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西甲喇嘛已经想到,容鹤中尉不可能永远平静寂寞地待在桑竹庄园,总会有人过问他的事情,但没想到过问的不是容鹤中尉帮助西藏人的功劳,而是他的罪状。西甲喇嘛听桑竹姑娘说,抓走容鹤中尉的既有喇嘛也有藏兵,口口声声说着“噶厦”,便直奔大昭寺噶厦成员办公的地方。

但在这里,他根本找不到一个能够做主或者愿意听他说话的人。他喊起来:“我是前线总管西甲喇嘛,知道吗?你们抓走的英国人在哪里,我要见他。”

有几个喇嘛笑了:“什么前线总管。前线在哪里?前线都没有了,还要什么总管?”

西甲说:“不管前线有没有,达赖喇嘛的黄绢旨命不会没有吧?”

几个喇嘛都说:“那你就去找达赖喇嘛,我们没看到过什么黄绢旨命。”

西甲喇嘛没了办法,骂骂咧咧走出大昭寺,带着等在门口的桑竹姑娘,去策墨林找尊师沱美活佛想办法。

沱美活佛听了后长叹一声说:“西甲喇嘛,灾难离你越来越近了。还有姑娘,看来你谁也不能跟了,跟谁都是灾难。赶快走吧,远远地离开拉萨。”

西甲说:“尊师啊,你就说容鹤中尉的事,不要说我们的事。”

沱美生气地说:“现在的噶厦,没有一个管事的,你去大昭寺干什么?”

西甲说:“我不给容鹤中尉说情,还有谁能给他说情?”

沱美让人拉来两匹马,带着西甲喇嘛要去布达拉宫,看到桑竹姑娘跟在后面,慈祥地说:“你不要去了,布达拉宫不是女人去的地方。”

布达拉宫彭措多朗大门口,守门的喇嘛也不认他这个前线总管,死活不让进。沱美活佛只好自己进去,嘱咐西甲喇嘛在门外台阶上耐心等待。

很长时间沱美活佛才出来,脸色阴沉地说:“容鹤中尉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他作为战争罪犯,是杀了不少西藏人的,从战场回来的人都知道。”

西甲说:“我不能不管,他一趟趟往宗山城堡送水,命都豁出来了。他救了桑竹姑娘,是桑竹姑娘的恩人。他背叛了洋魔,就是我们的人了。”

沱美说:“这些我都说了。但功和罪互相一抵消,他又不是我们的人了。容鹤中尉必须离开西藏。现在的问题是,谁能给他做保人,没有保人,他还是要被关起来的。”

西甲说:“我呀,我就是保人。”

沱美说:“你不能做保人。你是迪牧活佛的人;你作为前线总管没有打败洋魔,让洋魔牛羊似的一群一群开到了拉萨;你让那么多西藏人死在了洋魔的枪炮底下;你擅自烧毁了村舍、颇阿勒庄园、青稞地;你怂恿贱民抢砸官府和庄园;你还有放跑敌首之罪,本来戈蓝上校已经落入网中,你却慈悲得超过了菩萨,结果让他们卷土重来。这些账还没跟你算呢,你又想做洋魔的保人了。想收拾你的人就等着你有多多的把柄呢。西藏的规矩是,保人承担被保人的所有罪责。就算容鹤中尉听话地离开西藏,他也会把自己过去的罪过全部留给你。恨你的人想什么时候收拾你就什么时候收拾你,你知道吗?”

西甲说:“这个嘛,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尊师,这样不好,那么多的事情都放在了我身上,我成达赖喇嘛了。我是迪牧活佛的人,但他圆寂的时候没有带我上天,我就是尊师你的人了。我是前线总管,达赖喇嘛的黄绢旨命不会不算数了吧?这次没有打败洋魔,下次就打败了,他们要是不信,就让我再打一次试试。那么多西藏人死了,我也想死了。烧毁村庄和颇阿勒庄园是我的战略战术,没有战略战术怎么打洋魔?抢砸官府和庄园是因为官府宁肯把粮食送给洋魔也不发给贱民,贱民要打仗,不能一仗没打就先饿死吧?放跑戈蓝上校不对吗?要是不对下次就不会放跑了。慈悲超过了菩萨就是大菩萨。尊师,我还是想当保人。”

在西甲喇嘛的一再要求下,沱美活佛返回布达拉宫,也不知他见到了谁,出来时身后跟着七八个精壮喇嘛。为首的胖喇嘛恭敬地让他们师徒在之字形的石阶下面等着,他们去布达拉宫下面的夏钦角牢房提出了容鹤中尉。

胖喇嘛边走边用英语说:“我再说一遍,你必须马上离开西藏,现在就离开,哪儿也不能去,就从布达拉宫走,往你们英国走。”

容鹤中尉说:“我要是不离开呢?”

胖喇嘛说:“我们接到的命令是驱逐出境,你不走是不行的。你对我们来说活在西藏就是麻烦。我们会派人一直跟着你。快走吧,万一命令有变化,你会死在这里的。到那个时候我们就不好说话了。”

容鹤中尉又问:“谁在下命令?”

胖喇嘛说:“这个我们也说不清,我们的头顶有太阳有月亮还有满天的星星,哪个的命令我们都得听。”

在两个喇嘛的押送下,容鹤中尉只能走了。他跟西甲喇嘛告了别,又询问桑竹姑娘在哪里。刚问完,就看到桑竹姑娘正在不远处的雪村巷道里朝这边张望,便大步走了过去。西甲喇嘛也想跟过去,却被胖喇嘛拦住了。胖喇嘛面上带笑,口气却是不容置辩的:“西甲保人,你得跟我们去夏钦角牢房。”几个精壮喇嘛立刻过来,撕住了西甲喇嘛。

桑竹姑娘看见了,跑过来喊道:“西甲,西甲。”

西甲挥手道:“桑竹啊,你快快跟他去。”

桑竹姑娘说:“西甲你什么时候出来?我等你。”突然又想到,她已经没有资格也没有心情等他了。已是一个被十字精兵污脏的人,她绝不想再去污脏心爱的男人、干净的喇嘛。

西甲似乎看懂了她的心,笑着说:“我已经是保人了,我保佑你们吉祥。忘了我吧桑竹姑娘,我到底是个喇嘛,不能跟你在一起。”他突然感到胸腔里一阵酸涩和潮湿,眼泪哗啦啦流下来。不期而至的悲伤让他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自己很可能再也见不着桑竹姑娘了。

几个喇嘛推搡着西甲。桑竹姑娘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

沱美活佛催促道:“姑娘,你赶快离开这里,千万不要跟着那个英国人走。”

桑竹姑娘没有听沱美活佛的,她跟上了容鹤中尉。

容鹤中尉知道她心里惦记着西甲喇嘛,直截了当地说:“我们必须放弃西甲喇嘛,不然我们走不了。”

桑竹姑娘说:“我们走了,他会死的。”

桑竹姑娘藏语夹杂着英语。荣鹤跟桑竹学藏语,桑竹跟他学英语。

容鹤中尉说:“是因为我们而死,还是西藏方面本来就想处死一个打了败仗的前线总管?”

桑竹姑娘摇摇头,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太复杂了。

容鹤中尉说:“我看是后者,我们就是不离开西藏,西甲喇嘛也会受到惩罚。”

桑竹姑娘不说了。一行人默默走着。

押送容鹤中尉出境的是几个喇嘛而不是全副武装的藏兵。说明西藏方面没有把他当做敌人对待,也不想引起十字精兵的警惕和激烈反应。但喇嘛的思维里没有世俗的情分,当他们决定把这个死心塌地跟着英国人的姑娘抓起来时,丝毫没有顾及容鹤中尉的感情,更没有想到,如果桑竹姑娘不跟着容鹤中尉,容鹤中尉就不会走。

功德林到了。喇嘛们提出休息。一个喇嘛跑进功德林,对管家说:“太难看了,一个西藏女人,跟着一个英国人,而且在西藏的土地上。真是丢脸啊,她丢的不是她的脸,是西藏的脸。抓起来吧。”

功德林管家说:“抓起来?放到哪里?”

喇嘛说:“交给藏兵。洋魔霸占了多少西藏女人,我们的藏兵却常常是轮不上的。把这个瞎狗一样跟着英国人跑的女人交给藏兵去收拾。”他扇了一下自己的嘴,心说一个喇嘛居然有这样的想法,真是罪过。但这样的想法也许才是最解恨的想法。

功德林管家恨死了英国十字精兵,对一个西藏女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追随英国军官,更是气上加气,咬牙切齿地说:“好主意。我们收拾不了洋魔,还收拾不了一个讨好洋魔的西藏女人?”立刻派了几个喇嘛,跑出去,把桑竹姑娘绑了起来。

桑竹姑娘没有惊慌,几个气势汹汹的喇嘛一到跟前,她就想起了沱美活佛的话:“看来你谁也不能跟了,跟谁都是灾难。”

容鹤中尉吃了一惊:“不不不,你们不能这样。不是因为她我怎么会帮助西藏人?她要送我走出西藏,没有她我一路上怎么办?”

桑竹姑娘似乎意识到这就是永别,凄凉地喊起来:“容鹤先生,中尉,中尉,你走吧,一个人走吧,我在心里给你念‘嘛呢’,我用所有的‘唵嘛呢叭咪吽’祝愿你。”说着就哭起来,被泪水浸透了的湿漉漉的“唵嘛呢叭咪吽”就像悲歌一样飘然而出、随风而逝。

容鹤中尉也哭了。桑竹姑娘的话里有英语也有藏语,但是他全懂了。他喊着:“桑竹,桑竹,上帝啊,佛啊,救救这个姑娘。”

没有人理睬他喊什么。容鹤中尉看到桑竹姑娘被抓进了功德林,便不顾一起地追了过去。喇嘛们拦的拦,抱的抱,把他摔倒在地。

容鹤中尉爬起来,疯了似的吼叫着,突然转身,朝前狂奔而去。

押送的喇嘛们没想到,容鹤中尉居然会朝次松塘军营跑去。他们没有带枪,只能靠双腿追撵。可是宽大的袈裟拖拽着他们,他们越跑越慢,眼看着容鹤中尉消失在了军营里。他们喘着粗气停下来。“怎么办?怎么办?”为首的喇嘛自己给自己说,“让这个英国人去吧。他已经背叛了十字精兵,现在跑回去,不死也没有好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