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蓝上校知道,尽管十字精兵占领乃宁寺就意味着踏入江孜地面,但只有看到江孜城堡,才算真正到达了江孜宗。现在他看到了,平原的中央,宗山就像一座不规则的金字塔,当然是宇宙之内最大的金字塔。金字塔的上部便是以古老恢弘而著名的城堡。坚固的灰色墙体,装饰着红色的镶边,占去了整个山顶。建筑错落堆砌,互相牵连着,支撑起霸气冲天的高俊。顶端是箭楼,能感觉到仇恨的眼睛和枪口正在瞭望孔里闪闪发光。
戈蓝上校挺立在马上,凝视了很长时间,似乎把垒起城堡的石头数了一遍。他在心里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一个信仰天空的民族,一定以为离天越近离神就越近,这跟我们是一样的。但重要的是要让西藏人明白,占领天空的只能是上帝,而他们的佛,只能在下面,在地狱。一个发达的民族绝不会把地狱之神当做至高无上的崇拜。是的,上帝来了,佛就应该从高处滚到低处去。也许在古老的战争中,处高而结实的宗山城堡给了它的主人军事防御上的胜利,但是今天,当他们面对我们英国十字精兵的时候,事实将会教训他们:天是可以替换的,如果你们还要坚持信仰天空,那就应该信仰上帝。否则,你们占领的地方越高越倒霉。城堡的存在说明,我们不是第一次把战争强加给西藏,但却是第一次全面占领——我们不仅要占领地面,更要占领天空;不仅要让西藏人服从我们,更要让他们的佛服从上帝。此刻,戈蓝上校唯一的念头便是:占领宗山城堡。
戈蓝上校的眼光从云端里的城堡往下移动,发现宗山脚下有一些房
这是不对劲的,人呢?一座座村落是如此寂静。
骑马立在上校身边的尕萨喇嘛知道他想什么,立刻道:“都跑了,一听说我们要来都跑了。你看村庄里,烟囱都是不冒烟的。”
戈蓝上校问:“他们能跑到哪里去呢?”
尕萨说:“江孜往西是日喀则,往东是浪卡子,都是好去处。”
戈蓝上校说:“跑了好啊,村庄就是我们的。”立刻命令卡奇大佐,带领司恩巴人扫荡离他们最近的那座村庄。
卡奇马上去了,还没到跟前,就朝着村舍的门窗,虚张声势地开起枪来。
尕萨接着说:“在江孜,有两个地方一定不会没有人。一个是紫金寺,那是通往日喀则的要塞;一个是白居寺,那是通往拉萨的枢纽。”
戈蓝上校说:“还有一个地方肯定有人,那就是宗山城堡。”
尕萨不赞同地说:“宗山城堡虽然居高临下,但我们不是常住江孜,没有必要占领它。再说宗山陡峭,路径狭窄,占领之后一旦遭到攻击,无法迅速逃跑。”
戈蓝上校道:“看来你是一个喜欢逃跑的西藏人。”说着从胸前拿起望远镜,朝着宗山城堡瞄了半天,大声说,“果然有人,都是背着枪的。”
尕萨不介意对方的挖苦,继续进言道:“如果上校一定要占领宗山城堡,那就更应该听我说。古代的时候,这里有过西藏人之间的战争,为了拿下宗山城堡,进攻的一方首先占领了颇阿勒庄园、岗珠山和江洛林卡。”他指给戈蓝上校看,“那边树木稠密的地方,就是江孜的贵族园林江洛林卡,位置正好斜对着城堡。城堡的侧面,那座像一头野牛的山,就是岗珠山。颇阿勒庄园,就是那一片村落中间很耀眼的高房子,恰好在城堡的正面。”
戈蓝上校说:“你还没有说完,进攻的一方到底拿下没拿下宗山城堡?”
尕萨说:“当然,他最后成了江孜真正的统治者。”
戈蓝上校说:“可惜了这位古人,他也就是看中了江孜,难道他不认为如果据守城堡便是战争的目的,拉萨不是有更辉煌的城堡吗?”
尕萨说:“上校,你说的是布达拉宫。布达拉宫只属于达赖喇嘛,如果一个人不明白这一点,他在西藏的任何地方都无法建立自己的统治。”
戈蓝上校显然不屑于争辩这个问题。他看了看午后晴朗少云的天气,把容鹤中尉叫到了跟前:“中尉,说说你的想法。”
容鹤中尉说:“我知道江孜是平原,但没想到是如此开阔的平原。西藏是多山之地,怎么这里会变得这么平坦?到处都是路,到处可以走,我是说西藏人。而我们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走向拉萨的路。达思牧师逃跑了,没有了他的地图,我们只能按照西藏人画定的路线走。”
戈蓝上校说:“中尉,你很聪明,这正是我要跟你商量的。达思牧师跑了,我们还有马翁牧师。马翁牧师也许能代替达思牧师?”
容鹤中尉说:“我不怀疑马翁牧师的能力,但上校你能说服他吗?”
戈蓝上校说:“我们的后脑勺永远不能说服我们的眼睛,因为面对这个世界它们总是朝相反的方向眺望。我代表上帝的眼睛,看到了战争的必要;马翁牧师代表上帝的后脑勺,看到了战争之后的和平。我准备让他离开我们,按照他选择的路线走向拉萨。而你的任务就是跟着他,但不要靠近他。如果有必要,你还会像前几次那样,突然出现在我们的前面、西藏人的后面。”
容鹤中尉说:“明白了,达思牧师刻意要做的,马翁牧师无意中也能做到。”
戈蓝上校说:“那就去吧,千万不要让马翁牧师知道你的意图。”
马翁牧师在杂昌峡北路很守信用地替西甲喇嘛守卫了一夜阵地后,便和十字精兵一起,走向了乃宁寺,又来到了江孜宗。倒不是他愿意跟可以保证他安全的军队一起走,而是路只有一条,连“吉凶善恶图”也这么说。但是现在不一样了,面前的地形和手中的地图都在告诉他:一个牧师最应该走的路便是脱离十字精兵、独自行走的路。走之前他想向戈蓝上校告辞,但他在长长的队伍中间,看不到戈蓝上校在哪里。再说,告辞一定会招来阻拦,又何必自找麻烦呢?他骑马离开了队列,知道会有其他人前来阻拦,便也顾不得了。毕竟他们是上帝的信徒,不能强行限制一个地位崇高的牧师的行动。
容鹤中尉望着他们飞快消失的背影,带人慢腾腾跟上了。
戈蓝上校不得不承认尕萨喇嘛的进言是对的,要进攻宗山城堡,首先必须占领颇阿勒庄园、岗珠山、江洛林卡。他分出兵力来,命令他们火速占领这三地。然后对围拢着自己的几个军官说:“我们必须首战必胜,必须占领宗山城堡,因为上帝让我们在神的居所里插上十字架。城堡是江孜的象征,就像耶路撒冷是基督的象征。你们不能怠慢,要么上去占领,要么死在半山腰。两个小时内,我一定要站在城堡门前,把整个江孜踩到脚下。”
进攻就要开始了。戈蓝上校首先命令炮兵架起了十门十磅大炮和十门山地野炮,再派小股部队,试探性地朝着宗山脚下那些房舍搜寻而去。反馈的信息让他高兴:没有人,都跑了,只有看家的狗和带不走的家禽家畜。看来西藏人没有太多的兵力从城堡分散出来,或者他们不希望自己的家园因为抵抗而成为炮击的目标。
搜寻部队打死了几只冲他们汪汪叫的狗,爬上石砌的两层建筑的房顶,从那里架起机枪瞄准了城堡。
戈蓝上校命令炮兵朝着城堡开了几炮,算是震慑,然后带领由英国人、司恩巴人、廓尔喀人组成的前锋部队朝上冲去。
冲锋的十字精兵还没有进入射程,西藏人就开始还击,似乎已经迫不及待,每一杆火绳枪都迅速发出了第一声怒叫。接下来就是平静。戈蓝上校估计他们已经装填好火药,正在点燃火绳时,命令部队停下,隐蔽。但是他们没有等来第二次射击,仔细观察城堡顶端,似乎刚才还探头探脑的人影已经没有了。
戈蓝上校喊一声:“上。”
冲锋是迅速的,占领也是顺利的。没死一个人,卡奇大佐的司恩巴人就在城堡顶上插上了十字架。戈蓝上校庆幸地想,原来宗山城堡的守军并不多,一看打不过,就都早早地从山后狭路上逃跑了。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为了让城堡免遭炮击而主动放弃。他在城堡内到处走动着,看着那些因为仓皇逃跑来不及带走的枪支弹药和粮食,命令手下:“检查一下,到底有什么。”
卡奇大佐报告说,已经检查过了,西藏人大约遗弃了四百多支枪、两千多磅火药、一百多公里长的点火绳,还有六十万磅面粉,将近一百吨青稞、小麦和豌豆,三万磅干牛肉和干羊肉。
戈蓝上校说:“我说的没错吧,上帝让我们在神的居所里插上十字架。这是上帝恩赐的礼物。”
傍晚,戈蓝上校登上城堡顶端的箭楼,欣赏着天边璀璨的晚霞和江孜原野的丰饶,感觉心情好极了,胃口也大开。他大口咀嚼着刚刚煮熟的西藏人留下来的干牛肉,问一直陪同在身边的尕萨喇嘛:“是不是有点出乎意料的顺利?”
尕萨说:“是的,上帝。”
戈蓝上校惊问道:“你叫我什么?”
尕萨巴结地说:“我叫你上帝,不行吗?你对西藏,不是上校,是上帝。”
戈蓝上校傲慢地说:“我知道你是为了萨玛寺才这样叫我的,放心吧,我会帮助你的,就像你帮助我一样。说说看,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办?”
尕萨说:“上校,不,上帝,我已经说过了。”
戈蓝上校也不纠正,任由对方胡乱叫。他把一根骨头从箭楼的瞭望孔里扔下去说:“占领紫金寺,它是通往日喀则的要塞;占领白居寺,它是通往拉萨的枢纽?”
尕萨说:“而且要神速,最好是现在,此刻,或者晚上。”
戈蓝上校观察着平原上的地形说:“明天早晨不行吗?”又紧问一句,“为什么这么急?”
尕萨说:“江孜的天空正在变,和我们刚来时已经不一样了。你看天边的火烧云,眨眼变幻了那么多形状,那是抽搐,是西藏在发怒。我是一个忠于你的西藏人,不想猜测天空的不祥预示着谁的命运。”
戈蓝上校说:“你这样想,是佛告诉你的,还是上帝告诉你的?”
尕萨说:“佛与上帝。”
戈蓝上校说:“我可没告诉你什么。”
尕萨摇摇头,固执地说:“你告诉了,我没有理解错。”
戈蓝上校说:“看来你是猜到我要干什么了。很聪明的喇嘛。西藏的喇嘛都像你一样聪明吗?请你再说一遍,你的萨玛寺在什么地方?”
尕萨说:“过去紫金寺不远,卧狮一样的萨玛山怀抱里,就是殊胜无比的萨玛寺。在整个西藏,它是除了拉萨大昭寺之外,朝圣者最多的地方。因为大昭寺供奉着佛陀的十二岁等身像,萨玛寺供奉着佛陀的头盖骨。”
戈蓝上校说:“所以你要求我立刻占领紫金寺,打通前往萨玛山的路?”
尕萨喇嘛没有吭声,算是认可了。
戈蓝上校又问:“佛陀的头盖骨?它很宝贵,价值连城,是吗?”
尕萨说:“是的,世界上不会再有比它更大的佛陀的圣骨了,殊胜得无法形容。在我们这些信徒的心目中,它跟佛陀本人是一样的。”
戈蓝上校又问:“这样神圣的信仰之地,居住的喇嘛一定很多吧?”
尕萨说:“当年我做住持的时候有将近一千。萨玛寺作为抵债之物归属丹旺寺后,那里就成了丹旺寺喇嘛的天下,至少应该有五百人吧。”
戈蓝上校走下箭楼,命令一个廓尔喀中尉:“立刻出发,占领紫金寺。”
廓尔喀中尉茫然地问:“哪里是紫金寺?”
戈蓝上校喊来果果中尉:“你带你的人,和中尉一起去。紫金寺的重要你比我更清楚,一定要占领。”看看天色又补充道,“不管天黑还是天白。”
尕萨喇嘛要跟他们去,戈蓝上校叫住了他:“这个时候你应该留在我身边。不用着急,等我们占领了紫金寺,我陪你去拜访你的萨玛寺。”
戈蓝上校留下卡奇大佐和他的司恩巴人固守城堡,自己和尕萨喇嘛走下宗山,带领其余的十字精兵,朝着不远处的白居寺包抄而去。
有了宗山城堡的唾手可得,在白居寺没有遇到任何抵抗的情形就不足为怪了。似乎有着某种预感,戈蓝上校连手枪都没有掏出来。让他猝不及防的,反而是过于祥和的气氛。两百多僧人从寺门内鱼贯而出,提前训练好了似的,迅速而有序地分成两列站到了路边。他们一个个手捧哈达,弯腰做出恭迎贵客的样子。一个身穿黄色披风的老僧,同样托着哈达走向戈蓝上校,满脸的笑容让人觉得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上校感到蹊跷,一丝不安掠过心头。
老僧说:“我是白居寺的四世卓弥堪布,请求贵军尊重我们藏民的信仰,千万不要进到寺院里来。”
听他这么一说,献哈达、堆笑脸的举动就显得合情合理,不像有诈了。戈蓝上校接受了哈达,却没有接受请求,招呼部队说:“进去,给我搜。”
十字精兵搜遍了白居寺的所有殿堂,没有发现一支枪、一个武装喇嘛。戈蓝上校沉思不语:难道西藏人放弃了抵抗?亲政后的达赖喇嘛无力组织一场真正的战争就只好敞开门户了?一直跟自己作对的西甲喇嘛在哪来?他看着寺内大殿里斑斓的壁画、善怒不等的佛像和闪闪的机密幽暗的酥油灯,听着悠悠而来的经声鼓音,这才发现白居寺就像个葫芦,里面有很大很大的肚子,进出的颈口却很小很小。
平静得有点出奇,好像他们不是来占领的,倒像是来进香的。
戈蓝上校突然打了个寒颤,心说就算已经占领白居寺,也不能在这里驻兵。他快步朝外走去。
出了白居寺,天色已经墨黑。戈蓝上校命令三百多名十字精兵屯守在白居寺外,自己带着一部分人,前往炮兵驻扎的江洛林卡。
现在,来到江孜平原的英国十字精兵分成了六股,一股占领了宗山城堡,一股去了紫金寺,一股屯守白居寺外,一股占领了颇阿勒庄园,一股占领了岗珠山,一股盘踞在江洛林卡。江洛林卡作为贵族园林具有良好的建筑、方便的生活设施和茂密的树木,加上正好处在六个驻兵之地的中间,便成了十字精兵的指挥部。戈蓝上校不愧是英国军人中的出类拔萃者,这样一种态势,就像围棋的布局,基本控制了整个江孜平原,进攻的主动权被他牢牢握在手里。但他不能立刻进攻,必须在这里休整至少一个星期。他的部队长途跋涉,连连作战,已经非常疲倦了。
戈蓝上校正在休息,突然听到一阵枪响,从远方传来,划破了寂静的江孜夜空。他赶紧出门察看,知道是从紫金寺方向传来的。枪声越来越密集。西藏人几乎放弃了所有不该放弃的阵地,却没有放弃紫金寺,似乎这个通往日喀则的要塞在对方心目中比任何地方都重要。他想着,内心的不安便强烈起来。这里太平静了,平静得有些反常。
密集的枪声持续着,显然战斗很激烈。但戈蓝上校不打算派遣任何增援部队。在他看来,战争就是用枪炮的优势获得信仰的自主权,不打而胜的占领会让他觉得到手的山河变成了轻飘飘的云雾,从而失去坚定和牢靠的感觉。再说,廓尔喀中尉和果果中尉的兵力足够了,如果连一座紫金寺都拿不下来,还能指望他们扩大战果、进取拉萨?他回到房间,告诉自己:睡觉,明天早晨一醒来,紫金寺上空就是上帝的祥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