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会议的一个重要任务,当然是借机拜见主持会议的首长。一听说总部龙副司令已经到了,叶总、宁政委现在要去看首长,请贺参谋长和贺小羽工程师一起去,贺小羽就弹了起来:“英明!我再叫上苏娅。”

贺东航问:“还叫她吗?”

贺小羽说:“烈士遗孀嘛,首长还不该接见接见?”

“那就再喊上甘副参谋长,见一次首长不容易。”贺东航向叶总的秘书建议。

龙副司令的郭秘书和东道主S省总队的工作人员站在大套间外面,套间里不时传出高亢的笑声。叶总问谁在里面,郭秘书说了几个名字。叶总看看表,说咱们进去。这种会见,首长不喜欢屁股沉的。

叶总和宁政委为谁走前的问题谦让了一下,贺东航按编制序列把他们推了进去。

“老叶、老宁,你们来啦?”一声招呼爽朗愉悦,把装修精致的四壁碰得喜洋洋的。

宁政委连说不知道兄弟单位的首长在这里,对冲击了重要谈话表示歉意。“兄弟单位的首长”说,你老宁就是来冲击的。龙副司令说他们都讲完了。“兄弟单位的首长”只好起身告辞,临走还说那我们就写报告啦?龙副司令说你们按正当程序办,不要乱了规矩。哟,还有两位女将啊!

贺小羽叩脚敬礼:“龙叔叔好!”

龙振海说:“龙叔叔不好,老啦!”说着把贺小羽拉到身边坐下。

小羽像打量文物一样打量龙振海,思忖着说:“如果不知道您的职务,看起来也就是50岁。”

龙振海哈哈大笑,鼻梁上堆出了一个“三”字:“这话夸张了,但我爱听,人嘛,就活的一口精神。”龙振海容光焕发,精神很好,虽然刚下飞机,却看不出一丝疲劳。也是的,在北京一天泡在会议堆里,行动不自由。下部队,独立自主了,心情自然好。

贺东航怕妹妹喧宾夺主,连忙说:“叶总、宁政委一下飞机就打听首长什么时候到……”又向龙振海介绍了甘冲英。龙振海说认得。甘冲英挺挺胸说,首长到我们支队开过座谈会……龙振海打断他说:“我记得支队官兵对你反应不错嘛……”甘冲英兴奋起来,说:“哪里哪里,我还差得很远……”他还想多说几句,龙振海已经指着苏娅问,你是戴悦风同志的爱人吧?

苏娅敬礼答道:“苏娅。前年巡回报告的时候,首长接见过我。”

“什么接见!是你教育了我。戴悦风是个很好的同志,事迹很感人。他的牺牲同我们的某些装备老化也有关系,关键时刻推土机刹不住车了。”

叶总见话题扯到了装备上,赶紧不失时机地直奔主题:“首长,直升机大队的试点任务,你可不能忘了我们总队,我们对这个任务可是势在必得。”

“哦?说说看。”龙振海伸出了肉嘟嘟的小巴掌。他人不算高大,但很壮实,惟独这一双手像是发错了号。

叶三昆说:“K省地处沿海改革开放地区,执勤和处置突发事件的任务重……”

龙振海弯倒了大拇指:“这是第一,不用说了。第二——”

叶三昆:“第二,K省经济发达,地方政府对武警部队建设非常支持,买直升机,要钱给钱,要地给地,需要多少给多少,保证拿出来。”

龙振海:“你们石书记说的?”

“石书记亲口说的,一言九鼎。”

龙振海知道,K省石书记并没有对叶三昆说过,而是对他说的。龙振海上午在北京机场遇上了石书记,他还没听说这件事呢,但听龙振海讲了之后确实表示了支持。叶三昆撒这个“大谎”,既为了争取到任务,也表明他对石书记充满了信心。龙振海不愿意戳穿他,搞得一个将军难堪。他喜欢部下在任务面前嗷嗷叫。

龙振海重重地把食指弯倒:“回去替我谢谢石书记。第三——”

叶三昆说了第三、第四。龙振海的小巴掌只剩一根小指头还直着,不知这老头一共要倒几根指头才算数。

宁丛龙接口说:“我们叶总已经在总队机关组织了直升机性能和作战原则的学习,初步掌握了必备的基础知识。”

龙振海眯着眼,那根小指头还是不倒。他知道这也是吹。你动作再快也到不了这一步。吹吧,动机是好的,这一套自己过去也用过。

贺东航知道该自己上了:“第五,我们叶总、宁政委已经派我到军区空军和军区陆航部队联系,他们表示一定要给我们选派最优秀的空地勤人员。试点任务一批准,立即组织我们的干部去培训,首先解决会管理的问题。”贺东航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把想办的事说成已经办的事了,而且说得言之凿凿。他在空军只见了那个满口不屑的大校,不可能谈及这些事情。

甘冲英吓了一跳,这些事他一点也没听说呀!不过,看见首长的小拇指终于躺下了,而且也没有再伸另一只小巴掌的意思,心里还是舒了口气。

“对啦,最重要的问题是管理。”五根指头都躺倒之后,小巴掌就变成了把小榔头。龙振海挥着榔头:“对,管理的问题不解决,再先进的装备也形不成战斗力。管理靠制度和干部,用钱是买不来的。”贺东航说的和他产生了共鸣,他就无意去思辨真伪了,高兴地被下级小小地“骗”了一下。“三昆同志,丛龙同志,你们说是不是?”

两位将军肃穆地点头。这些道理他们在不同年代、不同职务上听过不知多少次了,他们自己也常这样教育部下,不想今天被龙振海用到了飞机上。叶总向贺东航示意,贺东航连忙取出那份方案,郭秘书接过去,龙振海说拿来我看看。

龙振海把方案悬在距眼的适当距离上翻阅。近60岁的人了,不戴花镜,这使得他在各种会议的主席台上很惹人注目。他自己说,他的两只眼睛是老天爷设计的,右眼远视,管瞄准;左眼近视,管看文件。两眼相抵,看远看近都不戴花镜。龙振海原是解放军的炮兵名将,1996年调任武警部队副司令员,这双眼睛大约跟他常年练习目测距离有关。他当年在西北部队工作,是贺远达的老部下,但对贺东航很少当众表露亲昵。他属于那种不怒自威、笑而含威的将领,无论走到哪里,他的威慑力都能把周围的空气凝结起来,又调动起来,向四面传递他的凛凛威气。

龙振海面无表情地翻阅方案,他每掀一页,贺东航的心就揪一揪。

龙振海这茬将军,贺东航把他们划为第三代。他们大都是和平年代入伍的。他们的头脑里,既有第一代将领们发扬光荣传统的自觉意识,也有第二代抗战时期、解放战争时期参军的将领们时刻准备打仗观念的影响。第二代将领大都是枪林弹雨中拼杀出来的,比如贺小羽的公爹肖万夫。与国民党大兵团作战的时候,他们大都是营以下干部,冲锋在前,退却在后,拼过刺刀的不少,可谓九死一生。他们任师团干部的时候,又正值全民备战备荒。这茬将军想得多的是打仗,他们常常用打仗的观点衡量一切。而龙振海这些第三代将领,关注最多的还是治军的思考,视察问题也从部队稳定考虑得多。所以,龙振海提出管理问题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这茬将领文化比前辈们高,爱思考问题,讲道理要讲出个条理性、深刻性。尽管分工不同,但到了部队都专注于一件事:从稳定中找出不稳定的因素,提醒你不要高枕无忧,不要忘乎所以。从没有问题当中找出问题,并且告诉你这些问题该怎么解决。这就是他们的工作,也体现了他们的水平。

龙振海终于翻完了方案。他眯起眼睛,用左手拇指和食指去捏鼻梁上的“三”字。大家都静下气,等他的判决。

“你们——”龙振海并没有睁开眼,但左手开始点拨。“要考虑一个跨越式发展的问题。我们的直升机部队起步晚,别说比外国,就是比解放军也差着好些年,按部就班不行,要跨越,在创新中谋求跨越式发展!”

贺东航、甘冲英逐字记下首长的指示,贺东航看见了甘冲英脸上的激动之色,心想这家伙确实有两下子,这回让他“跨越”到点子上了。常常是这样,一句话,一个提法,普通人讲是普通分量,首长讲是首长分量。叶三昆、宁丛龙表示首长讲得非常重要,针对性很强。“是的是的,一定要跨越,不跨越就没有出路,就是死路一条。”

叶三昆指着贺东航、甘冲英说:“在咱们总队试点就定了,你们在开会期间就修改方案。”

龙振海说:“我什么也没定。”

贺小羽说:“龙叔叔,您要不这么定,K省9000万人民群众不答应!”

龙振海说:“丫头,你龙叔叔是副司令,只有工作权、建议权,决策权只有一票。最后怎么定,得司令员、政委拍板。”

叶总、宁政委说:“首长你定了就八九不离十了!”

苏娅也忍不住说:“首长你就定给他们嘛!”

龙振海说:“哟,苏娅也向着K省啊?我当副职一贯遵循三条原则:不争权、不越权、不弃权。干好三种工作:主官想干不好干的,我干;主官该干不愿干的,我干;主官不愿干但必须干的,我干。郭秘书,几点开饭?”

众人起身告辞。甘冲英明显地感到,龙副司令对这个方案是满意的。试点的事八字有了一撇半,作为方案的起草者,他由衷地激动。

次日,贺东航、甘冲英们陪着自己的首长走进会议大厅。主席台上坐着一排将军,龙振海和总部一位副政委两个中将居中,两边的少将们是总部的几位部门领导。龙振海说,稿子发给大家了,这是机关准备的,总部党委讨论过了,我就照着念。于是他念稿,大家看稿,大厅里只有龙振海的朗朗高音和隔十几分钟就响起的翻稿子的哗哗声。

这个大厅可真叫恢宏。面积足可以同时摆开两个连队的篮球赛,还可以划出观众席,摆开啦啦队。看顶棚要仰着脖子,那个叫天井的东西直接苍穹。天蓝色的穹顶,把阳光过滤了柔柔地洒进来,显示出这个大厅心系广宇。几吨重的大吊灯,像一个百岁老人的巨型生日蛋糕悬吊着,无数的有机鳞片在灯上轻歌曼舞,熠熠生辉,告诉贺东航们:别看我重,但我掉不下来。

真正让贺东航、甘冲英们炫目的,是台上台下的闪闪将星。这里集结了武警部队的大多数将领。贺东航和甘冲英走进前厅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敬礼。刚放下又得敬,一转身还得敬。他们的敬礼还必须是规范的。认得的,边敬边喊某总、某政委!模糊的喊首长,不认得的也得敬。而将军的还礼像招手,手还没放下,半途就去迎接另一个致敬。将军之间的敬礼就带点慢动作。叶三昆少将见了同级往往先“哎哟”一声,算是热情招呼,然后二人走拢,似有所准备,却引而不发,你敬我就敬,先后不差半秒钟;你不敬我也不敬,两只有准备的手直接相握,反正都是右手。这时候如果配上画外效果,满大厅都是“刷刷”声。

大会开始前的半小时,这大厅就成了团拜场所,信息交流中心。在这里,你才感受到你是在“中国”,全“中国”的代表都聚集在这儿。

“大兴安岭的火灭了吧!咱们内卫部队上了多少人?看来森警部队急需扩编。”

“南疆的地震损失不小哇,咱们跟解放军究竟谁先赶到的?不过老兄也出名了,你的出镜率还不低呢……”

“怎么今年湖北的大水来得这么早?这才几月嘛!我看很有必要专门成立一支抗洪抢险职业化部队,多配一些机械。”

“某某在上海呢,光一级勤务,第一季度就十次了!”

“今年跟贩毒团伙真刀真枪干了好几场,公安指挥协调不错,输送和通信还是有问题……”

听着这些谈话,你才真正感到“国家”同自己是息息相关的,中国有多大,武警就有多宽,人们讲起漠河、洱海、喀纳斯,就跟说他家的盆景似的。

仔细观察一下,交谈也有特点。几个校官围着一个将军,基本是将军说,校官笑,不知笑什么。就跟有些歌颂领袖的电视剧一样,领袖说句并不可笑的话,周围全跟着哈哈,这倒省事,啥意见也不用发表。

两个将军在一块,一般都是悄悄话,脸上不带什么表情。从他们身边走过,偶尔听见只言片语:“……这个人疑心重,很难合作,慢慢磨吧……”“……谁谁下一批能用吗?听说考核不错嘛……”

宁政委同一位面色忧悒的将军交谈,那位将军一个劲光抽烟,可能他的部队刚刚受了通报批评,或是一会儿的大会上要被点名。宁政委就说:“总部就是把事故看得过重了,一两万人的部队,谁能保证不出一点事儿?”

校官们的谈话一般心不在焉,一面说话,一面还要注意过往的首长,以免耽误了礼节。反正他们也没什么揪心事,跟着首长们来,听听精神见见人,只需把耳朵准备充分。回去怎么办?听首长的。

这些将军,大都是从解放军转过来的,时间有早有晚。几年前,一下子又转过来十几个师。听说,当时在有些师的交接大会上,师首长们泣不成声。想到这里,看看那些专注于龙振海讲稿的将军们,贺东航不禁笑了。他这一辈子注定了要当军人,当武警……

贺东航大校出生的时候,共和国正在大跃进,满国家就像个多兵种演习场,角角落落都在嗷嗷叫,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人人脸上都充足了电,神采飞扬,熠熠红光。贺东航应景应时应运出生,一出娘胎,就显得很有气势。他的哭声激越,撕肺揪心,给这个欢腾的社会又添了一把小军号。接生的军医阿姨欢呼一声:

“小鸡鸡!”

东航的妈妈郦英就舒展了扭曲变形的脸,侧过头去,眼角滚出幸福的露珠。1953年,即和贺远达结婚的第二年,她就怀了头一个孩子,那时她在军政治部当协理员。孩子即将出生的时候,她坚持参加一个军事演习,结果出了车祸,她侥幸保住了命,但没有保住孩子。医生说她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再生孩子会有生命危险,建议她抱养一个。她不肯。她知道,生儿育女是妻子的责任,军人的妻子也概莫能外。她还知道,贺远达同他的第一任妻子离婚的原因之一,就是她两年多未生养。郦英怀上了东航就向贺远达交代,到时候如果只能保一个,就保孩子。

按事先的约定,一封密码电报飞越千山万水,发往贺兰山阙。译电员翻着密电码一对照:

“小鸡鸡双安。”

他预感到这是份极绝密的电文,要有更重大的军事行动了。还愣着干什么,立即呈送。

军参谋长贺远达立在风尘仆仆的T34坦克的炮塔上,掀掉了坦克帽,一头板寸恰如蒸熟了的冬虫夏草。阅毕电文,笑声穿透了坦克群的轰鸣:“哈哈哈哈,兰军,全线——反击!”

坦克师长抹了一把灰头土脸:“按方案咱被打败了!”

……

从那以后,贺东航就像他父亲手里的一枚兵棋,往哪摆就由他父亲说了算了。没当上空军的贺东航高中毕业时,本想报考军队艺术学院,去唱歌剧。父亲说:“一个男人,抹个红嘴巴子站在台上,挺胸撅屁股给人唱歌,有什么出息?”于是逼他报考曾经由一位陆军大将主持过的军事工程学院,结果名落孙山。父亲一脸甜甜的笑,抓起电话找了动员部长:“喂喂,给你送个兵娃娃去!”

父亲母亲亲自送他上火车,这是很高的礼遇。他穿着簇新的不带帽徽领章的军装,上衣拿裤腰带当武装带扎紧了,背包三横两竖捆得细密,水壶、挎包一应俱全。他壮怀激烈、踌躇满志,决心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否则绝不回来见江东父老。

贺东航入伍先是到野战军的一个全国战备值班师。后来那个师撤销,他的团交给了省军区的独立师。后来独立师也撤销,他的团就成了独立团。再后来连“独立”也不行了,到了1982年,武装警察部队重新组建,独立团要全盘移交给武警。这使他骇然:武警?武警是干啥的!

交接的那几天,天公都是阴沉沉、泪涟涟的。满营房的人惶惶不可终日,有一种被抛弃了的感觉。人们传播着关于武警的流言蜚语,不知道转了武警还算不算解放军。叶三昆团长劝贺东航找老头子说句话,调走。但上面似乎早料到了他这一手,三个月前干部调动已经冻结。他硬着头皮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父亲对他说:“就是过去的公安军嘛,罗瑞卿同志领导的,你哭什么,没出息的。告诉你,可以去的!什么?我不打这个电话,你谁也不准找,随建制过去,这是规矩。真是的,又不是让你投靠国民党!”

“咔嚓!”那边的电话挂死了,这边的贺东航排长还在哭。

换装的那天气氛悲凄。多年来引以自豪、引为荣耀的黄军装换成了条条、圈圈加杠杠的“警服”。像一条金鲤鱼被剥了皮,又被糊上了另外一层包装,贺东航站着坐下都别扭。到了移交大会,台下的官兵还只是抽抽搭搭,台上的团首长却控制不住感情了。平时虎虎生威的团长叶三昆,俩眼肿得像毛桃。素以笑面著称的政委宁丛龙,只念了一句“同志们”就吭哧开了。这使得接收大员十分恼火:

“哭哭是可以的,我也有这个经历,可以理解,可是你们哭得一塌糊涂,是什么意思!我告诉同志们,不要小看了武警,武警也是党领导的武装力量。军人要懂得一点大局。大家走着瞧,和平时期解放军还要减,武警还要扩。哎哎,你们那几个哭得最凶的同志听着,真不愿意来,就等着下次裁军吧!”

这话还真让他不幸言中。当时托关系留在省军区系统的几个人,几乎年年让整编追着屁股跑,不断地精简,不断地拆庙,菩萨跑到哪儿庙就拆到哪儿,提到师职的人不多。而交过来的这个团,立即就成了武警的主力,总队的门脸,而且,随着地级市越建越多,支队也越建越多,交过来的骨干就像种子一样到处播撒,一个个如雨后新竹,节节拔高。当年哭成泪人似的团长叶三昆、政委宁丛龙,以后相继升到总队长、政委,副军职。而且武警总队一级的主官,命令一下,立马晋少将衔,这又让一些老战友赞叹不已。就是最晚交过来的那十几个师的师长政委们,将军也提了两茬了。现在,这些将军很少再提当年哭声动地的往事,只是说句:“解放军是俺的娘家人。”就是这批骨干,从公安总队、公安军、独立师和公安厅、公安局等先人们手中,接过了神圣的职责,经过20年的历练,建成了一支令世人瞩目、令党政称道的忠诚卫士大军。

现在好了,贺东航感到在武警如鱼得水。留在解放军的战友们也终于知道了:解放军和武警同为党的拳头,一只对外反侵略,一只对内保平安。啥时候有外来侵略?说不清楚,马克思主义者不是算命先生,你就在山沟里练兵备战吧。至于不稳定的因素,目前仍然不少,由武警同志在城里保平安。

贺东航们终于理直气壮地向那些总把武警称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武装警察部队”的记者们宣称:武警不是解放军,是执行公安任务的武装部队;武警也不是警察,它是一支武装力量,永远是一支战斗队。它的官兵都是优秀的军人,但排成队伍又不是军队。是军人又不叫军队,搞公安又不是警察,哪头都沾边,哪头又不全是,是又不是,不是又是,奥妙无比,风光无限。

有的过去喊武警“八二”部队的人(解放军是“八一”部队),也在通过贺东航了解调到武警的门路。贺东航很为难:“嗯,要总政办手续,控制很严……”以前独立团幸存的几个战友见面就盯住他的警服看,摸着金镶红的条条、杠杠,嘴里吱吱呀呀地,末了叫他一声“金丝猴”。现在他跟老战友见面,腰杆挺得直直地,盯住战友大檐帽上那圈鲜艳的红箍,亲切地喊他一声“丹顶鹤”。两个“珍稀动物”握手言欢……

甘冲英看似听得认真,但神散。他在想心事。龙振海讲到“特支”建设要分两步走时,他就想,叶总和宁政委既然指名他到会,就说明他的两步走计划的第一步实现了,即以副参谋长的身份转而兼任即将组建的特支的支队长,这很好。他早过腻了四平八稳的生活,他需要一份更富冲击力、更具挑战性的工作来证明自己。但这还不是他的目的。第二步,他将朝正师迈进。身为军人,他渴望辉煌。龙振海讲到要“跨越式发展”时,他就想他这一步不能“跨越”,要沿袭老例,把贺东航拱成副总队长,由他接任参谋长,而不能“跨越”贺东航去当副总。提升有希望,但要讲质量。军中老话:宁当鸡头,不做凤尾。

联系历史的经验,甘冲英认定,阻止他实现第二步发展计划的直接障碍就是贺东航。

下半年将有一位副总年龄到杠,机关有人传由贺东航接任,由他甘冲英当参谋长。

这时,龙振海正讲到“为什么要让参谋长们到会?因为参谋长位置重要、责任重大”,甘冲英就想,这话说得对。像他这类有部队任职经历的人都知道,参谋长和副总虽然都是正师级,但担负的责任却不一样。参谋长要按照主官的决心,对整个军事行政工作实施领导,组织落实,还要给主官提出包括作战在内的各种军事行政工作方案,供主官决策。因此,对参谋长的能力、素质、水平,那是考察了又考察。工作多,责任就大;责任大,体现政绩、展示才华的机会就多。一个称职的参谋长(包括政治部主任)直接提升为总队长(政委)的不在少数。查查军队和武警里一些优秀的高级干部、部队主官的履历,会发现有许多是一路“主官”上来的:营长、团参谋长、团长,师参谋长、师长,军参谋长、军长,军区参谋长、军区司令、总参谋长……这些人是军队的精英,贺东航自然要走他们的路,套用他们的发展模式,而不会轻易让出屁股底下的宝座。

副总的人选伸缩性就大了。

贺东航对这套仕途理论要比甘冲英精通得多。

当然,人们通常考虑这个问题,也会同“权力”相联系。管事多则权力广,说了算则权力大。贺东航不希望改任副总当然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没有权力何来责任,谈何贡献?只是由于许多人常把“贡献”、“政绩”同向上爬升的愿望画等号,他甘冲英才不愿意公开谈这个问题。他是在活动,首选的位子就是参谋长。他争的是“贡献”还是“权力”?他认为从辩证法的角度讲,二者兼而有之,不可割裂。

龙振海念完稿子,放眼俯视全场。大家被他的目光推直了身子。他说:“这个稿子,你们回去传达。下面,我再讲几点意见……”于是,响起一片钢笔出鞘和本子待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