刚才的不快时,他却突然站了起来,然后弯下腰试图将我抱起来。

我没有拂开他冲动的情绪,因为我不知道那样做是否合试,所以只好全身心地配合着他的动作。然而,他太瘦弱了,他吭吭哧哧地将我抱起,然后歪歪扭扭,趔趔趄趄地走向卧室。这一系列举动不但没有将我浪漫的柔情刺激起来,反而将我刚刚找回的感觉吓得踪影全无。我不得不大睁着眼睛,在他难以控制的身体晃动中,紧张地防备着他突然摔倒的可能。在他把我放在床上的那一刻,在他的大声喘息里,我却一下子想起了于致,想起我被于致抱起时舒服、幸福和安全的感觉,想起在于致的怀里闭着眼睛体验男人雄壮气息的过程。

就这样,情绪急转直下,我感到自己因为想起于致,像突然间遭到击打一样,浑身疼痛起来。李子峰却在喘息过后,正在弯腰俯向我。我脑子急速转着,就在他的嘴几乎碰到我的唇时,我看见床对面墙上正有一幅美女出浴图。我急中生智轻轻地告诉他说,先洗个澡。

他像一个听话的孩童,在我脸上轻轻印了一个吻便心满意足地去洗澡了。我躺在那里望着墙上那副美丽的绘画,却再也无法找回恋爱的感觉。时间一秒一秒地随着墙上钟表的跳动而流逝着,我也在恐惧中无奈地等着接下来事情的恶化。我已经再次落到了于致的阴影里,并且无力自拨。我一直认为在经历了如此多的故事后,尤其在接受了这个男人以后,自己已经开始脱离于致的影响。然而,现在我才知道再一次失败了。作为女人,过去的时光就像一页空白的纸,已经被强有力的于致涂上了他浓重的颜料,以后再想画什么图案,都不再是件容易的事了。

李子峰终于出来了。让我沮丧的是,他似乎了解我的心思,并且成心要与我作对,把我们刚建立的关系打碎,竟然只在腰间围了一块纯蓝色的浴巾。然后,我就看见了他那瘦弱单薄的肩膀和裸露着条条肋骨形状的胸脯,这与于致那宽大厚实的肩膀和男性的胸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望着他越来越近的身体,我感到内心的排斥感越来越强,像正咀嚼着一块酸涩无比的青杏,使我难以下咽又不敢吐出去。就在他张开细瘦的胳膊和单薄的肩膀准备搂抱我时,我不知那来的灵感,一下子坐了起来,然后一弯腰从他的胳膊下溜过,转到了他的身后。

我紧张而惶恐地只说了一句我也洗个澡,然后便逃也似地跑出卧室,一头扎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还留存着潮热的气息,以及夹杂在浴波清香中的说不清的人体味道。那种味道一如李子峰细瘦的身体,给我一种陌生和不舒服的感觉。在这种味道的包裹中,我感觉自己就像被李子峰瘦弱身体所搂抱一样,难受、窒息,而又无可奈何。就这样,我站在水笼头下,任哗哗的水流浇着身体,浇着复杂的情绪。其实,我实在搞不清楚,自己是因为他的身体条件不好才难以接纳他,还是因为他与于致相差太多才难以接纳他,或者是所有的再婚女人在接纳另一个男人时都会面临这样的尴尬,也就是必须克服与前一个男人比较的心理。虽然如此,接下来我还是清楚地告诉自己必须努力,努力迎合他,为了以后的日子。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浴室的门上轻轻响了两声,李子峰的声音隔着门缝传来,他告诉我门口放着一件浴衣。其实,我明白他给我浴衣的真正意图,他是在催我洗澡。而此时我已经通过迫使自己想他的渊博、他的体贴和温柔以及他即将升迁的地位……心理上开始慢慢趋于正常。我打开门,穿上门口放着的宽大浴袍,走出来,走进卧室。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男女之间一定是讲究缘份的。在这种生命的轮回中,我与李子峰的命运或许早就被上帝安排好了,我们像天空两颗不同的行星,各自有着自己的轨道,即使在注定的时间或地点会偶然相遇和交叉,但最终将是怎样的结果,已经不是我们自己所能决定的。这就是我的命运。那个夜晚,我从浴室出来,怀着刚刚树立起的信心,以及对床上这个男人的复杂情感,慢慢走过去。但是,在我还没走到他近前时,上帝突然抡来一棍,把我从对未来的幻想中再一次击醒,重新将我带回到自己那条坎坷的小路。

李子峰已经把身上仅有的那点遮羞被角撩开,正一丝不挂地斜躺在床上。我看见了什么?——一个正在衰老且枯瘦不堪的身体,像超市里买回的冻鸡,在经过解冻后显现的模样:松松垮垮的肉皮,皮下遴峋的瘦骨,以及鼓突出来的骨节……我那里见过这样的男人,这样皮包骨头,松皱不堪。我所见过的唯一男人——于致,是一个肌肉发达,身体强壮的男人。与于致多年的生活,男人在我的心目中的形象已经定格成与强壮、厚实和肌肉发达紧密联系的样子。我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四十四岁的男人会与我心目中的男人形象相差如此遥远,我也从来没有想到仅仅一个这样的肉体,便会使我的情绪一落千丈。

我恐惧地停在原地,不知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他一定认为我是害羞了,便试图坐起,并把眼镜摘下,准备招呼我。他摘掉眼镜后裸露出来的眼睛似一双鼓突的鱼眼,灰白、浑浊,在松皱的眼皮下没有生气,却展露着羞耻的淫欲,而平时在办公室里,在交往中我所熟悉的文质彬彬的神态一下子踪影皆无。我突然感到眼前这个男人是如此陌生!

我想逃走!我要逃走!这是那一刻我心里唯一的想法。这个大胆的想法一时间如疾风占据了整个脑子。接下来我立刻用手环抱住肚子蹲在了地上,而脸上夸张着扭曲和痛苦,并大声呻吟起来。

他显然慌了起来,从床上跳下来,一面喊着怎么啦?

我在呻吟的间隙,低头蜷着身体。身下宽大无扣的衣袍正好被这种姿势分开了口,我看见自己光洁的腿若隐若现从里边透着健康的光泽,我还以眼角的余光,清晰地看见了他苍白无光的皮肉上松垂的折皱。然后,我以痛苦的腔调哭丧着脸说:

胃病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