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欧木军一个人坐在父亲的办公室里,点燃一支烟。

本来在妻子的再三要求下,他已经把烟戒了,戒了一年多了。但从昨晚开始,他又吸上了。他找弟弟木鑫要烟的时候,妻子晓西看见了,但没有阻止。她知道此刻他的内心正经受着巨大的痛苦和悲伤,承受着从未有过的心理重负。如果烟能够帮助他减轻这重负,为什么不抽呢?后来晓西索性跑出去,给他买了一条中华回来。

眼前的烟灰缸里,已经横七竖八地堆了好些烟头。

但木军的思绪仍纷乱不已。

父亲的突然去世,令全家万分悲痛。更让他不安的是,母亲的精神有些反常,母亲不但一滴眼泪没掉,反而从昨天晚上开始不停地说话,说往事,说父亲,说自己,话语滔滔不绝,好像山中突然冒出一处泉眼,不停地往外涌着汩汩的泉水。而且她说出来的那些话,使他们做子女的感到害怕,那都是些他们陌生的、从来没听说过的、不明白就里的事。后来到了凌晨两点,木兰害怕母亲的身体受不了,给她服了两粒安定,母亲这才睡下。

母亲睡下后,欧木军却睡不着。他一个人躲在父亲的书房里,想理一理纷乱的思绪。照说自己已是快50岁的人了,也经历过不少事情了,但母亲说的那些话仍让他感到震惊,母亲说她生了6个孩子却只养活了3个,母亲说她的老大和老二都死在了西藏。这是怎么回事?究竟是母亲精神失常之后的谵语还是确有其事?如果确有其事,老大死了,他是谁?他这个老大是谁?木兰这个老二又是谁?他们家现在怎么会有6个孩子?

木军想,如果这个家中孩子有非亲生的,那么可能性最大的就是自己了。因为他和母亲只相差19岁,这一点是他早就意识到并有些疑惑的。母亲和父亲有时说起他们的婚姻,提到的时间是1951年,那时的母亲应该是20岁,怎么会在19岁时有了他?可他从来没去考证过,甚至连问都没问过。他觉得他不该怀疑,他从心底觉得父母就是他的父母。不可能是其他。

但此刻,木军觉得有些受刺激,眼看就年过半百了,竟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清楚自己的身世。父亲在世时他们父子也时常聊天,几乎是无话不谈,可父亲从来没有流露过一丝半点啊!他一直以为他是他们最满意的长子,他一直以为他是弟妹们最信赖的大哥。

怎么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

木军往记忆最深处想。

他是5岁时开始有记忆的。那时他在十八军保育院。老师经常对他说,或者说经常对全班小朋友说,你们的爸爸妈妈在西藏,等路修通了,工作忙完了,他们就会来看你们。于是就时常有穿军装的叔叔或者阿姨风尘扑扑地来保育院,他们一来,老师就会叫出一个小朋友的名字,说你的爸爸来看你了,或者你的妈妈来看你了。

那些叔叔和阿姨一见到自己的孩子就冲过去把他们抱起来,搂进怀里,一阵拼命地亲吻。有不少孩子竟被他们的父母亲热得大哭起来。有一次,一个小朋友被他爸爸紧紧地搂进怀里,又高高地举起来抛向空中,弄得一阵哭一阵笑的。可等他爸爸把他放下地后,他的老师却跑过来抱歉地对他“爸爸”说,弄错了,那个不是你儿子。

即使如此,木军仍然非常羡慕地看着那些被叫到的孩子,期待着有一天老师会叫到自己。哪怕他被一个穿军装的男人或女人弄得碎了骨头,他也愿意。可不知为什么,总也没有老师叫到自己。

其实保育院的老师对他非常好,尤其是徐老师。在他没见到母亲之前,徐老师待他就像亲儿子一样。徐老师甚至为了对他好,受过院长的严厉批评。那时候他的体质很弱,常常生病,除了有个大脑袋之外,四肢都瘦得像柴棍。徐老师很心疼他,总想给他补些营养。那年中秋,保育院给孩子们发月饼。因为月饼少,每两个孩子分一个。老师们没有。徐老师在分切月饼时,就在中间多切了一刀,让每个月饼都留下一个小细条。很细很细的一条。她把这些小月饼条藏起来,每天晚上悄悄地给木军加餐。但不知怎么被人发现了。徐老师自然受到了院长严厉的批评,还差点儿背了处分。

木军那天看见徐老师眼睛红红的,孩子们也议论纷纷地看他,才知道徐老师每天晚上把自己叫出去悄悄吃的那些小条月饼是从哪儿来的。他一下觉得自己受了侮辱,他站起来大声地对徐老师说,我才不稀罕吃别人的东西呢!你讨厌!

徐老师呆住了,很快捂着脸跑了出去。

一直到长大以后,木军才知道他当时说的话对徐老师是多么大的伤害。但他仍有疑惑,徐老师为什么那么偏爱他?难道就因为她是母亲的战友?有一次他去看徐老师,内疚地说起这件往事。头发已经花白的徐老师坦然地笑道,是我不好,再怎么也不能把别的孩子的东西省给你,木军追问,是不是因为你和我母亲是战友?徐老师说,不是,我当时是觉得你可怜,别的孩子父母来看他们的时候,多少都会带点儿糖果点心给他们,可你没有,孤孤单单的。他有些不解地说,我孤单?徐老师马上掩饰说,我当时以为你父母牺牲了。

木军将信将疑。

的确,在6岁之前,没有人来看过他。尽管他一直在等。

有一天保育院又来了一个穿军装的阿姨,这回徐老师没有叫谁,没有说是谁的妈妈来了,而是自己和那个阿姨拥抱在了一起,她们高兴得直抹眼泪,她们在那儿不停地说着话。

他想这会不会是我的妈妈?他就跑到那个阿姨跟前站着,眼巴巴地看着她。他听见徐老师很激动地对阿姨说了些什么,那个阿姨就把他拉过去,撩开他额头上的头发仔细地看,他额头上有个很显眼的疤。阿姨摸着伤疤喃喃地说,是他,是他……

他怯生生地开口说,阿姨,你是从西藏来的吗?你把我的名字记下来,让我的妈妈来看我好吗?那个阿姨愣了一下,一把就将他拉进怀里,流着眼泪哽咽地说,我就是你的妈妈呀!

他真没想到,她就是他的妈妈,他的妈妈就这样出现了。他高兴得心咚咚直跳,他在妈妈的怀里傻笑着。老师说,木军,快叫妈妈呀。他就叫了妈妈。他从此有了妈妈。

后来母亲带着他离开了保育院,把他带到了西藏。

在西藏,他见到了父亲,父亲和那些到保育院来看孩子的解放军叔叔们一样,高大威武。他觉得很开心,他忽然就有了爸爸和妈妈,还有了一个小妹妹,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后来他才知道,妈妈为了带走他,把半岁大的妹妹木兰留在了成都保育院。妈妈要工作,要照顾爸爸,一个人带三个孩子吃不消。

他在父母身边呆了3年,给妈妈惹了不少麻烦。后来到了上学的年龄,母亲还是舍不得送他到内地读书,父亲说你这样会害了他的,你得送他去读书。母亲仍是舍不得。后来他8岁了,母亲又有了身孕。当时小妹木槿只有3岁。母亲实在没法了,只好同意送他到成都去读书。他在成都一直读到初三,然后又进藏当兵。熟悉他的叔叔伯伯常开玩笑说他是个老西藏,15岁时已经三进西藏了。第一次进藏时还在妈妈怀里。

这段往事,他知道得很清楚。有时候回忆起来,也曾有些疑虑。为什么母亲一直到他5岁时才来看他,在此之前是怎么回事?问母亲,母亲说,当时他太小了,不能带进西藏,就把他留在了保育院。这个说法是最有说服力的说法,因为他的许多同学都是在保育院长大的,他的许多同学都是好几岁之后才见到父母的。就是他的妹妹木兰,也是10岁以后才和母亲生活在一起的。慢慢的,他就释然了。父母是那么爱他,他有什么理由怀疑呢?

可是现在,不是他怀疑不怀疑的问题,而是母亲要改变原来的事实。

但他马上提醒自己,不能这样,得把自己的情绪调整过来,得把自己的心事放下。现在这个家的担子已经全部落在他肩上了。不管他的身世如何,不管他是谁的儿子,眼下他都必须挺起来,作弟妹们的主心骨。还有母亲。他一定要照顾好母亲。

在木军的感情世界里,对父亲更多的是敬重,对母亲更多的是亲情般的爱。他是从小跟母亲长大的,母亲在他眼里就是家的化身。他甚至觉得他是被母亲那慈爱的忧郁的心疼的目光看大的。

记得小时候在西藏,他因为淘气从山坡上滚下来,半个小脸都被擦破了皮,虽然没有流血,却直往外渗水珠。母亲当时紧张得要命,带他去看医生,医生说问题不大,只是别再碰那个破了皮的地方,免得留下疤痕。母亲反复说,我知道,我不会再让他留疤的,他已经有一个了,我不会再让他多一个的。

晚上睡觉时,母亲让他侧着脸睡,把受伤的半个脸露在上面。她坐在他的身边,一边哄他睡觉,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摸那个旧疤痕。这差不多已是母亲的习惯动作了。

每次她看着他睡觉时,都会去抚摸一下那个旧疤痕。他在母亲的抚摸中渐渐进入了梦乡,一睡着,身子就转了过去。母亲连忙把他翻过来。为了守他,那一夜母亲一直没敢睡。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看见母亲一双熬红的眼睛。他天真地问,妈妈你为什么不睡觉?

想到这儿,木军忽然在一瞬间明确了一个事实:不管母亲是他的生母还是养母,他都爱她,永远爱。

木军为自己明白了一这点而红了眼圈。

有人轻轻敲门,接着推开了门。是晓西。

晓西一进来就感觉到了满屋子的烟味儿,她看见自己的丈夫坐在烟雾中,就明白他是一夜未合眼。她走过去打开窗户,说,你去睡会儿吧。你这样会把自己搞垮的。

木军摇摇头说,我睡不着。

晓西走过来,双手扶在丈夫的肩上,轻轻替他按摩着。犹豫了一会儿她说,木军,我们把小峰叫回来吧。

木军说,把他叫回来?你的意思是让他回来和爷爷告别,还是……

晓西说,先和爷爷告别,再想办法……把他留下。

木军皱了一下眉,说:这恐怕不合适吧?爸刚走,妈的情绪还没有平复,我们就开始做这件事了。

晓西说,这件事怎么了?

木军说,不怎么。可这毕竟是违背爸爸意愿的事。

晓西说,爸爸的意愿,你总是说爸爸的意愿。那我的意愿呢?你的意愿呢?小峰自己的意愿呢?就一点儿都不重要?

木军说,晓西,我知道你对这事一直不高兴。但是能不能缓一下再说?

晓西不说话,但显然很不高兴。

木军沉吟了一下,又说,说到我的意愿,晓西,我不想瞒你了,其实我心里也是一直愿意小峰去西藏当兵的。只是怕你生气,推到了爸的身上。

晓西很意外地问,为什么?

木军说,不为什么,那毕竟是我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

晓西沉默了一会儿,说:有时候我真不理解你们欧家的男人。

木军深吸了一口烟说,我自己也不理解。

晓西不再说话,拉开门要走。木军又叫住她,晓西,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我希望你在弟妹面前别表露出来,你是大嫂。生前我们没能让父亲满意,死后我们就别再伤他的心了。

晓西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伤他心了吗?昨天我一句话也没说呀。

木军说,我知道你没说,但你心里是对他是不满的。

晓西说,我不否认,我是对他有意见。我不是不尊重他,我尊重所有的西藏军人,你知道,我自己也是他们的后代。可是我一直觉得,这种尊重没必要非得用世时代代子承父业的方式来体现吧?难道就因为有个西藏军人的爷爷,小峰就摆脱不了进藏当兵的命运?

晓西话一说完,不等木军作出反应,拉开门就走了。

木军想,晓西怎么啦?她一直都很通情达理的。是不是自己的话伤了她?还是父亲去世勾起了她的伤心?看来还得召开一个家庭会议,用父亲的话说,得统一一下思想。不过,木军知道,现在这个家庭会议得由自己来唱主角了。并且从今往后,都要由自己来扮演父亲的角色了。自己能担当起来吗?

木军从没想到过自己会离开部队。他以为自己天生是个军人,更具体地说,天生就是个西藏军人。从15岁当兵起,他在西藏一口气干了25年,一生中能有几个25年呢?他原打算干一直干下去,像父亲那样,干到退休为止。可有一天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不适应部队了,部队不要自己了。他的那种失落难以形容。

那是90年代初,他40岁,任某边防营的营长。领导找他谈话,婉转地提出让他转业。他毫无思想准备。他原以为只要自己能吃苦,愿意吃苦,就可以在部队呆下去。没想到部队嫌他文化低了年龄大了,竟要他转业。领导说,以他的军龄和年龄,当一个营长实在是委屈了。起初他不明白,他说我不嫌职务低,我这个水平当营长正合适。领导上只好直说了,部队要搞高科技,需要年轻的文化高的军官。他一时有些发呆。当时父亲刚刚休息离开西藏。木军想,会不会是因为这个?一急之下他给父亲打了电话,他实在不想离开部队,他想让父亲帮他说说情。

父亲也和他一样感到意外,父亲也和他一样难以接受。父亲说你等着,我打电话找他们。从来不过问他事情的父亲,为这件事出面找了人。但结果却令人沮丧。

一些日子后,父亲打电话给他,语气沉重但十分冷静地说,你就服从组织安排,转业吧。

就这样,木军离开了部队,离开了西藏。

回到成都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无法适应,好像一只鸟突然被捆上了翅膀,改用双脚走路了。他找不到平衡点,要么歪歪扭扭地摔跤,要么就一动不动地缩着头。在家里他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一整天不展现一丝笑容。妻子说他,他就说,这成天没个太阳的,我不习惯。头几天早上,他还一骨碌爬起来,摸黑穿上军装就出门。

等出门之后发现外面是高楼,是压低的云,而不是晴朗的天空和大山时,他就会突然清醒过来,沮丧地返回家中。

妻子怕他老这么压抑着身体出毛病,就强行带他上街去转,要他熟悉这个城市,热爱这个城市。有一回转到百货公司,妻子在那儿试衣服,他等得无聊,就一个人转到了玩具柜台。在那儿,他突然发现了一把与他曾经拥有过的54式手枪非常相近的玩具仿真枪,立即兴奋地买了下来。妻子还以为他是给儿子小峰买的,挺高兴,想他总算有了点儿做父亲的感觉。可回家后才发现,他自己迫不及待地玩儿起那枪来,自制了个靶子挂在门后,打得啪啪作响。等小峰放学回来时,他竟把枪藏了起来。

打那以后,木军就迷上了这件事,四处购买搜罗仿真手枪。只要买到一把好的仿真手枪,他就能开心上一天半晌的。半年时间里他就拥有了几十支仿真手枪,全是世界名牌。这让他的生活里稍微有了些亮色。

后来他被安排到轻工局任党委副书记,一个可有可无的位置。他也每天去上班,但人坐在那儿,心却不知漂在哪儿。晚上回到家,看完新闻联播,他就把他那摞枪抱出来。一支支地抚摸着欣赏着。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的心是宁静的。

他最喜欢的是那支意大利造的贝雷塔92式自动手枪。意大利是手枪王国,贝雷塔又是手枪王国中的得意之作。这种枪口径9毫米,可装15发子弹,拿在手上,真有一种主宰感。难怪美军要把它选为作战部队军官用的制式用枪。

那支小巧的黑科PM270,因采用了两次击发的保险装置,反应快速又安全可靠;而那支沃尔特P5式自动手枪,最大的优点是保险装置先进可靠,而且威力巨大;这两支手枪都是德国造的。德国的枪和它的民族一样,显得十分理性和冷静。

美国造的手枪他也有两支,一支是史密斯韦森M29,一支是贝雷塔M84,都很漂亮。另外还有一支瑞士的西格,如同瑞士表一样精确。

他一支支看着,还用一块丝绸细细地擦着,跟对待真枪似的,只差没上油了。

当他做这些事时,不允许妻子和孩子任何人打搅,就像在进行重要的工作。

有一天他正沉迷在那些仿真手枪里时,突然有人敲门。他不高兴地说,干什么,不知道我有事吗?

结果推门进来的竟是父亲。

父亲站在门口盯着他,好一会儿没说话,这令他这个也做了父亲的人感到有些紧张。他讪讪地说,爸您怎么来了?

父亲说,你不请我,我就不能来吗?

他心想,是不是妻子告了状?

父亲指着摊了一桌子的枪说,这些就是你天天摆弄的宝贝?木军连忙拿起那支他最喜欢的贝雷塔递给父亲,说,你看这枪……木军把枪握在手上,指头一转,作了个漂亮的抡枪动作:由衷地感叹道:多漂亮!然后他又拿起一支:你再看这支,精致无比!还有这支……

木军把枪一支支递到父亲面前,他看出父亲脸色不好,想通过这些枪来调节气氛。他相信父亲也会和他一样喜欢这些枪的。一个真正的军人,怎么能不喜欢这些尤物呢?

但父亲一眼也不看他的枪,坐下来,摸出烟点上,说,怎么没去上班?

木军抡着枪不以为然地说,反正去了也是坐在办公室喝茶看报。

父亲说,你好像长胖了。

木军说,是吗?可能是日子太清闲了,我不习惯。

父亲说,你准备这么一直胖下去吗?

木军说,那有什么办法?我想受累也没机会。

父亲说,你实在不像你父亲。

木军愣了一下,没再说话。他有点儿沮丧,他想父亲和他生疏了。他不说你实在不像我,而说你实在不像你父亲。

父亲也不再说话了,一口一口地抽着烟,抽得极为认真,好像是在细品。木军把玩着手上的枪,等着。他想父亲无非是对他转业回来后的表现不满。不满就不满吧,他也没办法。他就是打不起精神来。他等着父亲批评,等着父亲教育。好久没人批评教育他了,这也让他不习惯。

但父亲仍是一句话不说。直到把那支烟抽完,木军也没再听到他一个字。

木军心里有些不安了。这不像父亲。父亲终于站起来,走到桌前,拿起那把瑞士造的西格,在手掌中掂了掂,抬起手臂眯缝起左眼,作了一个很标准的瞄准动作,之后扔下枪说:枪是好枪,可惜打不响。

他扔下这句话,拉开门走了。木军怔在那儿,听见妻子在门外说,爸您再坐会儿吧?但传来的是关门声。

夜里木军翻来覆去地想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些仿真枪一古脑地全部装进了箱子,踢进床下。第二件事就是恢复了出操。当然是自己一个人出。他从家里跑出去,绕着高楼群跑了半小时,然后在阳台上拿起儿子的哑铃练了一阵。做的第三件事,就是上班后找到局党委书记,要求调离机关,随便去一个企业。党委书记问他为什么要提这个要求?他说不为什么,他不想再继续长胖了。

后来他就到了现在的星光电子厂,先是当党委副书记,三年后终于成为党委书记。他并不在乎升这一职半衔,他在乎的是自己终于被企业的行家们接受和认可了。

他从一个完全不懂经济的人,终于成为一个能够参与意见,能够分忧解难的当家人了。他对自己说,我是一支好枪,我又打响了。

但他始终没有再问父亲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父亲说,你实在不像你父亲。他为什么不说你真不像我儿子?

也许它们是一个意思?

但此刻,木军忽然明白,这两句话不是一个意思。

木军的心里像一团乱麻。过去无论是在部队上,还是后来转业到了企业,再难的事再累的事再委屈的事,他的心里都没这么烦乱过。一个从小在西藏长大的孩子,能有什么吃不了的苦受不了的委屈呢?可是这一次却不同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伤感漫过心头。

他往自己发苦的嘴里又塞了一支烟。

木兰突然醒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昨天夜里她把母亲弄上床后没敢离开,就坐在客厅里,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她看看四周,静悄悄的,一时有些不知身在何处。她想起来了,是自己做了个梦,在梦中她回到了西藏,回到了她生活过8年的那个高山上的医院里。医院里静悄悄的,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四周的大山吸走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作这样的梦了,刚离开的时候,她时常梦见那个医院,梦见病房,梦见山下那个镇子。但这些年,她已经越来越少地做这样的梦了。

身上盖了床毛毯,不知是谁给她盖的。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坐的位置,正是父亲去世前最后坐的那个位置。父亲就是坐在这里进入昏迷状态的。

木兰的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父亲走了,这件可怕的事不是梦,它切切实实的发生了。它让木兰第一次感觉到了生命的无常。虽然身为医生,她早就明白这一点,但只有这样的事发生在亲人身上,这种感受才是真切的。

木兰和大哥一样,很早就进藏当兵了。和大哥不同的是,她在当兵之前也几乎没有和父母在一起生活过。她差不多是在保育院和八一校长大的。由于从小不在母亲身边,木兰的性格一直比较内向,也很独立,凡事自己作主,极少依赖父母亲。

但此刻,木兰却感觉到了一种无助的孤独,渴望有人帮她分担这种孤独。

丈夫已经走了。

木兰想,他昨晚能陪她过来,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她对他没有更多的要求。他们这半年多来差不多已形同路人。木兰是那年到内地医院进修时,认识丈夫陈郡和的。当时她还在西藏林芝的陆军医院当护士,陈郡和已是医院里年轻有为的主治医生了。从来都话少的木兰,跟年轻的陈医生却很谈得来。而在大都市生活了多年的陈医生,也一下被眼前出现的这个清纯的气质淡雅的女兵吸引了。于是两人恋爱了,之后就结婚。她的这桩婚事母亲很满意。母亲说她喜欢医生。小时候她的母亲就希望她成为一名医生的,现在木兰总算替她了了愿。夫妻俩都是医生,多好,用母亲的话说,从事的是一个圣洁的职业。

但从事圣洁职业的人也是凡人。结婚后木兰仍在西藏工作,夫妻俩长期分居,有了孩子之后,一直是陈郡和抚养的。那时西藏军人一年半才有一次假期,木兰探亲一次伤心一次,孩子不认她,丈夫有怨言。木兰也知道让丈夫在家养孩子是不现实的,丈夫的业务很好,是他们医院有名的一把刀。于是他们请了一个保姆。有了保姆之后,丈夫的怨言渐渐少了。木兰到现在也不清楚,他们夫妻之间的问题,是在有了保姆之后越来越糟了,还是得到缓解了?或者说,丈夫对她的冷淡,究竟与那个有几分气质的保姆有没有关系?

后来,父亲似乎察觉了什么,终于把她调回了内地。但已经晚了。两人之间的感情已经越来越淡漠了。尽管木兰一调回来就辞掉了保姆,自己亲自打理这个家,亲自抚养孩子。但这一年多来,丈夫和她之间几乎没有话说了,他们已处于分居状态。

木兰没有勇气提出离婚。没有勇气提出离婚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怕父亲生气母亲伤心。大弟木凯的离婚就对父亲是一个重大的打击,木兰不忍心再让父亲受到这样的打击。

可是没想到她忍住了木槿却没有忍……

鼻子有点儿塞住了。受了凉。

木兰上楼去看母亲。

母亲还在睡。脸朝里,一动不动。木兰还记得,她5岁那年,母亲到保育院来看她。那时她对母亲没有记忆,她觉得最亲的人是徐老师。母亲来之前,徐老师交给她一张父母亲的照片,告诉她,你妈妈要来看你了,你要先认识她,等见了面你就要喊妈妈。她就每天拿着照片看,晚上睡觉时就把照片放在枕头下面。照片上,爸爸和妈妈都穿着军装带着军帽,妈妈的头发从军帽里流出来,一直流到肩膀上。

终于有一天,徐老师把她叫到了办公室,她看见一个女人坐在那儿。女人看见她就惊讶地说,这就是木兰吗?徐老师点点头。女人就想过来抱她。她往后躲,躲到了徐老师身后,然后从口袋里悄悄拿出照片看。她觉得这个女人不像照片上的人,这个女人人头发很短很乱,脸色憔悴。没有照片上的妈妈好看。徐老师着急地说,木兰,快叫妈妈呀!她指着照片说,她不是我妈妈,我的妈妈是长头发。

女人愣了,她勉强笑了笑,笑得很难看。她跟徐老师说,你看这孩子,认死理。

我这头发是出来之前刚刚剪掉的。早知这样,我就不剪了……女人背过脸去,好像是掉眼泪了。

后来徐老师哄了她半天,她总算勉强叫了一声妈。女人就把她抱在腿上,给她剥糖吃。正在这时,保育院开饭的钟声敲响了,她马上抬起头来对女人说,阿姨,开饭了。

女人的眼圈一下又红了。

现在,这个女人已经如此苍老了,木兰仍没能和她亲近起来。

木兰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心里异常伤感。不知此刻出现在母亲睡梦中的是什么?

在木兰眼里,母亲总是把自己的内心藏得很深,在这一点上她们母女有些相像。

有时母亲那些战友,那些老阿姨来她们家,滔滔不绝地说着往事,母亲也只是眼里露出喜悦,默默地陪她们坐着。

母亲总是用坚硬的冷漠的外壳,包裹着她的内心。但木兰从自己的感受出发,越是包裹得紧的心,其实越柔软。

可是昨天,母亲突然说了那么多话,并且是那么出人意料的话,让大哥和弟妹们都吃惊不已。木兰突然想,母亲那瘦弱的身体里,究竟装了多少秘密?

不过,母亲的那些话倒没有让她有太大的意外,至少没有像大哥和弟妹们那么意外。因为她心里早有疑虑,当母亲说,她的老大和老二都死在了西藏时,她只是稍稍有些震动,她想,看来身世不明的不仅仅是自己一个。她有些兴奋,期待着母亲说下去,揭开她渴望知道的谜底。但母亲却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往事。

作为医生,她知道这是母亲受了刺激后的另一种反应。她想,母亲的确是不同于其他女人的。任何女人处在这种时候都会大哭一场,但她却没有眼泪。她是从来就没有眼泪呢还是眼泪早已流光?

木兰忽然发现,母亲的桌子上,放着父亲留给她的那个红皮笔记本,本子敞开着,里面竟贴着照片。她好奇地拿起来翻,或许这就是父亲所说的那个母亲想要的影集?照片已经发黄了,最大的3寸,最小的只有半寸。被父亲很有条理地一张张贴在本子上,每张下面都有注释。因为小,照片上的人影像模糊。木兰想,这些照片比起现在的大彩照来,其珍贵程度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在本子的第一页,木兰看到一张母亲与另几个女军人的合影。照片上写着“进藏留念”四个字。下面是父亲用钢笔写的小字:“这是她送我的第一张照片,她和她的战友在进藏之前的合影。(前排从左至右:她,吴菲,刘毓蓉;后排从左至右:徐雅兰,苏玉英,赵月宁,宋红莲。这中间有两位同志牺牲在进藏途中,有一位同志因病留在甘孜,其余4位一直走进西藏。)”

父亲称母亲为“她”,这让木兰感到有些意外。

木兰的目光在这张照片上停了许久。除了两个牺牲了的阿姨,其他的她都认识,她们剪着一式的短发,穿着一式的军装。让她吃惊的是,她们的军装竟像连衣裙一样漂亮,是那种翻领长排扣,中间扎腰带的样式。她们非常年轻,年轻的有些拘谨,好像对自己的军人身份还不适应。

再往后翻,她看见一张照片上,一个女人穿着臃肿的棉衣抱着孩子站在那里,身后是一排西藏常见的干打垒土房子。

父亲用钢笔字在下面写道:“这是我们的第三个孩子,无论如何也要把她养大成人。希维5个月,摄于1954年9月。”

这张照片木兰从没见过。她睁大了眼睛细看,认出那个女人是母亲。至于怀里那个孩子,小得无法看清楚脸庞。但如果是她,为什么说是第三个孩子?

再往后翻,大多是父亲母亲分别与他们的战友的合影。每一张照片都有解释。

木兰不断地发现有许多照片让她迷惑。她决定拿下去给大哥看看。

木兰为母亲盖好被子,关上门,拿着本子走下楼去。

木军已经坐在客厅里了,并且在抽烟。

木兰突然发现,大哥在一夜之间苍老了。鬓角生出一丛十分刺目的白发。她一时忘了手上的照片,走上前关切地说,大哥,你不要紧吧?

木军按灭烟头,说,我没事。

木兰看着大哥,忽然想起他第一次从西藏回家探亲的情景。

大哥写信给母亲说,我要回家了,但找不到家。你能不能来接我一下?

大哥是从八一校直接去当兵的,15岁。那时候他的下面已经有了一串叮铃铛啷的弟妹,母亲一个人带着这串孩子实在有些支持不住了。大哥那时并不懂事,常常惹祸。父亲就说,把他交给我吧。父亲就把才从西藏出去几年的他又带到了西藏。

一带到西藏,父亲就让大哥当兵了。他哪有时间管他?父亲怕母亲说他,就一直瞒着。直到大哥写信来母亲才知道。母亲看着照片上的大哥穿着松松垮垮的军装,一脸孩子气,就写信去说父亲,你就不心疼孩子吗?父亲回信说,我心疼孩子,那你怎么办?你看看你都累成什么样了?母亲不再说什么,她知道说了也没用。她想起自己当初进藏时,队里有个女兵也只有14岁。

大哥当了三年兵,懂事多了。头一次探亲,本来是说好和父亲一起的。父亲也有三年没回家了。可临到头,父亲又说部队有情况走不开,让他自己一个人搭便车出来。

母亲接到大哥的电报,说他某月某日坐汽车到西藏军区办事处,就让木兰去接。

母亲拿了一张大哥穿军装的照片给木兰,说,你拿这个去接你哥。木兰看着照片,照片上的大哥和自己印象中的已经很不一样了。照片上的大哥穿着军装,有些像个大人了。而木兰记忆中的大哥却完全是个调皮少年。

木兰一直到10岁才得以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在此之前她一直过着集体生活,先是保育院,然后是八一校。她因此变得非常内向,一双大眼睛总是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人。在保育院她最亲近的人就是徐老师了。后来到了上学年龄,木兰听说要离开徐老师去上学,死活不肯,躲在床底下不出来。徐老师就告诉她说,八一校有她的大哥。她这才答应去上学。

当时保育院有许多到了上学的年龄孩子,父母都在西藏。老师们就把他们一起送到八一校。木兰还记得上第一节课的时候,全班哭成了一片。木兰没有哭,但抱着徐老师的腿不松手。徐老师只好带着她去找木军。

木军当时12岁,已经上六年级了。个子挺高挺大,但一点儿不醒事。他正和几个男孩子在操场上冲杀,满头是汗。见有人叫住他,他一脸的不耐烦。

徐老师说,欧木军,快过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木军一边用手抹汗一边问,什么好消息?是不是我妈妈要来看我了?

徐老师说,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妹妹,她叫木兰。

木军一听很失望,他看了一眼这个怯生生的小姑娘说,我不要妹妹。

木兰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男孩子身上,一听说他不要自己,眼泪巴霎地就哭了起来。徐老师说,木军,是你妈妈叫你照顾他的,他是你的亲妹妹。

木军这才勉强答应说,好吧好吧,我要就是了。他拍拍木兰的头,说,叫我哥。

木兰就轻轻地叫了一声哥。木兰觉得心里好高兴。这么大一个男孩子是她的哥。

可这个哥并不像个哥的样子,仍是调皮捣蛋,很少关照他这个妹妹。一年后,他就离开木兰到另一所中学读书去了。再接下来就进藏当兵了。

所以木兰对这个哥哥,实在是陌生得很。

那天木兰揣着照片,步行到了西藏军区办事处。一进大门,刚好看见两辆带帆布篷的军用卡车开来,车上下来好些人。有军人,也有家属,拿着行礼,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的。

木兰连忙挤上去看,一张脸一张脸地看,可就是看不出哪个像照片里的人。她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她想她认不出大哥,大哥也许会认出她。但挤了半天,也没有一个人多看她一眼。木兰急了,一急倒急出个办法来。她站在院子里高喊:木军!

木军!

终于,走到大门口的一个当兵的回过头来,不高兴地说:你喊谁呢?

木兰说,我喊我哥。

他打量了她一番说,你是哪个,是木兰?

木兰点点头。

他这才露出点笑容,说,我就是木军。但你得喊我哥,木军也是你喊的吗?

木兰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那么多人,我也不知道哪个是你。

木军仍不依不饶地说,叫哥,现在叫一声。木兰不肯叫,她已经很久没叫过了。

记忆中的哥和眼前的不大一样,现在这个人让她感到陌生。突然出现这么个陌生人,就要让她喊哥,她接受不了。木军没有勉强,就跟着她往家走。但很快,就是木兰跟着木军走了。木军走得太快,木兰只能小跑着。

在街边拐弯处,遇上一个卖烤红薯的,香味儿飘了一街。木兰老远就闻着了。

但木军像没鼻子似的,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走过去后他才问木兰,想吃烤红薯吗?

木兰不吭声,她觉得木军是故意的。木军看看她,调头倒了回去。他挑了个最大的买下,递给木兰。木兰有些不好意思接。木军说拿着,就在这儿吃了它,不然一回家哪还有你的?

木兰接过红薯,第一次觉得有个哥真好。当妹妹真好。

一进家门,母亲就迎了上来,看见大哥她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地说,是木军?

大哥倒是马上叫了一声,妈,是我。

母亲说,天那,你怎么这么瘦?还长胡子了?

木军说,那是因为我长高了。我都和我爸一样高了。母亲抬起手来,撩开大哥额上的头发,轻轻抚摸着那个疤痕,露出了微笑。弟妹们围了上来,大哥就像个大人似的,从旅行包里拿出一些苹果干,还有牛肉干什么的,分给他们。家里充满了热闹和快乐的气氛。母亲眼里往日的忧愁也终于被笑容取代了。

木兰又一次想,有个哥真好。

晚上大哥洗干净了,和母亲坐在一起聊天。木兰和弟妹们已经上床躺下了。但木兰睡不着,大哥的出现让她兴奋不已。她躺在被窝里听着母亲和大哥说话,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安全感和温暖。她想她明天一上学就要告诉同学们,她的大哥回来了,她的大哥可高了,她只能到她大哥的第二颗扣子。

大哥滔滔不绝地跟母亲说他在部队上的事,也说父亲的事。母亲直直地看着他。

木兰从被窝里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见母亲的脸。她觉得母亲的眼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后来大哥为什么事笑起来,母亲就喃喃地说,越长越像了。

木兰不知道母亲这话的意思。

一直也不知道。

但从那以后,木兰就和大哥亲近起来,大哥成为她精神上的一种依靠,虽然她从没对大哥说过这话。无论什么事,只要对大哥说了,她心里就很踏实。她敬重大哥,信赖大哥,虽然她从不在大哥面前撒娇。

话又说回来了,她在谁面前撒过娇呢?父母面前没有,丈夫面前也没有,兄长面前就更没有了,她似乎从懂事起,就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沉稳,内向,理性。

她不知道撒娇是怎么回事。

木兰把那个本子拿给木军,说,你看看这些照片,这是爸留给妈的。我发现里面有好几张照片……有些奇怪。

木军接过来,随手一翻,就翻到了一张男女军人的合影。底下是发灰的钢笔字,看得出是父亲的字迹:王新田同志和苏玉英同志。

他觉得照片有些异样,细细琢磨,才发觉照片的四周画了一个黑框。照片上,两个军人并排站着,一个很魁梧,一个很瘦小,不像是夫妻,倒像是兄妹。

照片下面,有一朵褐色的干花。下面仍是父亲写的字:老王墓前的格桑花。

木军心里一动,他想不到父亲还会有这样细腻的感情。再翻过一页,他忽然看见了自己的照片。那是他5岁那年在成都的照相馆照的。他穿着一件新棉袄,傻傻地站在一盆塑料花旁边。让他吃惊的是父亲写在下面的文字:虎子——木军,5岁半离开成都进藏。

虎子是谁?为什么和他的名字连在一起?

他惊诧不已地看着木兰,木兰也非常惊异。

木军点上一支烟,烟雾缭绕中,兄妹俩继续往下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