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驻藏大臣否太到达拉萨后的第二天,摄政王迪牧活佛便去官邸拜访,然后一起去布达拉宫拜会了十三世达赖喇嘛土登嘉措。都是必要的礼节,说着一些互相祝福恭维的话。否太转赐了皇上祝福达赖喇嘛吉祥安康的一只檀香木如意。达赖喇嘛也特地祝福了皇上、皇太后,又让否太跟他平起平坐喝了酥油茶,便算是双方都尽到了礼节。然后否太回访了摄政王迪牧活佛。

这是一次很重要的拜访,几乎可以看做是西藏政局大动荡的开端。

摄政王把受访的地点安排在了丹吉林大自在佛殿里。楼上是摄政王的佛舍,一个可以表示亲近的私密之地,迪牧活佛没有请否太上去;前面是护法神殿,那是个公事公办的地方,也没有请他进去。迪牧似乎想表明他和这位新任驻藏大臣不亲不疏的关系,专门在大自在佛殿的南偏殿里摆了几案和木床卡垫。

上茶的时候,否太说他喝不惯酥油茶,只喝清茶。迪牧活佛为难了,说他这里没有汉地的清茶。否太笑着说茶叶他自己带来了。说着让随从把茶叶拿出来,交给了端送酥油茶的侍从喇嘛。迪牧活佛看了不高兴:一个来西藏的人,拒绝喝酥油茶,就跟拒绝和西藏人交往是一样的。而且你也不能自带茶叶来人家家里做客,这是防人和瞧不起人的表示,好像人家要毒死你或者招待不起你。迪牧活佛板着脸不说话。

不等清茶上来,否太就急迫地说:“关于英藏战事,摄政大人有何高见?”

迪牧活佛说:“我听大人的,大人高见?”

否太傲慢地说:“据我所知,英人是主动不肯星夜进兵,速占拉萨。如若不然,不等我到来,拉萨早已兵临城下了。”

摄政王迪牧眼睛绷得老大:这怎么是一个驻藏大臣的口气?

否太接着说:“恕本大臣直言,英人的忍让是全藏生民的福气。藏番不仅毫无感恩戴德之意,反而不遵约束,妄称兵戈,挑起祸端,大国之威,就败在一群无理徒众之手,真是咎由自取。我作为朝廷命官,悲惭交加。”

迪牧诧异地望着对方的眼睛,想仔细看清那里面是黑珠子还是蓝珠子。既然是黑珠子,怎么说的是英国人应该说的话?恍然觉得是黑水白兽来到了面前。他突然摇摇头说:“黑和白的颜色我们还是分得清的,强盗的愿望就是砍了你一颗头你必须献上第二颗头。我们黑头藏民的头就像田野里的豌豆,被洋魔砍得满地乱滚。砍下的头绊了他们一跤,就说是我们挑起了祸端。大人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否太轻蔑地哼哼一声:“摄政大人缪见如此之深,怪不得西藏战事不断。英人大炮洋枪,占领整个世界都是易如反掌,区区西藏算得了什么。英人节节胜利,颇具不忍之心,仍然思虑周密,以邦交为重。这是仁者用心,恩威并著,宽厚之意,无涯无量。我们能做的,唯有率领番民,拜香遥谢。”

迪牧双手合十,拜着否太说:“哎呀呀,你是哪里的神,说这样的话?洋魔想用上帝耶教取代殊胜佛教,我们这些释迦牟尼的信徒,不能不派兵拦住他。”

否太说:“藏番如果担忧异教来侵,理应命令前线僧俗官员,息兵罢斗,雅量待人,文争理阻,怎么可以胆大妄为,执兵无礼呢?”

迪牧恼怒地站起来:“说我们无礼,这是谁的指斥?”

清茶来了。侍从喇嘛双手把一碗茶放在了否太面前的几案上。否太看了一眼说:“头道茶怎么黑乎乎的?一点清爽雅气都没有,是不是煮了?这茶是皇上赏赐的安徽贡茶,一煮就变成浑水了。”他冷笑着摇摇头,意思是:愚昧竟至于此。迪牧活佛挥手让侍从喇嘛退下,也没说换茶,仿佛说:爱喝不喝,我们西藏都是煮着喝茶。

迪牧坐下,口气强硬地说:“我们是保守西藏领土,应由我们自己做主。只请求大皇帝及朝廷谕调汉兵,资助军饷,这是驱走洋魔的保证。”

否太故作惊讶地说:“此等言论,令人发指。我恳切开导,摄政大人仍然执迷不悟。看来要让你们心服口服,就得任由你们去打,任由你们失败,才可收心悔改。好比釜底抽薪,让英人好好鞭笞教训,你们才能听本大臣的话。”说罢,端起煮茶喝了一口,吃惊道,“味道不错,里面放了什么?盐?”

迪牧活佛默然不语,愤恨让他几乎闭气。

否太说:“本大臣的话就是皇上的话,是朝廷的谕旨。我办不到,我官命两休;你办不到,你官命两休。赶快派人,文争理阻是上策。不能再授英人以柄要挟朝廷了。”

迪牧喷一口愤气,咳嗽了几声说:“大人的话,我无法传达,难以开口。”

否太从腰囊里拿出谕旨,递给迪牧:“凭此传达,有什么难以开口的。”

迪牧把谕旨丢到几案上,闭着眼睛不说话。

否太说:“我在西藏任上,就是要千方百计阻止西藏战事。朝廷有话,如果摄政大人感到为难,将敕命识时务之俊杰担当摄政。你仔细琢磨,我该说的都说了。”他又喝了一口煮茶,咂咂嘴,站起来,仿佛是不经意地问道,“此去功德林,是逆风还是顺风?”

迪牧活佛睁开眼睛,讶异地望着否太。

否太解释道:“逆风就用布遮脸,顺风就下轿步行。”

迪牧说:“今天没有风。”他诧异的是否太的去向。作为驻藏大臣,否太不该擅自造访西藏的任何一座寺院,即使参观游览,也应该由摄政王陪同。

否太说:“无风就好,西藏的风太硬了。我去看看班丹活佛。摄政大人,江孜白居寺的班丹活佛你熟悉吧?”

迪牧活佛惊上加惊:班丹活佛到了拉萨,自己作为摄政王居然不知道?当然不怪自己消息闭塞,只怪班丹活佛不禀告行止。班丹活佛为什么不禀告?

否太似乎一眼看到了迪牧活佛心里,笑着说:“英人在给朝廷的照会中,多次提及班丹活佛。朝廷乃至皇上正在考虑按照英人的要求,诏封他为‘诺门罕’。我要去看看他。”

迪牧活佛言不由衷地说:“好啊,西藏又将增加一名诺门罕了。”他担忧的,当然不是关于“诺门罕”的诏封,而是功德林的存在。

功德林是班丹活佛少年时修行过的本寺,是他传承教法的坚强后盾。但现在,可不仅仅是传承教法了。功德林和哲蚌寺密切,也跟甘丹寺和下密院友好,加上朝廷的支持,班丹活佛一旦移居功德林,这个修持时轮堪舆大法的高僧便会成为功德林的代表。而作为功德林的代表,如果他想走向西藏权力的峰巅,障碍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现任摄政王迪牧。莫非班丹活佛就是否太刚才说的,有可能取代他成为新一任摄政王的“识时务之俊杰”?

当然迪牧活佛也明白,否太的举动还仅仅是警告,他也可以不被取代,那就是按照否太传达的谕旨:放弃武力抵抗,搞什么文争理阻。

按朝廷旨意,前任摄政王文硕是要被“革职查办”的,但查办却始终未能实行。

否太上任时带来了三十名扈卫,这三十名扈卫理应押解文硕前往京城,但否太以为原来官邸的轿夫侍卫都是文硕的人,未必听他的,便把自己带来的留下,指派原来的清兵侍卫从速押解文硕进京。这实际上把文硕和老官邸的人都赶出了驻藏大臣官邸。同时被赶出去的,还有摄政王迪牧送给文硕的七品俗官汉餐大厨师和五品僧官藏餐大厨师。他们当然不能跟着文硕走,只好告辞,回到丹吉林去了。只有雪村姑娘哪儿也不去,就跟着文硕。她走时把供在佛像前用黄绫包起来的那截右手食指揣在了身上,看到那尊铜铸佛像被否太当作了挂官帽的架子,便拿掉官帽,把佛像抱进了怀里。否太看着,也没有阻拦。他是不信佛的,对他来说,抱走一尊佛就像抱走了一块砖。

离开驻藏大臣官邸的当天,文硕和他的侍卫便上路了。但他们往西刚刚路过布达拉宫,就被一群拥出宫门的僧人围了起来。

僧人们拉文硕下马,肆无忌惮地叱责他,把对朝廷对驻藏大臣的所有不满,都发泄在了这个下野的官员身上:“好一个吃里扒外的奸贼,就是你把西藏出卖给了洋魔。要是你不在洋魔的条约上画押,西藏会有今天吗?听说洋魔已经打到多情湖和曲眉仙郭一带了。佛教之敌在西藏的土地上走了多长的路,你算算,再走下去,说不定就要走到拉萨了吧。你把西藏卖给洋魔,自己拿了钱,就想毒蛇一样溜走。那不行,咬了人的毒蛇就算脱了皮我们也认得。你不戴官帽不穿官服就以为鹫鹰的眼睛看不见了?布达拉宫高高的在天上,达赖喇嘛在东日光殿的阳台上早就看见你了。你不能走,要走也应该往东走。你去到洋魔那里把条约要回来,抹掉你的画押,就说你下台了,不算数了。”

文硕听话地拉马转身,往东走去。侍卫们赶紧跟上。

但僧人们还是不放过他:“不行,你也不能往东走,一出拉萨,我们就看不见你了。谁知道你会在什么地方一拐,就拐到北京去了。你留下,派个人去见洋魔,把条约要回来,我们就放你;条约要不回来,你是不能活着离开西藏的。”

文硕说:“佛祖,这怎么行?你们的佛祖也是我的佛祖,你们问问佛祖,国与国的条约岂是想要就能要回来的?”

僧人们说:“问过了,我们都问过了,可以的。”

文硕没有走成。他被那些僧人关在了布达拉宫脚下雪村深处的一间小房子里。关了几天后,文硕对不时来探望他的侍卫说:“看来我一时无法脱身。你们暂且散了吧。非常时刻,不会有人怪罪你们的。”这些侍卫是文硕上一任驻藏大臣留下来的,在拉萨最少也有七八年光景,娶了藏妻生了孩子的不在少数,本来就不想踏上漫长的进京之路,听文硕这么一说,几乎一哄而散。大部分消失在拉萨的街巷里再也没有露面。有几个想回内地的,也都凑足路费,自己一走了之。他们都是同样的想法:主人已经变成了犯人,没有谁给他们发饷,还是自己顾自己吧。

又过了几天,文硕对看押他的僧人说,他准备写信给洋魔,把条约要回来,到时让僧人们撕掉。那僧人立刻送来了纸笔和鸡毛。文硕写了一封信,在信纸上粘了鸡毛,交给来送饭的雪村姑娘说:“这事只能由你来办了,骑上我的马,去前线,找一个叫魏冰豪的满人,一定要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