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芳和她的前夫并排坐在汽车里。

身在异国他乡的时候,卓芳忆起国内生活特别是出国前的几个日夜,给她的感觉是恍若隔世。而回到了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特别是坐在过去的一家三口同坐过的这辆丰田越野车上,又感觉自己像根本没离开过一样。可能是离去的时光短,满打满算还不到半年,无法淡化她的记忆。她看着车外一株株迟疑着朝她致意又急匆匆退去的叶紫李,心里就涌起一股乡情。这些多姿多彩的树木当然认出了她,她曾在不同的季节里为它们画像,即使在冬季,当它们只剩下一树干枝的时候,她仍然给它们衬上暮云白雪,镶进淡雅的意大利格调的画框……大概,它们也猜出了她此刻的难堪,因为它们也在窥视与她同车的前夫,那个多少次往返于机场高速执勤查勤而被它们所熟识的男人。他一直在卓芳的域光里。

卓芳猜测,这个男人既高傲又脆弱的心里正在倒海翻江。他拉着卓芳往家走,无异于拉着一截不堪回首的耻辱,像中国人民拉着“九一八”,美国人民拉着珍珠港。但为了儿子,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儿子至今不知父母的婚姻关系半年前就解除了。知道了又怎么样呢?贺东航依然是他爸爸,卓芳永远是他妈。

卓芳要通了姐姐卓芬的电话。她现在更加依靠比她大六岁的姐姐。当以行医为生的父母相继早逝之后,姐姐为了继续卓芳的学业,嫁给了一个她并不十分喜欢的印刷工人。现在审读姐姐的婚姻,她并没有选错他。改革开放之初他就辞职单干,直至把他的印刷公司发展到悉尼去了。当卓芳对贺东航的迷恋几近痴醉的时候,姐姐对她的选择却没有表现出一个普通市民应表现出的艳羡。卓芳作为姑娘的最后一个夜晚,姐姐拾掇着已经检查多遍的婚纱,忧悒地看着她,说她是条淡水小鱼,一下子跳到海里,只怕是吃不消呢……

她给姐姐说他们已经平安到达,说了家乡的天气。远在悉尼的姐姐问:“他去接你了吗?”

“嗯。”

“他呢?”

“嗯。”

两个“他”不知姐姐是如何排序的。卓芳的理解,第一个“他”是贺东航,第二个“他”是高见青。反过来也一样吧。

贺兵回身抓过手机:“姨妈,这里的天真是一点都不蓝,灰蒙蒙的,绿化也不如咱那边好,环保真的不行……我当然是中国人啦!姨妈,莱卡在吗?我跟它说话……莱卡!我是兵兵叔叔,用过午餐了吗?你可不能吃得太多,要听姨奶奶的话,我很快就回去……”

贺东航知道莱卡是只白色的额头上有黑斑的澳洲牧羊犬,贺兵在电话里没少描绘它。十三四的小破孩儿,到趟南洋就“文明”了,莱卡享受人辈分,狗吃食叫用餐。

得知卓芳母子回来,母亲的第一反应是:卓芳回来住哪?贺东航说人家肯定在外面找房子。母亲说那不一定,按说是不该住家里,可是你们也没给兵兵说清楚,兵兵让你们宠惯了,他一闹,不让他妈走,你们还不都住家里?

父亲摆摆手:“那样不好。已经离婚了嘛,再搞到一起就叫乱来,旁人怎么看?你们还是要跟兵兵讲清楚,十三四岁的男人了,该懂点道理,我参加红军那年比他现在还小一点呢。”

那天同父亲关于“离婚”的争执就算过去了。一进家,贺东航就把刚从超市买的几斤腊肉送到父亲眼前展示,指着商标说腊肉是四川的,用他的方式表示了歉意。父亲瞟瞟那肉,只说这些肉都是冒牌货,正宗的四川腊肉是在灶屋里吊着,下面点燃稻糠用烟熏出来的,当然我也是在财主家看到的。他指指贺东航缠着绷带的头:“你这块腊肉倒是四川的。你妈妈说伤不重,要注意不要留下后遗症。”用他的方式接受了道歉。

卓芳从后视镜里注视着高见青的黑色尼桑,尼桑紧随着丰田,在其左侧后的位置保持着距离。她知道,贺东航也在注意那辆车,他怕这车一直跟到他家去。

在机场,高见青再次要卓芳住他家,要不就住宾馆,他开房间。这本是他在电话里几次讲过的意见,但卓芳无法同意,她顾忌兵兵。儿子已经初晓男女之事。在他不知情的时候,这样做对他无疑是伤害。爸爸和爷爷是他心目中的英雄,是绝对不容玷污的,而他也本能地认为,他已继承了这两个男人的全部荣誉。

学英语,他首先熟记“陆军少将”和“武警大校”的英语叫法。前者不费事,卓芳帮他查到了,Major General,但“武警大校”遇到了麻烦。先是“武警”二字查不到。卓芳翻着英汉词典:是不是“国民卫队”,National Guard?贺兵说肯定不是,那成了游击队了。卓芳再查:要么是“宪兵”,Military Police?贺兵很不高兴:妈妈你开什么玩笑,怎么能这样叫武警?电视连续剧告诉他,国民党才有宪兵,基本就是特务。卓芳无可奈何地把“武装”Armed与“警察”Police连在一起:Armed Police,母子勉强达成共识。

“大校”就犯难了,英文里根本没这个词儿。贺兵开始不信,翻来翻去只查到“上校”Colonel和“准将”Brigadier General,中间就是没有“大校”。贺兵终于失去了对英语的信任,这样显然不合中国国情的文字,居然全世界都在用!

卓芳被儿子的沮丧所感动,第二天专门到中国大使馆咨询。一位广东口音的中年女官员解释说,在讲英语的国家里没有“大校”这个衔阶,我们对“大校”一般是两种译法:一是“资深上校”:Senior Colonel;一是“准将”:Brigadier General。我们国家不设准将,但在外国,介于“上校”和“少将”之间的是“准将”。把“大校”译成“准将”,军阶位置合适,外国人听了也明白。

贺兵欣然采纳了准将的译法。

贺兵撞车,也与捍卫荣誉有关。那个白种男孩骑车迎面飞来,夸张地做出要跟贺兵撞车的样子,贺兵迎着那男孩照常行驶而不变线。男孩惊叫着拨了车头,结果车把相剐,俩人都栽倒了。贺兵跳起来喝道:“横什么?手下败将,有什么了不得!”“横什么”,用的是中国话,但“败将”defeatedopponent,那男孩听懂了,像是基本认可。

在澳洲的半年,高见青飞去过三次。只要有贺兵在,卓芳都要求高见青保持正常的礼节,不得做出亲昵之举。而对贺兵,则说高叔叔到这儿跑业务,顺便来看看。贺兵开始还表现出惊喜,问“见到我爸爸和爷爷奶奶了吗?”曾经有一次,他遇见高见青要给卓芳一厚沓子澳元,卓芳推辞了。他事后问卓芳,为什么高叔叔要给你钱?卓芳说他要资助咱们。贺兵很严肃地说,你不要是对的,这种事他应该找我爸爸谈。以后他对高见青渐渐有些不冷不热,对她和他的户外活动,只要有闲暇他就参加。当然,在高见青下榻的饭店,在他和朋友合股的公司,在她的画室,以至在风光绚丽的海滩,她和他并没少约会。她总是回避一个高见青每次飞来都要热切问及的问题:我们为什么还不结婚?每次亲昵之后,她的回答都很微弱:让我再等一等……还等什么呢,我们都是人到中年!是啊,究竟在等什么?是等贺兵心理承受能力的增长,能够接受父母离异的现实?是等她的事业在澳洲有了稳固的根基,她的作品开拓出了广阔的市场?是等贺东航同高见青讲起的那个姓苏的女人重新组建了家庭?还是等……似乎都沾边儿,但又都不是。

“我对他的错误,惩罚是不是太狠?”她问姐姐。

“所以你用婉拒高见青来惩罚自己?”卓芬平静地问。

卓芳不语。

“一个女人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卓芬突然问,“是初恋,是女贞。你把这些统统给了他,难道还不够吗?孩子你也给他了,你还能给他什么,给钱?给命?别说他对你毫无情义,就算他把你捧成心肝宝贝,你的行为也仅仅有一星半点的过分,你不是没要他一分财产吗?你不是拒绝了他应当负担的孩子抚养费用吗?早扯平了,我的妹妹。”

不知姐姐的哪句话拨动了她的心弦,卓芳想掉泪。

“你要做红楼梦,就回大观园去。”卓芬把袋鼠状的浅驼色沙发靠垫狠狠一挤。

丰田越野上了一座颇具现代气派的大型公路立交桥。

贺东航同儿子答着话,想着卓芳进了家门他该如何应对,如何既不伤害贺兵,又不让父母亲难堪生气。从堵上她和高见青的那天起,她就没进过父母家的门。

后视镜里已看不见黑色尼桑。桥的支道多,不知它去了哪里。丰田越野已拐上南山景区林阴大道,出了大道往北一拐就是父母家。贺兵判断,爷爷准在院子里一边打拳一边等他。卓芳突然想起了什么,叫司机停车,对贺兵说:“妈妈还有几件事情要处理,今天就不跟你回去了,明天上午咱们到小家,商量你看眼睛的事,好吗?”

“你不回大家看爷爷奶奶?”贺兵问。

“妈妈另找时间。”卓芳说着已经打开了车门。

“大家”是指贺东航的父母家,“小家”是指以前的他们三口之家。卓芳刚才已经通知了贺东航,他们明天见面的时间、地点和要研究的工作。贺东航想,她今天同高见青有约,也好。

高见青又给罗玉婵、索明清斟了酒。酒色绿莹莹的,是贵州客户送来的正宗茅台。本来他建议喝点红酒,罗玉婵说,大喜的日子就一醉方休吧。她还请了甘冲英,甘冲英答应来,后来又说来不了,叶总队长在驻训点视察,听到了一些情况,晚上要继续调查。他一再说改日由他做东回请,听语气情绪不错。高见青说你的仕途又到了一个驿站,那边说是又一个“平台”,比喻颇有现代气息。索明清估计,甘冲英当副总分管后勤的可能性很大,自己跟他早早把关系理顺也有利于以后的工作嘛。

吃饭的事是那天从贺东航的病房出来约定的。今天,索明清代表总队跟大东公司签了工程合同,武警称之为“018”的工程就从案头走向现地,由图纸变成土方,进入了实质性运作。

索明清按平时的量喝得并不多,只是有点急,没吃多少东西,脸有点发黄,话也多起来。高见青知道他这个特点,要谈什么事就先劝几盅酒,别让他吃菜,二两下去事就好商量,但一定要做记录,让他也签字,否则他第二天酒醒了不认账。现在已经进入了他平日自我标榜的“我是直肠子,心里有嘴上就有”的境界,憨态可掬,天真可爱,罗玉婵也喜欢他这个劲儿。

索明清端杯离席,在罗玉婵的大客厅里转来转去。这里他来过多次,每次来都有新的发现。这是罗玉婵新近买下的住宅,位于南山景区西端的一座小高层建筑内,复式楼,占了七八两层的面积。索明清估算大约400平米,相当于资深大军区正职的住房标准,亦即索明清现在住房的三倍面积。她本来可以买座独门独院的野墅,因需雇许多保安,安全还不一定有保障,就选了这里。这儿环境好,保安措施严,物业管理一流。索明清反复说一个字:好。说他这辈子要是能混上这套房子,就嘛也不干了,天天坐阳台上逗鸟,观景,唱李二嫂。他果真唱起来:

李二嫂眼含泪关上房门

对孤灯想往事暗暗伤心

这段吕剧伤感凄恻,索明清唱得悲婉而缠绵,光“房门”就半天没关上。他给甘冲英打电话,嚷嚷:“人家罗总请你……你不来,灌我,合适吗?我算什么首长?你,才是首长。

恭喜恭喜,早该提了,提晚啦,请多多,关照……”又唱:

马大宝我喝醉了酒啊忙把家还

只觉得天也转来地也转哪

那月亮落在东山下

日出正西明了天

明了天哪

罗玉婵把索明清搀回酒桌,劝道:“来来索大哥,你先慢点转,我替甘冲英敬你一杯。”索明清一梗红脖子:“你替他?那我不喝。”罗玉婵抿嘴一笑:“好,我敬索大哥。”

俩人干了,索明清还在愤然:“提升提升干部的命根,咱德才勤绩哪样照别人差了?咋就轮不上咱呢?罗妹妹,咱上边没人,有人也不给咱使劲呀……”

高见青对索明清既理解又鄙视,或说是因为理解而鄙视。他没当过兵,可说不谙军情,但地方的为官之道他略知一二。他揣测,一个大背景下,文官武将的仕途走法该是大同小异。他理解索明清,是因为在中国,要从政而不为官不行,要从工农商学而无官相护不行。官者,权之载也。不为官或不为官扶,你断然做不成除养家糊口之外的任何有点声色的事情,惟此,才有所谓千军万马走官道之说。索明清也曾是热血儿男,渴望为官从政,企盼天降大任于斯,这在当今,无论于公于私,闻者都能释然于怀。但为官要修德,修德先修谋官之德:你这个官是怎么得来的?组织培养、领导提携,此话并非客套。索明清的可鄙在于,逢升个一官半职,就说自己是三更灯火五更鸡,撅着屁股干出来的;而一旦哪一级未能如愿,就又抱怨自己上边没人。没人你就做到副师了?其实此时抱怨“没人”,说明你缺少了“找人”的本事,名曰怨人,实是怨己。为官之要是人身依附,如同毛之附皮,你连块皮都找不到,还算什么好毛?当然,大东公司还要庆幸他未能再上一级官阶,否则难以顺利中标……

罗玉婵已微醺,看人有些重影,克制不住地呵呵直笑。罗玉婵从心里高兴。中标和工程合同的签订,意味着数额颇巨的一笔财富将朝她报到,两年内她不必为公司的生存和发展犯愁。她轻摇着酒杯里的冰块,听着沙拉沙拉的声响,说:“人哪,就是犯贱,你们说我一天忙到黑为什么?我缺啥?啥也不缺。怪了,总队工程没到手的时候还算有个想头,有个追求,这索大哥一扶持,工程来了,倒觉心里发虚了,我挣这些钱究竟干什么?奶奶的墓地早替她买好了,弟弟大学毕业就出国。我还图什么?天天累个贼死,进家连拖鞋都懒得换,我这是犯的什么病啊我,索大哥你说说!”

这样说着她竟哭起来,圆溜溜的双肩一抽一抽的。高见青递过面巾纸:“长期奋斗的人,一旦到达他追求的顶点,大喜过后就是大迷,因为他无处可去了,而惯性又不能让他的心态静止下来,这就出现了迷乱。只有投入了新的追求,症状才会消失。所以,幸福并非是物质的,而是精神的。一个人的幸福就是在尚未达到目标的苦苦追求之中。有人不同意这种观点,说,让说这话的人半夜里追追末班公交车……”

罗玉婵扑哧笑了:“那不成咱索大哥了?”

索明清愈发头沉:“追,还有下班车。”

罗玉婵最初喊他“索叔叔”,以后喊“索部长”,现在喊“索大哥”,这反映了她的成长和索明清年轻化进程的加快。索明清有些激动,强迫舌头上了班,咕噜了两句诗:

且乐生前一杯酒

何须身后千载名

高见青被唬了一跳:索部长真是文明了。索明清自己敬了自己一杯,一脸酒逢知己的感慨:“二位老总都是事业有成的人,有句心里话要对你们说说。”

他称二位为“老总”。当年转警的时候,听说武警的总队长叫“老总”,他心里还一咯噔,过去只听过朱德叫朱总,彭德怀叫彭总,觉得老总的叫法很尊贵,不是谁都可以叫的。后来不行了,老总多如牛毛,满大街都是。

“你们是成功的,是有名有实的‘老总’,要继续辉煌下去。但事业有成家不成也不行啊,听大哥劝一句:你们都该成个家了……”他两眼不太聚焦,但知道二人都在听。“罗妹妹人样好,心气高,婚姻不顺。三十岁之前是先立业后成家,事业走红了你想找了,可供选择的范围大为缩小,你的戒心也空前加剧:钱比你少的人找你,你顾忌图你的财;钱比你多的找你,你猜疑图你的色;钱同你相仿的人呢,你戒备财色兼图……见青就更不可思议:把武警大校的老婆轰轰烈烈搞到手,却又放飞南洋……”

索明清话没说完,一头扎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桌子那头,罗玉婵也只会嘿嘿傻笑了。高见青无奈地摇头,吩咐司机送索明清回家。

高见青走下高楼,深深吐了口气,抬头看天。今晚能见度真好,满满一天星星。他很担心,不知卓芳今夜的遭遇会怎样。

卓芳在姐姐的老宅子里度过了难眠之夜。

姐姐是个很仔细的人。四室两厅的房子里,所有大一点的家具都罩着浅黄色盖布,制造出一种静默的高低错落,使卓芳感到既苍凉又神秘,如同置身于荒漠。为了避免同贺东航的母亲、她的前婆婆通电话的尴尬(东航家里都是他妈妈先接电话),她用手机向贺东航建议,是否应当向贺兵讲明他们离婚的真相,否则,这段时间他们将不便相处。贺东航答应了,没说怎么谈,卓芳也没问他。她相信贺东航会考虑到她作为一个女人的体面,何况她永远是贺东航这个儿子的母亲。夜半时分,煎熬于辗转反侧之中的她几次想给高见青打电话,但每当手接近那部能把高见青立即拉近的小巧话机的时候,她又打消了念头。她不愿意在她面对儿子、叙说着“善意”谎言的时候,在她本已负债累累的心上再添歉疚。

她预感到,同儿子的谈话将会很残酷。

切入主题的是贺东航。这个分工两人未曾商量,卓芳暗自感激。

贺东航微笑着对贺兵宣布了这个家庭最重大的决定事项:“爸爸妈妈准备离婚。我们的感情不太和。我们都感到,离开可能对双方都是一种解脱。”接着他用一个小自然段肯定卓芳是个好妈妈,从事业心很强讲到对贺兵无比疼爱,指出没有卓芳你贺兵是长不到现在这个水平的,表示他自己也从她身上学到了好思想、好作风、好经验。又用很大篇幅论述了这样的观点:“我们永远是你的爸爸妈妈。”

他身子前倾,重心放在折成锐角的两条长腿上,用手势同嘴密切配合,讲了个“三从三看”:一是从中国法律确认的关系看,我们永远是你的爸爸妈妈;二是从父子母子亲情关系看,我们永远是你的爸爸妈妈;三是从咱们三人的血缘关系看,我们永远是你的爸爸妈妈。血缘关系他是展开讲的。他讲了男人和女人自身染色体的数量,以及他们生出的孩子染色体的特征,说这个特征你走遍天涯也变不了。还讲了神奇的遗传基因DNA,用DNA技术鉴别血缘关系,就叫亲子鉴定……

“你们为什么要欺骗?”贺兵激动地站起来。

贺东航的科普宣传戛然而止,他和卓芳都惊愕地看着儿子。

儿子脸通红,眉紧皱,眼睛毫不躲避地盯着父亲。

“我们……没怎么欺骗呀!”贺东航自知理亏。

“你们在我出国之前已经离婚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妈妈,在澳大利亚我问过你,你还在欺骗。我是家庭的三分之一成员,家庭解体为什么不征求我的意见?你们尊重我的人权吗?”

贺东航有点羞恼:“这怎么是人权?”

他看着这个半年来只是梦中见过的少年。眼睛酷似他爷爷,属于典型的贺家大眼系列,鼻子嘴巴也是隔代返祖,是他爷爷的青春年少型。贺东航曾料到这半年他会长高,但想不到会蹿这么高,比肩而立,已高达贺东航的耳垂。瘦削的双肩向上耸着,配上那颗还没长熟的脑袋,整个身条就像在发射架上待发的火箭。母亲说,肩膀向上耸就是还要长个,多会儿双肩平展了,就该往横宽发展了,你小时候就这样。

贺兵没再同土生土长于中国的爸爸探讨人权,便为本次谈话做了结论:“我赞同你们离婚,但要达成一项妥协:我回到中国要有一个完整的家,家里三口人,现在的爸爸、妈妈、我。我的要求你们可以拒绝,但我不会治眼睛。”

贺兵力图使自己像个平静的大人,但说到“爸爸、妈妈、我”的时候,大眼睛里还是溢出了泪水,体现出他毕竟是个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少年……

“……张冠李戴,移花接木,合理想象,无限拔高,部队的反映你们一点不知道?”叶总瞪着贺东航和苏娅。

叶三昆批评的是宁政委向龙副司令汇报的三个典型。他和宁丛龙到特支驻训点视察,听到了一些风凉话,他找了蒲冬阳。

“那个麦什么宝,家里到底穷不穷?”

“穷……农民真穷,农村真苦,农业真危险嘛。”

“那个女战士什么荷,家里很富?”

“富……比农民还是有现钱。”

叶三昆还是摸清了情况。

“我们是军一级的党委啊小苏,怎么能这么搞?瞎编乱造,讲假话,党委还有威信吗?政治工作还有威信吗?这会把部队的风气带坏的,懂不懂?东航你该记得,你在新兵连手榴弹投得最远,是72米吧?报道组给你写了篇表扬稿登在军区小报上,说你在靶台上想起了这想起了那,还想起你爹娘赶着毛驴车,送你到县里当兵,群众咋反映的,甘冲英咋说的?”

贺东航抓抓头皮。当年是有这么篇稿,一登报就炸营了。甘冲英指着他的鼻子跳高:“你这个将门鼠子,荣誉都叫你划拉走了,还要霸占俺家的毛驴车!”贺东航气得去找那个总是一头乱发,看上去从来没睡过囫囵觉的报道员,责问他为什么不采访就瞎编?报道员十分意外:“没毛驴车?那爹娘是挑着行李送你上的县?这样写就更感人了!”

苏娅坐不住,一直找机会解释,但叶总谈性正高:“我总说这个机关不抓不行了,很多人不以为然。他们不懂得,大事情是首长领导机关,小事情是机关领导首长。开个会,你把我的牌位搁哪,我就得坐哪。你在稿上表扬谁,我就得照稿念,你写错了我就念不对,搞得不好要犯大错误。懂不懂?”

苏娅还没插上话,宁政委推门进来,铁青着脸看苏娅。

宁政委抖擞着那份几天前还受到他表扬的汇报稿,浑身都在生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嗯?不错,我是说过要突出这次捕歼战斗,突出基层的新情况新经验,突出典型人物典型事例,这有什么不妥吗?我们的政治工作几十年不都是这样要求的吗?但我什么时候让你们造过假?让你们搞一些不经核实的情况糊弄上级?总部这次是来考核总队班子,首当其冲是考作风,我们就拿这作风让上面考?”他晃晃那份倒霉的材料,冲着叶总找共鸣。叶总翻电报。

宁政委直截了当追查责任:“小苏,这几个典型是谁搞的?是不是那俩小笔杆子?”他说了两个名字。贺东航赶紧插话:“时间紧了一点,他们本来要听听支队的意见,来不及了。”

宁政委做了个赶蚊子的手势:“那不是理由,讲真话要多少时间?倒是假话才需要工夫去编。”

叶总对电报说:“不要追究具体人了,我们也有责任,没把稿子发给常委,请大家把把关。”

宁政委说:“当时是想按程序办的,我还给苏娅说了这个意思,日程安排太紧……”

“还是时间紧了嘛。”叶总用红笔在电报上画了两道。

宁政委一时语塞。苏娅急忙插话:“典型是我让写的,跟他们两个没关系,我负全部责任。”

宁政委的脸色比刚才好了。他没再追问材料究竟是不是苏娅写的,而对讲假话的危害做了剖析:“小苏你刚来机关,急于出成绩可以理解,但办事要从实际出发,讲究科学,科学的态度就是实事求是的态度。想过没有?你们搞的这些不实之词,让我一个政委给首长念,一旦首长知道是假的,会怎么看总队党委?司办主任是为首长服务的。要搞好服务,最根本的是要有对首长负责的态度,而对首长负责与对部队负责又完全是一致的……”

苏娅坚持听,还在本上记下什么。叶总摘下眼镜对她远视了一会儿,问:“是你写的?”

“是的。”苏娅再次首肯。

贺东航理解苏娅。她完全可以只承担领导责任。但如果真把矛头指向两个秀才,那把他们调离机关的可能都是有的。苏娅毕竟职务高一些,还不至于给个处分或者调离。况且宁政委并不一定要查明是谁写的,只须有人出面承担责任,证明他是“不慎”犯了官僚主义就行了。他猜宁政委到叶总这来,主要是向搭档说明三点:一是有人做假,二是他不知情,三是他姿态高。前两点已经实现,接下来该是姿态问题。

果然,宁政委问贺东航:“这件事怎么办哪?”

叶总知道是让他旁听,但还要他发言,就头不抬地应道:“议议呗。”

苏娅要走,叶总示意她坐下。

宁政委仍对贺东航说:“我的意见三条。一、在机关和部队一定范围内澄清事实;二、我在常委会上作检讨;三、给龙副司令写报告,承认错误,请首长批评。”

贺东航不能扮成木乃伊,只好严肃地似笑非笑,先点头又摇头。

照他的经验,部队出了不好的事,只要不是惊天动地,通常情况下总队会对出事单位严厉批评,严肃处理,舍此不能整肃军纪,但对上汇报还是要酌情保留的,能不说则最好不说,有些事说了反而不好。像这个典型问题,真要报上去,那不等于批了龙振海的官僚主义?况且干部战士的本质都是好的!贺东航在猜测叶总会同意哪几条。

叶三昆终于把电报划拉到一个红色夹子里:“政委同志姿态很高,值得学习。我个人意见,特支那几个同志,按作战有功人员对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旁的事迹不要瞎联系。对机关要正面强调讲真话报实情,这是需要的,但不要追究责任了,责任也不是单一的。你小苏能为下级承担责任,很好。在我们这里你这样做情由可原,回去不行,要个别指出两个小家伙的问题,要狠批,懂不懂?不然不得了。”

贺东航见苏娅眼圈有点发红,心想糟糕,千万别在这掉泪。

宁政委坚持说:“对常委和龙副司令,还是说说好。”

叶总站起来:“龙副司令如果问,我去说,常委会上就别说啥了。中心组不是又要学习吗,你要有学习体会,爱说多少说多少。”

苏娅跟着贺东航进了他的办公室。贺东航靠在门上,把苏娅轻轻拥进怀里。苏娅开始还控制自己,后来就突然抱紧他,哭出了声。不知什么滋味的泪水在她滚烫的脸上宛若涌泉,打湿了一张脸又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