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我独自在校园外面走。

如果我有一辆汽车,此刻一定是听着Lush乐队的歌行驶在未完工的高架上,或者是摩托车,或者是自行车哪怕三轮车,但这个夜晚我只是用双腿在黑暗的街道上走,Discman里的电池耗尽能量,我把耳机挂在脖子上,双手抄在裤兜里,用口哨吹出“Lady—killers”的曲调。那调门单薄、凌乱,像树叶漂浮在一池黑水上。

学校大门已经关了,门房大爷鼾声如雷,根本喊不醒。最近管得严,即便喊醒他,我也会因为迟于熄灯时间回宿舍而被学校警告,这是一个悖论,你可以第二天清早回来,也可以不回来,但你不能晚回来。我绕着墙走,想寻找一个翻墙进去的地方。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学校的墙头不知何时竟竖起了高高的铁丝网,大概是女生宿舍出事以后加装的,非常有效,至少我是没法翻进去了。

我绕了两圈,束手无策,香烟也抽完了,按照惯例,在严查时期最好的办法是去网吧里蹲一宿,但想起脸色苍白的女孩已经把网吧关掉了,若再让我换一家,又觉得麻烦。犹豫时,听到后面有人喊我:“嗨。”

我吓了一跳。在行走时,我一直处于一种半失神的状态,并没有注意到有人跟着我,回头看见一个头发遮住大半张脸的女孩,近在咫尺,悄无声息。我的呼吸停顿了五秒钟,才问:“你是谁?”

她说:“我迷路了。”

她穿着高中生才有的校服,宽宽大大,裤管挽起,露出很不错的小腿,脚上穿一双红色的匡威,背着一个双肩书包,看上去非常沉重,把校服勒得紧紧的,以至于她只能略佝着腰和我说话。我试图看清她的脸,借着暗淡的路灯光,看到的是她嘴唇上打了一个银环。

从发型上看,像个女鬼,女鬼是不是穿校服打唇环脚踏匡威就不知道了。

“你是这个学校的吗?”她问我。我点点头。她抱怨地说:“我是来这边仓库听摇滚乐的,喝了点啤酒,散场以后在马路边睡了一觉,醒过来都深夜了,同伴不知道去哪儿了。想起以前有个学长在工学院念书,就过来想投靠一下,靠,没想到,大门紧闭,还有铁丝网。想离开这儿,可是绕不出去了,路都黑漆漆的。我头一次来这里。”

“跟着我干吗?”

“听见你在吹口哨,Lush的Ladykillers嘛,心里想跟着你走,总能走出这片的。没想到你绕着学校走了两圈。你还打算继续走下去吗?我以为你鬼打墙了。”

我被她逗乐了,指指侧面的一条马路,说:“从这儿出去,见十字路口就右转,你就能找到大马路。”

“靠,”她很不满地说,“反正也半夜三更了,我没地方去了。”

“回家。”我说。

“回家等着挨打,我傻啊?”

“你是高中生?”

“嗯,快要辍学了。”

“听过Lush?”

“嗯,很不错的。”

“那么,我继续绕圈子,你呢?”

“我还是陪你绕圈子吧,我头一次遇到喜欢Lush的人呢。”

“我也是。”

夜晚很冷。女孩的校服里面就是一件汗衫,印着格瓦拉的头像。她的身材有点胖墩墩的,还是青春期的那种肥,格瓦拉被她的胸部撑起,很滑稽地咧着下颚。得是D罩杯吧,我不怀好意地想。

她觉得冷了,抱着胳膊搓了搓,接着把裤腿放了下来。

我说:“深更半夜在路上,还喝醉了睡觉,这很危险哟。”

她满不在乎地说:“每个人都这么说。你算客气的,我爸妈直接说我是不良少女。其实我也不是每回都喝醉的,又不认识什么流氓土匪,典型的良家少女。”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烟,给自己点一根,又问我:“抽烟吗?”我说:“抽。”

于是我和一个如此行状尚且自称是良家少女的高中生,沿着学校的围墙,继续走。

“知道最近出过命案吗?”我说,“有一个专门拿榔头敲人脑袋的,敲的都是女孩子,在这一带活动。杀了两个人了。”

“老早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在念初中。”

“现在又出来了。”

我语气严肃,绝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哆嗦了一下,说:“真冷。”

“以后少来这儿,尤其半夜里。”我警告她。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色,况且被头发盖着。只觉得她在咝咝地吸气。转过一个弯,街道变窄,路灯更暗了,脚下平坦的柏油路变成了凹凸不平的石子路,已经到了工学院的后门处。那扇铁门长年紧闭,早已锈成了一团。路上没有人,我问她:“害怕吗?”她老实地回答道:“刚才走两圈都不害怕,现在有点怕了。”

“所以,以后不要出来闲逛。”我趁机说,“社会比你想象的复杂,不,不仅是复杂,而是可怕。世界比你想象的可怕。即使你有很好的直觉,外加很好的社会经验,很多时候还是会搞砸掉。最好还是回到学校里去,念书,玩,考个随便什么大学混几年,然后出来找工作。女高中生跑摇滚场子,喝醉了睡在马路上,简直是坏人的靶子嘛……”

她打断道:“我看出来了,我刚才就不应该过来喊你。被你吓了个半死,又教训个半死。”

我说:“这样比较好,别等我绕到第三圈的时候看见你趴在前面路上,脑袋开花了,还得我去报警。”

她说:“你真是个怪人,大半夜的出来绕圈子,你也许就是敲头杀手呢。”

我本想吓她一下,说我自己就是杀手,又觉得不合适,她若尖叫起来,真的有可能把宿舍里的人都吵醒。况且,虽然是个素昧生平的女高中生,走在黑暗的夜里也会有一种休戚与共的感觉。我说:“我是有点怪,但我不是杀手。放心好了。”

她说:“我当然知道你不是。敲头杀手都是些内心很压抑的人,不可能听过Lush。”

“奇怪的逻辑。”

继续绕圈子。

我问她:“为什么要辍学,家境不好?”

“家境没问题,父母都是公务员,念的学校是全市最好的,我是这所学校里最差的。”她拍拍自己的脑袋,“就是读不进书,无论老师讲什么都听不明白,用功也是白用,浪费时间罢了。已经旷课三天了,再不被开除就没天理了。”

“喂,你不会是离家出走的吧?”

“正是,大哥!”

她开始对我讲她的家庭。起初是为自己的离家出走找一个理由,后来完全变成了抱怨,其主题不外乎少女脆弱的心灵被禁锢并伤害了,一百个离家出走的少女中怕是有九十九个都会说出相同的话,电视剧和小说也都是这个套路。最后她总结道:“成人世界充满了虚伪,我不想长大!”

“日本漫画看多了。”我说。

“什么?”

“日本漫画里不都是这种套路吗?青春期拒绝长大,动不动就说成人世界虚伪,想要一个纯真的世界,认为是成年人污染了孩子们的纯洁。”

“难道不是吗?”

“那只不过是资本主义社会为了挣你们的钱,对你们进行的精神贿赂。事实上,这些观点都是资本家制造出来欺骗你们的。包括摇滚乐,你所喜欢的唱片也是资本家挑选出来卖给你的,顺从也好,叛逆也好,都是现行世界的合理体系。”

“听上去有点意思。”

“这是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才有的东西,纯属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但并不意味着就适合你。你要是什么证件都不带,出门就被城管送到收容所去了。唱什么摇滚啊,现实比摇滚刺激多了。”

“我看出来了,你是个愤青!”她哈哈大笑地说。

一共走了八圈。

我觉得腿酸,脚发木,除了冷之外,最要命的是饥饿感汹涌而来。“饿了。”我说。女孩说:“我都快冻死了,而且很困,三天没怎么睡了。”

我们停下脚步。停着的地方恰好是在杞人便利门前,店当然早已打烊了,惨白的路灯照着卷帘门,寒光闪闪的。女孩卸下双肩背包,从包里掏出一包苏打饼干给我,我顺便看了一看,包里装了不少唱片。

“离家出走带这些东西干吗?”

“我爸妈只要看见CD就会扔掉,还有日记本,藏得再好也会被他们找到,害得我只能带着这些东西出门——每天上学都带,乱七八糟的东西越来越多,光情书就有三十多封,后来索性连课本都不带了。”

“太不幸了。”我一边嚼着饼干,一边问她,“有手表吗?现在几点了?”

她掏出手机看了看,“快三点了。”

“给你爸妈打个电话,我送你回去,或者让他们来接你。太晚了,毕竟不太好,离家出走三天是个极限,估计你爸妈已经报警了。再不回去,家长就该急疯了。”

她把手机屏幕凑到我眼前,“大哥,停机了,看,中国电信的信号都没有了。我这个手机因为老是和男同学发短信,被我爸妈知道就不给我缴费了,平时就当闹钟,晚上还能做手电筒,就这点作用了。我的经济命脉已经被我爸妈给掐死了,现在最强烈的念头就是去打工,挣点钱,流浪流浪算了。”

我想嘲笑她,无论谁听见她用这种语气说“流浪”,大概都会嘲笑她。但有一个轻微却清晰的声音打断了我,是从身后马路的黑暗处传来的,叮叮的几声。她也听见了,回头往那儿看。

黑暗之处寂静一片,既看不清什么,也不复有声音传来。

“什么声音?”她压低嗓门问我。

“一元钱的钢蹦掉在地上了。”

她“噢”了一声,猛地明白过来,挺直了腰杆像是被电了一下。“你是说那儿有人?”

“不能确定。”我一直没动,站在原地向黑暗中凝视。那确实是钢蹦落地的声音,那种声音是独特的,甚至在喧嚣的街道上你都不会错过它。

我凝视着黑暗处,我想那个人也在看我。他隐身于其中,那么,权当这黑暗就是他的双眼吧。我等待着他从暗处走出来,露出他的眼睛,即使手里抄着榔头也没什么,这点距离用冲刺的话只需要五秒钟就能杀到我眼前,而我是不会逃跑的。

一阵风吹到我身上,黑暗依旧是黑暗。没有人出现,没有榔头,只有成人世界的虚无与我对峙着。

女孩紧张得不行,我却松弛下来,还记得继续吃手里的饼干。吃完了,我把地上的双肩书包拎起来,给她背上,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不过你得跟着我慢慢往后退,要是像刚才那种走法,保不齐被人敲一锤子。”

她说:“好吧,好汉不吃眼前亏。”

“现在和我一起竖起中指,用平静的声音对他说:傻逼。”

她哈哈大笑,向着黑暗,果断地做了这个动作。傻逼。真是个不错的女孩。

我把她带到了咖啡女孩的住所,这是我当晚唯一能去的地方了。咖啡女孩居然还没睡,拉开门,诧异地看着我。我把情况一说,她迟疑了一下,放我们进去了。

到了屋子里,女孩卸下书包,又跑出去上厕所,回来之后倒头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