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戈蓝上校预料的,容鹤中尉并没有倒下,4600米的海拔对他没有任何威胁。作为军人,他十年前就来到印度,驻扎过布鲁克巴、廓尔喀和哲孟雄,驻扎的地方都是靠近西藏的高原,高海拔的缺氧和寒冷,他早已适应了。他看到英国人躺倒了那么多,就意识到十字精兵不可能继续前进了。一个难得的休整之夜突然降临,让他想到为什么不能是今夜呢?或许今夜是最后一夜,上帝恩赐的机会只能有一次。于是如同戈蓝上校想象的那样,他在远离帐篷群的地方扎起了自己的帐篷,然后以审问为借口,让两个廓尔喀人把捆绑着双臂的桑竹姑娘押了进来。看押桑竹姑娘的廓尔喀人当然知道中尉想干什么,知趣地退出来,躲进黑暗,偷听着也守卫着。

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藏女。容鹤中尉对这个女人的感觉,跟西藏人是一样的:她不是人,是仙女下凡。她具有东西方兼容的美丽,无论她哀伤还是平静,撩动的诱惑里,总是强调着深渊一样的性的神秘。容鹤中尉当时心里一阵乱痒,觉得面对这样的女人,你要是放过她,就对不住上帝的安排了。

容鹤中尉志在必得,就在今天晚上,他要让自己澎湃的激情得到抚慰,要在一个渴盼已久的西藏姑娘身上成就一个英国男人的雄野和疯狂。

本来他可以不这么着急。他在十字精兵里雪藏了她,又派几个亲信一直在队伍后面看押着她,想等待战争出现一个较长的间隙后,再来悠闲地享受。但现在戈蓝上校已经知道了,很难说上校会做出什么决定:杀了她,放了她,或者被上校窃为己有,都是有可能的。而且,达思牧师已经告诉西甲喇嘛他的爱人还活着,这个不怕死的喇嘛会不会带着他的部下前来劫持呢?来了也好,倒是给他提供了一个伏击劲敌的机会。仅仅是为了这姑娘,他也将毫不留情地一枪崩了西甲喇嘛。但是他不能为了这个想象中的伏击而浪费一晚上的时间。他要一举两得:自己不闲着,也让自己的士兵埋伏好。干了这姑娘,也干了胆敢来劫营的西甲喇嘛。

这会儿,容鹤中尉单独面对着这个他已经心爱了好些日子的藏民姑娘。他说:“你好。你想不想吃东西?或者想喝点什么?”好像他们到了酒吧,这里有琳琅满目的选择。又说,“你最好放松一点,其实没什么,你是一个漂亮的女俘虏,我是一个英俊男军官,在所有的战争中,这种事情经常发生。”

桑竹姑娘听不懂对方说什么,但也知道今夜将发生什么。自从她被容鹤中尉抓起来,她就一直担忧发生这种女人最不堪忍受的羞辱。野蛮的军人,强奸一个女人算什么?连信仰佛教的西藏军人都会这样,何况是上帝教唆下的洋魔呢。她想为什么母熊没有一巴掌扇死自己呢?扇死就没有现在的不堪了。

桑竹姑娘想到了死亡,她知道唯一避免羞辱的办法就是死亡。她摇晃着身子挣扎着:“松开我,松开我。”想死是很容易的,要是没有绳子绑缚,她早就死了。

容鹤中尉知道她想干什么,挪过来,坐到她跟前,摸摸她的脸,又摸摸勒紧的绳子,毅然抽出了一把明光烁亮的英国军刀,在她眼前晃了晃,似乎想让那寒冷的光芒把她眼睛里的寒光逼回去。但是恰恰相反,她的眼光更加寒烈了,比尖刀更加锐利地投射在他脸上。他的手不禁一抖,不是怕了,而是发现一种凛凛不驯的美氤氲在她脸上,就像一层雾覆盖了西藏山水的美丽。

容鹤中尉说:“我干你用不着给你松绑,很多士兵都是这样干的,我以前也这样干过。但是这次不同,这次我面对一个美丽得超出想象的姑娘。我是一个喜欢艺术品的人,当你在我眼里变成最完美的艺术品时,我不希望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我们应该像最自然的男女那样,做完我们必须做的事。你能做到,想一想等你做完以后,我会立刻放你走,你就能面带笑容看着我了。”

桑竹姑娘完全听不懂他说什么,本能的反应就是仇恨:“松开我,松开我。”她觉得只要给她松绑,一切就都会改变。

容鹤中尉再次在她眼前晃晃刀,显然是威胁:当然我要松绑,我有刀在手,不怕你不听我的。他把刀尖指向她胸前五花大绑的绳子,轻轻挑着,突然一用力,挑断了一截绳子。桑竹姑娘的眼睛砉然一亮,眼珠滚动了一下,就像最美的宝石在白色的托盘上翻了个身。容鹤中尉心里细细一揪,默然赞叹地摇摇头:真美。

现在,他要挑开她的衣袍了。她浑身颤动,身子尽量往后靠着,嗷嗷嗷的叫声,是惊恐的野兽面对宰杀时的那种声音。容鹤中尉愣了一下,看看她的嘴:异常完美的曲线,怎么可以发出这种声音呢?他说:“你应该唱起来,这样美的嘴只能唱歌,而且是你们西藏最动听的情歌。”

桑竹姑娘还是听不懂,双臂朝外用力,觉得绳子依然很紧,就低头张嘴去咬那绳子。她露出了牙齿,洁白的颗粒就像湿润的珍珠。容鹤中尉一瞬间有些恍惚,似乎他面对的不是一张人的嘴,而是向他张开的吐露珍珠的蚌体。他伸过手去,想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一颗珍珠。而桑竹姑娘的理解依然是羞辱,居然羞辱到嘴里来了,她一口咬下去,如同一只叼咬食物的母狼,准确而狠恶地咬住了他的手指。

容鹤中尉惨叫一声,看她还不松口,绝望地说:“上帝啊,怎么会是这样?”

他绝望的当然不是自己流血的手指,而是桑竹姑娘的举动,仿佛她无论遇到什么都应该优雅地含羞带露,保持艺术品的尊贵与美好;仿佛她的咬噬不是因为他的挑衅,而是她的主动进攻。桑竹姑娘终于松口了。容鹤中尉来不及看一眼自己的手指,忍着痛,迅速撕开了缠着她的绳子,焦急地说:“不用咬了,收回你的牙齿,它怎么能咬绳子呢?这么肮脏的绳子。”

桑竹姑娘站了起来,手里攥着半截的绳子,眼睛里的光亮忽一波是怨怒,忽一波是凄惨。她现在可以死了,再也不担心羞辱加身了。怎么死还没想好,但在死前她一定要按照仇恨的规则,发泄出积郁了多少天的愤懑。她冲向戈蓝上校,用半截绳子抽着他。他左右躲闪,头碰到篷顶的马灯上,不大的帐篷摇晃起来。

突然,容鹤中尉一把揪住了抽过来的绳子:“你是不是从来不照镜子?你发怒的时候就不是你了,姑娘。如果你想让自己变得丑陋不堪,就应该拿起刀剑,而不是绳子。”他夺下绳子,跨前一步,用刀逼着她,一把撕她过来,“不要乱动,在我的怀里你绝对不要乱动。”

这次桑竹姑娘似乎听懂了,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手中的刀。

容鹤中尉用刀尖顶着她的肚子。他觉得这时候她应该紧张、害怕、脸色惨白,然后浑身瘫软,倒地就范,觉得她不应该这样硬邦邦地站着不动。不,她也不是站着不动,她在缓缓靠前。不是他的刀子顶着她的肚子,而是她的肚子顶着他的刀子。噌的一声,皮袍破裂了,她更加坚定地靠过来,心中眼里是欢笑的:死了,我就要死了。西甲喇嘛,被你抛弃后依然爱你就像牛羊爱青草的女人,就要死了。容鹤中尉一阵胆怯,好像刀尖对准的是他自己。他只想得到她,不想让她死,不想让完美在自己面前消失。而她宁肯死掉,也不想让他得到。又是一声皮袍破裂的声音,差不多就要挨到皮肉了。他一把推开她,猛地收回了军刀。

“姑娘,你真的不想活了?为什么?”容鹤中尉居然不知道桑竹姑娘为何想死。“在我们英国,最美丽的姑娘都是明星,就是天上的星星。她们永远闪亮,不会陨落。她们就像女王,走到哪里,哪里就会欢声雷动。可是在野蛮的西藏,你这样美丽的姑娘,却只能跟着一个下贱的喇嘛,在到处都是尸体和鲜血的战场上跑来跑去地弄脏自己的脸、撕烂自己的衣服。你看看你的手吧,多么细嫩的手却只能搬石头、拉马牛,而不是捏着纤尘不染的银叉银勺子,或者戴着洁白如絮的手套。姑娘,想一想,也许你不该离去。在你跟我做完这件事情以后,你可以继续留下,永远留下。等结束了十字精兵的神圣进军,跟我去印度,去英国,去伦敦的圣保罗大教堂瞻仰撒克逊王,他是我们的先王,或许也会成为你的先王。”

桑竹姑娘根本就没听他说什么,只想着自己如何死。死在刀子面前已经不可能了,那就死在弹雨中,你洋魔的子弹不是厉害吗?来啊,打死我。她已经想好怎样才能引诱子弹的射击了。她突然龇牙咧嘴,兽叫着,面孔出奇的狰狞丑陋。

就像一件白璧无瑕的艺术品已经破碎,容鹤中尉绝望地捂住了自己的脸:“谁让你变成这样的?我吗?英国人吗?战争吗?上帝啊,怎么可以忍心让她这样?美丽起来,赶快美丽起来,就像我最初见你时那样。”

趁着容鹤中尉捂脸的机会,桑竹姑娘一头扎向了帐篷外。

她拼命地跑,惹人注意地喊叫着,跑向了英国人麇集的地方。她知道当洋魔追不上你时,他们就会开枪打死你。

然而,她跑了很长时间,叫得嗓子都哑了,也没有等来枪声。

周围都是容鹤中尉的部下,谁敢开枪。容鹤中尉就在她后面,疯狂地追撵着,好几次都摔倒在草丛洼地里。桑竹姑娘西藏人的身份这时候帮了她的忙,脚下认得她,她也认得脚下,夜色的堵挡、一路的坎坷对她不起作用。她跑出了容鹤中尉的部队驻扎的地方,跑进了廓尔喀人驻扎的地方,然后又跑进了另一支英国人驻扎的地方,跑进了司恩巴人驻扎的地方。仿佛她已经跑遍西藏,西藏到处都是洋魔和洋魔雇佣的人。但她还得叫唤着跑下去,跑下去才能引来子弹,要紧的是不能让他们抓住。她看到容鹤中尉已经被甩掉,看到许多只眼睛躲在黑暗里窥伺着她:奇怪了,他们为什么不开枪,难道不知道我是西藏人,不知道我正在逃跑?突然明白了,这里到处都是大炮,洋魔也许会向她开炮。她迎着翘起的炮筒跑过去,喊着:“开炮,开炮,轰,轰。”她的身子撞到了炮筒,炮身纹丝未动,她却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她爬起来,瞪着沉重坚硬的大炮,想到也许又有新的死法了:不是被炮弹打死,而是自己撞死。她一头撞过去,感觉到的却不是坚硬,而是柔软,猛然抬起头,发现她已经在一个男人的怀抱里了。

那男人一搂就搂得很紧,紧得她都喘不过气来。更可怕的是,她双脚突然离地而起,随着那男人快速移动着。等男人停下来时,她看到了另外两个男人,都是黑黢黢的高大的身影。更可怕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她被蒙住了嘴,被摁倒在地上,被扒掉了皮袍。地狱蓦然来到了桑竹姑娘面前,冰炭煎熬,撕心裂肺,让她经历着世人所能承受的最大磨难。三个男人的轮奸就像万发炮弹的轰击,让这个西藏女人皮开肉绽、五内俱裂却没有死亡。最不幸的就是没有死亡,就是在战争之下备受创伤、死去活来却感觉犹在、意识如常。

而死去的却是那三个快活了一瞬间的男人。他们正要离开,容鹤中尉刚好赶到。中尉吼起来:“野兽,野兽。上帝啊,他们把她怎么了?”一阵揪心的痛,他撕住了自己的胸襟。他天性里储满了对美的向往和占有的欲望,他以为桑竹姑娘就是美的象征和美的全部,是西藏美和东方美的人格化。但是现在,美、整个西藏的美和东方的美,就这样残酷地破碎了。他的感觉就是轮奸了他自己、他的心灵,不,轮奸了他骨血里真正的上帝。他想都没想,就拔出抢来,对准了三个男人。

三个男人对容鹤中尉笑着,决不相信他会开枪。有什么理由呢?他们并不知道这女人在中尉心里的地位,也不知道此前发生的一切。一个漂亮的西藏女人自己闯进了他们的营地,闯进了男人的黑色欲望,接着就发生应该发生的一切。他们想:今夜正好,不用出去到处追逐寻找,就可以借口战争而肆行无忌地男人一把了。所以当他们在容鹤中尉的枪声中仆倒在地时,仍然懵懂着,至死不知道为什么会死。

桑竹姑娘站了起来,看都没看一眼身边死去的三个男人。她蹒跚而去,不想跑,也跑不动了。速死的念头也正在消失,她只想见到西甲喇嘛,告诉他:报仇,报仇。然后再死。但是她没走出去多远,就走不动了,呻吟着歪倒在地,挣扎了几下,就昏死过去。有个不远不近跟着她的黑影突然窜过去,抱起她,快速朝营地东边走去。东边的沟壑里,一顶绿色帐篷在风中颤抖。

容鹤中尉打死了三个男人后,才意识到打死的是自己人。他提着枪转身就走,想赶快逃离杀人现场,也想拦住桑竹姑娘,尽管破碎的不能修复,但也不能让她就这样离去。但是他走不了了,许多司恩巴人围住了他。人人都问:为什么要杀死我们的三个兄弟?就因为他们轮奸了一个西藏女人?你们英国人强奸轮奸的还少吗?司恩巴人要跟容鹤中尉论理,论轮奸无错的理,容鹤中尉当然无理可论,推搡着他们要离开,结果他把一个人推倒了。他杀了三个他们的兄弟,却还这样蛮横无理。所有的司恩巴人都望着卡奇。卡奇是印度司恩巴人中仅有的富商,本来就是司恩巴人的头,加上作战勇敢,几天前被戈蓝上校任命为大佐。

卡奇大佐怒吼起来,一招手,所有的司恩巴人都扑向了容鹤中尉。