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星决定向齐娜求婚。不知道他们睡过多少次,睡过了要结婚总之是件好事,但他好像是吃错了药,竟拽着我去了小广东的中介公司,齐娜正在里面和小广东接吻呢。老星大概是妒火中烧,说:“锅仔让我来问候你。”齐娜勃然大怒道:“滚出去!”五秒钟之后老星和我一起踏上了回寝室的路,听到身后传来小广东和齐娜哈哈大笑的声音。

像是应景似的,在我们快要走到学校大门口时,下起了暴雨。雷声滚滚,天色暗得没有边际,随着雨水倾盆而下又一点点变亮。我和老星躲在杞人便利店的遮阳棚下,各要了一听可乐、一包烟。

杞杞仍然是面无表情地坐在柜台后面看电视。很巧合,电视里在放一部莫名其妙的剧集,男主角将一个戒指奋力扔向大海,大概是失恋了。

老星说:“非得这么干吗?”

“你买戒指了?”

他像是掏零钱一样从裤兜里掏出一个丝绒小盒子,里面有一枚黄澄澄的戒指,款式相当老土,但看上去分量很足,还带标签和发票的,看来是新鲜出炉。

我捏起戒指看了看,说:“现在都流行铂金带钻的。”

老星说:“带钻的我肯定舍不得扔了。”

我说:“你也是脑子进水了,求婚跑到小广东那儿去干吗?你不会把她叫出来吗?”

老星说:“第一,我叫了她三次她都说没空,只有我去找她,能找到的地方只有那家破公司。第二,我觉得在这种场合下,她的选择更具有说服力,将来不会后悔。当然,我没想到场面这么不堪,你说他们接吻为什么不关门呢?”

我长叹道:“因为这种场面才是真的有说服力。”

我们几乎是同时把烟蒂弹到了路边的水坑里,同时又点起一根烟。雨水不管不顾地从天而降,杞人便利的地基低于街道,大概比排水窨井还要低一点,水很快就漫了上来,杞杞站起来,脑袋伸出柜台看水势。我顺手撸了撸这孩子的后脑勺,这几年没见过他把脑袋伸出柜台。他的头发蓬乱,我把它撸得更乱了些。他被我撸过之后,人还是趴在柜台上,却缓缓地扭过头来瞪了我一眼,缓缓地收回身体,又坐到了原来的地方。

我不是那种喜欢撸人脑袋的家伙,这一下纯粹是出于手顺。撸完了我就知道不对头,他头顶上有一块是软的,像小孩的囟门没有合拢的手感。

我问:“杞杞,你头顶上怎么回事?”

杞杞看着电视机不说话。老星想问我,我示意他不要插嘴,用很慢的语速对杞杞说:“杞杞,我妈是做医生的,我知道一点医学知识,你这个情况最好去医院做一个修补手术,像补锅一样用金属材料把头顶补起来。这样比较安全。”

杞杞转过头,看着我:“太贵了,做不起。”

“怎么会搞成这样?”

“榔头敲的,头上的骨头都碎掉了,医生把碎骨头一块一块地夹了出来,留了这么大一个洞。”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大概有草鸡蛋那么大。“医生说不做修补也能活下去,可是人就变笨了,最好开个烟杂店,不用动脑子也不用东奔西跑的。”

“什么时候挨的榔头?”我问。与此同时老星问:“谁敲的你?”

“念初中时候。”杞杞看看我,又转头回答老星,“就是那个人干的,后来被枪毙了。”

“看到凶手了?”

“没有,从后面敲的,看不到。”

“应该就是这么挨了一下吧?”老星把我推到前面,让我背对着他,他用拳头敲了一下我的后脑。我有意趔趄了一下,雨水漫到了我的鞋帮。

杞杞一直看着老星的手,过了很久,木着脸说:“太可怕了。”

“怎么确定是被枪毙的那个人干的呢?”我问。

杞杞思索了好一会儿,说:“他们都说是他。”

雨停时,我和老星往学校里去。

老星忽然说:“敲头的那个,他不是只敲女人的吗?杞杞是男的,对吧?”

“我也在想这个事。”

“有什么启发?”

“说实话,完全糊涂了。”

晚上我和老星躺在寝室里,都不说话,比我一个人在时还安静。后来有个男生推门喊我:“夏小凡楼下有人找。”我正想问谁那么大牌,敢把我喊下去说话,该男生已经走得没了影子。我从床上下来,天气已经热了,我趿了双拖鞋便走下楼去。

男生宿舍楼下光线晦暗,并没有我认识的人存在,我在门口绕了一圈,点了根烟,忽然齐娜从侧面闪了出来,冲我招了招手,随即便消失在黑暗的树丛里。我跟了过去。

齐娜穿着一身很不错的职业装,看来是去参加面试了。我故意说:“哟,换季了,红色大衣穿不上了。这套衣服是谁给你买的?”

齐娜说:“甭跟我耍贫嘴,我拿到小广东的业务资料了,小白的记录就在这里面。”说完递给我一张软盘。

我捏着这张软盘,觉得事情出了差错。

“你和小广东那样热吻,到底是为了这张软盘呢,还是为了你德国公司的职位?”

“两者兼而有之。”齐娜说,“也可能是我爱上他了。”

“不爱老星?”

“也爱。”齐娜说,“最爱的是你。”

“我无言以对。”我说。觉得有点对不起她,为了这张软盘和小广东激吻,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因素,都让我有一种负罪感。

“请你吃饭吧。”我说。

吃宵夜的时候聊起小广东。

“一直不喜欢这个人。”我说,“没有什么具体的原因,和他不是很熟,总觉得他面容模糊,有一半脸隐藏在黑暗中,如果他杀了某个人,公安局来找我了解情况,我恐怕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描述不清楚。”

“因为不了解所以不喜欢?”

“倒也不是。”

“直觉?”

“不是,我这个人直觉很差的,凡事做判断总有一点具体的原因。”

“因为他吃猫?”

“那恐怕又太片面了。吃猫的也不都是坏人。”

“搞不懂你。”

“我也搞不懂你咋会喜欢一个吃猫的人。”

“他没有谣传得那么残暴,谁没事天天吃猫啊?”

“吃过一个,最起码吧?”

“我从来不问他这种事情。”齐娜说,“我只管达到我的目的,德国公司,顺便拿到你要的数据。”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德国公司的事情搞妥了吗?”

“什么时候我把他搞妥了,他就把工作的事情搞妥了。”齐娜说,“你不就是想知道这个吗?反正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去找小白吧。你肯定爱上小白了,没见你为谁这么卖力的。”

“没有爱上她。”我干巴巴地说。

“有些事情藏在你心里但你未必会知道。”

“我心里的事情我全知道,你要是像小白那样失踪了,我也会来找你的。”

“这算是甜言蜜语吗?”齐娜冷笑道。

“有点儿。”

“还有半个月就拿毕业证书,到时候一切赌咒发誓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她说得对,这一下子提醒了我,我只剩下两周的时间。不管是小白还是其他什么人,两周之后,世界将颠倒过来,或者说,世界将恢复它本来的面貌。这有点像找工作时经常被提到的deadline,人们无法为自己的内心像电脑那样分区,因此只能设定一个又一个的deadline,让自己找到具体的方向。

沉默了一会儿,我很突兀地说:“老星给你买了戒指。”

“戒指?”

“结婚戒指。错了错了,应该说是求婚戒指。”

“好看吗?”齐娜的语气不像是在问一枚指向于她的求婚戒指,倒像是一卷卫生纸、一双运动袜。

“有点老土,黄金的。”我老实地说,“不好意思,按说不该告诉你的,把你的惊喜都给毁了。”

“套得上我的无名指吗?”

“不知道。”

齐娜举起她的左手,那只手的四根手指沿着第二道关节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变形,在打牌的时候我们都曾经看到过,两年前被校长的别克轿车压的。她阴郁地说:“你知道那家德国公司为什么没有录用我吗?因为我的手,打字速度不行,一分钟只能打二十个汉字,做不了文秘。这是小广东告诉我的。”

我看着她的手说不出话来。她近乎是得意地笑了笑,说:“什么时候一起去祭猫吧,你还记得我把它埋在哪儿了吗?”

“树林里。”

“具体的位置?”

“那得去了才知道。”我说,“它不一定会愿意见你,你这个和屠猫人接吻的家伙。”

“你真是个臭嘴!我不和你去了!”

依旧是那家位于六楼的网吧,我把软盘交给了账台后面的女孩,她在主机上替我把文件拷下来,传到我的电脑上。软盘里仅有一个EXCEL文件,我关了IE,打开EXCEL,仔细地看了起来。

这份客户资料大概足够让我去开一家相同的中介所了。第一部分是房地产中介,第二部分是劳务和职业中介,最后一页是家教中介。上家和下家的联系方式俱在,历史记录也清清楚楚,我暗赞齐娜,够可以的,基本上把小广东的公司都搬了出来。

我在第三页上找到了小白的名字,不过,她的纪录是残缺的。对应的地址是“第五街6弄1号楼”,没有详细的门牌号,也没有对方的姓名。有一个电话号码,我借了网吧的电话打过去是空号。文件显示小白在那里做过四次家教,但没有具体的日期。

这个地址我用脑子就能记下来。我到账台上付钱。

女孩一边收钱,一边问我:“还以为你毕业了呢。”

“还得有几天。”我笑笑说,“说不定还有机会再来打打游戏。”

“上星期接到拆迁通知书了。我这儿明天关张,机器都搬到亲戚家里去,本来想办一张网吧营业执照,可是太贵了。”女孩叹了口气说,“没办法啦。想要旧电脑的话,我可以送你一台。”

“我要出远门呢。”

“也对啊。”脸色苍白的女孩,目光越过我,望向我身后的网吧。在那里,几台旧电脑、几把破烂不堪的椅子组成了令人心碎的风景。“祝你顺利。”她说。

“你也顺利。对了,第五街在什么地方?”

“从来没听说过,纽约吗?”

“纽约只有第五大道,没有第五街。”我接过她递来的软盘,天知道,T市怎么会有用数字来命名的街道?

楼道里照例是一片黑暗。我摸出打火机,时不时地打亮一下,借着微暗的火光,看着脚底的阶梯,半盲半猜地走了下去。

走到一楼的时候,我再次感到了有人在暗处,这感觉非常不好。我用打火机照了一圈,除了几辆旧自行车外,再无他物。外面下起雨来,我顺势给自己点了根烟,冒雨往学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