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亲哥”苏伟亲自登了门。

司办副主任华岩报告,苏秘书长有急事求见。贺东航一喜,他怎么急起来了?就说9点在小客厅见面。9点整,门卫报告,省府姓苏的同志要见参谋长。贺东航交代,泡杯茶……没茶叶?那就白开水,十分钟后放进。9点10分,华岩来报,苏秘书长到了小客厅。贺东航说,我有个电话,请他等等。几分钟里华岩探头两次,贺东航专注于《世界军事》,头都没抬。

9点21分,贺参谋长同苏伟巡视员握手寒暄。

“贺参谋长真是公务繁忙……”刚说了这一句,苏伟衬衣口袋里传出节奏紧张的爵士乐,他掏出个女里女气的手机:“嗯……发出去了,我签的,让人查一查。”

苏伟的长相跟苏娅类型不同。国字脸,络腮胡子刮得很干净,身量跟贺东航差不多。深蓝底带竖条的西裤,短袖白衬衣,红底带暗点的领带。贺东航开会见过他,只是没留意。

苏伟接完电话说:“一上班周省长就交代,石书记和他要听武警的汇报,说是武警要买飞机?你们怎么了,买什么飞机?谁开?”

贺东航暗喜,不露声色地嗯一声。

苏伟的手机又响了。说话的是个女声,挺柔美。他听了说:“你的消息比我还快呢,可能有这个事……”听起来对方的热情极高,苏伟就光“嗯,嗯”。

贺东航也打开了手机。手机呆板一点,是男人款式。他打到隔壁华岩的座机上,告诉华岩向叶总、宁政委报告,石书记要听汇报,请两位首长今天明天不要安排其他活动……见苏伟还在“嗯”,就又交代把成都会议的基本精神、总部的要求搞个材料,不要超过两千字。苏伟“嗯”完了看表,贺东航继续说:“龙副司令的讲话要附上,对,嗯,嗯,嗯,嗯。”这才吧嗒挂机。

苏伟说:“美国正在中东忙活,中俄边界全面勘定,不知贵军忙什么?”

贺东航说:“本军忙活则社会稳定;若本军闲了,苏秘书长在这儿就坐不住了。”

苏伟似懂非懂,同贺东航商定了汇报的具体安排就要走。贺东航说苏娅跟我很熟悉,一个部队的,快调回来了。

苏伟这才又坐下:“调回来的事我想过,老人将来要过来,她还是回来好。不过我也犹豫,一个女同志,快40岁了,带个孩子,还在部队干什么?不如直接转业算了,她这个年纪还可以安排。”

贺东航连忙说:“我们正在考虑她的职务安排,这次在成都也没听她说想转业,还是先到总队来工作,就是转业也缓冲一下嘛。”

向石书记、周省长汇报很顺利,是苏伟亲自安排的。

苏伟引导叶总、宁政委和贺东航沿着嵌着棕色墙裙的长廊,踏着厚软的地毯,推开两扇深色皮革包裹的大门,石毅然书记、周同舟省长和公安厅齐健厅长已经候着了。石书记笑呵呵迎上来,老远就伸出了手。苏伟正要介绍,周省长摆摆手说:“老朋友。”

到总队工作以后,贺东航每到省里办事,感觉就跟以前在解放军时到大军区一样,有一种暖融融的亲切感,这种感觉不完全来自个人的感情,还来自一种归属性质的“血缘”关系。

武警不同于解放军。它由国务院、中央军委双重领导,实行统一领导管理和分级指挥相结合的体制。执行公安任务和其他相关任务,地方政府就能调动指挥它。标准经费中央财政划拨,其他经费省市县分级保障,这方面用钱也海了去了。所以,贺东航们常把总队支队比做省委、市委的“御林军”,“贴身小棉袄”。并不过分。

在解放军时,贺东航对地方领导几乎一无所知,偶尔远远见上一个,也像野战军见了武工队似的。那时他不知道除了训练和演习,全国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以后职务高了,看史料多了才知道,当时的许多省市领导都是著名战将转到地方工作的,很有一些人当年在军队的职务比他父亲高出不少。到了武警之后同地方联系多了,才更知道了地方工作的分量,地方官不能小瞧。单说管理对象,一个甲种步兵团,顶破天两三千人马,可一个中等的县就有几十万上百万百姓。一个军区几十万兵力算大的了,可一个省却要安排几千万甚至上亿人的生计。对地方领导,他也渐渐有了过去那种见到军长、师长们的崇敬。他知道了,这些开会、办公穿着或西装或夹克或干脆一件T恤衫的被他不屑地称之为“小便服”的领导们,也大多是从基层做起,历经层层筛选走向省级高层的,他们的身后各有各的辉煌,堪称全省精英。特别是他们对武警部队的支持和优待,更使他感慨良多。再苦不能苦卫士,再难不能难武警,这可不只是挂在嘴上的,每句话后面都有使官兵们随口就能道来的真实场景……

落座以后,石书记又环视众人逐一点头,算是又打了一遍招呼。拍着沙发扶手说:“请两位将军登门,想听听你们的大事。”

叶总说:“书记已经知道了,天上的事地下的事都有。”

齐厅长问:“两位将军谁汇报?”齐健是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兼着武警总队的第一政委、第一书记,他要先招呼一下。

石书记说:“刚才我跟同舟同志、齐健同志议了一下,情况知道了,就说你们的意见吧。”他把两手提到腹部,相互轻搓。给人的感觉是,你的事情他听了就会办,这不正搓手准备呢。

石书记60岁出点头,但看起来要年轻得多。他的头发乌黑稠密,中间不分流,全部向后疏,找不出一丝零乱,看起来大气磅礴,让人感到那里面蕴藏着无限的生机和活力。下级们通常都用各种语言表示赞叹。他说没什么秘方,遗传,爹妈给的。

贺东航每隔几天就会见到石书记。在执勤用语里,石书记是他的“目标”。如果早晨去,能遇上“目标”散步。

有时候石书记会问他,武警最近干什么?战士的伙食费是多少?干部住房标准是多少?有时也会问他自己正在思考的问题。比如:你对有些群众到省里上访怎么看?贺东航说,我看他们反映的事儿多数都有些道理。石书记就点头。是啊,那里的干部不好好做工作,孩子哭了娘不管,就来找奶奶,这方面也要实行个责任制。各级、各行业都把自己的事情办好,上访就不会这么多了……石书记对警卫战士很关心,夏问凉、冬问暖,差不多都知道姓什么。去年,一个战士的父亲外出打工死于意外事故,他叫秘书给他家寄了1000块钱,落款是省委办公厅。平时,常给战士送瓜果,除夕请战士吃年饭,初一先给警卫战士拜年。省里的几个主要“目标”都是这样。

叶总同宁政委对视了一下,就说,我们的意见是把组建直升机大队的试点任务拿过来,如果首长们同意,剩下的就是经费和场地了。

周省长说:“经费、场地都没问题。咱们是经济大省,落实中央精神历来不落后。今年的财政状况不错,石书记口袋里还有些机动钱,把今年夏天的抗洪考虑进去,剩下的给你们切一块,要把好事办好。”他把头转向石书记。“苏伟给计委、财政打个招呼,由你牵头提个意见,省长办公会再议一下。抓紧办。”

最后这段话,他用的是请示口吻,却又做了具体部署,语气和身份把握得相当好。

齐厅长说:“省长对咱们武警够大方了,公安申请基建经费,计委还没松口呢……”

周省长挥挥手:“一码是一码。”

齐厅长说:“不是还有几个难题吗?一块儿说说!”

叶总就拿眼睛请示石书记,见石书记颔首鼓励,就又讲了新建训练基地和干部住房问题。他正要细说住房紧缺情况,周省长摆摆手说:“衣食住行,生活必需,省里什么时候也不会苦了御林军,由苏伟一起协调安排。”

石书记一直面带微笑在听,听完叶总的他又指指宁政委。宁政委满面红光地摇头:叶总都代表了,谢谢书记省长。

石书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说:“武警这几年的工作省委很满意。”他扳着指头列举了武警参予处置过的大事。“每次到中央开会,我都对你们司令、政委说这个话。武警是咱们自己使用的部队。咱们一次就能动一个支队,就是一个团。”他的胶东口音,把“团”叫做“谈”。“而且是边使用边报告,需要的话还可以动用更多。真正是人民的忠诚卫士啊。”

石书记最后把在腹部相互搓着的两只手同时伸出来,攥成了两只拳头:“同舟同志,我看近期内安排一次议警会,听听武警的汇报,把他们的困难和建议一并研究一下。两位将军,还有什么意见没有?”

……

因为汇报很成功,叶总、宁政委心情都很好,听了贺东航要调苏娅的建议,都很赞成。宁政委只是感到职务高了一点。总队机关的参谋干事只能配到副团职,处长才是正团。叶总说就让她当司办主任嘛,我看这人行。宁政委说,甘冲英提出让苏娅到特警支队当副政委,高配到正团,他们有一个女兵中队,需要个女领导。

从内心讲,贺东航还是希望苏娅留在机关工作,这里比支队的条件要好一些。但他也有所顾虑。一个是对苏娅的才干并不了解。司办主任办事、办会、办文都应很精通,还要善于协调方方面面的关系,安排首长的活动。就是苏娅都很胜任,一个女同志在自己身边转来转去也有些不便。再是华岩不好安排。华岩是现任的副主任,按说当主任是顺理成章。这样一想,他倒有些倾向宁政委的意见,也就是甘冲英的提议,让苏娅到特支去。他见两位主官态度不一致,就没有明确表态,只说回去以后尽快报意见。他知道这类事必须抓紧办。机关的位子很金贵,好不容易空出一个,不知多少眼睛在盯着。如不抓紧补缺,很可能搞得满城风雨,反而不好收拾。

贺东航驱车到特支找甘冲英,还没进他的门,就听他嚷嚷:“取消?那就不练这个基本功了?什么出事出事,喝凉水还能呛死人呢……”

甘冲英正冲一个干部发火,见贺东航进来就气哼哼地说:“让参谋长评评,他们要求取消后倒训练,我说当年一天就吃几毛钱的伙食,不照样后倒,谁也没熊气过。现在一天吃10块钱了,倒说后倒太危险,建议取消!”

那个干部刚要张嘴甘冲英就制止了他。他体格高大,肌肉发达,脸上黑里透着红,一看就是从士兵摸爬滚打出来的。贺东航认识他,他是特警一大队代理大队长,奇怪的是,这么一个雄气四溢的男人,起了个名字叫“夏若女”。“夏”是祖传,“若女”是啥意思?

贺东航笑笑说:“学学你们支队长嘛,当年练后倒……”

甘冲英连连摆手:“不提当年,不提当年!”

门外响起一声“报告”!没等人应答,风一样刮进个女战士。男孩头,高挑个儿,敬礼干脆利索。好几个干部在屋里她一点不怯,还说了声“正好参谋长也在”,一看就是女子特警队的。

“你干啥?”甘冲英虎着脸。

“我要考学。”

“考呗。”

“我预考不及格。”

“那还考啥?”甘冲英笑了。

“预考的分不公开,有人做手脚。”

“哎,你根据是什么?”甘冲英严肃了。

“我不用根据。”

“……你叫什么?”

“蒙荷。蒙古的蒙,荷花的花。”

贺东航、甘冲英都笑了:“是一朵花。”

“……荷花的荷。”

“你家是?”

“我家不是干部。”

“哎,你讲理不讲理?”

“当小兵的有什么理呀!”

姑娘掉泪了。夏若女连忙解释:“她是三中队七班的,高中毕业。走吧小蒙,回去先跟我说。”把她拽走了。

甘冲英坐回到写字台后面。成都会议之后甘冲英如愿以偿,他以总队副参谋长的身份改兼特警支队支队长。总队调兵遣将,为他拉起了一支精英队伍。组建大会上他露足了脸,龙副司令员专程赶来为他授旗,他正步接旗的动作赢得了满堂喝彩。他的第一步计划已经实现。从现在起,他正站在一个令全总队瞩目的新的前进出发阵地上,踌躇满志地朝着第二步发展目标冲击。

他盯着贺东航。

贺东航笑着问他,为什么要把苏娅弄到特支来?

甘冲英板着脸说,这是特支建设需要。女兵呼唤一个女领导,而且苏娅还在研究军人心理学,特战队员必须学会打心战。

贺东航说是你在“呼唤”吧?从知道甘冲英在成都约过苏娅之后,贺东航心里就不舒服,这个不舒服像个浮在水上的皮球,按下去又起来,按下去还起来……不屈不挠。贺东航想,这算什么?吃醋?难道是我自己对人家有意思?想到这儿,贺东航自己也有点吃惊。

甘冲英正想说话,特支政委蒲冬阳进来了,一见贺东航就嚷嚷,参谋长驾到也不通报一声,害得我们失去了礼节礼貌!这是个小眼睛永远带着笑的胖大汉子。贺东航立即给他开了一个开过无数遍的玩笑:“蒲政委,不知今天属于哪种情况啊?”

据说蒲冬阳刚当保卫处长的时候,总队发生了一起案子,宁政委当时还是政治部主任,让他分析案情。他做出一副深思熟虑的表情:不外乎三种情况。宁丛龙打开了小本。蒲冬阳分析道:第一种情况,可能是外部做案;第二种,可能是内部做案;第三,可能是内外结合做案。宁丛龙问,还有没有第四种情况?没有了。宁丛龙一摔本子:“去你娘的蒲冬阳,明年你给我进校去!”

贺东航正想把话题往这个典故上引,甘冲英已经摆出了商量工作的架势:老蒲,战士考学的事情需要议一议了……

贺东航给两位副参谋长通了气,就找叶总、宁政委谈了提升华岩当司办主任的意见。并说苏娅也不错,正团时间不短了,建议放到特支去,以后如果有位置,最好能解决副师职务。

叶总首先表示不同意:“一个女同志,解决副师职务那么容易?交通那边一直反映这个干部不错,又是笔杆子,总部的简报和参阅件上常有她的文章,来了还便于协调地方,为什么不能当司办主任?”

宁政委说:“这几天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人还没来,就这么上报,好不好?再说华岩怎么办?一个很好的同志,一直在等这个位子,我们直接从外单位调一个来,顶了他,又是个女同志,好不好?”

贺东航立即意识到把问题想简单了。用干部的伸缩性很大,同样一个人,用你不用你都可以讲出能摆上桌面的理由。用人的标准是原则的,而位子又是具体的,把抽象原则和具体的位子搅和在一块,就有很大的随意性。华岩是个好干部,但文字弱,确实不够理想。他刚进机关的时候,主任让他起草个几百字的通知,他十来分钟写完了,老主任却改了半个小时。通知上他写的字儿只剩下“通知”俩字。现在当然进步了,但仍然吃力。但就目前的两个人选来看,还是由他来当弊小一些。他忽然想起,华岩跟宁政委是老乡,平时走动颇频,宁政委也向他流露过:华岩的职务要考虑了……叶总显然知道这个情况。这么重要的情节怎么忽视了?

叶总有点不耐烦。踱着步子说:“华岩文字弱,将来军事工作的材料报不上去,也是个麻烦。司令部门用干部,还是多从军事行政工作的需要考虑吧。”

话基本说明了:这是军事这条线上用干部,要尊重军事主官的意见。这种观点是宁政委断然不能接受的。果然,宁政委也站起来:“党委还是要把关的,尽量避免片面性。用人不公的教训,你们可不能忘了。”

这个“你们”明着是冲贺东航说的,其实把叶总也包里头了。叶总说“我要尿尿了”,进了卫生间,咣当关了门。

卓芳母子出国之后,贺东航晚上一般10点左右回家,一来可在办公室批阅些文件,二来可躲开登门拜访的高峰期,还可以减少那种人去楼空、独守空房的凄凉感。这天晚上从办公室回来就9点半钟了,一进门就来了华岩的妻子刘丽凤。贺东航倒茶、递水果这些程序还没走完,刘丽凤就已泣不成声:“俺的日子没法过了,要出人命了……华岩他不是人!”

贺东航慌了,劝她有话慢慢说,随即打开了屋门,只虚掩着铁棂子焊成的防盗门,以示屋里的男女活动可以公开。

“他,怎么不是人呢,退化啦?”

“他,打人。”

“动物打了人,为什么?”

刘丽凤劈头就问:“我们家老华干得怎么样?”

“刚才还不是人嘛!”

“华岩是好人,老实人。”

愤怒的女人,思维的跳跃性真大。

“为什么老实人总受欺负?去年分房子,华岩还是分房办的,为什么就没俺家的?按进机关的年头分,上回还是一年一分,为啥轮上我们就降成零点五了?孩子上重点小学,八个名额,凭什么把俺家玲玲排第九?华岩这些年顾过家吗?一到孩子病了就派他下工作组,去年我的血压快200了,打电话都晕,我说你回来吧,他摔了电话……”

贺东航明白,这些都是铺垫。刘丽凤文化不高,随军七八年,只在总队西郊印刷厂有个国营工的名分,每月400块钱,由于僧多木鱼儿少,人并不去上班。她这种情况总队机关还有二十多个。

刘丽凤用纸巾擦擦鼻涕眼泪:“43岁了,跟参谋长你同岁的人,副团五年,都说能熬个主任了。我心里话,好事也该摊上一星半点了吧,没成想还是熬不上,要从四川调一个,还是女的,这还有个公道吗?俺一家人在总队还有脸面吗?我说找参谋长说理,他不来,我说我来。他掐我,你看,你看……”她捋起袖子,那胳膊上确有青紫掐痕。

“你不要着急上火,血压还高嘛。”

“可是领导比俺急呀,不是火急火燎要调那个女的吗?”

贺东航断喝一声:“刘丽凤,领导有领导的通盘考虑,这些消息你是从哪听到的?”叶总的态度她显然听说了,这是来施压的。

“参谋长,只有你能救华岩,救俺们一家,求求你千万要顶住不正之风啊!”刘丽凤扑腾一声跪下,要抱贺东航的腿。

贺东航急忙往后撤,心想这是个什么女人,孤男寡女的,让人看见像什么事儿!恼怒地一跺脚:“刘丽凤,你这像什么话,还有干部家属的样子吗?”

刘丽凤伸开两手还偏往贺东航跟前挪。心想,就是让你羞得慌,让全楼的人听见看见才好哩!她可着嗓门嚷嚷:“参谋长,你别高抬俺,俺还算什么干部家属呀!”

正不可开交呢,门铃响了。贺东航怒喝:“谁?门没插!”

门外轻声应:“我是华岩。”

贺东航赶紧跳到一边。

华岩进门见状,上去就拽刘丽凤,刘丽凤就势坐在地上,哭天喊地地骂起来:“俺的娘呀,俺怎么嫁了这么个窝囊废,俺们娘俩还指望谁呀!”

华岩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满脸羞红,脖子上的几根大筋蚯蚓样地抽动:“快起来跟我家走,丢人丢到哪来啦?”

刘丽凤挣扎着:“俺不怕丢人,还有人够咱丢吗,都让你这个窝囊废丢尽了!”

“窝囊废”,大概是女人骂男人的最刻薄的话了。华岩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的:“参谋长你看看,参谋长你看看!”

人都躺着呢,还看他妈什么看!贺东航只恨得牙痒。

后勤部副部长索明清应时而来。刚才刘丽凤哭闹的时候,单元里几层楼的防盗门都哐当响,估计家家都有人出来侦察。索明清住对门,是个热心人,人称“百事管”,他不来不合情理。

索明清招呼一声“大王”!就见他老婆坦克一样推进来。预备队也上了。

大王名如其人。她猿臂轻舒,一把将刘丽凤挟了起来。苏北口音亲切而热烈:“走,丽凤妹子,到我咯家去,咱姐妹俩说说话。”又想表达一种“女人应当理解男人”的意思,情急中却说成了:“好女不跟男斗。”

“什么话!”索明清很没面子。

索明清主人待客般拉贺东航坐下,重新倒了水,一口一个参谋长地劝,说他们后勤谁谁的家属,比这还泼。因为刚才这一出是司令部的内政,索明清见了人家的“家丑”,自己也主动亮“丑”,带有宽慰的意思。

索明清比贺东航大八九岁,副师级。从前一般是官大一级年大五,后来不行了,年纪小的比年纪大的职务还高。索明清对领导都很尊重,包括年纪比他小的。用他的话说,他尊重的是条令,而不是别的什么。见贺东航余怒未消,索明清就继续表示义愤。说像什么样子嘛,有跑官要官骗官的,现在又出了闹官的,这个风要狠刹一下。不过呢,对用人不公的风气,也要坚决抵制。

刘丽凤的哭闹令贺东航恼怒。家属是干部的一面镜子。家属啥模样,干部啥形象。瞧瞧刘丽凤刚才的表现,华岩像个司办主任吗?真是个扶不起来的天子,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为了华岩的职务,他还没跟苏娅通气呢,不知她会是个啥想法?

索明清打断了贺东航的自忖:“这么大机关,用一个人很难人人满意,不能让爱闹的孩子多吃糖。”他朝前倾倾身子。“听说要来的女同志是你的老战友,丈夫牺牲了,你们以前就……了解?只要看准了就快调,夜长梦多。”

索明清的话似乎弦外有音。看着他莫测高深的样子,贺东航的心里不禁一惊。

电话铃响了。贺东航又是一惊。从当参谋长以来,他就怕半夜来电话,不是有紧急任务,就是部队出了事报丧。还好,是苏娅。

“贺参谋长吗?”

“是我,贺东航。”

“听说,你推荐了我当司办主任,是吗?”

“怎么?你有什么想法?”贺东航没有从正面回答。

索明清端坐在那里,认真嗑瓜子,一副不打搅的样子。

“我知道你保密。我只是跟你说,谢谢你,但这个主任我不当。”

“为什么?”贺东航有些意外。

“我回去,只是想有个工作,女同志嘛,总要照顾老人和孩子,司办主任是要全力投入的,我胜任不了。再说,你那里好不容易空出个位置,想干的人肯定很多,我何必凑这个热闹?又没给总队做过什么贡献。这样安排肯定不合适,我是真心话,你千万不要为难。”

贺东航心里一热,他看看索明清:“我知道了,再说吧。”

“你别再说呀!要不我就很难回去了……”

贺东航又看看索明清,终于说:“我听明白了。目前还没有你听说的那个考虑。”他不愿意做顺水人情。

索明清仍在嗑瓜子。嗑出仁儿,又不怎么损害壳,还要把壳整整齐齐码成垛,很像后勤仓库里的战备物资。索明清对自己职务的提升已是心灰意冷,但对旁人的提升却兴致颇浓,这是机关里少有的能让他心里荡起双桨的事情。虽说是看着人家吃葡萄,但那一串串珍珠玛瑙样的东西他也是吃过的,因此他常常在一边替人家品味儿。他替华岩品味儿,还替贺东航回味儿。40出头的人,正师好几年了,能力水平究竟比我高出多少?他觉得,在部队里他是个搞农业的,一年辛劳下来不赔钱就算不孬。而这个人却像一个靠倒卖批条起家的达官后裔,一张条子的效益,几百垧地也赶不上。这公平吗?当然,也没见他倒腾过什么“批条”……嘴上却说:“参谋长操心啊,不像我们,谁让你是大官呢!我看该怎么定就怎么定,华岩晾他两天就过去了,还得听喝办事儿,犯不着生闲气。”

贺东航心里说,我就生你的气,50多岁的人了,不长个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