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披勒曾在四天四夜之间连续击倒五名顶尖高手,其中包括一个倒霉的日本人,只有十九岁,在那场越级挑战赛中被他的脚踵敲碎了天灵盖。那是十年前的事,当时我还是个瘦小子,胸前挂着大木箱,里头放满零嘴和饮料,在疯狂的、冷酷的、浑身散发着热汗臭的观众之间游走乞售。如果运气好,夜赛散场之前我的大木箱不被那些野蛮的群众挤翻或砸烂的话,应该可以为自己和两个妹妹混一盘沙河牛肉饭。我的运气不会天天好,但也不至于坏到像我娘那样,活活被赌输的醉鬼用铁椅子夹死在过道上。所以偶尔我还剩下一点点心情欣赏阿披勒的英姿。

阿披勒打死日本人的那一天我娘被夹死在铁椅子里。我借口做生意逃出家门,背上挨了我爹一拐杖,但是踏进拳场的大门就不疼了。当时全场哄爆的气氛和今天差不多,你只能闻着香烟、酒精、汗水和榴莲混合起来的迷雾,而无法呼吸。唯一不同的是,那天我必须不停地努力跳跃起来,才能看见阿披勒在台上撑击对手的脚掌;今天我就在台上,稳稳地坐在我的角落,俯看阿披勒趴在对面、颤抖着一身赘肉,做赛前祈祷。他的模样专注又虔诚,仿佛那天日本人抱头哭叫时他宣布退休的表情,我猜想他早就忘了我娘被夹死在铁椅子中间的那一刻,他曾高高地撩起袍角,避免沾上我娘嘴角的血渍,以便从容不迫地走出场外。“你早就不记得了吧?”我重复说了好几次。

“你要恨他!恨他!”我的教练“吸血虫”咬牙切齿地在我耳边说道,“恨他!上去就把他扳倒,不要浪费体力。”我瞥一眼“吸血虫”,他瞪视阿披勒的眼球子已经凸出来了,下眼泡上的裂疤充胀着血色——据说那是阿披勒干的。阿披勒则继续祈祷着。喝醉了而不耐烦的观众断断续续地发出嘘声或者吹口哨,在那个日本人死前他们也曾经这样;有个家伙甚至顺手抓起一瓶我木箱里的可口可乐扔上台去,他的同伴赶紧推他离开:“那小子被阿披勒打死!不死也得拳醉了!”“狗操的!我那五十块钱给他娘输光了!”这时候我环视了一下观众,听见自己嘟囔着:“我可没忘记你们这些狗操的!”他们一代一代、一波一波地涌到这里来,向赢家欢呼,或者是向那些让对方成为赢家的失败者喝彩,可是他们永远永远不会知道,我在台上朝他们挥拳或者诅咒,我藐视他们!

“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不要自言自语。”“吸血虫”打了我两巴掌,“记住,阿披勒是头老狐狸,他会拖你。你冲上去就对付他左肋条,一点也别松!要恨他!”其实我一点也不恨他。我甚至和十年前一样想冲上去亲吻他绑在左臂上的那条红丝祈祷绳。他,以及我以往的每一个对手都无法像“吸血虫”所说的那样,使我产生恨意——你怎么可能去恨你的对手呢?我敢以一比一百万打赌,“吸血虫”也不会真的去恨阿披勒的。像我们这种人只会对台下产生仇恨,恨他们摆布你又供养你、崇拜你又歧视你、赢掉你又输掉你,对你喷吐烟气酒气又不让你呼吸。

轮到我做祈祷时右前方第一排的观众照例嬉笑着向第二排退去。有的拿帽子遮脸,有的把雨伞撑起来,我朝他们撇嘴笑笑——他们知道我的习惯。我依旧和往日一样,解下祈祷绳扔给随便哪一个卖零食或鲜花的小弟,站在台中央接受四面八方冲袭过来的喊叫,并且用最凶恶的鬼脸回报他们。观众于是疯狂到极点(今天竟然有人敲钟),我听那哭声、笑声、咒骂声和欢呼声在最高处停留五秒钟,才开始我的祈祷——台下所有的人比期待我击倒对手还要迫切地期待我的祈祷——我朝右前方第一排的中央(我娘被夹死的地方)狠力吐一口浓痰。和往常一样,观众在此刻咆哮,屋顶的钢架震动起来,好像老天爷震怒时擂下一记霹雳。“你们懂什么?”我低声说。他们除了羡慕我能表现出他们心底不可告人的自大之外,还懂什么?

然而今天的阿披勒却一点也不自大了。他的腹肌连成一块浮鼓的圆皮,左侧因受伤而断裂过的肋条骨撑凸出一个角来。他看我的时候有如一条缓缓眨动眼睛以求宽恕的老狗。这个表情原本是我预料得到的,他已经四十二岁,有十年不曾握过拳头(除非殴打那些一再背弃他的女人吧?),他必然知道今晚会被我击倒的,反正只是一笔不得已的交易。可是我看不懂、也不敢相信他那哀求的神情里复杂的意思——那双眼睛暴露出渴望的凶光,仿佛他有意要激怒我,使我仍旧把他当做一个英雄而非野狗或猎物;然而穿透那层强逞的凶恶,我又觉得他的确想赢取我的怜悯——历经多年的挥霍和潦倒,他只是为了替老母筹措医药费而复出挨打的。那么,我不该出手太重了。

“谁说的?”“吸血虫”听见我的自说自话,气得又给我一巴掌,“明天还得对付两个马来人,人家可只有十八九岁,没有体力你怎么赢?嗯?听我的准没错,上去就把他踹倒。知道吗?”我点头的时候钟声响了,阿披勒一跃而起,甩开大步占住台中央。我虚蹑起前脚,缓缓接近他的右侧,尽量不去觑看他的左胁一带,但是他仍然十分警觉,左肘关得死紧,遮住伤处,同时右拳向我招了招。僵峙了一段时间之后,左侧有观众带头叫骂起来,才让我忽然惊醒,阿披勒和我在一片沉默之中互相试探了好久好久。就在全场接近沸腾的时候,阿披勒大喝一声,凌空飞起,这是他最著名的旋风虎尾脚,扫幅有一百八十度的扇面,我身子猛一沉,递出一拳,才发现他根本没有出腿,而腹部已经结结实实挨了我一记。观众又大叫起来,我当然不敢怠慢,左腿格出去,正掼在他的右颈上。四周的声浪正在把整个台子埋葬着,我却听到阿披勒的声音“我是有话要讲……”从漫天的烟雾之中钻入我的耳孔。

有话要讲?这算什么狗屁?我瞄一眼裁判,他一副浑然不知的模样。那么阿披勒在我耳边说的话会是我的错觉?还是他们串通好了来算计我?有话要讲?“你讲啊!你讲啊!你讲啊!”我一面朝他恶说一通,一面连晃两个假勾拳,紧接着补在他左肋条骨上一脚。阿披勒已经单腿跪地,绕在背上的红丝绳悬荡着,末梢滴下染色的汗水。他一把抱住我,又轻声说道:“让我,让我撑到第三局!”然后他重重地在我胸口擂了一拳。

我们的额头紧紧顶死在一起。“求你!”他说。我一把把他推到绳圈上去,然后听见“吸血虫”在背后大骂:“丢你老母啊!揍他!”我不知道“吸血虫”是不是也看穿了阿披勒乞怜的心事,或者认为那乞怜只是一头老狐狸的诡诈伎俩。无论如何我是不在乎的,那老狗勉强要撑到第三局,不过是为了几个钱罢了,也许他的母亲真的病着,在某个弥漫吗啡和抗生素臭味的贫民医院病床上嘴角淌血。

我毕竟让他撑到第三局。也许他可以多赚几百块。也许赚不到那么多,反正我不在乎。“可是我在乎!”“吸血虫”气得打他自己一巴掌,“这样拖下去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你要恨他!”我是开始恨阿披勒了。他此刻坐在我对面,助手替他揉搓松弛的肩臂和那张糟糕的脸——灰白、瘦削却一点伤也没受的脸。他的眼角有一星泪光,带着泪光他冲我微微点一下头。“你是个孬种,狗操的!”我大声骂他,他又点了点头。

等到在再冲上场去的时候阿披勒开始微笑,并且改变战术——一直绕着我四周游步,偶尔出拳,像逗弄小孩子似的碰击我的下巴、耳垂、鼻尖。我一反击他就跳开,跳得又快又远,而且让人猜不着方位。观众在这个当儿配合他的步伐逐渐喧哗着“阿披勒!阿披勒!阿披勒!”的名字。那么我是被愚弄了?阿披勒索性咧开嘴角,露出一口牙套,笑了。我又一连打出几记空拳,阿披勒已经绕到我背后,一膝盖顶上我的腰眼——就像我爹经常对我的那样,不怎么疼,可是你会觉得羞辱(我爹那笨瘸子经常用那条坏腿捣我的腰眼,表示他对拳王的轻蔑)。我猛一回头,突然看见阿披勒眼角的泪水已经充满了整个眼眶。他又伏身上来抱我,在裁判还没有来得及冲上前的时候在我耳边说:“你生气了,很好。”我想推开他,可是他劲力突然大起来,紧箍住我的腰,我一个站不住,被他挤跌在绳圈上。裁判拖着肥蠢的身躯再绕过来,阿披勒又已低声说道:“再帮个忙,恨我!用力打我的头。”他随即把裁判推开,对我挤挤眼睛,有泪水滚下来。我半矮下身子,前蹈两步,一拳砸上去,阿披勒竟然敞开门户,立时我听到了拳头捣乱了他那根肋骨的碎裂声。阿披勒顺势迎向我,搂住我的脖子:“头!打头。”我们互相顶住额头,他喘着气,显然哭泣起来,我不忍心看那双眼睛,只好望着他背后远远的人群,却也不很清楚,观众和我们之间有一大片污浊而凝结起来的迷雾。阿披勒再度把我拉得离裁判远些,继续哭着说:“求你打我的头,我要救我娘!我没养过她。”一时之间我听不出他的意思,一低脸才发现他的左胸已经整个泛青,那么这又不是诡计了?“你想耍我?”我用力推,推他不动。裁判分开我们时我的脖子已经酸得动弹不得了。阿披勒泪汗交织的脸上又浮出一抹笑容,他大声叫起来:“小子,你不打吗?”

我瞥一眼“吸血虫”,他两手朝下按了按,示意我稳住,又拍打一下小腿,要我攻对方下盘,我在下个刹那里挥拳佯攻他头部,底下抬腿便扫,可是出乎我意料的,他顶着头捱下我佯攻的一记,当然也被绊倒了。这时观众又开始呼唤我的名字,一声一波,一波一顶点。

阿披勒抱着头甩躲开裁判,冲向我,嗓子又哑又闷地在人声里对我说:“再来,头!知道吗?头!”我听见人们更大声喊我的名字,很令我厌烦的名字。“我揍死你们!”我脱口骂到,右拳扯开,对准阿披勒的天灵盖击去。

等我再度有知觉的时候,听见“吸血虫”正在对记者说:“阿披勒是个伟大的拳王,可惜他退休以后酒色过度,身子坏了,不然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回头往场中看去,一群医护人员团团地围住阿披勒的身子,我只能看见他的一只手臂,上头拴着红丝绳。

“他不死也得拳醉了,变白痴了!”“吸血虫”把丝袍披在我身上,冷笑一声,“你也别说,连保险带赛金,他拿的比你多得多。”

然后我看见观众嬉笑着叹息着咒骂着离去,地上有歪倒的铁椅子、砸坏的大木箱、可口可乐碎瓶、握成K型的啤酒罐和一团挥之不去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