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甲喇嘛被容鹤中尉和桑竹姑娘从宗山城堡的死尸堆里救下山后,一直在白居寺养伤。十字精兵抢走了所有的金银珍宝,却留下了曼巴扎仓里的所有藏药。藏医喇嘛就用这些药,又是外敷又是内服地给他治疗,还做了取出弹头弹片的手术,总算渐渐好起来了。之后他在桑竹姑娘和容鹤中尉的陪伴下,回到了拉萨。桑竹姑娘要他住在桑竹庄园,他想了想,没有答应。还不知道自己命运如何呢,怎么能牵连桑竹姑娘?再说,中间还有容鹤中尉,他已经明白容鹤中尉的意思了。他住进了拆毁后的丹吉林。仅存的供奉旦巴泽林铜刀护法的护法神殿,成了他的栖居之地。

丹吉林摧毁后,僧人都被分流到拉萨三大寺严加看管,这里再也没有别人。西甲实际上成了守寺的喇嘛,每天除了点灯拜神,再就是扫地抹桌。一个在前线叱咤风云的前线总管,回到拉萨后,竟然寂寞成枯,清净得只有麻雀的叽喳来打扰他。他当然并不意外,十字精兵开进了拉萨,抗英战争失败,那么多西藏人惨死在战场,而他却依然活着,能有这样的结果就不错了。他不会从政治、经济的角度去考虑战争的失败,只觉得是自己的问题:一个被达赖喇嘛任命的前线总管,做不到达赖喇嘛说的“寸步不让,寸土必争”,那就是对不起达赖喇嘛,就应该受到惩罚。

西甲喇嘛在旦巴泽林铜刀护法神面前说:“达赖喇嘛就像冬天宽容着牛粪火,没有把一切冻僵。首席噶伦顿珠被逮捕了,日囊旺钦、当周活佛、江孜宗本岩措都被打死了,连前摄政王迪牧活佛也都在战争失败之后圆寂了,而我却好好的,不仅我的命长,还能这样清净地过日子。这日子也太清净了。”似乎这句话刚说完,清净的日子就结束了。

一切智·虚空王浪喀加布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还是穿着不僧不俗的紫色氆氇袍,虽烂却干净,愈加浓烈地散发着阵阵原野的草香。不同的是光头上长出了一层短粗密集的头发,黄黄的,如同洒了一层金粉,让人觉得他好像又年轻了。一百多岁的年轻人,来到西甲喇嘛跟前,露出天生的顽皮,嘿嘿嘿地笑。

虚空王说:“喂,西甲喇嘛,你为什么没有把洋魔赶走?你不仅不赶走,还想方设法给他们提供方便。十字精兵是你放进来的吧?马翁牧师是你请进来的吧?容鹤中尉是你带进来的吧?没有达思牧师的‘吉凶善恶图’,洋魔说不定连春丕都到不了。谁献出了‘吉凶善恶图’?这个人和达思牧师走到一处了。”

西甲喇嘛说:“噢呀大师,佛给佛说话,佛才能听得懂。我是一片黄泥臭水,照不出星星的光亮。春蚕能吐丝,那是生就的本领。我办了些蠢事,那是偶尔的巧合。大师,你能不能说几句让我高兴的话?”

虚空王说:“不能,西甲喇嘛。你违背了一个修法人的二十五禁行,没有守住佛性,你要付出代价。西藏是佛地,谁来了都得信佛,要是不信,他就待不住了;要是待住九九藏书了,说明人家信了,多一些佛教徒岂不更好?你呀,打什么仗。战争不是上帝和佛陀发动的,更不是上帝之徒和佛陀之徒能够参与的。死了那么多人,西藏的天空到处都是冤屈的灵魂,你是要承担责任的。西甲喇嘛,赶快离开这里,去看看容鹤中尉和桑竹姑娘还在不在桑竹庄园,我要在丹吉林……”他看看不远处,突然压低声音说,“我要在这里给英国人造一尊神像。”

西甲喇嘛这才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些人,为首的是金匠大头领巴杰布。

这支齐全庞大的修庙塑像队伍,一直跟着虚空王,从朗热高地到拉萨,沿途造了好几座庙、塑了几十尊佛像,规模虽然都不大,却让工匠们忙得不亦乐乎。塑像中除了马头、牛头、猪首、鸦首四大退敌金刚,最主要的是一尊谁也不认识的神像。神像以虚空王的蓝图为依据,蓝图就在他脑子里,所以叫意图更准确。胖瘦程度,高矮尺寸,眼睛多大,鼻子多高,头发如何披纷,嘴巴如何冷峻,腿脚如何弯曲等等,都由虚空王说了算。最初几尊塑得很艰难,虚空王怎么也不满意。后来工匠们熟练了,也就麻利快捷起来。但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神的塑像,只觉得怎么看都不像西藏人,也不像印度人。请教虚空王,虚空王深沉地不回答。

西甲喇嘛打了愣怔,吃惊虚空王居然要给英国人造一尊神像,这不是叛变西藏是什么?但他来不及质问虚空王,就被虚空王推走了:“快去,快去。”

西甲喇嘛疾步走去,焦急地想:容鹤中尉和桑竹姑娘怎么了,为什么不在桑竹庄园?

塑像的材料都带来了,那么多工匠七手八脚,一尊站在高高的祭台上的神像很快立了起来。就在丹吉林的废墟中央,一片清理出来的平地上。工匠们塑像的时候,虚空王去了一趟次松塘军营,邀请戈蓝上校前来参观。

戈蓝上校一见他就惊叫起来:“我认识你,你能在燃烧中升天。你还想让我踩踏你的身子吗?”

虚空王说:“不了。我来告诉你,我是一个欢迎十字精兵占领拉萨的喇嘛。不相信吗?跟我去看看就相信了。”

戈蓝上校说:“欢迎十字精兵?达赖喇嘛会处死你的。”

虚空王说:“达赖喇嘛?他敢处死我?我早已是一个死去的人了。”

戈蓝上校生怕有诈,带了许多全副武装的英国人来到丹吉林,恰好神像刚刚竣工。戈蓝上校愣住了,所有的英国人都愣住了:耶稣基督?即使在英国也没有这么神似这么高大的耶稣塑像。“上帝啊。”戈蓝上校看看虚空王,再看看那些工匠,紧张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没想到,真有欢迎我们来拉萨的喇嘛。这尊耶稣基督的圣像就是证明。你为什么不背弃佛教,穿上道袍,做我们的牧师呢?”

虚空王哈哈大笑:“做喇嘛和做牧师有什么区别?”

戈蓝上校说:“耶稣基督带给世界上帝的福音,它让我们强壮文明,所向无敌,死后进入天国。”

虚空王说:“活佛喇嘛带给世界佛陀的福音,它让我们修心向善,生死度外,脱离轮回。”

戈蓝上校说:“也许佛陀有福音,却只能让西藏逢战必败。”

虚空王吹口气,像是要把对方的话吹散:“不说这个了。你们觉得这里还缺少什么,我非常愿意效劳。”

戈蓝上校说:“教堂,在耶稣圣像的上面,应该有一座教堂。”

虚空王指着身后齐全庞大的修庙塑像队伍说:“这里有西藏最好的工匠。我们现在就可以动工,就用拆除丹吉林的木料和石头修建教堂吧。如果你能再派一些挖地基、搬石头的士兵,教堂明天就能起来。”

戈蓝上校说:“看样子达赖喇嘛做了件好事,他摧毁了丹吉林,却成全了一座教堂。”

教堂盖起来了,虽然只是一高一矮两间房子,却修得有模有样,尖塔、坡顶、门廊、椭圆的窗户、牧师讲台、忏悔室,靠里正中就是那尊耶稣基督的塑像。

戈蓝上校高兴得都忘了失眠带给他的痛苦,连连赞叹,对虚空王说:“喇嘛你真了不起,你好像很熟悉教堂。”又转向身后的十字精兵,大声宣布道,“这是一个重要开端,甚至比十字精兵占领拉萨都重要。我们将从今天开始,把上帝的福音传遍西藏。这个教堂,就叫拉萨教堂。”

唯一缺少的,就是主持教堂的牧师。

戈蓝上校说:“本来我们是有牧师的,有马翁牧师和达思牧师,一个不知去了哪里,总也找不见;一个离开拉萨去了工布江达。看来,在真正的牧师入住之前,必须由我来代理牧师了。”这么说着,他就走向讲台,开始布道。

虚空王悄悄走了,所有的工匠都跟他走了。等戈蓝上校布完道时,拉萨教堂里就只剩下了十字精兵。而在教堂外面,簇拥着不少西藏人。他们好奇而虔诚,观察着,议论着,纷纷把额头碰在教堂的墙壁上,以示膜拜。恍惚之间,戈蓝上校觉得他已经拥有了第一批西藏教民。西藏人以无与伦比的热情,正在自发地皈依耶稣基督。

此后的两天,拉萨教堂十分热闹。更多的西藏人来到了这座新起的建筑前。等戈蓝上校带着十字精兵,再次走进拉萨教堂,要跟部下布道时,发现拉萨教堂已经消失了。不,不是教堂消失,建筑还是原先的建筑,圣像还是原先的圣像,但作为上帝福音堂的意义却一点也没有了。圣像披上了彩缎、哈达和珠宝,祭台前摆着一溜儿酥油灯和七珍八宝的佛供。教堂的墙上,挂上了佛祖功德故事和莲花生大师降魔故事的唐卡,梁上悬挂着经幡。经幡绵延到门外,把整座建筑都装饰起来了。很多西藏人簇拥在门内门外,念着经,摇着嘛呢轮,或者跪下磕头。几个喇嘛盘腿坐在祭台前他们自己带来的卡垫上,每人腿上放着一沓长条经文,抑扬顿挫地念着,不时地摇晃着金刚铃:当啷,当啷。一切都是心照不宣的,佛法僧三宝转眼就齐全了。

戈蓝上校让翻译问问这些西藏人为什么来这里。

一个西藏人兴奋地说:“野苏吉度,野苏吉度,大大的护法神,多多地保佑哩。帽子抹掉,赶快跪下,你们不跪下,护法神就不高兴了。”听他的口气好像这个叫野苏吉度的护法神,本来就是属于西藏、属于丹吉林的,丹吉林一摧毁,他就仗义地站出来,要造庙护法,恢复丹吉林的威严了。是的,在西藏人眼里,这拉萨教堂不是人盖的,是野苏吉度大护法神自己盖的。

野苏吉度,上帝的儿子成了佛的护法神?

戈蓝上校呆愣着,突然听到一阵如风如雨的经声猛然响起,魔咒出现了,多少日子一眼未合的痛苦锋利地切开了麻木的神经,一阵尖锐的疼痛出现在脑子里。他眼前一片空洞,什么也没有,没有耶稣基督、拉萨教堂,也没有西藏,只有一股强大的气旋,旋走了他心中的上帝。他在无边落寞中挺立,他成了荒凉本身,一任灵魂飞去,满目空旷。他突然意识到,佛的包容超过了一百个上帝。西藏是一个有能力改造一切的地方,任何外来的神,不管有益无益、有害无害,最终都会变成佛的护法神。他转身就走,没走几步,一头栽倒在地。

十字精兵抬起戈蓝上校,朝次松塘军营飞奔而去。

在野苏吉度大护法神和他的护法神殿耸立起来没多久,就从西藏的民间艺人那里产生了关于野苏吉度的古老传说:很久很久以前,观世音菩萨第一次来到雪域上空,看到野苏吉度山的山神称霸一方,为非作歹,就让莲花生大师从印度乌仗那赶来雪域收服此恶霸山神。莲花生大师风驰电掣而来,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搏斗,终于降服了野苏吉度山神,让他变成了佛教在西藏的大护法神、善良有益的化身。

要问野苏吉度山在哪里?有人会十分肯定地回答:在雅鲁藏布江的源头、冈底斯山的怀抱里。

在西藏,传说是最牢固的历史和最确凿的证据,谁也抹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