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浪寺里,经堂佛殿的地上躺满了被前线总管俄尔噶伦留下来的伤员。他们大部分无法走动,全靠寺院的僧人关照。但雪浪寺没有藏医喇嘛,僧人只能关照伤员的吃喝拉撒,却无法给他们治疗。焦急中,寺主赤烈活佛亲自前往康马宗和江孜宗交界处的乃宁寺,请藏医喇嘛速来救治,迄今未归。

伤员的疼痛让寺院充满了呻吟和诅咒,连神像都变得皱眉锁眼,尤其是紧挨寺门的护法殿里,旦巴泽林的塑像已不再是切齿睁目怒恨,还有了忍耐的不堪和幽幽怨望,肚子里的怪响就是证明,好像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存在了,用水浪般滚动的声音发出了质疑:谁是旦巴泽林?

护法殿里没有伤员,只有僧人。僧人们都很奇怪:旦巴泽林塑像的肚子里常常会有威慑敌人的愤怒的气流,听起来就像打鼓一样。今天怎么了?变成了水浪滚动的声音。是不是听到了洋魔的脚步声,连震撼四方的旦巴泽林也变得异样了?

同时出现异样的还有魏冰豪。魏冰豪也是伤员里的一个,他伤在腿上,却奇迹般地站起来,开始慢慢走动。他从后面的佛殿走到前面的护法殿,看了一眼旦巴泽林,就两腿一软,瘫倒在地,想磕头,腰却直不起来,根本磕不了。这时他听懂了塑像肚子里的声音:谁是旦巴泽林?他不由自主地回答:“我是旦巴泽林。”

僧人们更奇怪了:怎么这个伤员一回答,旦巴泽林塑像就恢复如初了:肚子里又有了打鼓一样的愤怒的气流,表情又是切齿睁目怒恨的样子。

魏冰豪再次站起来,似乎也是健康如初了。用力迈步,走出去,又走回来,双手合十,朝着旦巴泽林塑像弯了弯腰说:“你知道我是你,我是旦巴泽林,让所有的伤员都好起来吧,像我一样。我们还要打洋魔,洋魔已经来了。”旦巴泽林塑像的肚子里没有任何异样的声音,就是说他的请求没有被答应。回答他的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寺主赤烈活佛回来了。

赤烈活佛灰心地说:“我没请到藏医喇嘛,乃宁寺的藏医喇嘛坚决不来,说本寺的喇嘛都救不过来,外面的出诊就免了。我看乃宁寺的喇嘛一个个好好的,不需要他救治嘛,他为什么不来?这个吃佛饭不做佛家事的疫病药叉。”一看魏冰豪迎面走来,吃惊道,“你怎么能走了?大腿骨头不是断了吗?你是个长官,是藏军里头唯一的汉人。”

魏冰豪说:“不,佛爷,我是个满人。”

赤烈活佛说:“在我们西藏人眼里,满人和汉人是一样的。”说着,从袈裟胸兜里拿出一个皮袋和一封信,他把皮袋递给一个僧人,“总算没有白跑,乃宁寺的藏医喇嘛给了我这些药,快把它煮上,伤员们一人一碗。”又把信递到魏冰豪手里,“正好碰到一个来自拉萨的姑娘去乃宁寺打听你,我说你就别打听了,交给我吧,我一定送到。快看看,像是很急。我拿到时,上面还粘了鸡毛,我把鸡毛弄丢了。”

魏冰豪启封看信,在护法殿旦巴泽林塑像前看了一遍,走出护法殿再看了一遍,然后要了纸笔,就着台阶,在信的反面写了一封回信,把它交给赤烈活佛说:“送到拉萨,送给文硕,拜托了。”

赤烈活佛一愣:“文硕?你说的是驻藏大臣吗?”

魏冰豪长叹一声说:“他现在已经不是了,不是了。”他走向寺外,站在青石垒砌的寺门前,眺望着前面,脸色急剧变化着,一阵红,一阵白,鼻翼微微颤抖,那是决心正在出现的表示。

前面是杂昌峡西路,有人走来,是在狂奔中亡命而来的西藏人,数百藏兵和僧兵只剩下了几十个人。几十个西藏人在奴马代本和欧珠代本以及果姆的率领下,前来保卫雪浪寺。他们知道肯定保卫不了,却还是拼着命来了。来了就告诉魏冰豪:许多许多洋魔,机枪步枪的洋魔,就在后面,来了,来了。把我们的人集中起来,叫喇嘛们赶快念经,旦巴泽林大护法,帮忙了。

魏冰豪说:“我们的人没几个,不用集中了。我就是旦巴泽林,我来收拾洋魔。快给我,把你们装填火绳枪的火药都给我。”看他们不动,又说,“你们赶快离开这里,明知道鸡蛋碰石头,就不要碰了。”然后吩咐跟出来的赤烈活佛,把那些伤兵的火药也都要来交给我。“不要以为我会死掉,我说了我是旦巴泽林。”

魏冰豪回身进入寺院,脱掉衣裤,把集中起来的火药绑在自己身上、腿上,又在心脏处插了一根五寸长的火绳,款款地披上了一件袈裟。他转着圈看看自己说:“好像能看出里面有东西,那就再来一件。”

赤烈活佛把自己的黄色大披风披在了他身上,就像在拉萨,摄政王迪牧活佛把他象征高贵的黄色大披风披在文硕身上那样。

还剩下一些火药。从则利拉山开始就忠心耿耿跟着魏冰豪的小瘦子汝本说:“我来我来,魏大人都这样了,我们西藏人不能落后。”又回头对喇嘛们说,“一定别忘了超度我呀,把我和大人一起超度到佛祖跟前去。”说着,便脱掉衣袍,让人把火药绑在了他身上。他伤在腰里,一瘸一拐勉强能走,试着走了几下,喊道,“我也要穿袈裟,快把袈裟给我穿上,还有黄披风。”

魏冰豪再次出现在雪浪寺青石垒砌的寺门前。小瘦子汝本紧紧跟在后面。两个人静静伫立着。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魏冰豪想,他在日囊庄园的地牢被一个将死的人指认为旦巴泽林,现在又来到了以旦巴泽林为护法大神的雪浪寺,并靠着旦巴泽林的加持站了起来。恰好在这个时候,他得到了文硕的亲笔信,这才意识到文硕为什么要把他从四川招来西藏,又让他急赴前线参战,并不是因为他懂西语、会藏话,有什么所谓的文韬武略,就算有,也用不上。而是因为文硕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一天。这一天,他得到了文硕断指、罢官且被西藏人驱赶的消息。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自己是文硕的右手食指。“右手二指,命外之命。”文硕经常这样说,说的时候总会把食指跷起来,在空中一圈一圈地画,“你看我画的是什么?画的是你。”有时也会用右手食指蘸了墨汁写字,都是“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之类的孔孟箴言。如今文硕自己把右手食指剁掉了,也就是剁掉了他。是时候了,他必须为文硕而死。只有他死了,或许才能让文硕挺起腰杆,不被诟病,不落骂名,才能真正消解西藏人对文硕的仇恨。因为在西藏人眼里,正是文硕的立约画押导致了英国十字精兵的大举进犯,尽管文硕因此悔恨得断了手指,但一根手指怎么能跟失去的大片藏土相抵呢?你没有抗英的决心,只有自残的能力,你可能并不软弱,但的确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投降派。

当然魏冰豪也可以不这样认为,文硕的断指和来信并没有启示他走向死亡。但是他知道,自己的死亡挽救的并不仅仅是文硕及其家族的声誉,还有在西藏人眼里满汉不分的内地人的声誉和朝廷的声誉。他不是朝廷命官,却以朝廷命官的标准要求着自己: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当理不避其难,视死如归。

更重要的是,宿命已经让他没有了别的选择。他是旦巴泽林,他必须保护雪浪寺和所有身边的西藏人。

魏冰豪想着,看到杂昌峡西路那边出现了十字精兵,便平静地拍拍小瘦子汝本的肩膀:“来了,我们迎过去。”他和小瘦子把各自的火绳点着,放在合十的两手中间,像喇嘛祈请一样走了过去。傍晚的霞光映照着他们。他们像两尊金光闪闪的佛,喜庆地移动着。

十字精兵对两个笑盈盈合掌走来的僧人并没有太多的戒备。火药炸响的时候,他们正团团围着两个僧人,询问寺院里有多少喇嘛。

爆炸的威力之大,让走在前面的五十多个十字精兵死亡和负伤,包括麦高丽上尉。容鹤中尉在后面,也被吓得坐倒在地,让一块尖利的石头硌伤了屁股。

奇怪的是,魏冰豪和小瘦子汝本居然完好无损。《圣史》只说“完好无损”,没说是尸体完好无损,还是生命完好无损。但从《圣史》此后再也没有提到魏冰豪和小瘦子汝本的名字和事迹这一点看,完好无损的一定不是生命而是尸体。魏冰豪在引爆的同时大喊一声:“我是旦巴泽林。”

十字精兵休整到第二天上午,才开始组织起进攻。等他们就要冲过去,烧毁雪浪寺时,西甲喇嘛派遣的楚臣代本团赶到了。保卫雪浪寺的战斗一直持续到午夜。楚臣代本团以死伤过半的代价等来了西甲喇嘛率领的僧兵。合力阻击的结果是十字精兵退了。麦高丽上尉和容鹤中尉看到士兵损伤惨重,西藏人死守不放,只好沿西路返回,再次来到峡谷中间西路和北路交叉的地方。麦高丽上尉从北路走出杂昌峡,去追撵戈蓝上校率领的十字精兵主力。容鹤中尉借口伏击可能会追上来的西藏人而停了下来。这已经是第五天中午了。

西甲喇嘛胜利了,他不仅在杂昌峡不可思议地坚守了三天三夜,还成功地让雪浪寺免遭战争大火。雪浪寺无恙如初,迄今犹在。虽然青石垒砌的寺门和殿堂顶部的覆瓦以及阿嘎土墙上留下了许多枪弹的痕迹,但那不过是战争温和的纪念。没有被毁掉的侥幸,迄今流传在雪浪寺的僧人口中。他们把雪浪寺得以保存的奇迹归功于三个人:西甲喇嘛、魏冰豪和护法神旦巴泽林。

但是西甲喇嘛很清楚,如果不是魏冰豪和小瘦子的引爆让十字精兵不得不把进攻推迟整整一夜,雪浪寺是保不住的。所以他以丹吉林大喇嘛和战场实际总指挥的身份,给寺主赤烈活佛说:“塑一尊魏冰豪护法神的铜像,他应该是大护法旦巴泽林的战时幻身。他的伴神就是小瘦子汝本。”

这尊魏冰豪护法神的铜像即大护法旦巴泽林的战时幻身迄今犹在,伴神小瘦子汝本却没有保存下来。或者,当初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比如没有筹集到造像所需的足够银子,根本就没有塑造小瘦子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