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娅刚坐下,一个脸盘像个大男孩样的秘书请她到华主任办公室去。华岩自主持工作以后就搬到单间办公,苏娅和几个秘书同在一室。苏娅问华主任?命令宣布了?大男孩一挤鼻子,说大家都超前喊,不喊的反而滞后了。
华岩的办公室不大,东西不多,十分整洁,办公桌、台式电脑、木质扶手沙发纤尘不染。墙上挂着世界地图、全国分省地图和K省公路交通图,还有总队全年工作流程表。主人思考的问题跨度很大。苏娅进来华岩只点点头。昨天机关大会上他被叶总点了名,苏娅同情他,问他是否没休息好?他苦笑笑说,都说基层干部两眼一睁忙到熄灯,咱是睁开眼,半夜两点;刚想睡觉,半夜鸡(机)叫,一号台找。他搓搓脸颊把苦笑抹去,给苏娅传达了近期工作:重点是迎接下月到来的总部检查组。华岩压低了声调,闪烁其词、神秘兮兮地说:“叶总、宁政委都在考核范围……还有一个副总的位子,嗯,首长都很重视。”
他像许多干部一样,不论自己是否有升迁的可能,一听说考核干部总是很兴奋。这种事往往牵着头头脑脑们的心,而自己的心又被头头脑脑们牵着。领导心里一阵风,自己肚里一层浪。
苏娅知道,武警部队的体制结构不像解放军,从下往上层层搭起来,像个金字塔。武警是横宽纵浅,像个斗笠,总部是个尖尖的“帽头”,下面呼啦啦展开一个大平面。总部就是什么都不干,光跑,一年也跑不过来。当然,如果你那个总队问题不少,确需帮扶,那总部也是闻声必到。总部很忙,没有工夫放空枪,这就难怪受检单位很重视了。叶总和宁政委已就军、政、后的迎检工作做了部署,要求特支迅速形成战斗力;直大的试点,总部已原则同意,这次要交出切实可行并且有超前意识的组建方案。
华岩拿起几页表格说,机关的队列训练,我根据叶总的指示搞了个计划,你看看,没什么意见就送给直工处,就这么办。苏娅说我刚来,提不出啥意见。华岩说,我搞完了才想起来,按说这个计划该由直工处搞,这回就这样吧。苏娅说你肯定加班了,华岩摆摆手。苏娅明白,这点事大男孩秘书就能办,之所以叫她去送,是进一步明确领导关系。她一调回来就对贺东航表示,还是直接到特支帮助工作好,免得在这里给旁人造成精神压力。贺东航不同意。说在总队干几天没什么坏处,你了解一下总队,机关也了解一下你嘛。
昨天的动员大会上,叶三昆总队长又一次强调狠抓机关,讲得具体而严厉:
“……机关该抓抓了!要外树形象,内强素质。现在有的男干部稀里咣当,女干部一步三摇,这是不行的。下周开始,每天队列两小时。有的干部坐下不会写,站着不会做,下去不会抓,上来又不会说,子丑寅卯都讲不清楚,这是不允许的,懂不懂?下周开始,每天基本功训练两小时……”
华岩在下面计算,每天已去掉四小时。宁政委又插话:“有的干部该知道的不知道,该记住的记不住。基本功训练要突出应知应记的内容……”
叶三昆越说越有气:“……卫生也不像样,楼道里的痰迹多少年不擦。门诊部!你给我搞些药来,谁的痰谁去擦!”华岩心说这么些年了,吐痰现场早已破坏,找到“痰主”恐怕要查DNA。
“……还有厕所,有的人拉屎不带冲的,提上裤子就走人,你以为是你村的茅坑!小便池里净是过滤嘴儿烟屁股。烟屁股溶解于水吗?华岩!”
华岩正心算呢,冷不丁被喊起来。
“溶解于水吗?”
“……”华岩快速反应,听出这是道化学题,但没听清什么物质要溶解,头上就开始冒汗。他听后面有人讨论:“溶解……不溶解……”就回答:“溶解吗?”
“我问你!”
轰笑声中华岩焦头热脸地坐下,终于知道了叶总问的是烟屁股。心想我又不抽烟,怎么拿我开刀!
“……每天一小时整卫生!”
五小时了。华岩忍气吞声地复算一遍,他要做计划。心里狠狠骂,平时干啥去了,这会儿拿个主持工作的老副团提溜来提溜去,管烟屁股的是直工处!
吃早饭的时候,叶总在餐桌上就强调:“今天的队列训练,领导干部要带头,一级做给一级看。”
为了方便工作,师以上干部都在小食堂就餐,叶总在这里讲了他的决定就等于宣布了。今天也是中心组的学习日,党委“一班人”要集中学习。中心组的学习过去叫做“雷打不动”,请假必须政委批。叶总提出领导干部要出队列,就意味着要从学习日里挖走两小时。贺东航拿眼请示宁政委,宁政委咽下一截油条才说:“算做调整吧,时间顺延。”他喊来炊事班长,交代咸菜不要光搞些腌制的东西,光咸没营养,要多调拌一些新鲜蔬菜。叶总又提出,把今天中心组的集中读书改成自学算了,宁政委表示不合适,说这个时候自学还不“自流”,都去忙迎检了?叶总冲贺东航点点筷子,说真要忙迎检也不是坏事。宁政委对政治部焦主任说,中心组学习也是这次检查的重要内容,你们把资料都准备齐。焦主任赶紧把没营养的咸菜拨拉到一边,应了一声“好”。叶总吞掉半个鸡蛋,夹了一大筷子腌黄瓜使劲嚼。
中心组的学习情况每次都要向总部专题报告。自学开始是分散的,宁政委几次“私访”,发现有些人名为自学实为办公,就改为集中。开始还有人常出去接电话,现场打手机。宁政委忍无可忍,把书本一拍:“都给我坐下。你们口口声声说学习重要,我看不如你打手机重要,要联系晚上在哪里吃饭嘛!请哪些人参加嘛!你们别笑,正经工作除了抢险、处突,有几个打手机的?从今往后,凡集中学习一律关闭手机,不准接电话,从我和三昆同志做起!”从此集体学习就很严肃,除了谁的肚子不好零星咕噜几声外,再没有与学习无关的动静……
交班会上,叶总又临时决定,上午的机关队列训练,驻省城单位的团以上干部都参加,立即通知,30分钟赶到。因总队和支队党委中心组的学习是上下联动的,贺东航就请示政委,是否让支队的中心组学习也顺延两小时?宁政委笑笑,说不要搞得太紧张了,连续几个小时出队列,效果不一定好,就9点开始吧。叶总一挥手:“快去准备!”贺东航知道,首长们各自分管的工作,那不仅仅是普通意义上的工作,还是一块“领地”,一分权威,事先不商量就安排别人分管的工作,就叫“越俎代庖”,难听点就叫“手伸长了”,对方是不能容忍的。这就要靠机关协调。作战值班员请示贺东航按什么时间通知?贺东航把他拉到一边火辣辣地说,平时怎么给你们讲的?两个主官都在场的时候,如果意见不一致,下级不准当面请示按谁的意见办。按谁的意见办?军事工作按总队长意见办,政治工作按政治委员意见办。这是条令规定,懂吗?通知各单位,30分钟必须赶到!
叶总、宁政委站在操场北头。他们都是按规定着装,腰板挺得很直。叶总的脸有点阴,对鱼贯而来的支队主官们很冷淡。宁政委很祥和,对向他致敬的人笑眯眯的,连点头带还礼。他敬礼大的套路符合条令,右臂右手往上走,只在手掌贴近眉尖时变为自选动作,并拢的五指弯成一把勺,把勺底朝着你。这会他把“勺子”不停地举起来,扣下去,不时同人扯谈几句:“迎检工作安排很紧吧?不要光靠临阵磨枪,要注意有张有弛,弦太紧了要断的,不要搞乱了正常秩序。要防止忙中出错,乱中出问题……”他的话音不高,但很清晰,叶总和周围的人都听得见。
叶总的脸色仍不太好看。宁丛龙的话句句说给他听。他对老搭档这一点历来不满:有什么意见不直接给你说,给别人说,让你旁听。你如果说中午吃大包子吧!他会冲另一个人说,面片好喝,中午弄两碗。看着那把“勺子”上下运行,他心里就来气:50多岁的人了,连个礼都不会敬,还说什么弦要断了,可笑!我今天倒要看看你敬礼的“效果”。贺东航注意过,两位将军的脸色不少情况下会有点对比,一个如果发点阴,另一个就可能比较晴朗。脸色差不多的时候也有。受到总部的重点表扬,或是争取到省里的重点扶持,两张脸一块儿灿烂;部队出了大事故,俩脸一块阴天。坐在主席台上念稿子,只要不脱稿讲话,俩人都没什么表情,一个人念完了另一个人念。
叶总看看表,喊了一声直工处长,命令开始训练。直工处长立正喊道:面向我,成并列纵队,集合!
直工处长个子高,队前一站像高射炮。但他紧张,夹得很紧的两条腿微微发抖。他跑到叶总面前报告,由于腿长,不小心就跑近了,叶总从他大嘴里呼出的热气判断,他早餐食用了腌制咸菜——糖醋蒜,听了报告既不指示,也不还礼。直工处长更慌了,隐约觉得自己少报了什么……忽然记起没报职务姓名,就赶紧补上。叶总这才指示,先练习脱帽、复帽,然后练敬礼和礼毕。直工处长转身传达首长的指示,心里就埋怨现行的条令太繁琐,你明明知道我姓甚名谁什么官儿,还瞪着眼要我自报家门,这不是形式主义是什么?该改革的东西太多了。
司政后带开组织训练,支队来的人在操场北头列队观摩。宁政委和副总、副政委们正要转转看看,叶总又指示常委单独操练,由贺东航组织。
自从有了大檐帽,警营里又多了一块“磨石”:脱帽和戴帽。这么多人在一起,一声“脱帽”,各脱各的不行,这就要统一。原先的口令是“脱帽”!“戴帽”!但直工处长喊“脱帽”还可以,喊“戴帽”就常常喊成“戴帽儿”。在中国,“戴帽儿”这个词常有特殊含义,喊起来不严肃。而不要“儿”,只喊“戴帽”听着也别扭,跟那个很像海龟的“玳瑁”一个音。叶总经过反复琢磨,决定改为“复帽”,直工处长就很难念成“复帽儿”。
常委们也在戴帽、复帽,分解的、连贯的,很像那么回事。贺东航注意到,叶总、宁政委每一动都是一丝不苟,虽有点夸张,但配上他们的年龄、体魄和警衔,仍给人以振作感。
司令部的队列是苏娅在喊口令。按惯例应由直工处长喊,但因为刚才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叶总弄了个大红脸,他心里窝火,就让华岩喊。华岩觉得刚主持工作,不便再给人一种“事务篓子”的形象,而且喊口令不是他的强项,也不愿喊,就提名苏娅。苏娅当然推辞。华岩的口气坚决了,已经不是在商量,似乎已把喊口令的能力作为考核干部的内容。苏娅把大檐帽正了正,说试试吧。她往队前一站,立时像换了个人似的,双目如星,胸如半月,那口令激越清亮。不仅司令部的人长了精神,连政治部、后勤部的干部们也偏头侧目。心里赞叹:看模样像个跳舞的,遛一遛原来是当过兵的,细打听才知是正规军出来的。苏娅初喊还有点怯,被大家看得倒沉稳了。心想看吧,两年战士、班长,两年通信排长不是白当的,别以为交通兵就知道修路、挣钱、吃饭!她甚至还想纠正几个干部的动作,后想初来乍到不知深浅,还是悠着点吧。
贺东航看着高兴,苏娅不愧是他的老战友!但看看其他的干部就不顺眼了。
比如那个营养过剩的机要参谋,人粗得像个发烟罐,动作总比别人慢半拍,还笑人家戴“傻帽”。叶总过来要了他的帽子,问他能把帽子各部分的名称说出来吗?机要参谋吭哧半天,只知道帽檐叫帽檐。叶总告诉他和大家,这叫“帽瓦”,这叫“帽墙”,这不叫“帽盖”叫“帽顶”。他平缓地说:“你是1982年入伍的,第二年考上了电子工程学院,称得上软件专家。你是个军人,你从事的是军事机要工作,今天训的就是军人意识……”叶总历来不越级批评,他说那叫瞎批,批就批主管的。汽车翻沟里了,你批汽车吗?
接下来的“敬礼”、“礼毕”,就比刚才严肃多了。
宁丛龙跟着口令做了几动就出了列,观察叶三昆的动作。叶三昆做得更卖力。心想,看吧,但请你联系实际。宁丛龙比划了几下,就转到机关那边。原地活动时他转回来,对贺东航说:“像敬礼这种动作,可称为一分钟工程。对着条令,照着镜子,认认真真练一分钟,至少可做40动,基本就解决问题。我刚才转了转,有些感受。一些人当了十几二十年兵,天天在敬礼,到了也敬不好。问题在哪里呢?”叶总依然是旁听,心里说不孬,有点自我批评精神。宁政委自问自答道:“问题不在技巧,在于这个人能不能分出个好赖美丑。文雅点说,是个审美层次问题,也反映了这个人有没有完善自我的自尊自爱心。一个军礼,能把这个军人的形象勾画个八九不离十。”副总、副政委和焦主任们听得连连点头,都说政委从细小事物中悟出的道理很深刻,看来做什么事情都要用理论来指导。我们尽跟着瞎比划了,理论功底就是不行。
叶三昆在一边转悠。他知道老宁是说给他听的。开始他还有些不屑,笑着招呼常委们:政委的话你们要好生理解啊,都要分出个好赖美丑。听了一会儿,觉得这家伙讲得有些道理,当然还不至于像大家说的那些马屁话。到底是政工干部,脑子够用,嘴皮子够用。
他想起和宁丛龙在一个连的时候,他当副连长,宁丛龙当排长。有一次,连里那个黑大个子指导员从团部回来,传达一个重要精神。这个指导员平时不怎么动脑子,讲个什么事临时凑。他汇报教育情况很像那么回事儿,说一会儿还看看本,其实本上啥字没有。宁丛龙爱学习,看他不起。那次指导员传达的是,林彪自我爆炸之后,上边搜出了他授意儿子搞的一份反动纪要,记录了他们想搞武装政变的计划。上边指出,这个纪要,就是他们篡党夺权的“自供状”。那时对这个词儿都还挺生的,黑大个子指导员也不记录,回来给叶三昆、宁丛龙们传达时,就想不确切那个东西叫个“自供”什么了。但他又很自信,爱面子,就大差不差地比着音说,那是他们篡党夺权的“子宫帽”。叶三昆感到不太好懂,但既是上面定的,就慢慢理解呗。宁丛龙则不认同,当面提出异议,说不可能叫这个名儿。黑脸指导员脸一黑:“怎么不可能!那东西能干净吗,脏兮兮的!”叶三昆劝宁丛龙别较真了,反正不是卫生东西。宁丛龙头一拧,那不行,上面的精神不能瞎编!官司打到营里,一时传为笑谈……想起这段往事叶三昆忍不住笑了。好哇,等会儿你也刻画个形象,看你的审美层次提到多高了。
叶总亲自纠正常委们的敬礼动作。在军一级领率机关,在依靠下级服从上级来运转的军事集体里,对这帮大校们适时做一下“纠正”,并非没有必要。他从末尾的后勤部长开始逐人纠正。贺东航以跨步相随,逐人下达口令,一步步接近了排头的宁政委。宁政委坦然以待,他在挺胸收腹,尽管在形体上体现不够明显……
叶总终于站在了宁政委对面,俩人相距一步,喘气之声相闻。
贺东航下达口令:“敬礼!”满操场的人都看见,政委宁丛龙少将的右手取捷径迅速抬起,五指并拢自然伸直,中指微接帽檐右角前二厘米处,手心向下,微向外张20度,手腕不弯,大臂略平,与两肩略成一线,两眼盯着受礼者——叶三昆少将。叶三昆说过,敬礼敬个精气神儿。宁丛龙标准的动作,加上满脸肃穆凝神,肩头的将星再配上平时不多戴的大檐帽,还真是精神。
贺东航紧眨眨眼睛:确是这番景象。他断定叶总也会同他一样惊异:宁丛龙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学会了“审美”,“完善了自我”,这使他大惑不解……
宁政委先自笑了,自己做了礼毕动作,对叶三昆玩笑道:“要给我照相?”机关干部们也笑了。常委们自行观摩了宁政委的英姿,副政委和焦主任赞叹了几句,其他人不知叶总的态度,没敢吱声。宣布解散之后宁政委喊道,休息以后常委到二楼会议室集体自学。就做着扩胸运动悠然上楼了。
果然不出贺东航所料,叶总留下了他开训,司办和直工处的头头陪着,苏娅也在其中。叶总点着已经空无一人的操场:“看看你们这训练,人海战术,疲劳战法,两个小时连轴转,过去这样吗?这个计划谁搞的?”华岩红了脸,心里扑腾起来:自己马上新官上任,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他想说是自己搞的,但一咽唾沫,不小心把话也咽下去了。
“谁搞的,直工处?”叶总追问。华岩头上冒汗,心想真是多此一举,窝囊!这时,直工处长吞吞吐吐地说,是苏娅副主任送来的,他们就照着印了。
叶
苏娅吃了一惊,眉毛往上一挑,接着就有些反胃,再不看华岩。
叶总接着批贺东航:“特别你们司令部,一做四不像,一问三不知,我都替你们丢人!很简单的动作,训死了都不上道儿,对动作根本没理解。你亲自搞个计划,要体现科学训练方法。明天下午你给我逐个验收!”说罢,甩下他们上楼了。
华岩情绪很激动。对苏娅抱怨说直工处长太机械了,谁送的计划就是谁定的?哪能这样!刚才我没客气,狠说了他一顿。老苏,你不要把这件小事放心上。苏娅说,华主任也不要把小事看得太重了。
苏娅继续惊讶。惊讶华岩说这番话时的“坦诚”,惊讶他如此无视她的人格和智力,也哀叹华岩面临这样一次小小的职务变动,竟如此惶惑和不知所措。她不忍心捋着道德的线索去感知这位上级的心胸和品格,毕竟初来乍到,日子还长。但她又不能不想,就试着从心理学的角度推测华岩,希望华岩得的是一种由于环境突变而引起的适应性障碍。这样想着,苏娅就微微一笑。这笑使得华岩有些心慌意乱,不由自主地扯拢了两扇领子,像是在掩盖喉结下的那个肉坑,似乎他的真话都在那坑里埋着。苏娅就更倾向自己的推测。
贺东航进来了。挨熊的整个过程,他没插一句话。训练没组织好,首长批评应该。但叶总为这样的小事发火不多,当着部下批自己更少。自己挨几句倒没什么,他担心苏娅,就问这个计划怎么是苏娅做的呢?华岩有些尴尬。贺东航说,今天的事不怨你们,是我想简单了,我向叶总检讨。苏娅说首长能为下级承担责任,我们就有安全感了。她语气真诚,不像开玩笑。华岩的脸上五颜六色……
晚上,贺东航睡不着。叶总批了他之后,宁政委又把他叫到办公室,谈了科学训练的问题。末了说:
“你们这些年轻人还是要加强历练。挨熊也是一种历练。首长愿意熊你,是因为你有可熊性,熊了会有效果。在较大范围内熊你是信任你,认为你有承受力。熊人也是一门艺术,但只有对他认为熊之有理、熊之有效的人也就是可熊的人才熊。你看看周围的干部,哪一个不是在熊中成长的?我在独立团当党委秘书的时候,写报告搞错了一组数字,老团长就是冲英的岳父,罚我靠墙根站了俩小时,这以后我写报告可不敢马虎了。他这是为我好,也知道我能挺住。要是我一站墙根儿就跳楼,打死他也不敢罚我站。所以我每年春节还得去看他。”
半夜里,叶总又给贺东航打电话:“老贺吗,刚回来?不要搞得太紧张了。特支和直大新营区的建设用地你再督促一下,搞几个方案给我。好,你们辛苦。”
有事明天早餐可以交代。夜半打来电话是对下午的事道歉了。对一天处理的事情,叶总上床前会过一遍电影,有什么不妥打个电话补救。
将军有将军处理问题的方式。
贺东航搞清了那个倒霉的队列训练计划是华岩搞的,让苏娅去送的。他生华岩的气。苏娅说得对,无论大领导小领导,如果不能勇敢地为下级承担责任,那谁还能踏踏实实跟着你干?他烦躁地踱到窗前,打量着那盆霸王鞭。这还是他当中队长的时候,从他父亲办公室的那盆巨型母体中分离出来的。随着他职务的攀升,这植物也在攀升,如今已长成威威猛猛扎扎煞煞一大盆。茎块像武士铠甲,墨绿色的叶子一蓬又一蓬,像冠缨。蒲冬阳曾说,这是你的吉祥物,我也沾点祥瑞之气,就挖走了一块根茎,结果没过一年就提了副师。这一下来挖的人就多了。他训斥了公务员,并且挂了一块“不准乱挖”的牌子。他喜欢这簇怒放着霸王之气的绿色。
他要去找苏娅,正巧苏娅来了,司办跟参谋长斜对着门。前一阵她常来,后来机关有些传言,说她和贺东航怎样怎样,来的就少了,真有什么需要交流的,就给贺东航打个电话。
贺东航笑眯眯地说,什么时候学会喝酒了?那天表现不错。苏娅说我哪会喝酒?还不是被逼到份儿上了。贺东航认真地说,可别小看那杯酒,那就叫素质。成天讲这素质那素质,什么叫素质?素质就是一个人知道他在什么场合是什么角色、该怎么做,而且做得得体。苏娅说到底是参谋长,讲个普通事儿都用理性思维。贺东航说这是有道理的,如果那天你不领会意图,不看情势,光顾吃菜,全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就叫没素质。苏娅问,你把人家刘局长的手机扔到锅里煮,叫什么素质?贺东航说,高素质。那手机也是纳税人的钱买的,就让它为武警的尊严服务吧。贺东航又像是不经意地说,关键时刻能冲上去,这种干部……领导满意。苏娅红着脸申辩,我可不是为首长喝的。
贺东航问,你哥带去的那个罗总,你看怎么样?苏娅说挺好的,要模样有模样,要风度有风度,精明干练,你看呢?同许多女性一样,苏娅也想听男人评价旁的女人。贺东航说这个女人不一般。提醒你哥,警惕糖衣炮弹。苏娅听了这话就要走,贺东航忙说,这个女的确实想通过你哥插手咱的征地和基建工程。她插手工程当然为挣钱,这没错,就怕她挣黑心钱……你哥那天没说什么?苏娅说,他是司机背上楼的,嫂子给她倒茶,他嚷嚷啤酒也不喝了,还骂我胳膊肘往外拐。贺东航说你哥疼你,你喝那一大杯就跟揪他心似的,可一个劲发动灌我们。他知道,苏娅跟哥哥是同父异母,但兄妹关系很好,家里也很和谐。就问苏娅,苏伟的生母在不在了?苏娅不愿谈这个话题,只说早就不在了,我哥一岁就跟了我妈。参谋长今天找我拉家常啊,看来心情不错。
贺东航笑着说,训练计划的事已经搞清,给叶总报告了。
苏娅等他的下文。想不到贺东航却说,这事儿就算过去了。苏娅站起来说,过去了好,那我走了,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我得给华主任请示工作去。贺东航忙拦住她说,别忙走,正想找你说这事呢。
苏娅气恼地坐下:“你不是说华岩是好人吗?”
贺东航慢悠悠地问:“那他成坏人了?”
苏娅一时语塞。
“你说什么是好人?”贺东航问她。
“至少不整人吧。”
“这标准还沾点边儿。用这条衡量华岩,还不能说他是坏人,因为不能说他要整你。”
苏娅又要走,贺东航连忙笑脸相留:“请稍安勿躁,我今天就向你讨教什么是好人坏人。说吧。”
苏娅一扭头:“进首长的办公室,下级只带两只耳朵半只嘴。”
“半只嘴够用吗?”
“只说‘是,是,好,好’,半只嘴还用不了呢!”
贺东航在苏娅对面的小沙发上坐稳。说:“好人坏人的社会标准我不敢说,就说部队。我觉得看一个人怎么样,主要看他怎么对自己,怎么对别人。一个能够百分之六十为他人着想,百分之四十为自己着想的人,就是一个及格的好人。”
贺东航说到这狡黠地一笑:“你算计一下,华岩为别人、为工作着想,还是超过了百分之六十吧?那份倒霉的计划,不幸掉到剩下的百分之四十里了。苏娅同志如果是个及格的好人,就应当把那个计划放在为他人着想的百分之六十里。”
苏娅嗔道:“贺参谋长平时就这么绕来绕去做思想工作?”
贺东航收敛了笑容。“你再替华岩想想,苦熬了多年正等这个位置,又碰上这么个小纰漏,从动机看是为了保自己,牺牲局部,主观恶意程度并不高,就原谅了呗,反正你们也共事不了几天。”
“什么意思?”
贺东航挪到苏娅坐的双人沙发上,俩人之间就没有了茶几。他正经八百地说:“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我都要提名你来当这个主任。”
苏娅一愣:“为什么?”
贺东航看看她:“因为华岩。”
苏娅皱皱眉:“华岩不是好人吗?”
贺东航说:“好人不一定是好主任。”
苏娅略一沉吟,一扬头:“好,我答应。只要党委看着行,我干。几时到任?”
贺东航现出惊喜之色:“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改初衷呢!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苏娅说:“跟你考虑的原因相同。”
贺东航不禁握住她的手:“我要代表司令部感谢你呢!”
苏娅说:“我自信我还不至于是个刚及格的好人。”转而又问:“那他怎么办,他不是给你立过汗马功劳吗?”苏娅眼前闪过刘丽凤喜不自禁的笑容和华岩久旱盼甘霖似的焦灼样。
贺东航说:“这个嘛,组织上另作安排……”
正说着,索明清来了。他立即表现出不小心打散了鸳鸯的自责,埋怨自己忘了敲门,这个低素质的毛病早该改了。
苏娅要走,索明清忙拦住她:“你坐你坐,我跟参谋长就一句话,叶总指示征地的事要抓紧,哎呀苏娅,你往队前一站,那形象,那口令,‘谁说女子享清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