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地震总局的会议室里人很多,但极静,静得沉重。

沉重的宁静被布帘轻轻拉开的声音撕裂。

随着白色布帘拉开,一幅巨大的国家地质总图呈现在人们眼前。

总局局长张勇站到图前:“目前京、津、唐等地正处于地震活动的高潮阶段,预计在今年可能发生五至六级甚至更大的地震,尤其是唐山近期出现的异常现象更值得我们关注。虽然目前京、津两地还没有出现较为明显的临震现象,但从地震前兆的空间分布来看,在唐山与朝阳之间发生地震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周海光……”

总局最年轻的专家周海光答应一声站起来。

“总局决定派你去唐山支持地震预报工作,有困难吗?”张勇目不转睛地盯着周海光。

“干我们这行就是解决困难的,没有困难要我们干什么?”周海光显得信心十足。

“好,你到那里以后,一定要抓好分析和防震工作,有什么问题要及时向局里和唐山市政府请示汇报。”张勇显然对周海光的回答很满意,也对于自己的决定很满意。

“是。”周海光答应一声坐下。在座所有专家的目光几乎都有意无意地向周海光投来,很明显,这种异乎寻常的任命说明着这个年轻人在总局领导心目中的位置。

列车在涌动着大片绿色的原野上疾驰。

大地是万物的摇篮也是万物的坟墓,孕育生机也孕育死亡。

万物在命定的生死之间挣扎、抗争,这一过程谓之命运。

万物在这一过程中实现自己的价值。

命运将给周海光带来什么?

唐山市,具有百年历史的现代工业重镇,街道一派祥和,人们根本不知道在他们的脚下正在酝酿着什么,行人脚步悠闲,各种车辆也显悠闲。

人行道上,一个井盖敞开着,井口四周用绳子围了起来,绳子上挂着纸条:人防工程检修。

戴着安全帽的工人站在四周。

唐山地震台的超凡正和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话,他本来是到火车站去接周海光,看到这里检修,要下去看一看。

“听群众反映这地下常冒热气,我想下去看一看,我是地震台的。”超凡满脸是笑。

“没有的事。这是军事工程,让你下去,我也当不了家。”干部不笑。

《唐山日报》的记者丁汉也骑车走到这里,他也是急着到车站去接周海光,他们是多年的好朋友,刚到这里,就被工人截住,让他绕道。

“绕道来不及呀,我还要到车站接人呢。”丁汉单腿支住车,笑嘻嘻地和工人说。

工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一声巨响,一股黄色的烟雾如同一条黄色的怒龙,由井口里蹿出来,直蹿向高远的天空,天空立时昏沉如阴,随着黄色的烟雾,是无数碎石和水泥渣滓如流星雨一般自天空狂泻而下,覆盖了广大的街道,行人和车辆都惊慌失措地躲避。

丁汉扔下自行车就往井口跑,超凡和干部也向井口跑去。

碎石泻尽,惊魂甫定的行人也朝井口跑来,工人们徒劳地拦挡着,但是无济于事,人们迅速把井口围得水泄不通。

在井口,超凡和丁汉都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

一名工人从余烟未散的井口爬上来,一上来便倒在地上。

超凡和干部蹲下身看着工人,只见他满脸漆黑,烧焦的脸上满布水泡,烧焦的工作服紧贴在身上,眼睛紧闭,只能听见很微弱的呻吟。

“下面怎么了?”干部焦急地问。

“洞里突然喷出蒸汽……”工人闭着眼睛说,声音微弱。

“他们三个呢?”干部更焦急地问。

“不知道,可能已经被烧……烧……”工人没有说完便昏死过去。

干部愣了。

“救护车,快,去叫救护车……”丁汉站起身来对着那些工人大喊。

超凡撕下工人身上已经烧焦的工作服,放在鼻子下闻,若有所思。

解放军二五五医院的外科医生向文燕穿着一身军装走在医院的走廊里,她要去火车站接妹妹向文秀,文秀随市歌舞团去外地演出,今天回来。

护士丰兰抱着一摞病历追上,边走边说:“向大夫,有一个工人在防空洞里被不明蒸汽烧伤,烧伤面积在百分之六十以上,黄主任让你去看一下……”

向文燕没有说话,转身走回急诊室。

在急诊室里,护士给向文燕穿着白大褂,向文燕问:“情况怎么样?”

“脸部和手部深度烧伤,神经严重受损。”一名医生回答。

“血压多少?”向文燕继续问。

“已经听不到了。”医生答。

“准备插管。”向文燕说罢走向病人。

护士们有条不紊地做着各项准备。

突然,一股鲜血由病人口中狂喷出来,喷溅在病人的身体和急诊床上,也喷在向文燕洁白的大褂上,氤氲,浸润。

人们都静下来,一片恐怖的寂静。

井口边,救护人员已经赶到,救护车停在一边,发动机在响,围观的人仍然里三层外三层,赶都赶不走。

超凡和干部蹲在地上,他们面前摊着一张人防工程图纸。

不远处,丁汉问一个工人:“下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工人似心有余悸:“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丁汉遗憾地转头,看到超凡和干部,走过去。

“我看这事和蒸汽无关。”超凡语气肯定。

“那你认为和什么有关?”干部奇怪地问。

“地震。”超凡更加肯定地说。

“瞎说,怎么会和地震有关。”干部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超凡,似怀疑他有什么病症。

救护人员又从井口里拉出两具乌黑的尸体。

围观的人群又是一阵骚动。

干部起身和工人们一起忙碌着。

丁汉问超凡:“同志你好,我是报社记者,我刚听你说此次事故与地震有关?您能详细说一下吗?”

“我无可奉告。”超凡一脸警惕。

“你是地震台的工作人员?”丁汉追问。

超凡没有说话,匆匆离去。

丁汉遗憾地合上记事本。

尸体被抬上救护车,救护车鸣笛绝尘而去,留下一片猜测与流言。

唐山报社的总编室,总编明月正在看稿子,一阵敲门声,明月抬头,看见丁汉兴冲冲地走进来。

“总编,能不能换一篇稿子下来?”丁汉说着,走到桌前。

“今天晚报的样报都已经出来了呀。是有重大题材,还是突发新闻?”明月笑着问。

“刚采访到的,是重大题材也是突发新闻,您看看。”丁汉把手中的稿子递给明月。

明月低头看稿,标题是:“人防工程出现意外三死一伤,地震台认为,这起意外与唐山地震有关”。

“这篇文章发出,肯定轰动。”丁汉看着低头看稿的明月说。

“丁汉,这篇报道一旦发出,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你想过吗?”明月抬头问。

丁汉一愣:“这……”他摇一摇头。

“稿子先放我这儿,你忙去吧。”明月说完,把丁汉的稿子放到旁边,又低头看稿。

丁汉往外走,觉得很遗憾。

丁汉出去,明月拿起电话。

火车站的出站口里,周海光身上背着鼓囊囊的网丝兜站立,他的脚边是一只皮箱。他的身后,是一群叽叽喳喳的歌舞团演员,向文秀也在里面,银铃似的笑声比谁都响。

向文燕站在出站口的外面张望,她发现了向文秀,抬手招呼。

周海光以为是招呼自己,也笑着抬起手,他身后的向文秀大声叫着:“姐……”她也抬起手向文燕摆,但没有忘记对周海光做一个调皮的鬼脸,周海光的周围腾起一片姑娘的笑声,周海光的脸一热,手不知道往哪里放,幸好这时候他看见在向文燕的身后,唐山地震台的崔坚在向他招手,赶紧摇手,摇出许多尴尬:“崔坚你好。”他尴尬地喊。

“周台长你好。”崔坚走前几步。

周海光验了票,朝崔坚走去。他的网丝兜挂在文燕胸前的钮扣上,没有发觉,急着往前走,想尽快摆脱身后那些歌舞团的姑娘,向文燕被他拽着,跟着他走,边走边急着喊:“同志,你的网兜……”

周海光没听见,仍是往前走,向文燕也不得不跟着他走,脸通红。

向文秀也出站,向前几步,不客气地朝周海光喊:“喂,你的网兜,挂住人家衣服了,你没听见啊……”

周海光停下脚步,转身,卸下肩上的网兜,这才发现网兜挂在文燕的胸前:“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他尴尬地点头,笑。

文燕解着网兜,一双漂亮的眼睛扫了周海光一眼,有许多不满,许多羞涩,还有羞涩中透露出的惊人的美丽。

目光使周海光一颤。他不由自主地动手帮向文燕解胸前的网兜,丝丝缕缕,缠得很紧,不好解,越不好解,向文燕的脸越红,如三月的桃花。

周海光的手刚伸到向文燕胸前,就听文秀一声断喝:“干什么?你的手往哪里放呢?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周海光的手高高举起,茫然四顾:“对不起。对不起……”他连声道歉。

“没教养。”向文秀依旧不依不饶。

“我……只想帮着解一下……”周海光羞得眼神迷离,分不清两个姑娘谁是谁,只是不住点头。

他太关注地下的事情,对于地面的事情往往不通。

“这忙是随便帮的吗?”向文秀狠剜一眼周海光,帮着文燕解那丝丝缕缕。

幸好崔坚赶上来,连连说:“对不起,他不是有意的,对不起啊。”

姐俩到底解开那倒霉的网兜,向文燕看一眼周海光,差一点笑出来,他仍然高举着双手,嘴里兀自嘟囔:“对不起、对不起。”

向文秀也忍不住笑,笑过迅即板起脸:“对不起、对不起。”她模仿着周海光的声音。

“同志,没事了,文秀,我们走吧。”向文燕说着,拉着文秀走开。

崔坚也背起周海光的行李:“周台长,我们走?”

“走,走。”周海光连声答应,跟着崔坚走。

周海光和崔坚走进唐山地震台的预报室,大家正忙着,见到周海光,都站起来打招呼,周海光几乎和每一个人都熟悉,因而也不用怎么客气。

“周台长,你到了。听说你要来,太忙,没能去接你。”红玉笑着说。

“没关系,没关系。”周海光连声应着。

“这个您过一下目吧。”红玉说着递过一份文件。

周海光来不及坐下便看起来,边看边笑:“你呀,还是老样子,这是什么?”

“水样分析报告。”红玉笑着说。“水氡持续一周处于异常状态。”红玉指点着报告上的表格。

另一位工作人员也说这些日子地磁处于连续下降趋势。

周海光看着报告没有说话,只是问超凡为什么没来,红玉说照往常他早该来了,这时候超凡的电话打过来,问海光到了没有,周海光接过电话,超凡没有什么寒暄,只是说人防工程出了事,有大量炽热气体喷出,伤了人。周海光说他马上去,就挂了电话。

作为一市之长,向国华的家里算得上朴素,一栋二层小楼,几件简单的家具。因为小女儿文秀由外地演出回来,向国华特意早早回了家,明月到家里,向国华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明月也是特意早下班,要为两个女儿做一顿像样的饭。她把丁汉写的报道递给向国华,就要到厨房里去。哪知向国华只看了一下标题脸就沉下来:“明月,这篇文章……”他抬头看着明月。

“这篇文稿是我们一个记者今天采访到的一个突发事件,我看问题严重,压下来,先给你看一下。”明月边抽着围裙边说。

向国华没有说话,站起来在客厅里踱步,一会儿,他拿起电话要地震台,找台长,那边是红玉接的,说台长出去考察了。向国华告诉红玉,台长回来要他马上到市长办公室来。放下电话,向国华又看了一下稿子,对明月说:“我不等文秀了,马上去办公室。”

说完,就走了出去,好在明月已经习惯,没有说什么,自顾去做饭。

防空洞里漆黑一片,周海光和超凡打着手电筒在防空洞里走,虽说洞壁都是水泥浇铸的,还是有无数树根钻进来,由洞顶和洞壁垂下,隐隐约约似烟雾缭绕,看上去阴森恐怖。

“出事的地方就在前面。”超凡用手电筒晃着,对周海光指点,刚说完,忽然有无数红色的亮点向他们蔓延过来。如红色的光波,伴随光波,是一种阴森的气息,潮湿,阴腥,无声地压过来,让人喘不过气,在这光波与气波之中,像是雨打瓜田般的响声,随着光波蔓延。他俩都不由停住脚步,屏住呼吸,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尤其是超凡,刚刚目睹了死人的事情,更感恐怖,不由往周海光身边靠。

那是一群老鼠,一群在防空洞里长大的老鼠,不知道有多少只,也看不清有多大,结成长长的队伍,向他们跑过来。两支手电筒的光亮并没有使它们停止脚步,它们径直朝着周海光他们跑来,由他们的脚下跑过去,如水一样,漫向不知道尽头的前方。周海光和超凡一动不敢动,直待老鼠跑净,才敢长出一口气。

他们在黑暗中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走了没有多远就感觉很热,热而闷,出不来气,于是都把衣扣解开,大口喘气。

手电筒的光柱小心地在两边洞壁上扫,脚步在光柱的引领下小心挪动。

一片白花花的东西在光柱中呈现出来,两边的洞壁之上,有两条白色的长蛇样的东西蜿蜒。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到跟前,发现那是两排蘑菇样的东西,白惨惨,大的像磨盘,小的像锅盖,不管大的小的,统是一副狰狞的面目。歪七扭八,龇牙咧嘴,如地狱里的牛头马面,拥挤着,纠缠着,纠缠成两条白色长蛇,向洞的深处钻去。周海光撕下一片,放到鼻子下闻。

“是什么?”超凡小声问。

“好像是蘑菇,有股硫磺味。”周海光也小声说。

“不对头,哪有这样的蘑菇。”超凡的声音依旧很小。

周海光没有说话,扔掉蘑菇,继续朝前走。他们感到越来越热,像是走进了锅炉间,超凡说:“海光,我的鞋底都要化了。”

周海光由背囊里取出仪器,插进洞底。突然,一股黄色的气体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洞壁里喷出来,就像火车开动时喷出的气体。他们都呆呆地看着,他们此行就是要探究这种气体,如今它来了,他们却有些不知所措。手电筒朝着气体喷出的方向照去,微弱的光柱根本打不到气体的深处,却看到地上有无数死去的老鼠。插在地上的仪器红灯闪烁,发出嘟嘟的响声,周海光突然大喊一声:“超凡,快走。”他拉起超凡的胳膊,和超凡一起滚到一边。

黄色的气体带着吼叫声朝他们冲过来,把他们包裹起来,由他们的身边飘过去,瞬息之间就消失了,如同它们出现时一样突然。

他们紧贴洞壁站着,呆愣愣地看着那奇怪的气体消失。周海光取出仪器,和超凡小心地往后退,突然一阵轰轰隆隆的响声,洞里剧烈地摇晃起来,洞顶的树根,洞壁的蘑菇都在晃动,土块如雨般落下。“地震了!”超凡大喊一声,周海光和他一起躺倒在洞壁根下。

轰鸣声渐渐远去,周海光显得很轻松地站起来,指着洞顶说:“上面有火车经过。”

超凡不好意思地一笑,笑得凄惨。

文燕和文秀两人回到家中,一进家门,文秀就大声叫:“妈,我回来了。”

明月从厨房里端着洗好的水果走出来:“文秀回来了,哎呦,让妈看看,瘦了没有?”

文燕接过妈妈手里的果盘,明月便拉住文秀看,文秀就势倒在她的怀里,问爸爸怎么没有回来。文燕把果盘放在茶几上,插嘴说:“老闺女就是不一样,妈都快想死你了,成天翻日历,数着日子盼你回来,知道的你是去北京演出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发配边疆了呢。”

明月看够了闺女,认为还是瘦了,便要她们姐心俩先歇着,又到厨房里忙饭。文秀趁机由包里拿出一件男式衬衣给文燕看:“姐,你看这个可好不好?”

文燕故做惊讶:“给我买的?”

文秀略显尴尬:“这个……不是……”

文燕接过来比一下:“我猜着了,是给爸买的。”说完,抿着嘴笑。

“哎呀,不是,不是。”文秀有些着急。

“我知道,是给何刚的,对吧?至于急成那样儿吗?”文燕笑出声来。

“怎么样,你说好看不好看?”文秀很认真。

文燕仔细打量,表情很凝重。

“怎么了?是不是颜色太嫩了?这可是最新的样子。”文秀见文燕不说话,有些紧张。

这时明月在厨房大声问:“文秀啊,这次进京演出怎么样啊?”

文秀急忙将衣服藏起来,姐俩同时大声说:“好。”

说完,两人便笑着滚到沙发上。

周海光回到地震台,就见台里的庄泉正和两名地质队的工程师俯身在桌子上,看一张地质图。

他还没有来得及打招呼,红玉就告诉他,向国华市长来电话,让他马上去一趟。周海光答应一声,问庄泉两位地质工程师的意见,不等庄泉说话,两位工程师就主动发表对于人防工程的事情意见:他们认为这次事件是地下岩层不稳定所致,至于什么原因,还很难下结论。周海光问是不是和地震有关,两位工程师说目前还找不出与地震无关的证据。

周海光便显得很紧张,他没有想到地震这样快就逼到面前了。

一位工作人员进来说向国华市长和梁恒副市长已经到了地震台,正在办公室里,要周海光快去。周海光便匆匆和两位工程师握握手,去了办公室。

向国华正在地震台的办公室里兜圈子,周海光走进来,有人为他们做了介绍,向国华便开门见山地说:“周台长,我是来了解防空洞发生的事故是否和地震有关。”

周海光第一次与唐山市的主要领导见面,有些紧张,但事情逼到眼前了,也就顾不得许多。他走到地球仪前指点着说:“向市长,梁市长,地壳就像有无数条裂缝的蛋壳,唐山就位于这无数裂缝的一条上,裂缝下塌时造成地裂或是地震,有时会涌出炽热的气体,甚至是熔岩,也就是岩浆。”

“这是否意味着唐山会发生地震?”向国华打断他问。他关心的不是理论,而是实际的问题。

“根据目前的情况,我认为唐山有发生地震的征兆。”周海光说得肯定。

“会在什么时间?”向国华有些紧张了。

周海光说还不清楚,还需要进一步的考察和对数据进行分析。

梁恒问会不会在近期发生,周海光说确实很难说,地震是一种很难预测的自然现象,随时都可能发生。

“如果是那样,唐山……”梁恒的话没说完就打住,看着向国华。

周海光说:“我认为市政府应该立即采取防震措施,以防不测。”

向国华当机立断,让朱秘书马上通知市委常委开紧急会议。

这一来,周海光反而感到压力很大,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位全市第一把手对于地震的事情如此上心,决策又如此果断。

向国华对周海光说:“周台长,你要尽快确定震级、时间、发震的地点。唐山有百万人口,是我们国家的重要工业基地,责任重大,你既不能误报更不能漏报,你我身上的担子很重,我不懂地震,可就全听你的了。”

周海光点点头,对向国华说请再给他几天时间,对唐山的情况再做详细考察。

向国华拉着周海光的手往外走,边走边说:“那好吧,希望唐山能像海城那样让全市的百姓都能平安度过这可怕的灾难。”

明月做好饭,文燕帮着她把饭菜摆到桌上,却见文秀背着背包由楼上下来,说她不吃饭了,要出去。明月问她去哪里,她说去何刚家,明月的脸立时便沉下,拉文秀坐在沙发上,尽量和颜悦色地说:“文秀,妈不是和你说过吗,你们俩的事情是不可能的,你怎么就不听妈的话呢?”

文秀的脸也沉了,问她为什么不可能。

文燕也笑着坐在文秀旁边,对明月说:“妈,文秀和何刚在一起都这么多年了,你就别管他们的事了,再说何刚人也挺好的。”

明月的气便往文燕的身上撒:“文燕,你是姐姐,又是军人,党员,在文秀的事情上你怎么那么糊涂啊。他们在一起就是不合适。”

文秀仍然只是问为什么不合适。

明月说:“何刚会毁了你的前途,你清楚不清楚,成分问题是一个原则问题……”

文秀想解释,明月不容她说话就接着说:“你听我说,妈不是一个嫌贫爱富的人,也不讲究什么门当户对,何刚对你好,妈都知道,对咱家有恩,妈也记着,可何刚他父亲是……”

“何刚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再说以后……”文秀还是忍不住插嘴。

“以后?什么以后。就是再过二十年三十年也是照样受牵连。”明月的口气变硬。

“我不怕牵连。”文秀的口气也变硬。

“你……”明月一下噎住,说不出话。

“妈,我觉得我和何刚在一起很好,况且爸爸也很喜欢何刚啊。”文秀怕妈真生气,变软了口气,但搬出了爸爸,绵里藏针。

“谁喜欢也不行,我告诉你,你和何刚的事情,咱家谁说了也不算,就我做主,何刚那边的工作我去做。”明月果真生气了。

“我自己的事情不用你做主。”文秀也当真生气。

“你怎么和妈说话呢?啊?你想把妈气死啊?”明月站起来,指着文秀说,声音高了几度。

“我不管,我要和何刚在一起,吃苦受罪我愿意。”文秀也站起来,甩下这句话,就走出去。

明月看看文燕,说不出话。

文燕看看明月,不敢说话。

市委常委会在夜间召开。

本来临时召集会议,也属正常,但是开这样一个会议,却是大家没有想到的,这些常委们忙地面上的事很多,地面下的事想得少。

周海光先介绍情况:“在国务院[1974]69号文件下达两年时间内,华北及渤海地区的地震活动确实空前活跃起来,总局预测京、津、唐地区今年有发生五至六级地震的可能,前段时间在我们唐山出现的问题尤为严重。在最近几天里,又发生了一系列临震异常现象。唐山目前处在一个高度危险时期,地震很有可能随时发生。虽然我们现在还无法确定发震的准确时间,但是我认为市政府应当尽早做好防震、抗震的准备工作。”

周海光说完,常委们立时像开了锅一样议论起来。各种意见都有,但大体上可分为两派:一派认为在没有确定发震时间,没有发布临震预报的情况下就采取防震措施,不但会严重影响生产,还会造成市民恐慌,引发一系列不可预料事件,会造成很坏的政治影响。另一派以副市长梁恒为代表,认为可以先做一些准备工作,为了不惊扰市民,可以先把抗震所需的粮食、药品、车辆、燃油以及一些生活必须品准备好,在全市架起高音喇叭,广播电台组织两套人马昼夜值班,保证紧急时指挥畅通。还要组织解放军和民兵协助公安民警加强治安管理。其实这样一来,说是不惊扰市民,也已经是满城风雨了。

两种意见相持不下,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向国华的身上,会场静下来,只听到向国华的手指轻轻叩着会议桌,他在沉思。

半晌,向国华一字一顿地说:“各位,今天的会议是决定我们唐山百万人口的生命和国家财产安全的会议,在座各位责任重大啊。我的意见么……”他略一停顿,扫视一下会场。谁也不说话,连动一下的人都没有,所有的目光都向他集中:“……一个字,防。我决定,立即采取防震措施,出了问题我向国华负责,有意见的可以保留意见。今天做出的决定,任何人无权泄露,包括自己的亲属子女,这是组织纪律。”

东湖,是一个开滦煤矿塌陷区形成的湖泊,深不见底,故俗称锅底坑。水深,水面又广,春日杨柳依依,夏日荷花映日,秋季蒹葭苍苍,是人们游玩垂钓的最佳去处,也是唐山的著名风景区。

夜幕下的东湖别有一番姿色,杨柳,荷花,芦苇,都融进无边的夜色之中。无边夜色之中只见看不到头的水波,月光如霏霏的雨丝洒下来,融进水波之中,水波便白了,亮了,闪闪烁烁,明明灭灭。

轻微的晚风吹来遥远的蛙鸣,把无边的夜色衬得格外寂静。

文秀和何刚坐在湖边,轻轻地说着话。

“你回来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好去接你。”何刚说。

“我给你们厂里打电话了,说你们钢厂今天搞业务比武。”文秀说。

“这次进京演出怎么样?”何刚问。

“还行。对了,前几天我和我们团长说了一下你的情况,团长说,他考虑一下,如果你能调到我们团,咱俩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文秀虽说刚和妈生过气,见到何刚,就把生气忘了,只有喜悦。

“那样的好事怎么能落到我的头上呢,我怕是要炼一辈子钢了。”何刚有些泄气,躺在地上,看天上的明月。

“起来,你别把一切都看得那样暗淡,一切都会好起来。”文秀拉起何刚,要他为她吹口琴,吹《喀秋莎》,何刚说都吹过不知多少遍了,文秀不依,一定要他吹,于是何刚掏出口琴。

轻快的乐曲挟着向往与爱慕,在晚风中流荡起来,蛙鸣也消隐了,只有这轻快的乐曲在闪烁的水波上面轻轻地游走。

文秀起始还静静地听,慢慢地,她站起来,跳起了轻盈的舞蹈,如月亮里面走下来的精灵。

何刚看着文秀,逐渐忘了吹奏,整个心都融进了文秀轻盈的律动之中。

好半晌,文秀才发觉没有了乐声,她停下来,问何刚:“你怎么不吹了?”

“你跳得太好了。”何刚轻轻地说。

只这一句话,文秀便醉了,她轻轻坐到何刚身边,低声说:“是你吹得好。你那首曲子写完没有?”

“还没有。”何刚也低声说。

“写完先给我听。”文秀歪着头看何刚。

“那是一定的。”何刚躲闪着文秀的目光。

文秀由包里拿出衬衣:“我在北京给你买了一件衬衣,你试试,合适不。”

“合适。合适。”何刚连声说。

“什么合适呀,你还没试呢。”文秀的眼睛在夜色中很明亮。

“回去试。”何刚的声音有了紧张。

“不,现在试。”文秀的声音很坚定。

“我没穿背心。”

“我不管。”

“那好吧。”何刚难为情地脱下衣服。

文秀边给何刚穿衣服边说:“你脸都红了。”

“没有吧?”何刚的语气很不肯定。

“红了。”文秀的语气很肯定。

“没有。”何刚继续否认。

“就是红了。”文秀笑了,轻轻地笑。

月亮隐进一朵云彩之中,水波也不闪烁,只有两人轻微的笑声如涟漪般荡漾。

同样的月亮照进向国华的卧室,卧室已熄灯,明月已睡着,向国华却靠在床上吸烟,香烟的亮光在黑暗中明灭,应和着由窗帘的缝隙溜进来的月光。

向国华轻轻揭开被子,要下床拿桌上的资料。

明月醒了,问:“老向,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啊。”向国华叹一口气。

“为地震的事吧?”明月也坐起来。

“是啊,虽说海城的地震预报成功了,但是四川北部搞防震,闹得停工、停产,已经不可收拾了,唐山要是这么闹起来,怎么得了。”向国华好像比在常委会上老了许多。

“老向,你们不是已经做了安排吗?地震台不是正在调查吗?”明月关心地问。

“心里没底啊。”向国华拿起桌上的资料看起来,他让明月先睡。

太阳还没有出来,唐山便醒了。唐山在火车的汽笛声中醒来,在夜班工人回家的笑语声中醒来,在无数自行车轮子的滚动中醒来。

这座以出产煤炭、钢铁、水泥、陶瓷著称的城市,也有自己的色彩,自己的韵律。

白杨树在晨风中抖落着露珠,白杨树下翻飞着彩色的毽子,还有舒展的太极拳,一本正经的甩手疗法,更多的则是那些肌肉突起的小伙子们,他们把铁制的杠铃和石制的敦子摔得山响,把哑铃和石锁舞得翻飞,甚至光着膀子穿上跤衣,虎视耽耽地弓腰互视,戴上拳套子对着挂在树上的沙袋一顿狂击。

更多的则是在马路上长跑的人们。

这是一个酷爱运动的城市。

向文燕穿着一身红色运动服,在马路上跑着,如领春的燕子牵着风飞翔。

艳阳高照,东湖的水面涟漪繁兴。

周海光和他的同事们站在船上,专注地看着水下。

水下,庄泉穿着笨重的潜水服,在下浅。

“听说庄泉以前是潜水大队的主力?”周海光笑着问。

“可不是嘛,老台长在的时候硬给挖过来的。”超凡也笑着说。

庄泉继续下潜,水下越来越黑,突然,他感到一阵震动,水像开锅一样沸腾,扰动的水波使他难以保持平衡。不远处,一缕红色的光芒突然由水底闪现,直射上来,晃人的眼睛,又突然转向,在沸腾的水波间平行着穿刺过去,如一条游龙般穿越沸腾的水波,游向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庄泉紧张地牵动绳子。

周海光发现绳子在动,喊工作人员赶快拉绳子。

庄泉被拉上,人们掀开他的潜水头盔,一股热汽冒出来,他大口地喘着气。

“怎么了?”周海光问。

“湖底开裂了,出现一道暗红色的光。”庄泉说。

“上岸。”周海光只说了这两个字,便不再说话。

水面依旧波平如镜,小船在水面上缓缓而行,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唐山二五五医院外科办公室里,文燕正在灯箱上看X光片,李国栋推门进来,他是驻唐某部高炮团的连长,在这里住院,今天出院,来向文燕道别。

文燕见他穿一身崭新的军装,精神抖擞,也很高兴,对他说:“这下可遂了你的心愿,终于可以回到你的连队了。”

李国栋说:“向医生,你别看我刚来的时候天天闹着出院,可当真出院……还真有点舍不得……”李国栋说得拘束,拘束中可见真情。

文燕和他开玩笑,说如果舍不得就再住两天。

李国栋一笑,看看四周,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文燕便叮嘱他回去后要注意经常检查,说着便站起身来。李国栋答应着:“我知道。我知道。那个,向医生,那我就走了。”说走,不想走,不想走,也得走,因为文燕已经起身送客。他走到门边,又转身看文燕,文燕要送他到门外,他连说不用,快步走回来,把一张纸条放在桌子上,对文燕敬一个礼,逃离一般飞跑出去。

文燕奇怪地拿起纸条,上面只写着一句话:我会给你写信的。

文燕的心里很乱,走到窗前,看着李国栋欢快地走向医院大门,临出门,还朝她的窗口望了一下。

在部队的医院,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可是对于李国栋,文燕却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情。李国栋走出大门,不见了,她还在看,直到一个护士走进来,问她明天院里组织郊游,去不去,她才醒过神来,连说去,其实去干什么她根本没听清。

何刚正在炼钢炉前忙活,工友张勤来说有一个女的找他,他以为是文秀,他们原来约好一齐去何刚家的,他兴冲冲地来到车间外面,却是明月,心里便一紧。

明月满面笑容,要何刚陪她走一走,他们便在一条林荫小路上走,很静,何刚不说话,等着明月说。

明月例行公事似地问了一些工作生活情况,便转入正题:“何刚啊,咱们都不是外人,阿姨也不和你兜圈子了,我来是要和你谈谈你和文秀的事。”

何刚不说话。

“我知道你很喜欢文秀,文秀也很喜欢你,可是……你想过没有,这样下去……你家的情况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明月观察何刚的反应,何刚还是不说话。

“何刚,阿姨不是看不起你,也不是思想封建,可是你要知道,如果你和文秀结婚,不但会影响文秀,还会影响你们的下一代。难道你希望你的孩子,因为你父亲的问题低人一等吗”

明月可以说语重心长了,可是何刚仍不说话,明月决定等,在这个时候必须让他有一个明确的态度。何刚见明月不再说话,便说:“阿姨,这些问题我都和文秀谈过,文秀她……”

不等何刚说完,明月就接上去:“文秀还是一个孩子,考虑问题很简单,等她冷静下来她会明白的,你要是真喜欢文秀,就应该多为文秀的前途考虑,希望你能理解阿姨的苦心。”

“您希望我怎么做?”何刚面无表情地问。

“离开文秀。”明月的态度异常明朗。

这是何刚预料到的结果,可是当真出现,他仍然不知道怎样回答。

明月便对他说,如果他离开文秀,一切问题都由她来办,如果他希望在音乐方面发展,她也可以帮助他,甚至可以帮他去北京或者上海。

何刚的心里太乱,说他会考虑,他要去上班,就独自走了,僻静的林荫路上,只有明月孤零零地看着何刚的背影。

文秀也来找何刚,到厂门口,就见妈妈走出来,她躲到一边,很紧张地看妈妈走过,急急来到车间外面找何刚,何刚正生闷气,独自抡着大锤砸钢锭,工友来找他,他让人家说他不在。工友出来告诉文秀何刚不在,文秀反而很高兴,何刚不在,就说明妈妈没有找到何刚,她让工友告诉何刚她去他家等他,就先走了。

地震台预报室里,周海光和他的同事们正就这两天收集的情况进行综合分析。红玉递过一份材料说,总局打来电话,近两天在北京、天津也发现异常情况,指示我们密切注视唐山的动向。

超凡认为防空洞和东湖发生的情况已经是临震异常,应当立即发出临震预报。海光说:“我认为就目前发生的情况,还缺乏一些依据,我们还没有摸透这些现象与地震的直接关系。”

超凡说:“地电、地磁、地应力长期处于异常状态,还有自然现象,比如动物异常就一直存在,再加上防空洞和东湖的异常,说明地震已经孕育成熟,我认为必须立即发出临震预报。”

庄泉的态度则更激烈:“台长,你要什么根据,难道摆在我们面前的这些异常现象还不能说明唐山即将发生地震吗?地震随时都会爆发,难道要等到岩浆喷出来才报吗?”

周海光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从地电、地磁、地应力、大气压分析,我认为发出临震预报的根据不足,唐山的问题很复杂,我们应当把问题搞清楚再决定。”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但周海光由他们的眼神里读出了不满,这也是一种压力,很沉重。这时候有人来告诉他一个叫丁汉的找他,他说:“就说我不在。”

他要好好想一想。

晚上,周海光坐在办公室里,看窗外的星星,他不知道面对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给总局打电话,想找张局长讨教,张局长又不在。他想起临来前张局长的指示:“发临震预报要慎而又慎,唐山的问题会直接影响到北京和天津,甚至影响到全国,如果误报或者漏报,后果都不堪设想,这里面有政治。一个科学工作者一定要头脑冷静,千万不能冲动。”张局长的指示无疑是正确的,但他又不能不考虑同事们的意见。

他茫然地看星星,尽管星星不能给他答案。

超凡推门进来,问他考虑好了没有,他说明天到市郊的七宝山再考察一下,超凡说到七宝山由他去得了。海光故做轻松地说还是他去,超凡明天可以和红玉一起到唐山近郊的几个观测点看一看,一来搜集数据,二来,也给他们创造点条件。

超凡说:“海光你可不要乱点鸳鸯谱啊,人家红玉已经有对象了。”

海光很奇怪,问是谁,超凡说是庄泉,要不是最近工作紧张,人家都结婚了。

海光便说超凡太笨,正说着,红玉走进来,俩人都笑,红玉问笑什么,他们却不说。周海光只布置了明天的工作,超凡走出去,红玉递给海光几份资料,说有些外国的震例和唐山很相似,海光接过资料问红玉:“听说你要结婚了?”

红玉说:“又是超凡说的吧?”

海光没说话。

七宝山,燕山山脉的一条支系,层峦叠障,绵延起伏,正是春末夏初时节,山朦胧,水缠绵,树苍翠,草芊芊。向文燕和一群女兵从充满来苏水气味的医院大楼来到这高天厚地之间,都显得极兴奋。一阵阵的笑声把鸟儿们惊得向白云深处躲避,把蝴蝶们惊得在酒一般醉人的阳光中群起翻飞。

女兵们爬上一个山岗,还要向另一个山岗攀登,向文燕却不想去了。她要在这里等她们,女兵们吓她,说这里有老虎,会把她做点心,也有人说这里有野人,会把她背去做媳妇,她笑笑,坐在草地上,不动。

女兵们嘻嘻哈哈地走了,她由挎包里拿出一本书,趴在草地上读起来,她是要独自享受在大自然中独处的感觉。

周海光走上来,穿着夹克装,戴着遮阳帽和太阳镜,很精干的样子。他的兴致很好,到这里来,虽说是收集数据,最主要的,还是想一个人整理一下紊乱的思绪。

他看到在草地上看书的向文燕,向文燕也看到他,周海光认出了文燕,由于他戴着太阳镜,文燕没有认出他。

“你一个人来登山?”周海光笑着问。

“不,我们有很多人,很多,都在那边。”向文燕在这里碰到一个陌生的男人,有些紧张。

周海光一笑,抱着三角架走到山石的后面,回头看一眼文燕,文燕仍在专注地看书,他放心地摘下太阳镜。

庄泉和红玉来到一个村庄,和村口几个洗衣服的妇女聊起来。

村妇们说了许多怪事,有的说看到一群黄鼠狼,足有一百多只,大的背着小的,搬家一样,在大白天乱跑。

有的说这口洗衣服的水井,过去的水扎手的凉,这两天不知怎么了,变得温乎了,井里还老有咚咚的响声。

红玉和庄泉站起来向井口走,想看一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刚到井口,就听一声巨响,井口喷出十米多高的水柱,水柱把井台的辘轳都带着飞上天去,水柱之后是一股白色的气体冲出,如水蒸汽一样。气体冲出后,就迅速平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庄泉和红玉被气浪掀出好远。

洗衣服的妇女都吓得趴在地上。

有碎石由天上落下,砸在他们身上。

向国华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正在给省委打电话:“李书记,我们已经做了紧急部署……目前各单位生产正常,城市的秩序良好,市民情绪稳定……有少数人也在议论……李书记你放心,有情况我会随时向省委汇报……”

七宝山上,周海光在看着测得的数据发愣。七宝山莫名其妙地增高了两厘米,他怀疑自己测得不准确,拉着计算尺反复计算着。

向文燕在不远处看书,在鸟儿的啁啾声中,在山风的吹拂中,感受独处的愉悦。她忽然感到有一种气息向她袭来,一股阴森森的气息,带着土腥气,含着无数怨毒,向她袭来,使她周身寒冷难耐,寒冷中有本能的恐惧。她抬起头,不由惊呆,那是无数条蛇,有大有小,有的通身乌黑,有的金黄,有的惨绿色的身躯上布满白色、红色、黑色的条纹,统统高昂着头,吐着血红的舌信,结成漫长的蛇阵,在碧绿的草地上游走。无数红色的舌信如无数火苗在空气中燃烧跳跃,就像是由大山的肚腹中吐出来的,就像是由地下涌出来,水一样蔓延过来,朝着她蔓延过来。她惊得不知所措,站起来,惊恐地后退,边退边喊:“蛇……蛇……”

周海光听到向文燕的喊声,抬头看,他看到了后退的向文燕,也看到了正向她游走的蛇群,他也惊得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是高喊:“不要动……小心……危险……”边喊边向她跑去。

可是向文燕不能不动,在蔓延的蛇群面前她不能不动,她本能地后退,后退,一脚踩空,落入山崖下面。

超凡在东湖边走,他坚信这里还会给他提供临震的信息,因为这里被同行们称为五号闭锁区,这里是地应力集中与释放的点。他看到有许多孩子在这里捞鱼,根本不用什么工具,就用筛米的筛子,有的连筛子都不用,用竹帘捞,用木头框子订上冷布捞,平静的水边一时很热闹。他走到水边,发现水面上漂着许多死鱼,孩子们是在捞死鱼。

为什么忽然有这样多的鱼死掉,会不会和地震有关系?他走到水边用小瓶取水,想带些水样回去分析,可是他好像看到水下有什么东西,待水波平稳,他惊呆了——水面下是一个死人,一个死去的女人,清晰的面孔正对着他看。

周海光费尽周折,下到山崖的下边,在山崖的下边找到向文燕。文燕昏迷不醒,裤子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腿上流着血。他叫她,她不应。他脱下外套为她包扎伤口。伤口包扎好,她还是不醒,他只好背起他,顺着山涧走,走过乱石滚滚的泄洪道,走过潺潺流淌的小溪,走过正午走进黄昏,走进黄昏血色的夕阳。

天黑了,庄泉和红玉还在农村的小路上走,打着手电走。刚刚经历的一场事件并没有使他们恐惧,热恋的眼睛看不到恐惧,热恋的心灵不容纳恐惧,他们反而很快乐,为在繁忙中独处而快乐。

“哎,我问你,新房布置得怎么样了?”红玉低声问。

“嗯,我那单身宿舍虽说小了点,可是经过我的手一折腾,它就旧貌换新颜了,并且还……不和你说了,省得你到时候没有新鲜感了。”庄泉很得意,得意中有神秘。

“哼,实话告诉你吧,我都偷偷看过几遍了。”红玉窃笑。

“啊?真的啊?”庄泉大惊。

“骗你的。”红玉笑出声来。

“我说嘛,我一直用窗帘挡着,就怕你搞突击审查。”庄泉释然。

“唉,要不是这么忙,咱们早该结婚了。”红玉幽幽地说。

“是啊。”庄泉很有感慨。

“要不,咱们先把结婚证领了吧。”红玉往庄泉身边靠了靠。

“怎么,你着急了?”庄泉调皮地一笑。

“你才着急了呢。”红玉反唇相讥。

“你就是着急了。”

“你胡说。你胡说。”

于是便打,便追,红玉揪住庄泉,拧住他的耳朵,庄泉讨饶,红玉撒手,庄泉便抱住红玉,要吻,红玉把他推开:“不许。”

“都快结婚了,还不许啊?”庄泉急。

“快结婚,不等于结婚,不许。”红玉笑。

“何必这么死板,不就是早晚的事嘛。”庄泉求。

“和你的新房一样,我怕你到时候没有新鲜感了。”红玉笑着跑。

庄泉又追。

古老的乡间小路在他们的追打嬉闹中年轻起来。

山沟里漆黑一片,遥远的天上只有月亮发着淡淡的蓝光,山高月小,此话一点不假。

周海光背着文燕在山沟里走,按照指南针指引的方向走,走向遥远的月亮。

走到一块平坦的地方,周海光身疲力竭,他把文燕放下,放在芊绵的碧草上。

文燕依旧昏沉,周海光举目四望,什么也看不见,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只听得风声阵阵,水声潺潺,遥遥地,有猫头鹰惨厉的叫声。

周海光蹲下身,由背囊里取出一条单子盖在文燕身上,手,触到文燕的身体,文燕忽然说话了,昏沉中低声说着:“水……水……”

周海光拿出水壶,把文燕的头放在膝盖上,给她喂水。

几口水下去,文燕睁开眼睛,幽幽的眼神注视着周海光,像是在辨别这是在死亡中还是在梦中。

“你总算醒了。”周海光微微一笑。

“我活着么?”向文燕幽幽地说。

“你活着,你从山崖上掉下去,我又把你背出了山崖。”周海光轻轻地说。

向文燕还是有些不相信这是真的,但现实又使她不能不信,她明明躺在一个年轻男人的腿上,而这个男人为了她已经累得精疲力竭。

“离公路大约还有十几公里,你忍着点,坚持住,咱休息一会儿就走。”周海光轻声说着,轻轻把文燕的头放到草地上,文燕醒了,羞涩也醒了。

可是文燕的上半身一接触草地,就瑟瑟地抖起来,山间的夜晚很凉。

周海光脱下上衣垫在她的身下,文燕感激地说:“谢谢你……”她环视四周,浓重的夜色使她害怕,猫头鹰的叫声更使她害怕,她想尽快离开这里,可是看到疲累的周海光,又不忍催他:“要不咱们天亮再走吧……”她轻轻地说。

“不行,你会冻坏的,再说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必须连夜赶路,你就受一点委屈吧。”周海光说得很真诚,向文燕却想笑,这是一个很单纯的男人,明明是他要受些委屈,却说别人要受委屈:“那你能行吗?”她问,露出一丝微笑。

“没问题。”周海光说罢,走开去,用匕首削树枝,不一会儿就抱回一抱树枝来,他生起篝火,浓重的夜色立时被撕开一块空间,火光中,向文燕看着周海光,慢慢闭上眼睛。

夜已深了,超凡还在办公室里赶写材料,庄泉和红玉走进来,红玉进门就喊累,可超凡看得出,疲累中有许多兴奋。

“地电有变化吗?”超凡问。

庄泉述说了他们在小村庄的亲历,红玉拿出井里喷出的碎石样品,交给超凡。超凡也对他们说了东湖出现的新情况,并说死者的尸体已经鉴定,是吸入有毒气体致死,和他取的水样所含气体恰相吻合。

“这……”庄泉和红玉都很吃惊,但都没说什么,周海光不在身边,超凡也不便和他们说什么。

电话铃响,是向国华打来的,找周海光,庄泉握着话筒问超凡,超凡说向市长的电话已经打过几次了,可是周海光还没有回来。

庄泉只好告诉向国华周台长还没有回来。

放下电话,他们也都着急起来,按说,周海光应该回来了。

夜色如茧,他们如茧中的蚕,缓缓蠕动。

周海光背着文燕,在沉重的暗夜中走。

逐渐地,由他们的四周,由山石的背后,由沉重的夜色的深处,飘出七彩的光芒,一团接一团地飘出来,忽而散碎如珍珠,忽而聚拢如云朵,如星星一般闪烁,如气泡一样上升,如暗夜的幽魂悠悠地飘移。

文燕在七彩的光芒中醒来,罕见的美丽使她惊讶,不由说:“啊,这是什么?萤火虫吗?”

“这是地下的气体冒出来后,和氧气产生化学反应,不是萤火虫。”周海光的解释很科学,但不浪漫。

“好美呀。”文燕还是忍不住惊叹。

“这美丽的背后却隐藏着可怕的灾难。”周海光沉重地说。

“为什么?”文燕惊讶地问。

“这也是地震异常现象的一种。”周海光的话语里更多忧虑。

“要地震?”文燕问。

“很难说。”海光答。

文燕不再说话,只是迷离地看那七彩的精魂飘移,看珍珠一样的光芒围绕着她们,包裹着她们,如走进七彩的梦中,多彩的梦让她沉迷。

何刚的家只有一间平房,一间平房隔成三间,就更小。何刚的母亲何大妈正坐在椅子上补衣裳,身旁的桌子旁摆着厚厚的一摞衣服,何大妈靠给人洗衣补衣为生。

文秀推门进来,甜甜地笑:“大妈,何刚还没有回来?”

“是文秀啊,他还没有回来呢。”何大妈抬头,也是甜甜的笑。

文秀又问黑子为什么也不在家,黑子是何刚的弟弟。

何大妈说他十二点以前是从不回家的。

“那何刚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文秀有些狐疑地问。

“你刚走不一会儿他就回来了。”何大妈也不明所以的说。

“我今天去厂里找他,说他没有上班。”文秀的脸色沉了。

“是吗?文秀啊,你们俩是不是吵架了?”何大妈的笑容也没了,见文秀着急,她就急,文秀比她的闺女还亲,况且她没有闺女,文秀就是她的宝贝闺女。

“没有啊,没有。”见何大妈的笑容没了,文秀又笑了,何大妈不高兴,她就不高兴,何大妈是她的又一个母亲,况且,这个母亲比亲生的母亲更多些真诚,少些世故。

听说他们没有吵架,何大妈放心,但又着急,为什么何刚到现在还不回来。她站起来收拾桌上的衣服,文秀很懂事地帮她把衣服抱到里间屋,少了许多在家里的任性。

何刚心情沉重地坐在东湖边,想明月和他谈的问题,越想越不知道怎么办,沉重的迷茫使他双眼满含热泪,他含着热泪吹起口琴:

小伙子你为什么忧愁,

为什么低着你的头,

是谁叫你这样伤心……

……

俄罗斯民歌《三套车》。

于是东湖边便有了茫茫雪原之上,忧郁的白桦林的深处,隐约而来的马儿的鸾铃,有了沉重得喘不过气来的叹息和茫然。

超凡披着衣服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睡在地震台的值班室里,他要等周海光。

敲门声,他起来开门,站在门外的是向国华,脸色阴沉,如夜。

“向市长,这么晚了,您……”超凡有些惊惶地问。

“周海光还没有回来吗?”向国华走进来问。

“向市长,我正在等他呢,这么晚了,您回去休息吧。”超凡拉一把椅子让向国华坐。

“心里乱哄哄的,哪能睡得着。”向国华坐在椅子上。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超凡小心翼翼,不知道向国华是什么意思。

“他不回来,我就一直在这里等。”向国华依旧沉着脸,靠在椅子上。

超凡看墙上的电表,正好凌晨四点。

“他会不会出什么事?”向国华也看一眼表,问。

“向市长,您别担心,我很了解海光,他搞了很多年野外考察,有经验,不会出事。”超凡给向国华倒了一杯水。

“但愿吧。”向国华没有接水,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

周海光背着向文燕终于走进二五五医院的急诊室,他大叫着:“大夫大夫……”

护士丰兰见是向文燕,大惊,大家都在为文燕的失踪着急,他让周海光把文燕放在床上,就去医办室找大夫。

周海光把文燕放在床上,自己也倒在地上。

丰兰找来外科主任黄涛,他们把文燕和周海光分别推进病房,输上液。不久文燕就醒了,醒了,就问救他的那个小伙子在哪儿,丰兰说在另一个病房,文燕便要去看,黄涛说:“他没事儿,就是疲劳过度,等你缓一缓再去看不迟。”文燕执意要去看周海光,丰兰等人只好用车推着她去,进了周海光的病房,却见人去床空,只有输液的管子在床下垂着,滴着液滴。文燕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他对你们说他叫什么了吗?”文燕抽泣着问丰兰。

丰兰奇怪地说:“没说,你不知道啊?”

文燕说她忘了问了,如今人走了,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回到自己的病房,文燕越想越伤心,手不自觉地摸到了身边周海光的衣服,那是周海光给她披上的。如今放在床上,她请丰兰把这衣服洗一洗,衣服上有她的血,不洗,可怎么还人家呢。冥冥之中,文燕仍有一种信念,她一定会再见到那个小伙子。丰兰拿过衣服要去洗,习惯性地掏一下口袋,掏出一个小本子来,她把本子递给文燕,让她打开看一看,兴许有些线索。文燕说随便看人家的东西不好吧。丰兰神秘地一笑:“大伙儿一块儿看就没事了。”说罢就出去了。文燕打开本子,里边都是电话号码,但是有一张周海光的照片,文燕的眼睛便离不开了。

周海光疲惫不堪地走进地震台的预报室,大家正商量怎么去找他,周海光没有说文燕的事,只说勘测反复了几次,耽误了时间,大家也就没在意,注意力全都集中到勘测结果上。庄泉问:“地形有没有问题?”

周海光说地形出现变化,问题比我们预计的严重。

“那就立即发出预报吧。”庄泉一听就急了。

红玉也说:“周台长,发吧。”她和庄泉亲历的情景使她对于地震的到来毫不犹豫。

周海光却说震源和时间没有搞清楚前不能发临震预报。

“周台长,开滦煤矿已经开采了一百多年,唐山的地下是空的,经不起地震啊。”庄泉说话带了感情。

“地形变化就是提醒我们地震即将来临,必须马上发。”超凡也明确表态。

红玉和几个工作人员也同意立即发临震预报。

周海光处于绝对的少数。他沉思一会儿,没说话,往外走。

“海光,你干什么去?”超凡问。

“到底是发还是不发,你总得有句话呀。”庄泉更急。

周海光说他要去市政府汇报,就走出去了。

向国华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他一踱步,别人就不敢说话,看着他走。半晌,一位姓周的常委说:“周海光实在不像话,要他每天汇报工作,可昨天到现在不见人影,还有一点组织纪律性吗?”

一位办公室的干部说:“地震台打来过电话,说周海光刚刚回来,还说昨天在郊区发生井喷,东湖又发现一具尸体,也与地质有关。”

向国华仍然踱步,不说话。

周海光走进来,他一进来,全部目光就都朝他射来。

“地形勘查结果怎么样?”向国华劈头就问。

周海光说地形发生变化,问题很大。

“到底什么时候地震,你给我一个说法啊。”向国华盯着周海光看了一会儿,突然抬高了嗓门。

“我们需要对数据和现象做分析研究,在震源和时间没有搞清楚前,我无法给你们一个明确的说法。”周海光尽量使自己的表述准确些。

一位姓林的常委对周海光的态度很不满意:“周台长,你可给我们说准了,出了问题,我送你……”

他没有说出要把周海光送到哪里,但看那狠盯着周海光的眼神,不会是什么好地方。

周海光也有些激动起来:“为了咱们唐山百姓少受地震之苦,为了国家的财产少受损失,就是进监狱掉脑袋也没有什么,把我送到哪里都没有关系。”

向国华也有些激动:“周台长,全市人民的身家性命都扛在你的肩上了,我这几天也是寝食难安,你想想,如果出了问题,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

“向市长,我很清楚身上的担子有多重,也知道我面对的是什么,更清楚会有什么后果。”周海光的声音也提高了几度。

“清楚就好,如果出了问题我唯你是问。”向国华不再踱步,钉在地上一样,死死地盯着周海光。

谁也不再说话,屋子里一时极静,只听到几颗心脏搏动的声音,好像整个地球只有这一种声音。

向文燕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周海光的照片,文秀来看她,才放下。文秀一进门,搂住姐姐便哭,她一哭,文燕反而笑了:“哭什么呀,姐没事,只是受些外伤。”

文秀止住哭,问到底怎么回事,文燕对她讲了,她惊讶道:“从哪儿来的那么多蛇呀?”接着就问爸妈知道不知道这个事,文燕说还不知道,让文秀也别告诉爸妈,反正也没事了。然后文秀就问救她的那个小伙子是谁,文燕拿出周海光的照片给她看,一看,她就笑了,说这就是在火车站碰上的那个傻里傻气的小伙子。

文燕也笑,一笑,脸便红了,心好像被丝丝缕缕挂住,让人牵着走。

周海光回到地震台,没有和大家说汇报的情况,只是把超凡叫来,俩人反复对着地质图验证各种推断。

“海光,我还是认为应该早一点发出临震预报,如果大地给咱们一个突然袭击就来不及了。”临了,超凡还是这个态度。

“市政府天天逼着要说法,可张局长指示,一定要慎而又慎,一再强调预报要准确。在我们没有搞清楚以前,总不能叫上百万人天天站在马路上等地震盼地震吧?临震预报一旦上级领导批准公布于众,全市就要停工停产,如果误报了,会给国家造成多大损失?我不想早一点发出临震预报?我倒是想一头钻到地底下去看个明白呢。”周海光把心里的话给超凡说了,超凡也没有办法,只有叹气,他知道作为一个一把手身上的担子有多重。

电话响,周海光接过来,是他的妹妹梦琴。梦琴也在地震总局,她说看到了周海光报到总局的材料,也听魏组长说过周海光的压力很大,她说:“哥,你能受得住吗?要不你就回来吧?”

周海光说:“梦琴,你就放心吧,大哥挺得住。”

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亲人关心他,尽管很消极,也使他宽慰。

商店门外很热闹,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大群人。

逮着一个小偷,许多人在打,更多的人看。

小偷是一个女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任人们打。

“把她送到公安局去,看她还偷不!”一个女人很愤慨地嚷。

“他妈的看着长得漂漂亮亮的,谁能想到是个贼……”一个男的响应女人,拖着小偷的头发走,像拽一头死羊,边走边愤怒地大叫。

一个小偷,一个女小偷,一个漂亮的女小偷,当然能够调动人们的各种情绪。小偷被拖到哪里,哪里就会有人踢上一脚,一个男人甚至一脚踏在小偷的胸口上,一直没有出声的小偷不由惨叫一声捂住胸口。

一个胸大肌极其厚实的小伙子站在男人面前,只穿一件跨栏背心,通身漆黑,他的小名儿也就叫黑子,何刚的兄弟。他站到男人面前,指着男人的鼻子说:“你他妈的算什么本事,打一个女的?”

男人站住,口气不软:“你少管闲事,这是个贼。”

“放开她,她偷你啥了?”黑子更不示弱。

“她偷了我的钱包。”男人说着,见黑子实在不像个弱茬儿,放开了小偷。

小偷站起来,头发乱七八糟,脸上流着血,竟是极让人可怜。

“你偷了他钱包?还给他。”黑子对小偷说。

小偷摇摇头。

围观的人们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谁也不肯作证,都默默地等看下回分解。

“你偷了我的包还不承认!”男人更加愤怒,狠狠打了小偷一个嘴巴,小偷的嘴角又开始往下淌血。

黑子没说话,挥起一拳,打在男人的脸上,男人的嘴角和鼻子一块儿流血,倒在地上。

没等人们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黑子就拉着小偷走了。

庄泉拉着红玉来到民政局的婚姻登记处,管登记的是一位老大爷,正对一对中年夫妇苦口婆心,他们只好坐在一边等,听那老大爷说。

“有孩子吗?”大爷拉着长声问。

“有。”男人答。

“几岁啦?”大爷问。

“六岁。”女人答。

庄泉听着不对,诧异地看一眼红玉,红玉正偷着笑。

这是一对离婚的。

“你们要是离婚了,孩子跟着谁呀?商量好了吗?”大爷问。

“商量好了,孩子跟我。”男的答,不像离婚,像受审。

“跟你?那孩子不是没妈了吗?”大爷声音拉得更长。

“跟我也行。”女的说,也像受审。

“那孩子不是没爹了吗?”大爷问。

夫妇都不言语了,他们不言语,大爷继续说:“过得好好的,因为芝麻绿豆大的事,就离婚,有意思吗?你们俩结婚的时候,就是我给办的结婚手续吧?肯定是我办的,别人办的无效。结婚七年,你说你们来几趟了?啊?我这儿是马戏团啊?闲得没事儿找我老头子解闷儿来了?你们呐……让我怎么说你们呢?孩子都六岁了,都懂事了,咋就不能让孩子在一个既有爹又有妈的家里边生活呢?行了,我也不跟你们说这些没用的了,想离婚就在这儿按个手印吧……”

夫妇有些犹豫。

大爷催:“按呐。”

女的捅一捅男的,男的又捅一捅女的。

“快点,后边还有同志等着呢。”大爷再催。

“大爷,我们回去想想,想好了再来,行么?”女的说了话。

“最好别来。”大爷示意他们可以走了,俩人往外走,过庄泉身边,男的低声对庄泉说:“你们想好了吗?”

红玉气得白他一眼,心想:这人真是个二百五。

大爷叫下两位,庄泉俩人赶紧上前,叫一声老同志。

“你们俩因为啥呢?怎么说离就离?”大爷武断地问。

“老同志,我们不离婚,我们结婚。”庄泉赶紧声明。

“结婚?我说你们离婚怎么透着乐呢。同志啊,今天是星期一,不办理结婚,一三五,离婚,二四六,结婚。你们明天来吧。”大爷显出和善,庄泉说他们工作很忙,能否破个例,明天就又没有空了。

“我破例行,可人家姑娘同意和你结婚吗?”大爷看着红玉。

红玉羞得低下头。

“你看,人家姑娘不同意。”大爷笑着看庄泉。

庄泉捅一下红玉,对老头说:“她同意,她同意。”

“同意吗?我怎么没听人家姑娘说啊。”大爷又看红玉。

“你快说呀。”庄泉急了,拽红玉。

“有一方不同意这手续也办不了。”大爷摘下眼镜,等。

庄泉更急,再催红玉。

红玉的脸更红,低头说:“同意。”

大爷侧耳:“什么?不同意?”

“她说同意。”庄泉的声音倒大。

“声音太小,我岁数又大,听不见,姑娘你大点声。”大爷仍侧着耳。

“同意。”红玉的声音果然大了些。

“什么?”大爷还问。

“同意。”红玉的声音更大。

“哎,这回听见了。”大爷戴上眼镜。

庄泉说:“太好了。”

大爷说:“还是不同意。”

庄泉快急死了。

红玉笑笑说:“大爷您就别逗我们了,我们还工作呢。”

大爷笑了:“好了,不和你们开玩笑了,大爷这就给你们办。唉,年轻人结婚,老天爷都高兴呦。”大爷边填结婚证边自言自语。

何刚心烦,到厂里义务加班,炽热的钢水一烤,烦恼便都蒸发了。

文秀到家里找何刚没找到,到厂里找。还是张勤来叫何刚,何刚还让他说他没在。张勤到车间外面笑嘻嘻地何刚不在,文秀柳眉倒竖,一把抓下张勤的安全帽,进了车间。

张勤边追边嘟囔:“姑奶奶,你可别怪我,都是你妈惹的祸。”

进车间,就看到何刚,何刚一愣,然后笑,很不自然。

文秀不说话,盯着何刚,两行泪流下来,流着泪,扭头就走,张勤在后面追着要他的帽子,文秀摘下帽子,扔在地上。

帽子在地上滚。

文秀转身问何刚:“你凭什么不理我?”带着哭腔。

不等何刚说话,扭身又走,纤秀的背在颤,一直颤出车间。

黑子和小偷在一起,小偷叫颜静,他们成为朋友。除了他俩,还有几个黑子的狐朋狗友,他们在挣钱。

颜静穿一身男装,倒格外精神,腰里系一根绳子,绳头上拴一只铁钩,铁钩耷拉在腰间晃来晃去,很别致。

一个青年拿出一盒烟,递给黑子一根,颜镜也要:“嗨,也给我冒一根呀。”

青年不太情愿地给她一根:“就你冒得勤,一会儿一根。”

颜静拿过黑子嘴上的烟对火,对着,深吸一口,吐出来,吐在青年的脸上:“小气鬼。”

青年不服:“我小气?你给过我吗?”

颜静便笑。

一个汉子拉着一车煤,吃力地爬坡。

黑子说:“颜静,上。”

颜静拿着绳子迎上去:“师傅,挂不挂?”一脸是笑。

“不挂,不挂。”师傅不耐烦地低吼,头都没抬。

“师傅,挂吧,你就挂吧,就五分钱,我今天还没开张呢。”颜静扶着车把走,仍笑。

师傅仍然不挂,低着头吭吭地往上爬。

黑子几个人上去,跟着走。

颜静拽着车帮,往后拉:“师傅你就挂吧,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黑子几个人也拽住车尾。

车无法前进,师傅要发火,看看黑子几个,没敢,连叫:“我服了。我服了。”

颜静笑着把钩子挂在车上,黑子帮着她,拉着车走,黑子边走边快活地高叫:“走起来喽。”

周海光趴在办公室的桌子上睡了,做了一个梦,梦见地壳断裂,岩浆喷涌,大地一片劫灰,只有一个姑娘的尸体横陈于空旷的大地,洁白的身体上到处是血,那姑娘竟是文燕。

他大叫一声,醒了。接着就听到敲门声,丁汉走进来,周海光问他找谁,丁汉说别逗了,不就因为我没去车站接你吗。他坐在椅子上看着海光,表示惊讶:“这才几天,怎么折磨成这个样子了?”

海光无奈地承认,如今是刀架到脖子上,有些焦头烂额。丁汉说看他的样子肯定几天没合眼了,海光说一合眼就做噩梦,梦见地震,比邢台地震还惨。

“我算服你了,我叫你不要扛这根梁,你就是不听,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没这么固执啊。”丁汉笑着说。

“我是搞地震的,抓不住地震我还有什么用?”周海光仍是无奈地解释。

“我明白,你总想抓住每一场地震,像在海城那样,全城的百姓把你看做天使、救星、恩人,披红挂彩,可我认为那只是一次偶然。”丁汉说话总是往最深刻的地方捅。

海光有些不服气:“也不全是,那是地震工作者多年总结出来的经验。”

“好,我不和你争,可你身上的担子当真不轻啊。”丁汉动了真情。

“唉,掉脑袋我并不怕,我就是怕如果误报了,会给国家带来巨大的损失,会影响百姓的正常生活。”周海光叹了一口气。

公园的夜晚静悄悄,只有情侣们轻微的脚步,喁喁的私语。

文秀和何刚坐在一块石头上,何刚低着头,无语。

“你怎么对将来一点信心都没有?”文秀轻轻地说。

“我出身不好,我在厂里拼命工作,就是想让别人看得起我。我写过几次入党申请书,可都因为我爸的问题被组织拒之门外。”何刚仍低着头说。

“这些都没有关系,只要我们能够在一起就行。”文秀的声音也很低,但,声声入耳。

“文秀,我配不上你,你是高干子女,我是右派的狗崽子,咱们的出身太悬殊,我怕会拖累你一辈子。”何刚抬眼看一眼文秀,眼睛里有泪花,泪花在星光的映照下,如珍珠。

男儿有泪不轻弹,一旦落下,最能打动女儿心,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泪能将她融化。

文秀无语地看着何刚,半晌,轻声说:“我们结婚吧。”然后,低下头。

“结婚?”何刚呆了。

女儿一诺亦值千金,最大的承诺莫过结婚。结婚,就意味着她将化入男儿的心田。

“可是你妈……”何刚又低下头,两滴泪落下来,滴进土中,铿然有声。

“我妈的工作我去做,要是不行,还有文燕和我爸,再不行,我们偷着结,反正,我要结婚,和你,结婚。”文秀蒙住脸,哭了。泪水由指缝间流出,落在土地上,无声地润开。

何刚泪眼看天,天上有无数的星星,如无数泪滴,织成迷茫的原野。

文燕坐在病床上看书,丁汉来看她。见到丁汉,文燕很感意外,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到办公室来看她,黄主任告诉他的。

丁汉坐到病床边,他的眼很尖,一眼就看到床边周海光的照片:“你怎么会有他的照片?”他指着照片问。

“是他救了我。”文燕脸一红,把照片往枕下掖一掖:“你认识他?”

丁汉意味深长地一笑:“岂止认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可真行呀,救了市长的女儿。”

“你可不许和他说我是市长的女儿。”文燕脸更红。

丁汉答应。文燕便问周海光叫什么,在哪儿工作,丁汉一一回答,最后,他说:“他是一个书呆子,工作狂。”说完,又笑,看着文燕放在枕边的书:“你可要好好谢一谢他。”

文燕没说话,眼痴痴地看窗外,窗外的蓝天上有几只鸽子掠过,有悠悠的鸽哨声掠过。

夜晚的街道,行人稀少,昏黄的路灯下,黑子、颜静与三个青年分钱,一天“挣”得的钱,分完,三个青年走了,只剩下黑子和颜静,颜静又向黑子要烟:“黑子哥给一根儿。”

“颜静你以后少抽烟。”黑子说着,递给她一根。

“干嘛那么凶啊,就不能好好说呀?你看人家何刚哥对文秀姐,多好。”颜静边说边点烟。

“文秀是我哥女朋友,你是谁呀?”黑子的话很噎人,颜静一呛,咳了几声。

“好,好,好,我什么都不是行了吧?哎,你说,何刚哥是不是有什么病啊,找个什么样的不好,干嘛非找个塔尖上的,要是他妈不让她下来,你说何刚哥怎么爬上去啊。”不知是天赋,还是修为,颜静显得没心没肺,对于黑子的话竟毫不在意。

“废话,我哥又不是和她妈结婚。”黑子更显没心没肺。

“文秀姐长得是漂亮,对何刚哥也好。”颜静的语气竟有些深沉。

“我哥对文秀更好。”黑子没在意。

“男的对女的好,那是应该的,黑子哥,你想过没想过挂我?你也对我……”颜静笑,故做轻松。

“我挂你?那才叫有病呢,认识你就够倒霉了,谁要是粘上你准玩完。”黑子没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

颜静不说话,把半截烟扔在地上,狠劲踩。

“回家。”黑子说。

文秀与何刚从公园里出来,在空荡荡的马路上拉着手走,道路很长,很长的道路似已有终点,他们在终点前悠闲地漫步。

几个无赖青年迎面走来,都是有名号的,为首的叫王军,为副的叫赵辉,其余两个,是协从。

看到文秀和何刚,赵辉眼一亮,亮得贼:“大哥,那不是歌舞团的那个妞吗?”

“真他妈的是缘分呢,躲都躲不开。”王军眼也一亮,亮得狂。

文秀见到他们,拉着何刚往别处走,何刚不明白,文秀低声说:“前面那几个是流氓,总去我们歌舞团闹事。”

没等他们转身,王军几个就快步迎上来,拦住他们的路。

“你们让开。”何刚大声说。

王军一把揪住何刚的衣服:“你说什么?你想找死呀?”

文秀上前推开王军,护住何刚。

“只要你和我交个朋友,我保证他没事。”王军嬉皮笑脸地指着文秀说。

“你敢碰他,我饶不了你。”文秀说着,拉着何刚就走,赵辉拽住她的胳膊。

“你放开我……流氓……你放开我……”文秀大声喊。

两个协从也上来拽住何刚。

黑子和颜静走过来,颜静眼尖,一眼就看出了事情:“黑子哥,有人欺负何刚哥和文秀姐。”

“我又不是瞎子。”黑子说着,快步迎上去,颜静紧跟着。

“你们等什么,还不把他给我废了。”王军抓着文秀对喽啰们喊。

两个协从便要举拳朝何刚的脸上打,黑子大喊一声:“谁他妈的敢动手。”走到跟前。

王军等人都愣了,不知道由哪里杀出这么一位。

黑子由身上抽出一把刀来,路灯一映,雪亮,指着王军一伙说:“把他们放了,我留你们一条活命。”

两个协从一看刀有些怕,放了何刚,王军看刀也有些怕,也放了文秀。

虽然把人放了,但不服,都瞪着黑子和颜静。

颜静上下打量赵辉:“瞧你这身皮,是个干部崽子吧?你可知道半个唐山市是谁罩着吗?”

“小妹,哪天我非办了你。”赵辉不服地看着颜静。

“告诉你,半个唐山是我大哥罩着,想办我?小心我砍死你。”颜静一瞪眼,赵辉一哆嗦,文秀拉住颜静,不让她惹事。

“看什么看?再看我挖了你俩的眼睛。”黑子朝王军和赵辉晃一晃刀子,他也觉他俩看他的眼神很讨厌,有敌意,他们应该低眉顺眼才对。

王军俩人不由后退,何刚拉住黑子,不让他惹事,黑子还不服:“哥,你别管我,我非弄死他俩不可。”

颜静挣开文秀,走到赵辉面前,摘下他头上的军帽看了看:“还是真的。”她顺手戴在自己头上。

“还给我。”赵辉要。

“没收了。”颜静说。

赵辉举手要抢,颜静一脚踢在他的裆上,赵辉疼得捂着小肚子,弯着腰转圈:“妈的这个丫头什么都懂,她知道哪是要害。”一边转,还一边发表感想。

两个协从上来帮赵辉,黑子出拳,一拳一个,都打倒在地上。颜静照着他们的身上猛踢,她净挨踢了,如今踢人家,过瘾。踢够了,他指着王军说:“你以后再敢欺负我姐和我哥,我灭了你们。”

赵辉仍弯着腰,抬头,恶狠狠地盯着颜静看,他怕把她的模样忘了,以后找不到。颜静指着赵辉说:“你大爷的,你再看我,我砍了你。”说着,就拿过黑子手上的刀走过去,文秀上前去紧抱住她不放手。

半晌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手的王军指着黑子说:“你的大名我知道,今天算我栽了,有种,咱们明天胜利桥下见。”

“谁不去谁是王八蛋。”黑子说。

他们认栽了,认栽就应该放他们走,黑子和颜静看着他们搀着扶着哼着走,颜静有些意犹未尽,过去,她是老鼠,让人打,如今,她是猫,猫玩老鼠,而且是两个猫玩四个老鼠,更惬意。她认为跟着黑子走很正确。她趁黑子不备,从兜里拿出一个钱包,取出几张钞票,扔掉钱包。黑子回头看见,颜静胆怯地一笑,解释:“我顺手搂的。”

地震台的预报室里,周海光和超凡、庄泉对着地质图比画着,很兴奋。东湖、七宝山、防空洞,都在一条断裂带上,所有异常情况也都发生在这条断裂带的两侧,沿着这条断裂带再往前,就是红星煤矿,周海光兴奋地说,只要到煤矿的巷道里看一看,就可以看出地下千米以内岩层的变化,他们的判断就会有扎实的依据。超凡和庄泉也都同意他的想法。至于谁去,周海光是一定要去的,超凡要和周海光一起去,庄泉却说他对于那个煤矿很熟,他和周海光去。周海光也同意,最后,超凡还嘱咐周海光到了井下一定要多听庄泉的,不能乱走,走进采空区就回不来了。周海光笑着说:“我又不是第一次下井。”

他们来到煤矿,在一位陈队长的带领下最进地下九百七十米的巷道。陈队长说,这几天井下的温度不知为什么升高很多,水也比前几天明显增多,井壁的岩石也出现不少裂缝,时常往下掉石头。他让他们小心,就往另一条巷道去了,庄泉说这里他很熟,不用他陪了。

陈队长走了,他俩往前走,边走边观察。庄泉说:“周台长,前几天我说话有些过分了,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哪儿的话,都是为了工作嘛。”周海光说。

“听说你和红玉快结婚了?”周海光问。

“结婚证都领了,就等着忙完这一阵举行婚礼了。”

周海光的眼睛始终盯着岩壁,看不到庄泉的表情,但听得出那种掩抑不住的幸福。

“好啊,就等喝你们的喜酒了。”周海光也替他们高兴。

说着走着,庄泉忽然蹲下,他发现地上有一条不大的裂缝,两边有黄色的东西。他蹲着看一会儿,对周海光说:“周台长,这儿好像有烧化的硫磺。”

周海光也蹲下来,看了看,卸下背囊,从包里拿仪器。

庄泉趴到地上,耳朵贴在裂缝上听。

像有无数辆火车由头顶碾过,一种极其恐怖的声音响起来,漆黑的巷道里,每一块岩石都在颤抖。裂缝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迅速撕开,撕成一条深不可测的深沟,如地狱的入口。头顶有无数散碎的岩石落下。庄泉一下落入这深沟之中,他的双手攀住深沟边沿,连喊一声都来不及了,周海光摇晃着身子,对庄泉伸出手:“快……快……”他也只能说出这一个字,庄泉的双手不能动,周海光抓住了他一只手腕,往上拉。突然一股刺眼的红光由深沟里直射出来,随着红光是炽热的气体涌出来,红光把整个巷道映得惨烈无比,气体烤得人睁不开眼睛,而轰轰隆隆的响声又把一切呼喊都淹没了。周海光一只手抓住一根矿柱,另一只手紧抓庄泉的手腕不放,终于把庄泉拉上来。

红光不见了,响声不见了,炽热的气体也不见了,巷道里一时极静。周海光看庄泉,有鲜血由他的口中狂喷出来,他要把他背起来走,但是庄泉摇一摇头,由胸前的衣兜里掏出一枚钥匙,交到周海光的手里,钥匙上拴着一条鲜红的绸子。

周海光喊着庄泉的名字,可是他却闭着眼睛,一声也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