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本岩措从宗山城堡撤下来后,按约定带领部队来到了年楚河边因高产青稞而著名的大洼地。西甲喇嘛一见他先是高兴后是恼怒,高兴的是宗本岩措居然从日囊庄园和颇阿勒庄园招募了这么多人,恼怒的是这些人大都是空着手的,既没有枪,也没有食物,一到这里,便去地边搓揉青稞穗充饥,朦胧夜色遮不去他们贪馋饥饿的神情。西甲喇嘛赶紧追问,才知道宗山城堡里的枪支弹药和粮食都归了十字精兵。

他禁不住吼起来:“这么多人都来了,多得超过了脑袋里头想的。可是他们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你这个西藏的宗本大人,宁愿让洋魔抢去仓库里的武器和粮食,也不肯发给自己的部队。这是为什么?我让你发给大家,你为什么不发?”

宗本岩措说:“总管大人,我说了不能发,发给贱民,贱民就会造反,贵族会不高兴的,噶厦和达赖喇嘛都会不高兴的,责任追查到我的头上,我担待不起。”

西甲喇嘛气得抓耳挠腮说不出话来,憋了半晌才说:“现在就是要贱民造反,造洋魔的反,有什么不好?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忘了吗?只要能打枪,贵贱一个样。你不发给西藏的贱民,却发给了上帝的洋魔,让洋魔吃了我们的粮食、拿了我们的枪打我们,你是西藏的宗本还是洋魔的后勤总管?”

宗本岩措犟道:“两百年前达赖喇嘛颁布的法令,只说贱民不能拿枪,没说洋魔不能拿枪。”

西甲怒急道:“你还动不动达赖喇嘛。佛教都灭亡了,还要达赖喇嘛干什么?洋魔在你肚皮上刻洋经,你提两百年前的法令有什么用。”然后跑过去,冲那些搓揉青稞穗充饥的贱民喊道,“我是前线总管,听我的命令,我没有粮食发给你们,你们的粮食都在宗本大院里,在日囊庄园和颇阿勒庄园里,你们去拿去抢,谁要是阻拦你们,报告我,我枪毙了他们。”又说,“我说的是明天,以后。今天晚上你们什么也不能抢,饿死也不能抢,就在这里听我的指挥,我叫你们干什么就干什么。”

虽然西甲喇嘛规定今天晚上不能抢粮,但聚集一起的饥民们还是有了雷厉风行的举动。既然可以抢,为什么要等到明天?肚子不能等啊。两个时辰以后,宗本大院和日囊庄园的食物仓库就遭到了数千饥民的抢劫。

事情报告到西甲喇嘛这里,西甲问:“已经抢了吗?”

“已经抢了。”

西甲说:“水啊,我们西藏的水啊,它是流动的。粮食就是水,去年的流到今年,今年的流到明年,仓库里的流到嘴里,嘴里的流到肚子里,肚子里的流到哪里去了?你说流成屎了?你看你这个不会念经的喇嘛,你就知道屎。不对,它流成西藏人的力气了,这个力气就是打洋魔的。抢了就抢了,只要能把洋魔杀尽赶走,今天抢和明天抢,难道还不一样?”

午夜,在紫金寺的战斗打响之后,西甲喇嘛立刻带领人马走出了大洼地。

除了守卫紫金寺的奴马代本和欧珠代本率领的部队,聚集在原野里的所有人,都在这个风向不明的黑夜里,参加了一场异想天开的战斗。

西甲喇嘛把人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由楚臣代本和麻子代本率领,包围白居寺;一部分由两个新来的僧兵代本群觉和夏鲁率领,包围岗珠山;一部分由他和宗本岩措率领,包围十字精兵的指挥部江洛林卡。

行动是迅速的,平原上到处都是路,互相不妨碍,加上地形熟悉,很快就接近了敌人的营地。西甲喇嘛的命令是不能说话,不能咳嗽,不能有脚步声。但大部分都是没有受过训练的僧兵和民兵,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原野里到处回荡着因为控制咳嗽而发出的更响亮的咳嗽,脚步的沙沙声就像大雨降临。说话也是管不住的,甚至还有了在不该幽默的时候由幽默引起的笑声。好在紫金寺的枪声一直在持续,被枪声激发的狗叫也没有间断,很大程度上掩盖着西藏人的行踪。西甲喇嘛其实已经想到了。

包围很快形成。所有三个包围圈都是一个半圆,西甲喇嘛有意给对手留下了突围口,而突围口又都是朝着颇阿勒庄园的。

几乎在同时,包围白居寺、岗珠山、江洛林卡的西藏人打响了战斗。有火绳枪的子弹,有飞蝗石鞭的石头,有猎弓的响箭,还有震耳欲聋的集体吼声,所有的攻击都没有具体目标,却又猝不及防,威力十足。但最有效的还是刀砍,剑杀,棒打,石砸。西藏人熟悉西藏的夜色,眼睛就像动物一样不在乎黑暗的阻隔。十字精兵的营区里,很多哨兵就在举枪不知道瞄准什么时,从背后遭到了袭击。营区里转眼就是你我不分了。近身搏斗正是西藏人的擅长,加上包围圈的威慑和黑夜的胁迫,十字精兵有了意想不到的惨重损失,有被西藏人打死打伤的,也有被自己人打死打伤的。开始时十字精兵不敢胡乱开枪,因为他们在五步之外分不清朝自己跑来的黑影是同伴还是敌人,往往还没做出判断,刀剑棍棒就已经到了跟前。后来就是见人靠近就开枪,结果打死的又往往是自己人。

所有被围攻的十字精兵包括他们的指挥官戈蓝上校,本能的选择不是就地抗击,而是突围而去。最惨重的损失便在突围时发生了。惶急之中,他们来不及把大炮带走,所有的大炮,甚至几十门山地野炮,都丢弃给了西藏人。

幸亏只是三面包围,大部分十字精兵从不同的方向都朝着颇阿勒庄园亡命而去。

到了颇阿勒庄园,戈蓝上校才发现,被围打的部队都突围到了这里。

戈蓝上校问道:“怎么都到这里来了?”

所有的回答都是:上校,只能突围到这里来。

戈蓝上校心里一抖:为什么所有包围圈的缺口都是朝向颇阿勒庄园的?西甲喇嘛想干什么?屯守白居寺、占领岗珠山、盘踞在江洛林卡的十字精兵都到了这里,加上原来就占领颇阿勒庄园的人马,分布在江孜平原上的六股十字精兵,有四股被包围在了这里。戈蓝上校登上颇阿勒庄园的最高处,紧张地观察着。

西藏人更大的包围圈已经形成,这次不再是半圆,四面八方都围得水泄不通。还是老战法:火绳枪的子弹、飞蝗石鞭的石头、猎弓的响箭,劈头盖脑打来。不时有小股西藏人冲过来,一阵猛打猛砍,又迅速撤回去。

颇阿勒庄园是一座房子套房子的叠加式建筑,大大小小一百多间粗木大石的房屋,近五千平方米。周围密布着一片片低矮简陋的贫民的村舍,差不多都是土木结构,麦草盖顶。房顶房前,大都堆积着可以用作燃料和牲畜饲料的干黄的青稞秸,墙上糊着干牛粪,房檐下的燃料仓里,堆积着干羊粪。似乎西藏人年经日久的住宅和生活习俗,都为接下来发生的战争事件做好了准备。

点火是很容易的。西甲喇嘛让人制作了一个火药包,插上火绳,点着扔过去,火就起来了。火势开始很小,如果十字精兵意识到危险,注意灭火,很可能就会避免。可是他们哪里顾得上灭火呢。他们先是跑向了高阔牢固的颇阿勒庄园,一看庄园里容纳不了那么多人,便分散在了数不清的贫民村舍里。这时候队伍已经乱了,士兵找不到长官,长官看不见士兵,英国人和雇佣军搅混在一起,廓尔喀人、印度人和南麓藏人搅混在一起,互相不认识,你碰我,我挤你。官兵们都不管打仗,只顾保命了。

火一起,风就来了,哪儿有十字精兵就往哪儿吹。噼里啪啦到处响,无数房舍转眼成了熊熊烈火的燃料。大火簇拥着颇阿勒庄园,不一会儿就把这座古老的粗木大石的建筑燃着了。

一片火的汪洋,翻腾逐浪,在西藏的黑天下面,烧化了所有的星星。

戈蓝上校见人就喊:“救火,救火。”但他的手下找遍了颇阿勒庄园,发现所有的水缸水瓮都没有一滴水,好像主人在逃跑之前,就已经做好了不让来犯者救火的准备。戈蓝上校呆愣着,他知道已是无计可施,只能死在火海之中了。这场关于西藏的战争居然会在江孜结束,居然会是英国十字精兵的惨败。上帝,我为了你的事业来西藏拼命,你却如此不眷顾我,让我灭亡在一场野蛮的大火之中。

死亡,说来就来的死亡。戈蓝上校望着汹涌而来的大火,站在颇阿勒庄园的房顶上,就像准备涅槃似的,僵立不动。

跟他一样绝望的还有尕萨喇嘛。他为萨玛寺而来,眼看就要达到目的了,却被一场大火拦住了去路。但他毕竟是西藏人,此刻还不觉得必死无疑。他来到戈蓝上校跟前,一把抓住对方的手,喊一声:“跟我来。”

在颇阿勒庄园和一片贫民村舍中间,有一道水渠,水渠旁边是颇阿勒庄园打碾青稞的平场,平场尽头,是一座巨大的俄博。俄博用石头垒成了一个圆形的宝塔,上面箭丛稠密,经幡猎猎。尕萨喇嘛带着戈蓝上校来到这里时,平场上已经挤满了十字精兵。他们把堆放在那里的青稞扔到了水渠里,又用残留在水渠里的水搞湿了自己,算是苟且偷生。尕萨喇嘛拽着戈蓝上校挤过人群,来到俄博跟前。俄博尽管还没有着火,但谁也不敢爬上去。俄博太高了,上去就是靶子。

尕萨喇嘛说:“上校快上去,趁上面还没有着火。”看戈蓝上校在犹豫,他自己先踩着石头爬到了顶端。他把易燃的箭丛一抱一抱拔起来,扔得远远的,再把经幡撕下来摁到了石头底下,催促道:“不要害怕高处目标大,俄博是神的住所,西藏人不敢朝它开枪。”

戈蓝上校想想,也对,赶紧爬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