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苏带上孩子去戴城乐园,已经是很暖和的春天,坐在过山车上不再觉得冷。那阵子杨迟太忙了,一会儿是出差,一会儿是参加全市优秀青年表彰大会,表彰的内容有两点,一是他充满爱心,认养孤儿,二是他刻苦讨债,为国家挽回损失。优秀青年要还要参加各路演讲,据说有人给他介绍领导的女儿谈恋爱,他嫌那个领导不够大(而且太老,再过一年就退休了),总之仕途广阔,机会多多,把绍兴师姐的事情又耽误了下来。
进了戴城乐园,戴黛选了旋转木马坐了几圈,我和小苏也坐了上去。我从来没坐过这玩意儿,感觉有点晕,下来以后我们问她是不是要坐过山车,她摇摇头。
“你想坐吗?”她问我。
我看了看过山车,一群人尖叫着从我们头顶飞过。“我有心脏病,坐上去就会吓死。”
“你会死吗?”她说。
“会的。我肯定吓死。”
孩子低头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我明白她问的是另一个问题,就说:“我现在不会死,得等到很老了才会死。那时候你已经长大了。”
我们又找到了海盗船、激流勇进,孩子全都不爱玩,最后找到个奇幻世界,她想进去。奇幻世界的大门静悄悄的,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奇幻,我和小苏也有点好奇。买了票,三个人坐上一艘小船,顺流而下。小苏说:“戴黛,你是不是看见那种剧烈运动害怕?”孩子没听明白。小苏说:“在外国,小孩子都很喜欢运动,学习成绩倒不一定很好。所以你要爱运动。”我说:“前阵子还想教她拼音和汉字,现在看来也不必了。”小苏指着水对戴黛说:“这是water,水;drink,喝水;eat,吃;sleep,睡觉。你要背熟了。”
“你要是害怕,就闭上眼睛。”我说。
眼前一黑,紧接着,两个白头发的塑胶僵尸从高处扑过来,在即将到达我们头顶时又缩了回去,一些野兽的叫声,鬼魂的呢喃,忽然又变成了童话世界,劈头盖脸的白雪公主和小红帽。孩子吓惨了,抱着小苏,紧紧地闭着眼睛,一会儿又忍不住睁开眼看看。我觉得无聊极了,伸手拽住一个僵尸的长发,它的脑袋竟然滚落在我怀里。这下我乐翻了,孩子也觉得好玩,伸出手碰碰僵尸脑袋,说:“假的。”我怕最后会有工作人员让我赔僵尸脑袋,抬手把它扔到了一个格列佛漫游小人国的舞台上。其实我挺喜欢这脑袋,很想带回家扮鬼。
孩子指着远处说:“那里有个长翅膀的人。”
小苏说:“那是天使。”
孩子说:“前面好多天使。”
那些天使也跟僵尸一样滑稽,肥头大耳,背上长羽毛,配合着一通呻吟似的怪叫在空中绕圈。每个人童年时大概都有这种噩梦,我们是进了万圣节大杂烩了。忽然灯光全亮,照得圣洁惨白,分明是天国到了。我们傻看了一会儿,短暂的旅程结束,经过一道帘子,回到正常的光线中,小船停靠在码头边。戴黛哭丧着脸说:“以后不来看了。”
小苏抱歉地说:“我也不知道奇幻世界竟然是这样的。他大爷的。”
戴黛摇头说:“他大爷的。”
那时候我们已经无所顾忌了,除了太难听的脏话不说,一般骂人话全都开放了。孩子真要是去了国外,若干年后还能记得中国的骂人话,那是很开心的事。反过来说,万一在那儿过得不顺心,连句骂人话都说不出口,岂不是太郁闷了吗。他大爷的。
从那地方钻出来以后,孩子就蔫头蔫脑的,什么都不想再玩了。我偷偷问小苏:“她是不是知道自己要离开中国?”小苏说:“她不明白的。”我说:“她什么都明白,她知道自己是被爸爸扔掉的。”小苏叹气不说话了。
天气很好,我们放孩子在草坪上跑,孩子在草坪上踱步,时不时回头看我们一眼。确实如小苏所说,她很不擅长运动。在福利院我就没看见有操场,所有的孩子都是安静地坐着,永远坐着,没见过他们有其他的姿势。
我们在乐园里绕圈子,走到摩天轮附近。听见一阵尖叫,有个人向我扑了过来,我抱起戴黛拔腿就跑。那个人在后面大喊:“路小路!”
是宝珠。我有一年没遇到她了,她变样了。为了表示无所谓,我说:“你别这么扑过来,我会以为是精神病。没看报纸吗,上星期有个女精神病人在街上砍了五个壮汉。”
“放屁。”宝珠说:“你倒还蛮敏捷的。手好了?”
“早就好了。”
“怎么还带个小孩?”宝珠又指着小苏,很嚣张地问我:“这是你媳妇?”
“你大爷的。”小苏朝天感叹。宝珠一瞪眼。小苏知道,我这边冲出来的女人都不好惹,之前就吃过歪歪的亏,赶紧领着戴黛走开了。
宝珠当然是变好看了,我早就知道。没有胡子的宝珠我在脑子里盘桓过无数次,仿佛是要想象出一个戴眼镜的人的裸脸,非常困难。我看黄碟的时候,发现有个女主人公很像她,那张脸就被我替换过去了,顺便把身体也替换了一下。然而,再次相见,仍让我出乎意料,她不但胡子没了,发型也换了,比较成熟的波浪长发(跟那个琴琴一样),配上稍稍有点像狐狸的脸,怎么看都是个外国人。
宝珠不知道我在动鬼念头,拉着我去喝饮料,又问我是不是要给小孩买一杯。我抬头看,小苏带着孩子不知道去哪儿了。“没事,我朋友会照顾她的,她渴了也会说。”
“孩子是谁的呀?”宝珠瞄着我,闲闲地问。
“当然是我的。”这个把戏玩过好几次了,轻车熟路,“前几年和一个女孩生的,现在那女孩出国了,孩子扔给我。惨哪,我年纪轻轻,就带着个孩子生活着。”
“去年没见你带出来嘛。”
“去年她不归我管。”
宝珠哈哈大笑起来。“路师傅,你太幽默了。可惜,报纸上都说了,农药厂的杨迟认养了一个孤儿。你忘记了吧,自己曾经对我说过杨迟这个人是你最好的朋友。你记性还是那么差,我可都记得。”
“连你都看到报纸了。”
“他现在是戴城的名人了,照片都上头版头条了。刚才那个不是他。”
“刚才那个叫苏林,是我们一伙的,农药厂的化验员。”
“农药厂三剑客嘛。”宝珠揶揄道。我没搭茬。
这时杨迟来了,先和我打了个招呼,又朝宝珠点点头。宝珠抱着汽水杯子,一边嘬着,一边点头回敬。杨迟挟着一面锦旗,我问他什么东西,他打开给我看,上面八个大字:拾金不昧,活的雷锋。原来是出租车公司要求的,现在老杨是名人了,他的锦旗比较有说服力,必须补赠一个。老杨就去锦旗店做了一面旗,打算过一会儿送过去。
宝珠看了半天,说:“活雷锋就活雷锋嘛,怎么还‘活的雷锋’?”老杨说:“这不是为了对仗嘛!拾金不昧,四个字;活雷锋,三个字。开汽车的人里面,就数雷锋是好人,所以只能是雷锋。”宝珠说:“转世雷锋。”老杨说:“这不太好,很不严肃。雷锋又不是活佛。”宝珠嗤笑道:“我看你才是活佛。”
老杨没工夫跟宝珠拌嘴,卷了锦旗去找小苏。宝珠继续嗤之以鼻:“我一点也不喜欢你那个朋友。”
“你不喜欢最好。”
“他靠孤儿发达了。”
“愤怒女青年啊宝珠,一点都不像白领。”我说,“什么事情都看透了就没劲了。”
宝珠拍拍我的肩膀,表示谅解。我也不想跟她吵,尤其是在这种时候,好久不见,应该叙旧。叙旧就像是两个人重新开始认识,重新唤起一些有价值的记忆,顺便再讲点新的。遗憾的是我不敢讲贩黄片这一节,因为下场太惨烈,已经从我记忆中自动删除了。因此在宝珠看来,我浑浑噩噩,不知所以然地度过了离别的一年。
我们上了摩天轮。杨迟和小苏带着戴黛过来,招呼我走,说是晚上要把孩子送回福利院。我说今天我就不去了,坐完摩天轮我自己回家。戴黛问我:“为什么摩天轮不会转的?”我说:“它会转的,只是很慢,就像钟上面的长针,你不注意的话,还以为它不会动。”戴黛说:“那你是不是要很晚才下来?”我说:“你先回去吧,我天黑才能下来。”戴黛说:“那你们好好玩吧,see you。”
他们走了。我和宝珠缓缓升空,我们聊了一些事,都是没名堂的话。宝珠对孤儿不感兴趣,随口问了几句,见我不肯说,也就不谈了。摩天轮将我们送到最高处时,我走到窗口向下望,高新技术开发区的大部分景色都落入眼底。一些富丽堂皇的建筑,有尖顶的,平顶的,穹顶的,都是办公楼和政府机关。较为低矮的是厂房,矮墩墩的圆柱体是煤气堡,黄色的是油菜地,黑色的是已经被推平正要开工造房子的土地。在更远处的河道上,货船仿佛一些铁皮玩具。夕阳正垂落在我的视平线以下。
宝珠说她现在在开发区一家外企做文员,我猜到了。她的大波浪头发就是一份说明书,表明了她的身份。所做的工作,照她的说法,就是饲养员加话务员,复印、传真、碎纸,都是些机器猪,剩下的时间接电话、打电话。每天工作八小时,跟人合租在一套房子里,下班回家做饭洗衣服学外语。
“我不想做文员,想去做营销,毕竟我是这个专业毕业的。”
“女销售员?”
“销售员前面不用加一个‘女’字。”
“可以的,加油,宝珠。”
“谢谢。”宝珠无所谓地说。
宝珠已经变成了女白领,不复当初矬逼女大学生的模样。摩天轮转了一圈,我们都没怎么说话,看着外面的风景,仿佛是两个陌生人买了相邻座位的火车票。又尴尬了一会儿,宝珠说:“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没来找你?”
“你早就说过有一天会不理我嘛。现在看见我还理,我很满足了。”
“你这么说,我反而伤心了。”宝珠淡淡地说。
当天我送宝珠回家,她住在开发区和老城区结合部的一个新村里,跟人合租房子。那地方离小苏家不远,离红灯区更近。宝珠既没留我吃饭,也没留我住下,我就这么走了。路上觉得有点伤感,宝珠就这么疏远了、离开了。我前半生遇到的人都是这样,在他们出现的头一天就应该预知到会暌隔遥远,除了不死鸟杨迟是个例外。想到这个,好心痛好心痛啊我操。
回到小苏家,他们端着相机,正在给戴黛拍照。杨迟问我:“摩天轮上那妞是谁啊?”我说夜大同学,露水情缘。杨迟说:“露水情缘还上摩天轮,耽误了不少时间吧?”我说:“和你我之间的感情比起来,摩天轮根本不算什么。”
我不跟他聊这些,接过相机给他们拍合影,闪光灯咔咔的。戴黛痴痴地看着镜头。我忽然觉得很难过,就把相机交给小苏,让他拍。后来冲出来的照片,非常古怪,我们四个人全都是痴呆的表情,半死不活,一脸茫然,看不出有什么发达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