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入宗山城堡,看到盘踞在这里的竟是卡奇大佐和他的司恩巴人,容鹤中尉就在心里惊呼一声:上帝啊,这是撒旦的安排。他立刻对比了一下自己和卡奇大佐的实力,吓了一跳:如果打起来,三个司恩巴人将对付一个英国人。所以从那一刻开始,他就时时处在警觉当中,总觉得如果这座城堡里不发生十字精兵之间的互相残杀,那才是一件奇怪的事。警觉一直持续到现在,十多天过去了。

十多天里,司恩巴人依仗人多,占据着大殿和大殿之上的二层小殿以及房顶和箭楼,只把南边两个偏殿让给了容鹤中尉的人。阻击西藏人进攻的主要是卡奇大佐的司恩巴人,他们在房顶和箭楼派了人,轮换着昼夜值班。一旦发现有西藏人冲上来,就点着早已捆扎好的火药包扔下去。火药包小山一样堆积在房顶,靠了它们的威力,卡奇大佐并不担心西藏人会攻上来。因此他现在的多一半心思已经离开西藏人而集中在容鹤中尉身上。

都在一座城堡里,容鹤中尉和卡奇大佐没说过一句话。部下之间也没有任何交流。双方往死里沉默着,但沉默的只是声音而不是仇恨。仇恨锁定了时间,彼此的冷视和挑衅就像刀剑无声的比拼。所有人都意识到: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很快就会发生。

城堡的外面阳光灿烂,内部却阴森恐怖。

都在忐忑不安中等待,都知道头顶悬着灾难却无法断定什么时候降临。空气在阴险中回荡,昏暗的光线让气氛格外肃杀,谋害潜藏在飞尘里,闪闪发光的是随时都会爆发的惊骇。

卡奇大佐告诫他的人:在我们司恩巴人的意识里,你打死我们三个人,我们就要打死你三十个人。三个兄弟的血不能流在复仇之神不理不睬的地方。

容鹤中尉试图在部下心里唤起高等种族的意识,一再地说:这些雇佣军,野蛮人,不仅轮奸了属于我们英国人的西藏姑娘,还想在戈蓝上校面前代替我们成为嫡系部队,好像我们英国人才是雇佣军。大家准备好,可能要流血了,这个阴郁的城堡里,有一股强烈而恒定的死亡气息。

互相不说话,也不会走到对方的地盘上。只有一个地方是双方都要去的,那就是地下窖水。走向窖水的门在大殿和南边两个偏殿的中间,恰好处于双方的中间地带。进去窄窄的门廊后,有七个拐弯组成的通道,通道尽头便是切入地下的大水窖。取水的人必须沿石梯下去大约五十米,才能站到能够舀到窖水的平台上。虽然叫窖水,却不是通常用地窖储存的雨水,而是渗出来的地下水。大水窖严格地说就是深藏在城堡里的大水井,可见最初修建宗山城堡的目的,就是为了长久坚守在这里。

司恩巴人和英国人每天都要取水,每天都可能在狭道里、石梯上、平台中相逢。平安无事,仇恨的表现依旧是沉默。

突然,这一夜,容鹤中尉发现,去取水的两个英国士兵在绰绰有余的时间里没有回来。他又派了两个人去寻找,这两个人也没有回来。他立刻意识到,仇杀和死亡开始了。他本来以为,一旦开始,司恩巴人就会端着枪冲过来。所以他准备好了应对公开的挑战,机枪架起,子弹上膛,派出哨兵严密监视对方动静,没想到却是暗杀。他很后悔自己没有先下手为强,对手比他们更阴险地潜伏在取水线上,他们要么等着渴死,要么去送死。

容鹤中尉从偏殿门缝里看到,大殿里正在发生变化,西藏人的辎重变成了匍匐射击的掩体,几十支来复枪和四挺机枪对准了南边两个偏殿。暗杀正在进行,公开的对抗也已经摆明,他唯一的选择就是迎战,唯一的结果大概就是死亡。既然只能这样,那就不能继续等待了。

容鹤中尉对部下说:“戈蓝上校要我们坚守二十天,这个时间太长了。如果我们守在偏殿里,不是被司恩巴人打死就是渴死;如果我们打死守门的司恩巴人,跑向城堡大门,大约四十步的距离中,我们不一定全部被打死。但一出城堡大门,就又会被西藏人打死。你们说,你们是想让司恩巴人打死,还是想让西藏人打死?”

部下们沉默了一会儿,都说要是被西藏人打死,还能说是为了上帝,为了大英帝国;要是被司恩巴人打死,那算什么呀?

容鹤中尉点点头,下达了开枪射击的命令,突然又说:“慢。”

他看到城堡的大门被打开了,几个司恩巴人跑了出去。一会儿,他们又跑回来,抬着一个女人来到大殿中央。

劫持了女人的司恩巴人都说:“快来看看啊,她比上次那个漂亮多了。”

女人被丢在地上。她挣扎着站起,愤怒地面对着司恩巴人。

许多司恩巴人愣住了,尤其是卡奇大佐,半晌无语,仿佛说:真美。

“原来是她?”终于有人从她的美丽中认出了她。他们的三个兄弟就是因为轮奸了她,才被容鹤中尉打死的。

“哼哼。”一声冷笑像牦牛打喷嚏一样,从卡奇大佐的鼻子里喷了出来。

桑竹姑娘突然四下里看了看,尖叫着拔腿就跑。她似乎惊恐万状,慌不择路,逃跑中看错了方向,没有跑向城堡大门,而是跑向了大殿和南边两个偏殿的中间,那个窄窄的门廊,通往地下窖水的取水之门。

但是她没有来得及跑进门去,就失去了自由。从取水之门里跳出一个司恩巴人,满怀抱住她哈哈大笑:“我的,我的。”

司恩巴人没想到,就在这时,对面两个偏殿里的英国人蜂拥而出,举枪朝着他们一阵猛射。

司恩巴人的还击相当迅速。终于打起来了。城堡里头,十字精兵内部,英国人和司恩巴人,为了女人的仇恨再次爆发。

容鹤中尉丢开自己的队伍,扑向桑竹姑娘,一枪打死了那个仍然抱着桑竹姑娘的司恩巴人,拉起她就跑。他要拉着她跑向距离最远的城堡大门,却被她拼命拽进了近在咫尺的窄窄的取水之门。

“这里危险,不能进去。”容鹤中尉急切地喊着。

桑竹姑娘从他的动作中知道他在说什么,使劲甩开他:“别管我,别管我。”

容鹤中尉也听懂了,大声说:“美丽的姑娘,我不能不管,你是我的,我的。”

这时有个司恩巴人举着火把从幽深的通道里跑了出来。容鹤中尉抬手一枪打倒了他,走过去摸摸,确认死了,然后抱起拼命挣扎的桑竹姑娘,冲了出去。但是他已经出不去了,司恩巴人和英国人还在交火,如果跑向城堡大门,就必须穿越子弹穿梭的整个大殿,他们不是被司恩巴人的子弹打死,就是被英国人的子弹打死。容鹤中尉蹲踞在地上,有力的大手控制着桑竹姑娘,观察着前面,又警惕着后面。他担心从取水通道里再冒出司恩巴人来。

桑竹姑娘急切地说:“你们,打不过他们。”

的确如此,英国人已经死了一堆。城堡大门仍然紧闭着,说明到现在还没有一个英国人跑出去。

桑竹姑娘指着后面说:“城堡还有一个出口,就在这里头,这里头,出口。”她坐了个爬进爬出的动作,“你跟我走,我保证你活着出去。”

容鹤中尉听懂了,犹豫着,不想丢开自己的士兵,跟这个女人走。可是所有的英国人都已经冲向城堡大门,他跟他们实际上已经失去了联系。

“走不走?你不走,就放开我。”桑竹姑娘大声说。

城堡内的枪弹还在爆响,戈蓝上校只好听从桑竹姑娘的。两个人沿着幽深的取水通道朝前摸去。

通道里有七个拐弯的地方,容鹤中尉觉得每个拐弯处都可能潜伏着司恩巴人,就把桑竹姑娘藏在身后,举着枪,轻手轻脚挪过去。还好,没有遇到司恩巴人。直到走完通道,容鹤中尉才松了一口气。

但是容鹤中尉立刻发现,危险并没有消除。通道的尽头,就在地形突然切入地下的时候,他被什么绊倒了。他爬起来摸了摸,摸到了英国士兵的肩章,继续摸,便摸到了四个被暗杀的英国士兵。他警觉地抬起头,突然感觉黑暗一阵摇晃,五步之外,哗啦一声响。他来不及看清什么,砰砰就是两枪。有人沉重地倒下了。

静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什么声音,容鹤中尉爬了过去,看到一缕微光从大水窖的顶端投射下来,抚摸着通道尽头一面有凹洞的墙壁,一条腿从里面伸出来,像要绊人似的。容鹤中尉抓住腿,使劲一拉,拉出一个人来,是司恩巴人,已经死了。容鹤中尉朝着墙壁凹洞开了几枪,传来一声叹息,接着便是沉寂。

军人的直觉告诉容鹤中尉,这里已经没有敌人了。他站起来,走过去,借着顶端开口处的微光,朝大水窖下面看了看,一片黑暗。但是能看到朝下延伸的石梯。石梯是之形扭曲的,缓解了窖壁的陡峭,还安装着帮助人上下的铁索。

容鹤中尉比划着问桑竹姑娘:“出口在哪里?”

桑竹姑娘指了指头顶的微光说:“那就是出口,你看你能不能出去?”说罢就匍匐着身子,沿石梯朝下爬去。

容鹤中尉知道对方骗了他,来不及多想,一把揪住她:“下去干什么?危险。”

桑竹姑娘说:“我来是投放毒药的,听懂了吗,毒药?”

容鹤中尉也许听懂了,也许没听懂,但重要的不是这,而是他看桑竹姑娘执拗地要下去,便也跟了下去。他不能放弃她,理智和情感都不允许他放弃她。

下去他就明白了。当桑竹姑娘站在舀水平台上,从氆氇裙的夹层里拿出一包和黑暗同一种颜色的粉末,撒向在昏暗中闪着黑光的水面时,容鹤中尉既没有阻拦,也没有鼓动,而是平静地望着桑竹姑娘说:“啊,姑娘,你大概也想毒死我吧?”他蹲下来,双手掬起一捧水,就要往嘴里喝。桑竹姑娘一把将他推开了。

桑竹姑娘说:“除了你,十字精兵所有的人都该死。”

容鹤中尉定定望着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是桑竹姑娘的同谋了。他摇摇头:不不。又觉得他其实并不反感关于同谋的念头,奇怪地想:自己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桑竹姑娘拉他一把:“走,快走。”

容鹤中尉明白了:“不,不能走,走出去就是死。”

现在重要的是把自己藏起来,等待司恩巴人来舀水。

容鹤中尉带着桑竹姑娘沿石梯爬上去,和两个死去的司恩巴人互换了衣服,然后躲进了通道尽头的凹洞。想好:一旦有人走进凹洞,他们就趴在地上装死人。

过了很长时间,才有几个司恩巴人举着火把来取水,肯定是做晚饭要烧汤,他们取走了很多水。取水人的言谈证实了容鹤中尉的预料:他的部下、那些年轻英俊的英国人,全体死在城堡内的交火中,无一幸免。而他却活着,是不是应该感谢桑竹姑娘呢?不,感谢上帝,是上帝让他邂逅了桑竹姑娘。

大水窖顶端的微光消失了,又来了。大概过了一夜。

容鹤中尉和桑竹姑娘等待着,直到饥渴得无法忍耐后,才小心翼翼摸了出去。城堡大门依然关闭着。大殿里躺满了死人,有被枪弹打死的,也有被毒死的。容鹤中尉朝司恩巴人烧水做饭的地方望了一眼,发现那儿死人更多。也有活着的,不多,四五个,其中就有卡奇大佐。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活着,是没有来得及接触毒水,还是喝了毒水后不起作用?用不着再去打探了。

卡奇大佐惊怪地望着两个从窄窄的取水之门里走出来的人。容鹤中尉和桑竹姑娘也惊怪地望着对方。谁也没有开枪射击的意思,也没有说话的愿望。沉默了片刻,桑竹姑娘拉着容鹤中尉,快步走向了城堡大门。

大门开了。在桑竹姑娘和容鹤中尉走出去的一瞬间,一直守候在宗山脚下的西藏人发出了一阵噢呀噢呀的喊声。女神在发怒之后,迎来了宗山城堡的黎明。派出女神的西甲喇嘛再一次显示了他的智慧,噢呀,噢呀。

容鹤中尉感叹道:“还差两天才到二十天,我们就坚守不住了,可惜啊。”他伸出两个指头,使劲比划着。

桑竹姑娘用疑光重重的眼睛准确地反问:为什么是二十天?

容鹤中尉自信地说:“二十天以后,戈蓝上校会率领一支崭新的十字精兵回到这个地方。”他用端枪的姿势比划着,“我们的人,漫山遍野,嘟嘟嘟嘟。”

桑竹姑娘骄傲地说:“我们有西甲喇嘛,什么也不用担心。”

容鹤中尉指着山下的西藏人,惊恐地说:“可是现在,这些人会打死我的。”

桑竹姑娘摇摇头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会告诉西甲喇嘛,是你帮助我把毒药放进了大水窖。”她拍了一下对方,做了个投毒喝水的样子。

容鹤中尉苦笑道:“如果这样,打死我的就是戈蓝上校了。姑娘,你能保护我吗?”

桑竹姑娘没听懂,一脸懵懂地摇摇头。

容鹤中尉也跟她一样摇摇头,脸上的表情非常失望。

这时,那些久久等待收复宗山城堡的僧兵和民兵你拥我挤地跑上山来。容鹤中尉本能地举起枪,朝城堡大门里躲去。桑竹姑娘一把拽住他,夺过他的枪,扔到地上,然后搀着他的胳膊,静静伫立着。

最先跑上来的西藏人站在他们面前,疑惑地看看容鹤中尉,又看看桑竹姑娘,似乎转眼就明白了,自动分成两股,从他们身边哗地流过去,流进了城堡大门。

让桑竹姑娘遗憾的是,涌来的人群里没有西甲喇嘛的身影。她禁不住打听:“西甲喇嘛呢?”

有人告诉她:“达赖喇嘛来旨命了,他在白居寺里出不来了。”

这话让桑竹姑娘疑惑:什么意思?又一想,到底是前线总管,不一样了,都可以直接聆听达赖喇嘛的旨命,顾不上来看看我这个被洋魔糟践过的女人了。她拉起容鹤中尉的手,朝宗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