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素花裙的中年妇人问他:“大师会不会冷?”他沉下脸摇摇头,把听筒梢搭回脖子上,轻轻掩了门,朝四周的人群摆一摆双手:“大家不要着急,我们会尽全力的。”然后他捂着鼻子试图躲避缭绕在身旁的香味。“可是被单那么薄——”妇人说。这时人们猛然拥上前来,她手里的香抖颤两下,戳上他的白袍。他掸掉香灰时终于忍不住说:“你们这样乱,只会打搅病人的。”带着稍许的怒意,他偏过半张脸,急速穿越层层密匝的人群;其实按捺不住的反而是他自己有一种被打搅,甚至被侵犯的感觉。于是他低咒了声:“该死的。”
这种感觉早在前一天下午记者群蜂拥而至的时候已经清晰地浮现在他的每一个细胞里,使他永远难忘。人们似乎已然忘记他在两个月前曾经主持过那次令各界瞩目的脑血管显微手术,当时他对记者说:“医生最大的挑战就是面对一个新的病例。”可是现在他发现:最大的挑战就是面对一个伟大的病人。比方说:同一个采访记者竟然在两个月后要他向全国的电视观众“谈一谈”他对那个和尚的“印象和感觉”。“对于宗教,”他答复说,“我连做一名intern的资格都没有。”
此刻,伟大的和尚正躺在加护病房里,没有知觉、没有意识、没有思想、没有任何活动能力。而他则静静地在楼上的私人休息室内翻阅武侠小说,把楼下那位“大师”想象成少林派最后一代的掌门人。掌门人被封闭了全身七处大穴,正在等待一位白袍大侠的拯救。他当然要去救的。这一次和以往的无数次没有太大的差别。他毋须去了解被拯救者的感觉,无论对方是脑满肠肥的股票商人、吸食过量镇静剂的影视红星、前途看好可是驾驶技术不好的政坛新秀或操劳过度的无业荣民,无论是肉食者或素食者,无论是丐帮或少林派……他们永远只该是手术台上身心麻木的配角,他才是唯一能感觉到死亡并且和死亡展开对决的“大师”呢。
“大师!”一个intern敲门进来,满脸无助的苦笑,“我看啊,医院成了庙了!——昨天晚上那个女人刚才又溜进病房,被我轰走了,还骂人呢!口口声声说那和尚害冷。”“她自己冷感!”他哼了哼鼻子,接着说:“你怎么搞了一身香灰味儿?该死的。”
年轻的实习医生带着一身香灰味儿离去之后,他花了五分钟的时间重新温习一下和死亡对决的孤独感,不时哼哼鼻子。病人能感觉什么?探病的人又能感觉什么?他们大概只能感觉希望而已。希望那种简单的健康、幸福、富足、平安、快乐;希望拖延一下面对死亡的限期。每当他满足了人们这一类的希望,并拒绝回赠的金钱或礼券时,就可以从更深沉的孤独中获得快感;此一快感和他读完某某痊愈的病人所写的《与病魔缠斗记》之后哼鼻子的快感是相同的。通常在这种时刻他会悄声对自己说:“该死的。”
有些时候,一些该死或不该死的病人死了,他会在凌乱而短暂的挫折感之中回到休息室来,翻开武侠小说,很快地找到那些大侠在练成绝世武功之前历尽艰苦屈辱的情节,一路杀看下去。同时意识到和他对决并赢得一时胜利的死亡正沾沾自喜,露出破绽,忘记了他即将前去复仇。当然他知道:这样和死亡定约比试的循环终将在他自己的限期内结束;他注定会是最后的落败者。不过,纪录上他赢的次数多得多,而数字确实使他在孤独中感觉亲切。
然而楼下昏睡中的和尚显然不像任何以往纪录里的病人。他刚被送进医院来时还保留着部分清醒的意识,曾经微笑着向医师们伸出一根手指头。他搞不懂那是哪门子野狐禅、大手印,但是和尚的微笑有如置身于死亡的威胁之外,很令人不安。他在手术进行的过程中发现垂目安眠的和尚一直保持着先前的笑容,那笑容时而浮现于照明灯手术盘和其他医护人员的衣帽之间,仿佛在每一个可能的角落观赏着他和死亡的决战。对于这样一个旁观的仲裁者,他简直不能忍受。时时会想到:即使救活了和尚的一条命,人们也会说那是佛祖或菩萨的保佑,是和尚自家积的功德。比这一点更足以令人沮丧的是:和尚自己全然不像个病人,没有痛苦,不会挣扎,毫无求救的表情。另一方面,目前和尚的病情也令他产生无力感。手术后和尚远离了死亡,但是也活不了,像一株野生草本植物,富含叶绿素以及矿物质,非常柔弱,也非常顽强,让他无从下手——他和死亡一样,对这样一位信徒口中的大师感觉无计可施,他无法想象:一场没有胜负的和局有什么好搞的?
这个僵局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有了转机。实习医生跑来告诉他:“和尚死了!”怎么会?他把一份病历表摔在桌子上,打翻了一叠武侠小说,匆匆下楼去,撞进加护病房的门,冲鼻而入的是一阵烧烤的肉香。一名护士浑身打着抖,向他投以歉疚和畏惧的目光。他挂起听筒,拉住病人的手腕,同时发现一切都无效而可笑。“搞什么鬼?不可能的——”他哼了哼鼻子,转念间想不起少林派和肉食者有什么关系,一眼却瞥见床头柜上放着个白金的怀炉。“不晓得是谁放的。”护士哑着嗓门儿说。他轻轻地翻动和尚的尸体,在那清瘦干枯的腰杆上烙着块和怀炉一般大小的黑疤,疤上尽张着些血红的裂纹。“也许,”年轻的实习医生说,“放怀炉的人是好意——”“去你妈的好意!”他忿声吼起来,腔子里猛然生出一种被打搅、侵犯,甚至剥夺了某种权益的感觉:“都是该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