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对好事也需要相当的心理承受能力。

夏若女少校接到杨红的电话时,正带部队在南山驻训。叶总指示,要趁三伏酷暑强化部队的野外生存训练。于是,甘冲英、蒲冬阳便带着部属们谋生存来了。

杨红说:“有个不好的消息……”夏若女说有不好的消息才好,这些天好事太多,不踏实。先是他荣立二等功,接着成了“知识爱兵”典型,没等他搞清这典型的含义,又听说被他爱过的几个兵将被指挥学院破格录取,总队已向总部上报了意见,接着他又被宣布为大队长,“代”字没了。正营职的基准警衔是少校,他当即戴了两杠一花的肩牌。好事接踵而来,如同梦里一般,这使他十分担心乐极生悲。杨红扯着嗓子说是“坏”消息,贺参谋长负伤了,苏主任一身血。夏若女忙问两人的伤势,那边说苏主任没伤,血是贺参谋长的,伤不重,他这才稍稍放心。

现在,苏娅在特支享有崇高威望,人气指数骤升。官兵们说她最体察兵意,是特支正义呼声的代言人。是她写了给龙副司令的汇报材料,推出了特支一批典型,感动了龙振海,破格提拔夏若女,还让蒙荷、麦宝、小燕一干人等有希望上学。也有人说现在的事儿就跟全球的气候一样,反常。

夏若女确信苏娅的作用旁人不可替代。苏娅上校不仅容貌美丽,还有善良的心灵。到底是搞心理研究的,否则怎么会洞察兵心?他对“知识爱兵”反复品味。以前,他只是从父亲含辛茹苦供他读完高中,因此改变了命运这一点上悟出了读书的重要。资助辍学的农村儿童包括战士的弟妹上学,这就是“知识爱兵”?他很不安,觉得苏娅拔高了自己。大队的几个头头见了他就说“知识来了”,甚至不叫他老夏而改叫“老知”。他当然知道,“典型”往往来源于一个人却又高于这个人,这样的典型他每年都能遇上几个,不想今年落到了自己头上。

蒲冬阳政委把夏若女和麦宝、蒙荷等人叫到一个绿草如茵的林间空地,要他们正确对待荣誉,正确对待当典型,正确对待自己的“典型事迹”。这时候阳光透过树隙洒进来,光芒中渗进绿色,变得温柔可人。好看的小鸟在枝间啁啾啼鸣,唱着自己的歌。蒲冬阳柔声娓娓:“典型嘛,说白了,就是领导把自己倡导的一个新思想,或者需要进一步指明的一个新方向,提炼成一个新词儿,提写在那个人的身上,让这个人到处去展示,像路标一样指导大家。这不过是一种工作方法,有时候典型与典型本人并不一定有必然联系。”他见夏若女们听得如坠烟雾,就更通俗地解释说:

“一个典型就是一面旗子。可是你们的原始事迹顶多是块红布,怎么成了旗子的?这就要剪裁制作,旗子也就不是原来的布了。你们当旗子的,最需要考虑的不是旗子是怎么做的,而是如何飘好,如何发挥引领作用,不要自己给自己抹黑。”

夏若女明白了,麦宝、蒙荷可能比他还明白,俩人的脸早已兴奋成两块红布了。

麦宝自从成了一面旗子之后,头顶上就升起一圈庄严感,耳边老是响着国歌,吃饭、睡觉、说话总找不到感觉,游泳时四肢也不够配合。他偷用干部的手机给斑鸠眼马小英报了信。那一头从杂乱的“旗子、红布、典型、立功”中,准确把握了“上学”这个实质性问题,嘤嘤地哭了。

麦宝又仔细回顾了自己参与研制VX-3A型后倒训练减震器的过程,基本未找到蛛丝马迹。他蹲在那个减震器身边看。这个看似简陋实则匠心独具的科研成果是江凌、小燕几个人在夏若女率领下搞出来的,他麦宝说过讽刺话,算是激将法吧,试用时他还抱怨过弹簧太软。是了,这就是“参与”。领导就是公正,但凡你有一丁点贡献也不会被埋没。他十分强烈地感谢那位“美女上校”。当她心理测试的时候,准确地点击了他活动着的思维,使他对她敬而远之。当她查证了夏大队不是出拳失度而是有意击打他时,他对她敬而佩之。这次她向龙副司令汇报了他的连他自己都忘了的事迹,他对她敬而爱之。在他最需要关爱的时候,在他最需要关爱的事情上,她关爱了自己。这叫“大关爱”,比伸出胳膊让战士去咬那种“小关爱”,不知高出几多层次。他原谅她把出拳打了他的个别领导汇报成“知识爱兵”。也说得通,打是亲,骂是爱,尽管拳头里面没知识。只是他对把自己搞成了一个“贫困兵”不理解,不满意。“麦书记”家怎么贫困了呢?这让他很没面子,似乎贫困的家境是他自己编造的,他过去的那种出手大方、拿钱不当钞票的潇洒气概全是瘦驴拉硬屎——硬撑的。最要命的是这一称呼对他的生活方式带来了麻烦,只要一动钱人家便盯着他,拿贫困的帽子给他戴。就像一个美女,箱子里本来有好多花衣裳,出门却不能穿,烦人!

即便如此,他还是要约小燕、蒙荷,联名给苏主任写封感谢信。

蒙荷在碧波潋滟中生妈妈的气。

野外生存训练从游泳拉开序幕。旱地动作练了两天,在浅水区扑腾了一天,今天她们就被甘冲英和夏若女用船带到了深水区。对蒙荷来说,水深超过1.7米就是灭顶之灾。她不会水。

输送蒙荷们的,是特支抗洪抢险用的摩托艇,蓝白相间的颜色,艇首很锋利。甘冲英带蒙荷乘的这艘居首,似箭头的顶尖,其余的像雁翎般在两翼展开,组成一个野性磅礴的“V”字飞向库心。蒙荷、小燕这些女兵都着泳装。泳装是统一采购的,好看但花哨,也太露,若在海滨浴场倒是风景线,而在这个水库里,却同危机四伏、不怀好意的凉水形成强烈对比。

小艇艇首高翘飞快前行,把墨绿色的水卷成雪白的沫,溅到女兵们裸露的肢体上,引来阵阵夸张的惊叫。坐在另艘艇首的夏若女也陪着叫。他脚底下踩着几根柳条枝子,不知此物作何用,大概不会是救命的稻草。

蒙荷发现,夏若女当了正式的大队长之后笑声显然多了。成就感对一个军人来说真重要。又不打仗,又不挣钱,又不是所有人都有缘当将军,怎么个个像屁股上点响了炮仗一样,没命朝前冲呢?就为了成就,为了征服成就和享受成就。一个成就被踩在脚下,再向下一个成就冲击,军旅就在这不断的冲击中充实了、缩短了。妈妈当过兵,大约有过成就的体验。当她得知她即将迈向警校亦即迈向警官行列之后,只表示了短暂的惊喜,似乎早在她意料之中,接着就对她提出了下一个应获取的成就——入党。

蒙荷很反感,也很为难。

库心下开饺子了,各艇上男女兵们扑腾扑腾下水,水花和欢呼声跳跃在水面上。净是兴奋和惊恐的头脸,此起彼伏不辨男女。蒙荷正欣赏呢,就见夏若女指着他们几个发呆的喝道,统统给我下去!麦宝动力不足,一闭眼喊了声“不要管我,消灭极限要紧”!做冰棍状扎了下去。夏若女动员时说,憋得慌就是“极限”到了,克服了“极限”,你就畅游吧!夏若女朝小燕逼来,故意把艇踩得跷跷板样摇晃。小燕穿一件湖蓝色带碎花的紧身泳衣,勾勒出身段十分苗条。她被逼上了艇尾,哆哆嗦嗦嚷嚷:“这么深的水不给件救生衣,你要注意噢,是会死人的耶……”柳条枝子早抽过来,她一声惊叫横到水里。柳条枝子又在蒙荷脸前舞蹈,她退到艇尾再无退路,一脚踩空,来了个水面后倒,省用了减震器……她直觉得一水库的水都朝她挤压,抢占了她的鼻子耳朵嘴,她四肢乱刨,心已经堵在嗓子眼,“极限”这就来啦?她听见夏若女喊:“蒙荷,按要领!”刚找着要领,又被小燕一脚踹没了。她闭眼去抓船帮,就觉得两手一阵灼疼,准是柳条枝子抽的,不松手还抽,还抽!她无奈中再次找到要领离艇而去。妈耶,这玩艺是当鞭子使的……

贺东航的伤,果然如他自己所说,他只是头皮被锄背划了一道口子,未伤及颅骨。一头的好头发是剃掉了,伤口缝合后缠了几圈绷带,如果再着点血色,就更像战争大片里的伤兵。苏娅头两天在他那里陪护,喂点水果、稀饭什么的。探望的人一批接一批,每来一伙人都要从头询问,贺东航也要从头叙说,搞得口干舌燥,被看的比看人的还累。苏娅就说给你录盘带吧,再有人来,就先放录音。

见贺东航无大碍,苏娅就回家了。

她爸爸妈妈已经住进了新居。两位老人已经听说了她和贺东航的事,派苏伟到医院看过两次。苏娅说了贺兵的眼睛。妈妈说,还不是你这张嘴到处广播,72岁的老太婆了,自己翻点资料,就被你吹成了专家!雪莲马上更正说,姥姥是72岁差两个月。妈妈笑眯了眼,细腻的鱼尾纹里涌漾着慈祥。爸爸说:“有些领导干部总把自己往小里说,原来咱楼上那个老王,72岁就说了三年,现在成我老弟了。你妈有觉悟,往大处说。”爸爸对新居很满意,说这次北迁累是累一点,但决策是正确的。

爸爸凭窗眺望,连夸这里环境好。

这座楼位于省城的名胜万佛山北麓,以这幢楼为界,再往南就不准再建房子了,所以临窗一望,便把个山林胜景尽收眼底。爸爸祖籍K省,却是成长在大兴安岭林区,妈妈启蒙于杭州西湖东畔,俩人自幼钟爱青山绿水。在工作的几十年里,多数时间是满眼荒漠沙砾,妈妈说把眼都看老了。现在迁往内地,虽说离家都有千里之遥,但这盛夏之中的黄河南岸景色,却也牵动了他们的乡情。

苏娅开始读那封来自南山驻训点的信。蒙荷、麦宝、小燕三人署名,执笔的可能是麦宝。笔画的力度很大,凡笔尖留下痕迹的地方纸都凹了进去,每个字都像刚从油锅里炸出来,滚烫滚烫。

我们是几只小鸟,

折翅了,

是你给我们医好了翅膀。

我们是几只小船,

搁浅了,

是你把我们推向大江。

我们是几棵秧苗,

干枯了,

是你给我们引来了琼浆。

我们是几支步枪,

卡壳了,

是你给我们排除了故障。

大恩不言谢,

回报日方长。

你是我们心中永远美丽的太阳!

20天里,这几个战士和夏若女的命运,出现了极为戏剧性的变化。既是那样出人意料,又是那样顺理成章,搞得苏娅无从品味是悲是喜。她把这事说给爸爸妈妈听,妈妈很担忧:“部队怎么能这么搞,你那个领导我看成问题,打仗要吃大亏的。”

比妈妈还大几岁的父亲腰板依然硬朗。他说:“也不能全怪领导,他无非要得一分表扬。我们现在考核干部的标准有些问题,看政绩当然必要,注重实践嘛!其实实践也是群众的实践,因此要多听听群众对政绩的态度。不是说‘金奖银奖不如老百姓的夸奖,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吗?其实武警天天有任务,警卫我们研究院的就是武警,他们执勤很好,我清楚得很,用不着编。”

爸爸离休多年,党委书记的风范犹存。贺东航来听听就好了。

贺东航伤口愈合很好,他想不等拆线就出院。

卓芳来电话说她和贺兵将不日回国。她仍然称他“东航”。东航既为儿子的眼睛担心,也担忧儿子看眼时卓芳见到苏娅母女的尴尬局面,心情就像夏天一场大雨将下未下的天气,发闷,气压低。

细心的母亲也想到了这层关系。她来医院陪了他两天,摸摸伤口两侧还没消肿的地方,像是触摸心头一块受伤的肉。她说,你爸爸说这是你分内的事情,今后执行任务不仅要奋不顾身,还要学会保护自己,说这里头有个辩证关系。贺东航说那天我对爸爸的态度不好。母亲说是嘛,孩子家家的,怎么能指责长辈的这些事情?东航趁机问,爸爸头一次离婚到底怎么回事?母亲轻打一下他的肩膀:“你还要你爸爸离几次呀?刚说了就忘,孩子不要打听父母的隐私。”

母亲很牵挂贺兵的眼睛,还买了关于眼科医学的书,晚上用放大镜仔细阅读。她说苏娅这孩子懂事,家教好,你爸爸喜欢她,也看出她父母都是好同志。绕来绕去才问他跟苏娅的事挑明了没有。贺东航明知故问挑什么明啊?妈妈又轻拍了他一下,说卓芳带孩子回来,你们的接触少不了,不要让苏娅有什么感觉。贺东航说这点事都经不了,那将来还过什么劲?妈妈仔细拈掉他额头上的一根线头,唉了一声:“妈妈也是瞎操心,可是不操心行吗?看看你,看看你妹妹,我怎么跟你易琴阿姨说哟,孩子耶!”

苏娅对卓芳母子归来反应正常。

安顿好父母她又来医院,有说有笑的,直说我也有个家了,团圆了。贺东航说你团圆啥?按编制还没配齐呢!苏娅说不配了,精简整编,压缩编制。贺东航忙说别别,参谋长管编制,我抓紧给你配齐,这件事已经很紧迫了。苏娅说别假惺惺了,你们家的编制很快就满了,还有心思顾别人?贺东航连忙解释,除了给孩子看病保持协调,其他关系均按法律处理,请看领导的实际行动!意在提醒苏娅,他和卓芳已履行了离婚手续,且具有法律效力。

苏娅见越说越实际了,就转了话题:“你们俩的事我管不着,孩子的眼睛咱要上心。妈妈说,贺兵的这种病她接触过,中西医结合治疗有的很有效果,有的效果不明显,要看病人的情况。老太太可积极了,刚安顿下来就跟一家眼科诊所接上了头,叨叨着明天上班呢!”

贺东航很自然地抓过苏娅的手要往唇上送,被苏娅挣脱了。他掩饰着窘态说:“你刚救了我,又要救我儿子,我们全家都要感谢你们的大恩大德。”他引用了战士家长的话。苏娅也引用麦宝他们信中的话:“大恩不言谢,回报日方长。”

一阵极具穿透力的笑声把罗玉婵带进贺东航的病房。她的身后是一个行走着的大花篮,花篮落了地,才看到鲜花掩映中的高见青和索明清。她问了贺东航的伤情,赞扬他为维护社会稳定不惜流血牺牲,大东公司才能从容拿下了特支和直大的工程,公司的全体员工感谢武警!

一套轻灰色暗条纹宝姿女装裹在罗玉婵身上,可惜,系在她颈间的一条水红色小丝巾破坏了宝姿女装的矜持,泄露出她心底的快意。拿下了那么大个工程,她当然很高兴。她和苏娅都是美丽的女人,但她太张扬太显摆太拿不住,她缺乏苏娅的恬淡、矜持和从容,她和她……贺东航现在一看到漂亮女人尤其是又聪明又漂亮的女人就忍不住拿苏娅比,怎么比怎么觉得还是苏娅更好一些。

索明清说,罗总的奶奶也住在咱们医院,做白内障手术,病房跟你的一样,罗总雇了两个看护照顾,还留下了支票,罗总的孝顺实在难得。索明清实心实意的赞叹里透着羡慕。罗玉婵的眼圈红了,说,我让她能享的福都享享,不留遗憾,我是她带大的,她为我吃了太多的苦。贺东航还是忍不住揶揄说,好在你有尽孝的资本,总队的工程都让你抓去了,可以好好挣一笔。罗玉婵立刻逼回了眼圈里的红,大声抱怨起来,说是索明清对合同中的材料、设备、质量、进度抠了又抠,令人无法容忍,签了这个合同,别说挣钱,大东公司不赔本就算万幸。

叶总三令五申:三大材必须由总队自行采购,必须符合机场建设要求,大型设备由总队另行招标采购,质量和工期必须履行合同,否则就对簿公堂。要求是很抠,但如果讲公司因此就挣不到钱,那鬼才相信。贺东航晓得这是生意人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常见做法,所以并不与她认真理论这个话题。只说,罗总对建筑工程招投标很内行呢,几十家公司都争不过大东,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不过我也丑话说在前头,什么时候发现问题我什么时候抓。”

贺东航的话说得尖刻,罗玉婵脸上的笑到底有些撑不住。一直冷冷地站在门口的高见青说话了:“是参谋长直接带兵抓吗?”

索明清连忙打圆场:“都扯远了。工程的事还要看信誉,看资质,看公司的运筹。以后咱就是甲方乙方了,要讲个相互配合,遇事多协调。”

罗玉婵抢过话头:“是啊参谋长索部长,今后要多关照我们呢,千万不要这么恐怖!”她的手机响了,接通一听她就咯咯笑起来:“正在医院看望贺参谋长呢,你跟他讲话。”

贺东航接过来,是甘冲英。前几天蒲冬阳来看他,代表甘冲英向他致意,说甘冲英训练忙,等驻训结束再来看望。

甘冲英的声音很热情,似乎他们之间的不愉快已经彻底过去。他称他“东航”,甚至还开玩笑说,东航你以后外出视察,女干部要带一个,也要带几个男特战队员以防不测。还说驻训效果不错,领导在和领导不在一个样嘛!贺东航心里直犯嘀咕:这小子,又有什么情况?他还没说什么,就听高见青阴阴地说:

“罗总,该开会了。”

贺东航又见到高见青是在机场。

卓芳带贺兵从澳大利亚归来,贺东航的刀口还没拆线,换了便衣直接从医院来接儿子,杨红陪他。他闭上眼想象着贺兵的眼睛,一对既像爷爷又像父亲的黑玛瑙似的眼睛,如今会变成什么样子?红肿?流泪?或者像罩了一层纱?他问杨红。杨红说不会的,这种病只是患者自己感到视力下降,看东西模糊不清,旁人看不出什么异样。又宽慰他不要急,孩子还小,科学又这样发达,连基因都用在医学上了,治好眼睛没有问题。

杨红第一次陪大首长出来,有些拘谨。她说,看你们在主席台上,就跟到庙里看菩萨似的,感到神秘得不行,真面对面说说话,其实你们挺平易的。

贺东航知道,杨红今天看他,如同他当年看师长、军长,好像雾里看神,缥缥缈缈想知而未可知。他想起他当战士的时候,看排长都神秘得不行。排长常常夹着蓝皮本子到连部开会,回来立刻把本子锁进全排惟一的抽屉里。贺东航猜想那本子里大约记着全军的高级秘密。等他当了排长,也像老排长那样夹着本子去开会了,才知道本里的内容主要是打扫卫生……什么东西如果被看透了,一碗清水见了底,它就失去了本来的吸引力,对人对事大约都是这样。

高见青手捧一束鲜花朝舷梯走来。见了贺东航似乎点了点头,贺东航没正眼看他。但贺东航看见了那束玫瑰,那花朵红得发,红得发狠,每片花瓣都炫耀着占领者的傲慢,书写着丢失阵地者的耻辱。

卓芳的归来,一下使贺东航的生活回到“过去时”。昨天苏娅就给他安排了接飞机的事,派两个秘书与他同来,他谢绝了,她又提出让杨红来。还问他要不要安排招待所,贺东航说不用。“卓芳住哪?”“来了再说。”

贺东航既急切地想见到儿子,又不愿见到卓芳。卓芳还是先于儿子走出舷舱。贺东航看出卓芳在寻找,而且两个男人她都找到了。她挂着礼节式的微笑,笼统地朝机下摆摆手。高见青挥着那束花,而贺东航却快步上前,迎接欢呼着跑下舷梯的儿子,他的第一反应是:儿子仍拥有光明!借着儿子的冲力,贺东航把13岁的贺兵抱离了地面,一来要亲亲他,二来要近距离察看他的眼睛:行,还是那对黑玛瑙。贺东航悬着的心稍稍回落,把儿子细嫩的脸蛋贴在自己腮上,眼里竟有些潮红。贺兵在他怀里嚷嚷:

“爸爸你的头怎么啦?”

“制止械斗受点伤,好了。”

“什么械斗?”

“老百姓拿棍子打架。”

“爷爷奶奶为什么不来接我?”

“你还不够格,他们在家等你。”

“我是从外国回来呀!”

“那也是中国种。”

贺东航看见高见青把那束玫瑰捧给卓芳,又见他们在说什么,可能问到了他的头。卓芳看上去有些疲惫,人也比在国内瘦了些,昔日的披肩发挽成髻盘在脑后。上身是件宽松针织短衫,配上白色休闲长裤,人还显得利索。她对贺东航说的第一句话是:“要去取行李,兵兵的。”

贺东航的车和高见青的车一溜停着。杨红和司机取了三只箱子来,都往贺东航的车上装。卓芳取下一只墨绿色帆布箱递给高见青说:“这是霍夫曼的风景画,作品十七号到二十三号,你要的。”高见青谢了。杨红搞不清客人该怎样乘车。贺兵已经爬上丰田越野的前座,跟司机亲热着,问为什么还不换好车?

贺东航问卓芳:“上哪?”

“回家。”

“哪个家?”

“兵兵去看爷爷奶奶。”

贺兵从车窗探头嚷嚷:“我到什么地方倒时差呀?”

卓芳上车同贺东航并排坐下。车刚启动,苏娅就打来了手机,问贺东航人接到了吗?贺东航大声应道:“苏主任啊,一切顺利,正往家去呢。”

卓芳小声说:“兵兵,别影响叔叔开车。”就把脸别向窗外。

苏娅问:“甘冲英的事听说了吗?”

“他怎么了?”

“真没听说?”

“到底怎么了?”

“你听了可别激动,甘冲英要当副总了。喂喂,听见了吗……”

贺东航挂了机,把头靠在靠背上,朝司机喝道:“没有急事,开这么快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