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刚由病房里出来,在院子里转一圈,又回来,不敢进去,在门口站着,由门上的窗子往里看。

明月走出来,看到何刚,立时生气:“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呀?”

何刚说:“我要见文秀。”

“你死了心吧,你永远也别想再见文秀了。”明月的口气极坚定。

一听永远两个字,何刚就急了:“我要见文秀,你为什么不让我进去?我要进去……”说着,推开明月就要往里闯。

一位大夫走过来拽住何刚:“你也一夜没有休息了,回去睡一会儿吧,文秀没有生命危险了,放心吧。”

何刚不听,推开医生还是要进去。

文燕听到外面吵,走出来,拦住他。

何刚急得大叫:“你们让我进去,你们滚开,我要看文秀……”

“何刚,你疯了。”文燕急得也大叫。

何刚一愣,继而说:“我是疯了,我要见文秀,我要见文秀……”

何刚推开文燕还是要进去。

又过来两个医生,拉住他。

文燕也拉住何刚:“何刚,你走吧,让文秀安静一会儿好不好?别在这儿闹了,我求你了行吗?”

何刚没办法,看一眼文燕,转头流着泪往外走。

何刚回到家里,看到何大妈在地上趴着,连忙问怎么回事。何大妈让他快去找颜静,她去找王军拼命了。

何刚把妈扶到床上,转身往外跑。

周海光接到文燕的电话,告诉他她刚从医院回来,海光问文秀怎么样,文燕说还在昏迷中,但医生说很快就能醒过来了。

周海光比较放心,放下电话,红玉和超凡就走进来。红玉递给他一份当天的情况汇总,周海光放到桌子上,问情况怎么样,红玉和超凡对他介绍,说各个群防点上来的都是一些离奇的事情,他们经过分析都一一排除了。

海光问都是些什么离奇的事情。

超凡说:“道听途说呗,什么井里挖出一个比磨盘大的乌龟,什么几十条蛇盘在树上,一会儿就不见了。”

红玉说:“还有一个小水库里的水一夜间就没有了。”

超凡笑:“反正都是一些怪事,还提到有十多只猫头鹰落在一棵老槐树上,白天晚上地哭,打都打不走,当地百姓说是不祥之兆。”

周海光也笑,说听起来是很奇怪。

超凡说:“海光,我和崔坚对你看到的问题作了分析,认为目前唐山的确还存在一些残留的异常现象,但这些现象都在逐步恢复。”

“哦,这么说我是过于敏感了?”

“我们是这样认为。”超凡说得很认真。

周海光把自己写的报告递给他:“我代表台里写的《关于唐山震情未来半年的趋势》,你给大伙看一看,有什么意见咱一会儿谈。”

王军家是一所独门独院的平房,刚出来,王军坐在沙发上,胳膊还吊着。几个小哥们儿来看,他们问赵辉等人还有没有事,王军说该打点的他都打点了,应该没事,最要紧的是想办法弄些钱来花。几个人都说这个事该办。

颜静来到院门口,没人,朝里走,隔着玻璃看。

王军正说得心花怒放:“黑子进去了,没有两三年出不来。你们给我把他身边那个妞弄来,慢慢玩。”

颜静听得怒从心头起,捡起一块砖头砸向玻璃,玻璃碎了,屋里的人都一惊。出来,见颜静正恶狠狠地盯着他们,手里握着菜刀。

王军说:“送上门来了,给我拿下。”

几个同伙扑上来,颜静见他们人太多,怕吃亏,菜刀没动,扔了,撒腿跑,见到人多就跑,这是她的职业习惯。

王军一伙追出来,追到马路上,何刚正骑着自行车找颜静。见颜静挨追,超过王军一伙,赶上颜静,颜静一见跳上车子,何刚猛骑,颜静在车后座上对王军等人笑:“孙子,快跑呀。”

几个人见追不上,站住,生气。

明月在总编室里坐不住,脑子里都是文秀,何刚这个家庭已经不是什么出身问题,已经直接威胁女儿的生命,不能等待。她考虑再三,拨通钢厂党委书记的电话,把情况说得走了样,说成何刚和他的弟弟一起把文秀打成昏迷不醒,那边说一定对何刚进行严厉批评教育,明月说:“我觉得他现在已经不能适应现在的工作,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希望你考虑一下。”

郭朝东来到地震台,他已经知道周海光也写出了一个报告,要听大家的反应。

反响强烈,因为周海光的报告不但提出唐山近期有地震,而且有大震。崔坚和超凡不同意海光的意见,红玉认为周台长的意见有值得重视的地方,比较模棱。但是超凡的意见很明确:“你的报告不能代表台里的意见。”

周海光只好说:“那就代表我个人的意见。”

郭朝东要和周海光个别谈,周海光把他领进自己的办公室。

郭朝东坐下就说:“你作为台长也不能一意孤行,一点群众意见都不听。”

周海光说:“这只是观点上的争论。”

郭朝东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你是不是应该谦虚一点。”

周海光说:“这是对事物的看法,和谦虚没有关系。”

郭朝东说:“现在是抓革命促生产,你这样做就是扰乱军心。”

周海光说:“地震的确存在,如果放松警惕,就是你我的失职。”

“你怎么……难道你有先知先觉吗……你太不虚心了。”郭朝东生气,拂袖而去。

周海光也生气,坐着没动。

郭朝东出去,周海光就拨通了总局张局长的电话,张局长也正在看他的报告。张局长强调,京、津、唐的问题非常复杂,务必提高警惕。要他注意掌握第一手资料,多和台里的同志沟通,当然,也要敢于坚持自己的观点。

要有原则,又要坚持自己的观点,周海光不知道怎么具体实施,很苦恼。

何刚回到家里,何大妈急着问颜静怎么样了,何刚说把她送回家了。何大妈又要去看文秀,何刚不让去,何大妈不听:“我不看一眼文秀心里不踏实。”

一针扎在心上,心淌血,还不敢让人看见。

何大妈见何刚不说话,生气,往床下爬,要爬着去看文秀。

何刚没法,给妈跪下了:“妈,你就是去了医院,他们也不会让你见。”

“为什么不能见?”何大妈不懂。

“文秀她妈不让见,连我都不让见……”说着,哭了。

见儿子哭,何大妈不再坚持,猜想儿子一定遇到难处。于是问黑子的事怎么办,何刚说:“我去找过文燕了,文燕说,黑子的事不好办,估计要判。”

何大妈便哭,连声说:“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何刚说:“妈您别急,我再想想办法,争取把黑子保出来,我明天去厂里请个假,然后再去派出所看看黑子。”

何大妈嘱咐给黑子送几件衣服去,就再也想不起自己还能做什么,哪个事情都不是她能办的。

郭朝东到开滦医院来找文燕,说文燕看护病人很辛苦,要请她吃饭。文燕说没有心情,他们便在医院的花园里散步,似乎无意,郭朝东说起他写的报告明天就要上会了,他认为唐山没有地震,更不会有大震。

文燕提到地震就敏感,问他周海光是不是同意他的观点。郭朝东说地震台所有人都同意他的观点,唯独周海光不同意:“他这个人为了挽回自己的面子,就是想别出心裁,甚至可以说,他要和我争个高低,同志们劝他,他一点也听不进去。”

郭朝东似在总结。

“大家都不赞同他的观点?”文燕问。

“要是有一个人赞同就好了,想出人头地,也不能这样呀。”郭朝东说得很轻蔑。

向文燕便请他走,说她还有事。

郭朝东走了,向文燕就到地震台找周海光。周海光刚由图书馆回来,借几套唐山周围各县的旧县志,他以为有参考价值。他们走到街上。

文燕问起明天开会的事,周海光说他还要在会上阐述自己的观点,这些天他一直埋在资料堆里,已经找出大量历史根据,支持自己的观点。

“你明天向市领导陈述的观点有把握吗?”文燕悄声问。

“地震研究在全世界都是个难题,谁也不能说有十足的把握。”

“可你是孤立的啊。”文燕的语调还是轻轻的。

“是啊,没人和我的观点相同。”周海光承认。

“你坚持自己的观点,是想让领导重视你吗?”文燕尽量把话说得委婉,她想验证郭朝东的话。

“我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我是一个科学工作者,不管什么人反对我的观点,我都要说出我的观点。”周海光说得很诚恳,文燕马上感觉郭朝东在诬蔑。其实她不问周海光就已经做出这种判断,其实也不是判断,只是感觉。

情人只有感觉。

不知不觉走到开滦医院,医院里静悄悄,柔和的灯光由窗帘后面透过来,使黑夜轻松。

在这样轻松的夜晚不宜谈论地震这样的话题,可是谈什么呢?谈什么也要等明天了,文燕到了,文秀等她看护。

“海光,说心里话,我不相信唐山有地震。”文燕站住悄声说,说着,看一眼那些飘洒柔和灯光的窗口。

“我也希望你说得对。”海光也站住,望一下那些窗口。

“再见。”文燕伸出手。

周海光把她的手握住:“再见。”握得紧。

半天没撒。

文燕轻声说:“疼。”

周海光脸一热,撒手。

文燕笑出许多羞涩留给海光,走了,走向那洒着柔和灯光的窗口。

文燕走进楼道,见何刚蹲在病房门前:“你怎么还没走?我妈还在里边?”文燕问。

何刚点头,站起来。

文燕劝他回去,说文秀这里很好,家里何大妈也需要照顾。

何刚说:“文燕,我实在想见文秀,想看看她。”

“何刚,你的心情我理解,可现在你一定要克制你的感情。”文燕把声音放低,怕妈听见。

“你替我求求你妈,叫我见见文秀,哪怕就看一眼。”何刚求她,很可怜。

“我妈妈正在气头上,要是把事情闹僵了,你和文秀的事就难办了,再说你不走我妈也不会走的。”文燕仍委婉。

何刚无可奈何地点头,离开的时候,脚步迟涩。

文燕看着他走,心里酸,尤其是刚和周海光分别,知道是怎么回事。

何刚走出楼门,在医院里转,围着楼转,转到楼的后面,对着文秀病房的窗口,坐在小花园的椅子上。看那窗口,那窗口的灯光,那里面是整个世界,如今,他在世界之外。

他拿出口琴,轻轻地吹起来。

琴声低回,如泣如诉,如梦如烟,在如水的夜空中飘移,如缱绻的柔丝。

晶亮的眼泪被琴声串起,如珠玑,珠玑的帘幕,笼罩夜空。

第二天,何刚到厂里请假,进厂门就见许多人看告示,他也上前去看,才发现是开除自己的通知,原因是打架斗殴伤及他人。

两眼便模糊了,不辨东西。

工友们同情,议论,都没有听到。

张勤对他喊:“何刚,有啥难处,你吱一声。”

也没有听见,只是走。

走进车间,走进更衣室,打开自己的衣箱,取出工作服,欲换,忽然抱着工作服号啕大哭,整个车间一颤。

市政府的会议室里人坐满了。

郭朝东环顾四周,有些志得意满。看对面,对面是周海光,他想看周海光沮丧,但没看到,周海光板着脸,无表情。

大家讨论的是郭朝东的报告,周海光的报告没有传阅。

梁恒首先问这份报告是否征求了地震台的意见,郭朝东说正是在广泛听取地震台同志的意见基础上才写出的。

“报告中不包含我的观点。”周海光首先声明,全场一惊,太反常。

梁恒便问:“这么重要的报告,为什么没有地震台台长的观点和意见呢?”

“因为周台长的观点同志们不赞同,所以没有采纳。”郭朝东也很明确。

“郭主任,请问你在报告中说唐山没有大震,根据是什么?”周海光向郭朝东发问。

“经过海城、和林格尔、大城这三次地震,地下能量早已释放了。”郭朝东显得很轻松。

“郭主任,那唐山目前存在的问题又怎么解释?”周海光再问。

“目前各种异常已经逐步恢复。”郭朝东不满地看一眼周海光,周海光正看他,目光如锥。他一震:这个人今天要动真格的。

“照你这么说,还有部分异常没有完全恢复?”周海光紧追不舍。

“是,比如地磁、地电、动物异常,还在逐步恢复中。”郭朝东的脸沉下来,他觉得周海光像是在审贼。

“既然地磁、地电等部分异常现象还没有恢复,为什么在报告中明确作出唐山没有大震这样的结论?”周海光的眼睛一直盯着郭朝东。

郭朝东十分不满地盯他一眼,可发觉向国华、梁恒都在盯着自己,立即变脸。微笑,要显得胸有成竹,但,无法回答周海光,无法回答,就用表情回答。

周海光见他不说话,自己说:“在海城地震后,在唐山出现的异常持续时间长,分布面积广,我研究了这些异常的变化,仔细分析了与地震的关系,还翻阅了大量历史资料,得出结论:唐山的问题与大城地震无关,但是唐山发生大震的可能性依然存在。”

举座皆惊,他的话与郭朝东的报告大相径庭。

一阵沉默之后,林常委首先发言:“周台长,难道你的观点比郭主任和台里其他同志的观点都正确吗?”

“我只是和其他同志的观点不同。”周海光脸色一沉,他知道预期的议论开始了。

“这不是观点不同的问题,这是制造紧张空气,破坏抓革命促生产,难道上次市政府还被你整得不够狼狈吗?”果然,林常委开始上纲上线,问题扯到纲和线上,肯定麻烦。

“我们在谈地震,不要乱扣帽子。”向国华到底不同凡响,及时表态制止。

听到向国华的表态,林常委不再说话。周常委接上来:“周台长,你认为你的观点正确,可为什么还发生了误报?”

“地震研究是一个世界性的难题,我们并没有掌握地震的规律。”周海光呷一口水,尽量使自己冷静。

与会者有人点头。

郭朝东的面色更难看:“周台长,地震在外国人的眼里是难题,可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中国人眼里,已经不是什么难题了。海城地震的预报成功,已经创造了世界奇迹。”郭朝认为抓住了周海光的话缝,乘隙而入。

郭朝东的话使周海光震惊,如果说长期在政治旋涡中生活的领导干部们会从政治的角度看待学术,那么郭朝东就完全不应该了。他始终把郭朝东看做专业地震工作者,与他的一切争论也只当作不同学术观点的争论,可是郭朝东一下子把问题提到这个高度,就很难让他回答。

难回答,也须回答,科学总是不给科学工作者以回旋的余地,对科学的责任感使他必须迎难而上。

他连适当措词的时间都没有。

“海城地震的预测工作我是参加了的,我承认那是一个不错的个案,也使我获得了不少宝贵的经验。可那只是一例,大自然的运动是千变万化的,到处套用一个海城经验更是可怕的,海城地震之后,我们仍有很多漏报和误报的教训,这一点我想郭主任是清楚的,这说明了不能够用一个个案概括全部大自然的运动规律……”

向国华听出了问题,他打断了周海光的发言:“目前有两种观点,周台长的观点虽然只代表他个人,但在科学上不能用少数服从多数的办法解决问题。我们还是应该多听一些不同的意见,反复论证,绝不能草率作结论。我看是不是向国家地震局申请,请他们派些专家来唐山开一个会诊会,给唐山的地震会会诊?”

他的意见马上得到梁恒和周海光的赞同。

郭朝东也表赞同,不是意见正确,而是那是向国华提出来的。

其他与会的人们也都赞同深入论证一下,毕竟,这是关乎百万人生死存亡的大问题。

何刚到派出所看黑子,素云领着他进了黑子的房间,一见素云,黑子仍是大骂:“你算什么警察?啊?不该抓的你抓了,该抓的你他妈的放了,你等着我出去,我饶不了你。”

素云脸上白一阵红一阵,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素云走了,黑子才想起问妈怎样,问文秀怎样,听说文秀仍在昏迷,他说:“哥,都怪我,我对不起你。”

“事情已经发生了,别想那么多了。”何刚反而安慰他。

“哥,你是保我出去的吧?”黑子问。

“黑子,这次事情闹大了,我看这事……”何刚不好往下说。

“我是为了咱妈,我是正当防卫。”黑子听何刚的口气,有些急。

“黑子,你别急,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把你弄出去。”见黑子急,何刚难受,话说得绝。

还想说什么,看守催着走,何刚只好走了,临出门,黑子还对他嚷:“叫妈别为我担心……”

丁汉来医院看文秀,文燕送他走,在院子里,文燕对他说,黑子的事请他费一下心,想办法弄出来。丁汉说他一定尽力。他是记者,认识的人多。

正说着,何刚来了,文燕叫他,他站住,问文秀怎么样了。

文燕说:“我妈现在没来,你快去看看文秀。”

何刚道一声谢,急急地走。

在病房里,文秀一个人躺着,何刚走过去,坐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低声叫:“文秀……是我……我是何刚啊……我看你来了……”

文秀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这一动,胜千金,何刚的眼睛湿了,俯向文秀的脸。

文燕悄悄推门进来,站住不动。

何刚俯向文秀,叫:“文秀,都是我不好,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这么大的委屈。你快点儿醒过来吧。醒了以后,你骂我几句,打我几下,我心里也踏实啊……文秀,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吗?听话,快醒醒,快看看我,醒醒啊……”

文秀没动。

何刚的眼泪落在文秀的脸上,他用手抹去,抹去,又落。

文燕走过去,轻轻拍他的肩膀:“何刚,你该走了,我妈快到了,他不想见你,我也不想让她生气。”

何刚无奈地起身,看一眼文秀,离去。

第二天文燕上班,丁汉就来找文燕,说黑子的事情他已经打听过了,只要文秀的家属不再追究,就可以放人。

文燕心里一沉,就这事难。

还没容她开口,何刚就走进来,风风火火,见到文燕就说:“文燕,黑子的事,只要你们不追究,就可以放了。”他也打听了。

“唉……我妈她……”文燕长叹一声。

“文燕,我求求你,你跟你妈说。”何刚很激动,把文燕看成唯一的救星。

“我妈还在气头上,她那个样子,我……”文燕迟疑。

“文燕,黑子是无辜的,他是为了我们,我妈伤心地哭了又哭,你就帮帮我吧……”何刚声泪俱下。

“何刚,文燕是在为你弟弟的事想办法。”丁汉劝何刚。

何刚见文燕无语,转身走,很慢,临出门,又回身对文燕说:“文燕,我知道,你也难,原谅我……”

文燕的心一颤。

周海光给总局打了电话,商定了专家来唐的时间,然后做一些资料的汇总工作,超凡匆匆进来说:“海光,出现新情况……”

“什么情况?”周海光看超凡的神色,自己也有些紧张。

“刚刚接到气象局的电话,唐山地区出现六九年渤海七点四级地震前的类似天气现象。”超凡说。

周海光沉思一会儿,对超凡说:“你去气象局分析一下气象资料。”

就为那一颤,文燕决心找妈谈一谈,虽然明知未必有什么结果。

文燕走进总编室,明月一愣:“是不是文秀出什么事了?”

文燕说没有。

“那你不在医院看着她,跑到这里有什么事?”明月不解。

文燕小心翼翼地说有一点事想和她说一下。

明月看她一眼,让她说。

文燕说:“是黑子的事。”

“黑子又怎么了?”明月提起这个名字就没好气。

“妈,黑子是误伤文秀的。”文燕仍很小心。

“他是出了名的地痞,早该进监狱。”明月不想听文燕说他。

“妈,你想想,本来就不是黑子的错,把黑子抓起来,何大妈和何刚该有多难受呀。”文秀有些急。

“文秀被打成那样,还在昏迷中,你怎么不想想我有多难受,你爸爸他有多难受?”明月也生气。

“妈,难道你一定要把他们拆散吗?”文燕顾不得小心了。

“你住嘴,我本来就不同意。”明月大声训斥起来。

“妈,事情已经出了,黑子也是无辜的,你就别揪住不放了。”文燕做最后的努力。

“你不要多管闲事,我自有分寸。”明月毫不通融。

文燕只有闭嘴,从小她就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不像文秀,敢和大人顶嘴。

“还站着干嘛?还不快去医院。”明月催她。

她站起来,低着头往外走,明月在后面嘱咐:“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许叫何刚进去看文秀。”

文燕有气无力地答应。

文燕走了,明月还是不放心,没多大一会儿,她也到了医院。一进门就碰上何刚,看到他,何刚主动叫了一声阿姨。

她站住:“我说过,你不要叫我阿姨,我不敢当。”

何刚说是特意来找她有事。

明月冷笑,她知道是什么事。

“公安局说,只要你们不再追究,我弟弟就可以从轻处理。”何刚说得吞吐,明月的笑太冷,话都冻住,结成坨。

“我做不到。”明月冷冷地说,脸可刮下一层霜,何刚感觉秋季的肃杀,思维都凋零。

“阿姨,我……我求你了……”何刚竟跪下了。

明月更反感,在这里,人来人往,像什么样子,她说:“你站起来,跪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何刚说:“你不答应,我是不会站起来的。”

“我答应你,你站起来吧。”明月说。

“谢谢你。”何刚顿时感觉夏日的火热,迅速站起来。

“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明月胸有成竹。

何刚问什么条件。

明月一字一顿地说:“从今往后你永远不能再见文秀。”

何刚蒙了,傻了。

“我做不到。”半晌,他才说出这句话。

“为了你弟弟,我希望你还是考虑考虑。”明月特意加重“弟弟”两个字。

“你已经让厂里开除了我。”何刚的话没头没脑。

明月不说话。

“工作是你给安排的,开除我,我没话说,可是叫我离开文秀,我做不到……做不到……”何刚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

“离不离开文秀,你自己考虑吧。”明月不动声色,说完转身就走。

何刚在原地站了许久,泪也落了许久。

文秀醒了,到底醒了。

文燕正坐在她身边想心事,她便睁开眼睛,四处看。

见她醒了,文燕来不及和她说一句话,就喊:“医生,文秀醒了。文秀醒了。”

医生护士们跑进来做检查。

明月和向国华正在楼道里说话,听到喊声,也跑进来。

明月拉着文秀的手,又哭又笑:“文秀,你认识我吗?”

文秀点头,叫一声:“妈。”

向国华也俯身向着文秀:“文秀,你到底醒了。”

文秀叫一声:“爸。”

向国华也流下两滴老泪。

文秀转向文燕:“姐,我的头好晕,心脏跳得好快。”

“你的头受了伤,又躺了这么长时间。没关系,很快就会恢复。”文燕把脸贴在她的额头上。

何刚在门外看着,泪流满面,没命地跑,跑出楼道。

文秀看看四周,像在寻找什么。

文燕给文秀喂水,文秀摇头:“姐,何刚呢?他怎么不在这里?他还好吗?他受伤重吗?”

“何刚很好,受伤不重,他来看过你。”文燕说。

“姐,你快去叫他来,我要见他,我想他。”文秀拉住文燕的手。

文燕看一眼明月,无语。

“文秀,你好好养病,何刚要是爱你,他会来看你的,他伤害了你,你又何必念念不忘呢?”明月拉住文秀的手。

“妈,他们一家人都是为了保护我。”文秀微弱地说。

“文秀,你好好养病,叫你姐去找何刚来。”向国华说。

“姐,你快去,快去呀。”文秀眼盯着文燕。

何刚一口气跑到家里,对何大妈说:“妈,文秀醒过来了,文秀醒过来了。”

何大妈一下就精神许多,坐起来,笑:“谢天谢地,都是你爸爸,在九泉下保佑咱们。”

何刚说:“妈,你就好好将养身子,不用再担心了。”

可是何大妈脸色又阴,她提起黑子怎么办。

何刚说他去找过文秀的妈了,但是明月提出的条件却没有说。

提起明月,何大妈没有好感:“说不让你去,你怎么还去找她,咱家人穷志不穷。”

何刚心里说,她妈是市长的老婆,有权有势,不找她,找谁呢?可是没敢说出口。

颜静推门进来,很蔫,坐在何大妈身边,无语。

何大妈说你不在家好好休息,又来干什么。颜静说她去看黑子了,可是警察不让见。她说找何刚有事,要出去说。何刚跟她出门,她一把拽住何刚:“何刚哥,黑子要判了。”

何刚一惊,问她怎么知道的,她说是在局里听说的。

何刚无语。

颜静拉着他不松手:“何刚哥,快想想办法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何刚仍无语。

颜静滴下泪来:“哥,求你了,只有你能救黑子哥。”

何刚也滴泪,仍不知道怎么对颜静说。

何刚独自一个人在僻静的小路上走,无目的,只是走。

不知不觉走到东湖边上,东湖仍是那般静,粼粼的湖水闪着眼波。

一曲忧伤的曲子流淌起来,带着泪光,带着叹息,还有阴沉的忧郁。郁结的愤懑,融进月光,融进水波,月光轻轻地颤,水波也轻轻地颤。


周海光和红玉、超凡到火车站接专家组的同志们,专家们出了站。有魏平、马骏,是总局的,还有几位是各省地震局的,都和海光熟,海光为他们介绍唐山的同志。

正热闹着,呼听天桥上一声喊:“哥……”

海光抬头,见是妹妹梦琴站在天桥上,对他扬手,然后,飞一样跑下来,跑到跟前,扎进周海光的怀里。

周海光惊喜过望,抱住她:“你怎么来了?”

“局长说让我来唐山锻炼。”梦琴抬起头看海光。

“你来怎么不提前给我打个招呼?”周海光也看她。

“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嘛。”梦琴在周海光的怀里扭动身子,撒娇,接着说:“哥,我想你。”抬眼,眼里有泪光。

海光轻拍她的头:“别哭,不怕人家笑话?”

旁边的魏平说:“梦琴想你都要想出病了。”

红玉招呼大家上车。

文秀能够坐起来了,擦脸,明月给她拧毛巾。抬头看见何刚正在门上的窗口往里看,没言声走出去:“你的脸皮怎么这么厚啊。”

何刚很严肃:“我是来找你。”

明月走到一边,躲开门,何刚跟着她,明月问:“你想好了?”

何刚点头:“我接受你的条件,我弟弟什么时候能出来?”

“明天。”明月说得轻松。

“那好,我相信你。”何刚说,不动。

明月问他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助,何刚说:“阿姨,你能不能再让我看文秀一眼?”

“不行。”明月斩钉截铁。

“阿姨,在亲情和爱情之间,你只允许我选择一个,这很残酷,你知道吗?为了母亲,我选择了前者,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做出这样的选择而怀疑我对文秀的爱。”

明月没说话。

何刚扭头,大步走了。

明月站着,看他走,心里乱。

在楼外,何刚碰到文燕,文燕说:“你见到文秀没有?她一醒来就找你。”

何刚说:“我在窗子上看到她了,文燕,请你告诉文秀,我永远爱她,直到时间的尽头。祝她早日康复,叫她不要想我,不要找我,我对不起她。”

文燕不解:“何刚,你在说什么呀?”

何刚把一封信交给她:“这封信,等文秀出院了再交给她。”

文燕接过信,何刚掉头便走,文燕喊:“何刚……何刚……你去哪里?”

何刚没回头。

文燕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进了病房,叫出明月,在楼道里问:“刚才你是不是跟何刚说什么了?”

“啊,他是为他弟弟的事来的,说了几句就走了。”明月说得轻描淡写。

“妈,你们是不是吵架了?”文燕疑惑。

“没有。”明月说得肯定。

“不会吧?”文燕看着妈,不希望妈撒谎,对女儿撒谎。

“我说只要他永远不见文秀,我可以不追究他弟弟的责任。”明月也不想撒谎,也无须撒谎,她觉得她很正义。

“妈,你这么做合适吗?你这是仗势欺人。”文燕的声高了,脸涨红了。

“我怎么仗势欺人了?打人的是他弟弟,受伤的是你妹妹,我已经是手下留情了,你还要我怎样?”明月的声也高了,脸气得白了。

“妈,你想过没有,文秀和何刚的感情那么深,那么恩爱,你是要把他们往绝路上逼呀。”文燕没感到自己在教训母亲。

“你懂什么,我是在帮文秀,他爱的不是文秀,是他弟弟。”明月也没感到是在强词夺理。

“这事要是让文秀知道,看她怎么对你说。”文燕走,在病房门口站了一会儿,整理好表情,然后才进去。

明月也跟着进去了。

何刚提着一大兜吃食走进家门,见妈,强颜欢笑。何大妈能下床了,下床就洗衣服。

“妈,你的病还没好利索,怎么又洗衣服?”

“病长在我身上,我心里有数。”

何刚把东西放在桌上,何大妈扶着腰站起:“买这么多东西,去看文秀呀?”

“不,是给你买的。”

“给我买这些东西干什么?快去给文秀送去,她得好好补补。”何大妈坐在床上。

“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黑子明天就可以出来了。”何刚继续强颜欢笑。

“真的?”何大妈笑了,笑得真。

“妈,还有一件事,我们单位派我出趟差,现在就得走。”何刚笑着说。

“出差?文秀刚好,你不会和单位说说,让别人去?”何大妈不解。

“妈,咱是先进生产者,咋能提这样的要求呢?”

“也是,不能因为咱自己的事耽误了公家的事。”

“妈,我这次出差时间比较长,您自己可要注意身体。”何刚笑不出来了。

“没事儿,你就放心去吧,黑子也就出来了。”何大妈仍笑。

何刚不知还需说什么,什么也说不出,起身向外走去。

何大妈到门口送何刚。

何刚走出一截,何大妈叫住他:“出门在外,多注意身体,别舍不得花钱,回来也别给我买这买那的。”

何刚答应:“知道,妈,回吧。”

何刚走出一截,何大妈又把他叫住:“文秀知道你出差吗?”

“着急走,没告诉她。”

“回头我告诉她。”

何刚边走边回头:“妈,回吧。”

一会儿,何大妈又叫:“若是时间长了,务必给我捎个信来。”

何刚笑:“知道。妈,回吧。”

何刚朝前走,走到街道拐角,回头,看见妈还在门口望,招手喊着:“妈回吧。”

妈也招手。

何刚拐弯,家不见了,前面是大路,是陌生的人流。

眼泪,便落下来。

何刚扶着电杆,痛苦地喊了一声:“妈……”

文秀醒过来两天,没见何刚,问文燕:“姐,你说何刚会来看我,怎么两天都没有来呀?”

文燕不说话,低头。

“姐,你去找他了吗?我想他,你去叫他呀。”

文燕抬头看明月,明月正看她,脸沉。

“姐,你快去呀。”文秀推姐。

文燕不动,也不抬头。

“你不去,我自己去。”文秀坐起来。

明月把她按住:“文秀,听妈的话,你要克制自己。”

“妈,我求你了,我要见他,妈,让我姐姐把他叫来,我求你,妈。”文秀拉着妈的手。

“文秀,你好好养病,听话,啊。”明月流泪。

文燕也流泪。

文秀看出不对,看妈,看文燕。看谁,谁就避开她的目光。

“妈,何刚他不会不来看我,你把何刚怎么了?是不是你把他赶走了?”文秀仍拉着妈的手。

明月的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扭头,走出去。

文秀在后面喊:“妈……妈……”

明月没回身。

文燕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文秀,你冷静一点好吗?”

“姐,我想何刚……姐……我想……”文秀扎进文燕的怀里,哭。

“文秀,何刚他……走了……”文燕也哭,哭着说。

文秀止住哭,愣了。

“何刚他走了。”文燕再说。

“走了?去哪里了?”文秀问。

“他为了黑子,答应咱妈永远不见你。”

文燕看着文秀,有些怕。

“为什么呀?”文秀眼神茫然,茫然的眼神看文燕。

“文秀,听姐的话,别着急,好好养病,等你病好了,姐和你一起去把何刚找回来。”

文燕搂住文秀。

“姐,这是为什么呀?这是为什么呀……”文秀一头扎进文燕怀里,大哭。

整个楼道都听到哭声,人皆侧目,看不到谁哭,只看到明月在病房门口无声地擦泪。

梦琴在海光的宿舍里收拾屋子,拉开抽屉,见到文燕的照片。看一看,笑一笑,放回抽屉,继续擦桌子。

郭朝东到地震台,和专家组的专家见面。开完会,周海光回宿舍,一进门,梦琴就把他抱住:“哥,开完会了?”

双手挂在他的脖子上。

郭朝东正好路过,看见了,觉得很奇怪,又退回来,看得仔细。

“开完了。”周海光看着梦琴笑。

“我在北京可是天天想你呀,你……有没有想我?”梦琴歪着头问。

“想,当然想,你都问我八遍了。”海光笑。

郭朝东脸上也现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笑着离去了。

“撒谎,我看你根本就不想我。”梦琴撒开海光。

“向毛主席保证,我没骗你。”海光很认真。

“我看你是整天想她吧?”梦琴拉开抽屉,拿出文燕的照片,在海光的眼前晃。

海光不好意思:“一个朋友。”

“一个……那种朋友吧?”梦琴做一个手势。

海光点头承认。

“好呀你,有了女朋友都不告诉我一声。”梦琴撒娇。

海光说八字还没有一撇,话没出口,梦琴就说:“等入了洞房再告诉我啊?”

海光只好承认错误,然后说他还有事,要出去,晚上请她吃好东西。

梦琴让他早点回来,海光答应着走出去。

海光出去,梦琴捧着文燕的照片反复看,女孩子看女孩子,自有一套标准。

晚上,郭朝东来到文燕的宿舍,来看她。

文燕和他话少,让他坐着,自己叠衣服,边叠衣服边没话找话:“专家们到了?”

“到了。”郭朝东不傻,知道文燕的心思不在专家身上,他很知道文燕和他话少,心里难受,抬头看墙。墙上竟挂着周海光的照片,他心里更难受。

“听说……周海光的女朋友来唐山了。”看着照片,郭朝东悠悠地说。

“海光有女朋友?”文燕惊讶,停下手,抬头。

“怎么,你不知道?”郭朝东故做惊讶,装得很像。

文燕把衣服放进衣柜。

“朝东,太晚了,你走吧。”文燕说着,没笑意,也没歉意。

“我再陪你一会儿吧?”郭朝东意外。

“不用了,我明天还要上班呢。”文燕不需要。

郭朝东只好走。

文燕关上门,很猛,很响。

然后,背靠在门上,半晌没动。

清晨,向文燕穿一身红色运动衣在路边跑,依旧英姿勃勃。

在地震局门口,不见周海光等她,她在原地跑步等,仍不见来,于是就跑到机关,又跑到周海光宿舍窗下,敲窗,没有人应。

她只能跑出去,脚步迟涩。

周海光陪专家组立即在唐山展开全面考察,这是连轴转的几天,几乎没有回过机关。好容易考察基本结束,周海光回到机关,给向文燕打电话,向文燕却不在。

考察结果既乐观又不乐观,各种数据都显示异常现象已经全部恢复。

唐山将没有地震的威胁。

接下来的将是论证,周海光将怎样对待自己的观点?对他是一难题,这个难题使他把一切都忘记了。

但是不能忘记向文燕。

向文燕也不能忘记他,她给他打过电话,他不在。

这使她难免疑惑。

考察基本告一段落,周海光才想起这些朋友们到唐山,还没有请人家吃一顿饭。他叫上梦琴上街,买些面粉和肉馅,想在宿舍里包一顿饺子,大家团聚一下。

海光心情很好,梦琴的心情也很好。走在大街上,两人嘴里不停地说,像小孩子。

文燕下班回家,正看见他们提着网兜往回走,不知道为什么,说不清,她转身站在路边,没叫海光。

梦琴说:“哥,你怎么不叫她也一起来呀,叫我也见见,给你参谋参谋。”

说着,由文燕的身边走过去。

走过去,还在说:“哥,你有了她,就不喜欢我了吧?”

“怎么会呢,你可是我唯一的妹妹。”周海光说。

说着,走远,文燕站在原地,看他们的背影,看了很久。她没见过这样的兄妹。

晚上,大家都聚在海光的宿舍,一起包饺子,丁汉也来了,他一来就更热闹了。丁汉一边和别人寒暄,眼睛一边在屋子里找,找到梦琴的眼睛,便不动了,梦琴便低下了头。

包着饺子,丁汉问怎么没把文燕叫来,海光说临上街就打过电话,文燕下班了。

马骏便问文燕是谁,海光脸一红,大家便明白,魏平说:“海光,你小子不哼不哈的,找上女朋友了,也不让我们认识认识?她长得什么样?”

“就那样呗。”周海光不是贬文燕,是不好意思。

“什么就那样呗,他的女朋友啊,长得非常漂亮,还是市……是外科医生。”丁汉一高兴,差点说走嘴。

魏平说:“这回梦琴要吃醋了吧?”

梦琴脸一红:“你胡说,我是怕哥哥有了女朋友,就不疼我了。”说着,偷看丁汉,丁汉也正看她,又低头,擀皮。

海光笑:“你想到哪去了,我不心疼你,心疼谁呀。”

丁汉也笑:“就是,你哥把你从砖头堆里抱出来,你还不到七岁,一手把你带大,走到哪里,带到哪里。”

梦琴朝丁汉一瞪眼:“我知道我哥对我好。”

海光便说起,有一次家里的灯泡坏了,海光换灯泡,不小心旧灯泡掉在地上,摔了,把梦琴惊醒,看到灯泡晃悠,吓得大哭,拉着海光朝外跑,说是地震了。

众人都笑。

梦琴笑得流泪:“我现在不是懂事了吗?”

然后,还流泪,是伤心,想起过去。

魏平催梦琴去给大家煮饺子,她才悄悄擦干泪。

丁汉始终看着她。

吃完饺子,海光、梦琴和丁汉在街上走。海光说要去看一看文燕,让丁汉陪梦琴。梦琴要和海光一起去看文燕,海光说:“你和丁汉那么长时间没见面了,你们说说话,改天我带你去见文燕。”

梦琴撅撅嘴,没说什么。

文燕在家里吃过饭,又回到宿舍,睡不着。脑子里老是周海光在转,还有梦琴,还有他们的对话。

有人敲门,是周海光,文燕一喜,继而犹豫,不知应该不应该给他开门。

周海光见没人应,以为文燕没在,转身走,走出不远,门开了,文燕站在门口,眼里有泪。

海光诧异,问她是不是睡了。文燕说是。海光说既是这样,就睡吧,不打扰了。文燕说你走吧。

海光便走。

走出不远,文燕叫他,跑过来,扎进他的怀里哭:“可是我睡不着,我睡不着。”

海光问她怎么了,她又不说。

海光便解释,这几天出去考察了,给她打过电话,她不在。

文燕只是哭,海光要给她擦泪,她推开海光:“不用,没事了,你走吧。”说完,自己往宿舍走。

海光更不知怎么回事,说:“你心情不好,我陪陪你吧。”

文燕说:“不用了,你还是回去陪她吧。”

说完进屋,关门,海光关在门外。

“你说什么呢?”海光敲门。

“我说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吗?”文燕背靠门。

“你把我说糊涂了,我根本不知道你说什么呢。”海光对着门讲。

“我说让你回去陪她,陪你那个女孩子,这回你听清楚了吧?”文燕靠着门讲。

“文燕,你先把门打开,听我解释啊。”

“我不想听,你走吧。”

“你误会了。”

“误会?我亲眼看见的。”

海光静下来,想了想,有些明白:“文燕,你说的那个女孩是我的妹妹,是我在邢台地震的时候救出来的孤儿,虽然我们没有血缘上的关系,但是比我的亲妹妹还亲,她是随专家们一起来的,这几天一直住在我那。如果你接受不了的话,我也没办法。你休息吧,我走了。”

说完,便走。

门开了,文燕慢慢走出来。

海光没有察觉,仍往外走。

一双常春藤一般柔软的手臂从后面抱住他,他站住。

“除了你妹妹,还有和你亲近的女人吗?”文燕抱着他问。

“有。”海光没有回头。

文燕的手松了。

“就是你。”海光转身,将文燕抱住,抱得紧。

月亮很好,很好的月亮照下来,照在小花园里,照着丁汉和梦琴,他们坐在一条长凳上。

扯了一些别的,丁汉问她有没有女朋友,梦琴说你怎么净爱打听女孩的私事,丁汉说这是关心。梦琴说她谁也不跟,就跟着哥哥,要不哥会伤心。

丁汉大度:“是呀,海光辛辛苦苦把你带大,十多年风风雨雨,不容易啊。”

一说起海光,梦琴的话便多:“哥从小就对我好,从来不说我,更不打,我要什么哥就给什么。那时候我七岁吧,看到别人有姥姥,我也要,要姥姥。哥说,咱们去北京找姥姥吧。我说好啊。那时候,我不知道邢台离北京有多远,还以为出了家门一拐弯就到了呢。”

“那是你第一次去北京吧?”丁汉听得投入。

梦琴点头:“是。我们没钱坐火车,哥手里只有一块钱,我们是走去的。我走不动了哥就背我。一路上,我老是要吃要喝的,没出邢台,哥那一块钱就花没了。”

“那怎么办?”丁汉焦急。

梦琴流泪:“后来哥是要饭把我带到北京的,我对哥说我想肉吃,哥就去要,被人家打得鼻血直流。不过我还是吃到了肉。”

梦琴又笑,流着泪笑。

丁汉也笑,转着泪笑。

“我的名字还是哥起的呢。”梦琴含着泪说。

“那你以前叫什么?”丁汉问得专注。

“以前的事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一睡觉就梦到一个女人弹琴,我好害怕。哥说,小妹你别怕,她是你的妈妈,你要记住她,哥以后就叫你梦琴吧……”

梦琴说不下去了,趴在丁汉肩上,大哭。

丁汉轻轻拍着她,看月亮,一片云彩掠过月亮,月亮躲了起来。

文燕来到何大妈家,说自己是向文燕,文秀的姐姐,何大妈高兴得不知道怎么接待。

文燕说:“大妈,文秀让我来看看您。”

何大妈更高兴,连问文秀可好些。

文燕说很好,还有两天就出院了。

大妈就问想去医院看一看文秀,不知可方便。

文燕说:“大妈,您身体不好,就别去了,等文秀出院,她会来看您的。”

何大妈说也好。

文燕便问何刚到哪里去了。

何大妈说:“何刚出差了,听说得一阵子才能回来。”

黑子和颜静走进来,脸色都不好看。

黑子一出来就找哥,妈说哥出差了,没当回事,颜静心眼多,拉上黑子去厂里找,张勤说他让厂里开除了。去哪了,不知道。

这么说哥是失踪了,像风一样没有影子了。

黑子和颜静都很失落。

回家,正听何大妈对文燕说话,便嚷:“妈,我哥他根本没有出差,他是让厂里开除了。我刚去了厂里。”

何大妈一听,傻了,身子晃。

黑子把妈扶住:“妈,这一定是文秀她妈捣的鬼。”

“肯定是。”颜静附和。

这句话使大妈醒过神来:“你们别瞎说。”接着,对文燕说:“文燕,孩子们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啊。”

文燕很尴尬。

黑子和颜静也尴尬。

“大妈,何刚的事我再去问问。”文燕说着,起身。

“文燕,不用问了,何刚打架让厂里开除也是应该的。”何大妈很刚强。

文燕不知说什么好,说了句您多保重,就走出来。

走出不远,就听一声拖得极长的号哭:“我那苦命的儿啊……”

文秀抱着双腿坐在床上,看天。

回忆如风筝,向天上飞。

大雨倾盆,农村的小路,泥泞不堪。

何刚吃力地拉着车,车上躺着文秀,身上盖着棉被,棉被上是雨衣,雨衣难遮雨,浑身已浇透。

“何刚哥,雨太大了,别走了。”文秀由被里探出头来。

“你这么多天高烧不退,怎么不早点捎个话来,再耽误下去是有生命危险的。”何刚不回头,使劲拉。

文秀哭,拿被子蒙上头。

这是在他们下乡的时候。

艰难成为记忆,记忆却甜蜜。

文秀笑了,看着天上笑。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是一片空旷的蓝。

明月进来,见女儿在笑,高兴,坐在床沿上说:“文秀,想什么呢?来,跟妈说会儿话。”

文秀笑容收敛,无语,头也低下。

“文秀,你怎么了,倒是跟妈说句话呀。”明月心酸。

文秀不但无语,头都扭到一边。

明月的眼圈红了:“文秀,妈求你别这个样子,好不好?妈心里也不好受……你说妈能害你吗?有什么事,等你好了再说吧。”

文秀不答,眼泪往下落,沉重如珠。

医生进来,提醒明月,文秀现在需要安静,不宜激动。

明月往外走,忽然转身:“文秀,你不要这样,妈求你了,是不是妈把何刚找回来你就好了?”

文秀一震,扭回头,看妈,挂着泪:“我不用你找他,我才不找他呢。他都不要我了,我找他干什么?你不用求我,我求求你,我应该求你才对啊,我求你不要再和我提何刚了,行吗?我求求你不要再到医院看我了,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好吗?我求你了,我求你了,妈,心疼我的妈。”

明月哭了,捂着脸哭,哭着走出病房。

身后,文秀也在哭。

明月站在楼梯口哭,哭够,擦眼睛。

文燕走来,见到文燕,明月的眼睛又湿:“文燕,你说文秀该怎么办呢?这样下去她非疯了不可。”

文燕的气色很冷:“那也是你把她逼疯的。”

明月受不了:“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和妈说话?”

“妈,我问你,何刚被钢厂开除跟您有什么关系?”文燕是在质问。

“何刚被开除跟我有什么关系?”明月有些胆虚。

“妈,你把何刚和文秀几年的感情活生生给毁了,你还嫌不够,又让何刚失去了工作,你叫何家怎么生活?”文燕生气了,不大生气的人,生起气来更可怕。

“文燕,你这是跟谁说话呢?啊?我这么做是为了文秀,难道我为女儿幸福着想也错了吗?”明月更生气,气两个女儿都不理解自己,自己的爱。

“妈,我真没想到,你会用这么卑鄙的手段。”

“文燕,我是你的母亲,你怎么能这样和我说话?”

文燕的口气缓和,努力缓和:“正因为你是我妈,我的心里才会这么难受。现在,何刚没了工作,人也不知道去哪了,文秀整天唉声叹气,神情恍惚,像这样,你就满意了?这就是你给女儿的幸福?”

明月呆呆地看文燕,不说话。

“妈,如果你真为文秀着想的话,就应该尊重文秀的意见,尊重她的选择,您没事的时候好好想想,行吗?我求求你了。”

文燕说完,朝病房走。

明月呆立,喃喃自语:“为什么都来求我?我怎么了?我到底怎么了?”

周海光烦,烦就走到东湖,坐下看水,这里似与他前生有缘,今世也有缘。

一双手从后面蒙住他的双眼。不用猜,是梦琴:“别捣乱,让哥安静地在这儿坐一会儿。”周海光没动。

梦琴也坐下,问他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周海光说:“我要搜集有力的证据,来证明我的观点是正确的。”

梦琴问可搜集到了,海光说没有,梦琴便拉他回去。海光不想回去,但梦琴想回去,她天生好动,坐不住。海光只好依她,往回走,梦琴双手抱着他的胳膊走,这样走她高兴。她问什么时候让她见一见文燕,周海光却说:“为什么前兆突然消失了呢?难道我的观点错了?”

梦琴吓一跳,问他叨咕什么呢,海光问她:“梦琴,你觉得我的那个唐山有大震的观点对吗?”

“对,非常对。”梦琴不假思索。

周海光很高兴,这些日子以来,这是唯一一个坚定支持自己的人,忙问:“你的依据呢?”

“依据就是,你是我哥,说什么都对。”梦琴仍不假思索。

周海光哭笑不得,唯一的支持者,论据竟如此糊涂。“我若是错了呢?”他仍希望梦琴有一些关于业务的见地。

“错了也对,因为你是我哥。”

更难以作为论据。

周海光不得不苦笑:“我有什么事做得不对吗?”

“结婚不对。”梦琴的观点同样明确。

周海光问她为什么不对。

梦琴说:“你结了婚,就会把我赶出去,我不想那样。”

周海光不得不对她说已经说了无数次的话,说他不会叫她一个人出去的。

梦琴笑,笑得有些古怪:“就算你答应了,嫂子也不会答应,哥,你永远不结婚好不好?”

周海光没有觉察梦琴的古怪,无心地说:“你放心,哥绝对不会乱给你挑嫂子。”

梦琴不说话,神色黯然。

向国华拿着水杯由楼上下来,明月坐在沙发上看他,越看越来气,从来没有这样不顺眼,坐不住,站起来嚷:“你那两个宝贝女儿你也不管管,太不像话了。文燕冲着我发了两回火,文秀这两天一句话都不和我说,我辛辛苦苦把她们扶养成人,她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奇怪了,打人的没错,倒是都冲着我来了。”

向国华笑,他笑,她更气,又坐下,喘。

向国华收起笑容,一脸严肃:“明月,王军仗着他父亲,在唐山无法无天,和几个小流氓常欺负文秀,这次的事情是王军找到何家欺负文秀,又动手打了何刚和他母亲,他们一家人为了保护文秀,误伤了文秀,应该法办的是王军那伙人。”

“我是叫你管管你的女儿,别东拉西扯。”明月认为向国华严重跑题。

“你借这件事把文秀和何刚拆散了,文秀肯定对你有气啊,文燕对你的做法也看不惯,说明文燕在部队里锻炼得成熟了。”向国华坐下,慢条斯理地说。

“都是让你宠坏了,你知道吗?”明月生气,又站起来,指着向国华。

“啪!”向国华一拍茶几。

明月吓一跳,她没想到向国华会生这么大气。

“明月,你怎么就不想想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呢?”向国华怒问。

明月不说话。

“你到公安局说三道四,这还不够,又给钢厂打电话,让钢厂开除了何刚,你这不是仗势欺人是什么?你想没想过文秀和何刚的感受?想没想过何家怎么生活?你作为母亲,这是疼爱文秀吗?你不同意两个孩子的婚事就不说了,你凭什么利用权力和关系,把一个先进生产者从厂里开除?你这样做光彩吗?我都为你感到耻辱,明月,我看你是越活越糊涂了,你还有点共产党员的样子吗?”

向国华越说越气,拿起水杯往地上一摔,水杯粉碎,然后,上楼。

明月呆了,看着向国华,一句话没有。

走到楼梯口,向国华又回身:“你要尽快想办法恢复何刚的工作,找回何刚,承认错误。公安局已经在抓捕王军一伙了,我就不信没有王法了。”

说完,上楼。

明月倒在沙发里,发呆,泪珠儿一滴滴滚落下来。

鸿运饭庄是唐山最大的饭庄,也是历史最久的饭庄,客多。

周海光和梦琴坐在一个僻静些的角落。

梦琴对这里的环境很满意,周海光说文燕在这里请过他吃饭,他也在这里请过她吃饭。

“哥,你今天点的菜都是她爱吃的吧?”梦琴突然问。

“你怎么知道?”周海光奇怪。

“因为没有你爱吃的。”梦琴还想说什么,就见文燕走进来,笑吟吟的,兴致很好。周海光向她打招呼,她走过来,周海光把梦琴介绍给她,也把她介绍给梦琴。

两人笑着互看,看得仔细。

梦琴叫了一声文燕姐,叫得文燕春光明媚,拉她坐下。

服务员上菜,开始吃饭,周海光给文燕和梦琴各夹了一箸菜,文燕受着自然。梦琴看着不自在,忘了吃饭,盯着看。

“梦琴吃饭,别光看着。”海光提醒梦琴,然后继续和文燕说话。

梦琴夹起一箸青菜,放进海光碗里。

文燕看着,心一沉。

周海光夹起一块鱼放进文燕碗里,文燕一笑,看海光,有深情。

梦琴看文燕的眼睛,不舒服:“哥,你也吃呀。”话不多,有深意。

文燕察觉,不好意思,夹起一块鸡放进海光碗里:“海光,别光给我夹菜,你也吃。”

海光笑,笑出幸福。

梦琴从海光碗里把鸡夹出来,放进菜盘:“我哥最不爱吃鸡。”

文燕怔住,看一眼梦琴,低头吃饭,只吃进一粒米。

梦琴看见,也低头吃饭,吃不进。她站起来冲海光一笑:“哥,我去洗洗手。”转身离去。

海光也看出有些不对,对文燕说:“梦琴心直口快,你别往心里去。”

文燕尽量表现大度,一笑:“能看出来她对你非常关心。”

“从小她就是我的尾巴。”海光说得轻描淡写。

梦琴好半天没回来,服务员却端上一盘土豆烧牛肉。

海光纳闷地问:“我们没要这个菜呀?”

服务员说:“是和你们一起来的那个姑娘要的,她说让你多吃点,她先走了。”

海光看看文燕,尴尬地笑:“她知道我最爱吃这个菜。”

文燕无言,夹起一块牛肉,往海光碗里放,手一颤,掉下。

又夹起一块。

吃完饭,海光送文燕去开滦医院,也想一起去看一下文秀,两人在街上走,文燕半晌没话。

“文燕你怎么了?”海光问。

文燕抬头,幽幽地说:“梦琴比我了解你。”

“梦琴从小和我在一起,当然了解我了。”海光解释。

文燕又无语,低头走。

“文燕,我跟你之间的关系和她是不一样的。”海光进一步解释。

“你们之间的感情更深些。”文燕没抬头。

“那是亲情。”

解释无效。

文燕抬起头来:“好了,我去看文秀,你就别进去了,我怕我爸我妈在,有时间我会打电话给你。”

说完,快走。

海光不能去看文秀了,只能看着文燕走。

看着她走出很远,他才发觉离医院还有好一段距离。

大自然不动声色地酝酿着一个恐怖的日子,距离这个日子还有二十一天。

专家组考察结束,开始和地震台交换意见。

魏平首先发言:“根据对唐山地区的勘测分析,目前唐山没有出现震前异常,倒是北京和天津的形势进入了紧张状态。”

马骏也说:“根据以往的经验,地震前都有临震异常发生,尤其是小震闹,大震到,几乎成为常识,可是唐山却没有,所以我认为唐山近期不存在大震的危险。”

周海光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马骏,过去的经验的确值得注意,但是地震前兆突然消失这样的例子以前是没有过的。这或许是大自然在和我们捉迷藏。大家可不可以这样设想一下,这种现象本身会不会就是地震的前兆呢?”

周海光的意见又和专家组的意见冲突。

谁也不能说服谁,大家都在认真地摆自己的论据。

会议一直开到深夜。

深夜,会议室里还传来周海光的声音:“难道各位不认为,在唐山出现过的异常,用和林格尔地震来解释,似乎偏西;用大城四点四级地震来解释,震级又小了点。所以我认为唐山地震依然存在。”

文燕来到报社找丁汉,想让他在报纸上登一个寻人启事,找何刚,两人在院子里碰上,就在院子里说。

丁汉说登寻人启事没问题,但是要经明月批准。怕是不会同意。他让文燕好好劝一劝文秀,别太着急,何刚那么大的人了,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没准过两天他自己跑回来呢。

文燕点头,也只能如此。

丁汉接着问她和海光最近怎么样。

“还行吧,挺好的。”文燕幽幽地说。

丁汉一听就知道出问题了,问是怎么回事。

文燕说:“就是觉得自从梦琴来了以后,海光和以前不一样了,梦琴对海光的感情也很深的。”

别的,她没往下说。

丁汉劝,说海光与梦琴的关系,那是两个孩子从废墟里爬出来相依为命,不容易,感情不深才怪呢。他很正经地说:“文燕,相信我,海光对你是真心的。”

文燕很感激地点点头,要走,丁汉叫住她,说:“海光这阵子特别忙,地震预报的事弄得他焦头烂额,我听说昨天的会上,因为意见不统一,还差一点和郭朝东大吵起来。你回头要多安慰安慰他。”

文燕一笑,笑得明朗。

黑子和颜静在路上走,一人拿着根绳子,去找活路。因为何刚闹的,他们好些天没有进项,快被钱憋住了。

一路走,颜静一路安慰黑子,别为何刚过于发愁,他也不是一个小孩子。可她是个存不住事的,安慰两句就忘了安慰,还提这个事。

“何刚哥能去哪儿呢?”一脸担忧。

她担忧,黑子便恨:“妈的,都是王军那小子惹事,要是看见王军马上告诉我,我非宰了他不可。”

“黑子哥,我和你一起去杀了那几个王八蛋得了。”颜静不怕事,有事,反而兴奋。

“你留着嫁人吧,用不着你。”黑子哼一声。

“嫁什么人哪?我就跟着你,赖着你,你别想把我打发出去。”一下捅到颜静的心事,她便急。

“等你变成老太婆了,看谁要你。”黑子依旧不当回事。

“没人要更好,这辈子我就跟着你了。怎么样,够哥们吧?”她拍一下黑子的肩膀。

“跟着我?非饿死不可,就咱俩挂坡这点钱,还不够一个人吃饭的。”黑子甩了下绳子,抒发感慨。

颜静笑了:“这话我爱听,你不会是看上我的手艺了吧?”

“我可不想你叫人家抓住连我一起打。”黑子斜一眼颜静。

颜静颓丧,朝黑子翻白眼,恨得咬牙,这确实是一个浑蛋,混得一点缝都没有。

文秀出院了,向国华和明月,还有文燕一起接她出来。

在家里,她仍是沉默。

黑子与颜静受何大妈之托,来看她,他们也没有何刚的消息,她就更沉默。

她沉默,明月不敢招惹,向国华忙,只有文燕陪她。

见她实在无法振作,文燕把何刚的信给了她,给她,自己就走出去,在楼下听动静,她怕会发生什么意外。

文秀独自一人在屋子里看信:“文秀你好,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知道,我的离开会让你伤心,让你难过,无论我走到哪里,身居何处,也永远走不出你的思念和牵挂,你是长长的丝线,我是永远的风筝。但我必须这样做。其实,我是多么希望每天每夜时时刻刻守候在你的身边,疼你,爱你,照顾你。可遗憾的是,我必须离开,我没有其他选择。不要问为什么,也不要抱怨任何人,更不要为我担心……”

眼泪滴下来,滴在纸上,满纸云烟。

“我走之后,你要安心养病,使自己尽快恢复过来。不管你我将来是什么样子,你都要好好地生活。假如有一天命运可怜我们,让我们在合适的时候相遇,我唯一的奢望,是你能够为我跳一支舞,而我,依然会为你吹奏那一支曲子,那只有我经常为你吹,却没有名字的曲子。现在,它有名字了,它叫——思念。”

泪水与哭声伴随止不住的哀伤四下蔓延。

泪水把时间滴碎,碎成如云母一样的星星点点,在空旷的空间中闪烁。

哭声把空间割裂,裂成丝丝缕缕,晶亮如银丝在幽深的时间中飘移。

学校大门外,几个男生把文秀围住,一个男生用一把小刀在文秀脸上晃。文秀吓得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候,何刚走过来,推开他们,拉着文秀便走。

男生的刀子扎进何刚的肚子。

男生们跑了,文秀惊恐地看着何刚,看着他身上汩汩涌出的血。

文秀躺在床上,额头上放着叠起的毛巾。

何刚坐在小板凳上,吹着口琴,炉子上的药铫冒着热气。

何刚摸着文秀的额头,端着碗喂她吃药。

“文秀,你就别回生产队了,我干临时工挣的钱,能养活你。”何刚说。

文秀流着泪点头。

雨天,何刚赤裸着上身,把衣服撑开罩在文秀头上,两人在马路上走。

来到文秀家的小楼,何刚把衣服拧干穿在身上。

“何刚哥,这就是我以前的家,我爸恢复了市长的职务,进去见见我爸我妈好吗?”文秀说。

“不去了,你现在是市长的女儿,我为你高兴,以后我也不用为你操心了,你回家吧,我回去。”何刚说。

文秀看着何刚,含情脉脉。

何刚看一眼文秀,转身离去。

“何刚,何刚。”文秀大喊着向何刚扑去。

何刚转身,文秀扑进他的怀里:“我喜欢你,我要你一辈子照顾我……”

雨把他们浇铸在一起。

文秀挥洒着眼泪站起来,轻盈起舞,和着那熟悉的曲调,那流淌的口琴声。

破碎的时间与空间在乐曲与舞蹈中重新整和,成为一个完整的现在进行时。

夜深沉,天空没有星光,巨大的城市就是星光海。

周海光在宿舍里翻着资料。

敲门声,向文燕在海光惊喜的目光中走进来。

“梦琴不在?”文燕笑。

“她回宿舍了。文秀出院了?”海光也笑。

文燕坐在床上,翻资料,看不懂,只是随意翻。

“我最近太忙,没有时间看你。”周海光也坐在她对面说。

“我想帮你,可我又不懂。”文燕轻轻把材料推开。

“就像我不懂医学。”海光把材料摞起。

闲聊,文燕是听了丁汉的话,来给海光一些安慰,不只是安慰,也许还有一些提醒,怕他吃亏。文燕故意往医学上扯,说医院遇到疑难病症,也是要请专家会诊的。海光问她可曾怀疑过专家的结论,文燕说没有。

“在医疗诊断方面可以用各种手段,可以直接看到人的内部器官甚至大脑。可是诊断地球就不那么容易了,我们看不到地球内部的病变,比如岩石的移动和岩浆的流动。”周海光颇多感慨。

“你一直认为唐山有大震,可你的依据是什么?”文燕笑问。

“我要是能拿出依据,就不要专家来会诊了。地震预测,不要说手段不完备,理论框架都没有完善。一切需要摸索。”海光没笑,很认真。

“可是你要坚持你的观点,就应当拿出依据来,才能说服人。”文燕说。

“震前预兆突然全部消失,在理论上我无法解释,我认为这是非常可疑的现象。”海光说。

“可你这样根本无法说服专家们。”文燕说。

“我的预感告诉我,唐山近期有大震。”海光说。

“海光,你要接受上次的教训,我们是要相信自己,但也不能太自信了。”文燕的话逐渐严肃。

“我就是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才认为我是对的。”海光也越来越严肃,像在会议上发言。

“海光,你面对的是国家地震局派来的专家,不是演驴皮影的草台班子。你要是认为科学的真理只掌握在你一个人的手里,未免有些狂妄了。”文燕的话说得重了,自己不觉,一颗心只在周海光的身上,在他的事业上。

周海光突然一拍桌子站起来,两眼直直地盯着文燕。

文燕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吓呆了。

“文燕……文燕……你……”周海光的嘴唇哆嗦,说不成话,好像忍受着极大的怒火,又坐下。

“你干嘛发这样大的火呀?我是为你好,怕你吃亏,才和你说这些的,没想到你……”文燕很委屈,被误解的委屈,委屈便生气,她站起身,往外走。

海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拉她,但被她甩开。

只好眼看着她走。

明月做好了早饭,文秀出人意料地下楼,明月一见很高兴:“文秀,你怎么下楼了?快上去,妈把饭给你送上去。”

文秀不理,往外走。

明月叫她:“文秀,你不能出去。”

“你别管我。”文秀大声喊,喊声中有哭腔。

文秀走出去。

明月追出去。

但是,追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